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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些早晨,例如,今天早晨,当她醒来的时候,会有一种美妙的年轻感觉,她会庆幸自己仍然活着,能见到春天的回归。这种短暂的青春与活力幻觉并非全是好事,因为它的消失——它总是会消失的——会令她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正孤零零地躺在宽阔的床上。她和吉博遵从古老的习俗,同住一个房间、共睡一张床铺,一直坚持到一年多以前的最后时刻。亚波娜为国王举行过周年忌,仪式刚刚结束不到一个月。
一年其实不长,真的,不够长。回忆仍然痛苦:亲密时的笑声,面对公众的风度,说话的声音,脚步声的回响,自己与那善辩的头脑所进行的热烈讨论,那熟悉得可以点燃双方热情的举手投足。
那热情一直燃烧到最后,她独自躺在床上想着,任由早晨缓缓降临。他们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甚至离开人世,全新一代朝臣在巴本腾崛起,年轻的公爵、男爵们接管了各处要塞——那些地方原本是由他们年青盛时所结识的朋友或者敌人统治的。波特赞城邦换了个新领主,格豪特换了个据说做事鲁莽的年轻国王,位于更遥远北方的瓦兰撒也换了一个不算年轻、难以预料其行为的国王。人世间一切都在变,她想,下棋的人,棋局本身,都在变。就连多年来,她和吉博齐心合力运用的游戏规则,也变了。
过去这一年里,她在某些早晨醒来时,感觉到衰老和寒冷,疑惑自己是否活得太久了,是否应该赶在身边的世界开始转变之前,跟随心爱的丈夫一起死去。
她明白,这些感觉软弱且无益。即使是在心里萦绕着那些心寒想法的早晨里,她也明白。此刻,当窗外的鸟儿们唱着歌儿欢迎春天回到亚波娜时,她更加明白。世事无常是科然努斯和瑞安在创世之时就定下的规则。她这一辈子都接受并且尊重这个规则,如今来为它哀悼,太肤浅、太失身份了。
于是她从床上下来,站在金色地毯上。那两个睡在她卧室门口两边的女孩一直在等她,其中一个立刻快步上前送上睡袍。她朝年轻的侍女露出微笑,穿上睡袍,走到窗前,伸手拉开东面窗户的窗帘,望向初升的太阳。
她的脚下是巴本腾城堡。它坐落在河中间的岛屿上,四周全是参差的岩石和陡峭的悬崖,显得固若金汤。她可以看见闪闪发光的河流,挟着春天的充沛雨水向南方滚滚而去,穿过葡萄园、森林和稻田,经过城镇、村落和孤独的牧羊人小屋,流过城堡、神殿和其他支流,奔向塔瓦那与大海。
亚波娜河。这个国家便以其为名,它地处南方,温暖甜美,被吟游诗人和歌手所歌颂,因富饶的物产、进步的文明以及美丽优雅的女性而闻名于世。
尤其是其中一位杰出女性,就是在过去那段热情如火的岁月中的她本人。在那无数个充满音乐的夜晚,蜡烛在金银财宝和耀眼宾客身上投下温暖的光芒,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挑眉,都散发出多重魅力;歌曲的主题永远是爱,而且几乎全是对她的爱。
在这个春天的早晨,亚波娜女王塞娜·德·巴本腾站在卧室窗前,向外看着波光粼粼的亚波娜河。这条河流经的土地,都由她统治。她脸上闪过一个微笑。房间里随时准备伺候她的两名侍女太年轻了,根本不可能理解这个微笑。
实际上塞娜在想自己的女儿,至于原因,她其实也不知道。她所想的,不是比翠姿——她是塞娜最后一个还在世的孩子,此刻正在海上瑞安圣岛的神殿里掌控权力。她所想的,是早已离世的小女儿,爱丽思。
就连湖上的鸟儿,
也为我的爱人歌唱。
就连岸边的鲜花,
也为我的爱人开放。
二十二,不,二十三年前,年轻的贝特冉·德·塔莱尔——当时的他非常年轻——为爱丽思写下了这段歌词。令人赞叹的是,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今天,虽然吟游诗人们新创的歌词无数,新的韵律和节奏也层出不穷,各种和声及风格日益复杂,但这一首歌依然在传唱。二十多年了,爱丽思作古已久,而贝特冉为她所写的歌仍在亚波娜流传。而且,通常是在春天。塞娜不清楚,是否因为早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才联想到这首歌。有时候,人的头脑里会产生一些奇怪的念头。记忆所带来的伤痛,与它带来的治疗或抚慰相比,至少是相当的。
自然而然地,这首歌让她想起了贝特冉本人,还有回忆和痛苦在这二十多年来对他造成的意想不到的影响。如果多年以前的那件事以另一种方式结局,她猜想着,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然而,那件事如何能够得到圆满结局,真是难以想象,甚至是不可想象的。曾经有一次,吉博忽然无缘无故地说,对于那些没有直接牵涉其中的人来说,亚波娜最大的悲剧,是吉拉特·德·塔莱尔之死一一作为贝特冉的哥哥,如果他没有去世,而是继承公爵之位,并且生下继承人,那么身为吟游诗人和次子的贝特冉,便永远不可能得到塔莱尔的统治权;而这两座位于迪尔那湖两边的高傲城堡,也许永远不会把互相之间的仇恨演变为亚波娜的沉重现实。
也许吧,塞娜心想。每当冬夜坐在炉火前的时候,或者夏季闻着城堡花园里的药草香气、听着蜜蜂嗡鸣时,总是特别容易追忆死者,想象着他们仍然在世,想象他们可能带来的变化。她自己总是这样:怀念失去的儿子们,怀念爱丽思,如今还加上了吉博。她觉得,回忆死者虽然无可避免,却尤其不利于舒展心情。记忆,寇瓦斯的安塞姆曾经这样写道,是我一生的收获与折磨。
自上次见到贝特冉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把思绪拉回现在,而从厄特·德·米拉瓦上次到访巴本腾至今,也过了很久。悼念吉博的周年忌日时,他们两人都派了使者来吊唁——厄特派的是管家,贝特冉派的是堂弟维里。他们好像说,当时两家武士之间发生了命案——在米拉瓦和塔莱尔之间,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两个公爵都不能或者不愿离开城堡,即使是为了悼念他们的国王。
过去这一个月里,塞娜曾经不止一次地琢磨,自己是否应该强令他们出席。她知道,那样做的话,他们会来的:贝特冉会笑嘻嘻地冷嘲热讽,厄特则阴沉沉百依百顺,但在所有仪式里,在尊严和相同的高贵身份所能容许的限度之内,他们会尽可能拉长互相之间的距离。
虽然她的首相罗班一直催促她这样做,但不知为何,她不愿意发出这命令。罗班认为,在亚波娜众多难以驾驭的公爵、男爵之中,把最为著名的两个人召集到一起,是一个公开宣示她的控制能力的机会。罗班说,刚刚接过统治权时,这样做非常重要,尤其是,当时北方的格豪特和瓦兰撒正在签署和平条约。
毫无问题,他是对的,尤其是有必要向格豪特国王及其朝臣发出一个清晰的信号。然而,不知为何,她讨厌如此直白、如此政治性地利用吉博的周年忌日——这是第一个忌日,不可以。难道就不能容许她,仅此一次地,跟那些自愿来到巴本腾和鲁杉的人一起,悼念她的丈夫吗?阿芮恩和希尔利·德·卡伦祖,高佛罗·德·拉文思和他的年轻新娘,她的妹妹阿瑙特和妹夫里奇得·德·玛蒙特——这些人,再加上厄特,几乎是她这一代人之中仍然统治大城堡的几人了。他们都来了。实际上,所有公爵、男爵都来了。还有亚波娜的国民,数量之多,令人感动:没有领地的武士,城镇里的工匠,父神的教士,瑞安的男女祭司,稻田里的农夫,海边的渔民,哥茨兰、亚里蒙达山间以及阻挡来自格豪特的寒风的北方山坡上的牧羊人,马车夫、铁匠和车匠,来自十多个不同城镇的磨坊主和商人,甚至还有一些从大学来的年轻人——尽管塔瓦那大学那些桀骜不驯的学生讨厌任何类型的权威是出了名的。
此外,所有的吟游诗人,全部齐集巴本腾。
这是最令她感动的一件事。除了贝特冉·德·塔莱尔,亚波娜的每一个吟游诗人、每一个歌手都来了。他们来表达对国王的追思,来献唱新写的挽歌,来创作哀伤动人的音乐,以纪念他逝去一周年。诗歌和音乐持续了整整三天,其中不少是罕有的上乘作品,更是全部发自内心。
在这样的情绪中,跟如此众多自愿前来表达悼念和哀思的人在一起,塞娜从心底里抗拒强迫任何人前来的念头,即使那是本国最强大——因此也最危险——的两个男人。她不愿意看到,周年忌日和纪念仪式的氛围被米拉瓦和塔莱尔之间的悠久纷争所破坏。
这能怪她吗?
但她继续思考着此事,其原因在于她深知,如果易地而处,身为亚波娜国王的吉博四世会怎么做。她的丈夫,处事不容许任何回避,遇到任何与此类似的事件——不论哀悼还是庆祝,不论是在巴本腾还是河边城镇鲁杉,不论是在科然努斯或者瑞安神殿——都会要求他们出现在自己面前。
另一方面,她心想,如果被哀悼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吉博,那么贝特冉·德·塔莱尔会和其他人一样,不顾世仇、洪水、烈火或者葡萄枯萎,赶到巴本腾来参加周年忌日。想到这里,她那依然动人的脸上,微笑几乎无法察觉地变得更加灿烂。她知道,他会来的。不管他有什么其他身份,他仍然是个吟游诗人;而她,塞娜·德·巴本腾,一手创立了爱之宫廷,并按照自己的个性,塑造了如今这个优美高贵的国家,让众多诗人歌手遍地开花。
她的女儿爱丽思也许能激发贝特冉的热情,使年轻的他在春天里写下了一首传唱二十多年的情歌,她的外甥女阿芮恩也许是当今爱之宫廷的主人,但这些都比不上世人写给塞娜的诗歌。那些歌每一首都散发出如火热情,其中有一百多首出自二十多位著名的吟游诗人,另外有至少两倍以上数目的诗歌出自无名诗人之手。除此之外,每一首献给亚波娜贵妇的诗歌,从某个角度看来,都可以看作是写给她的。
然而,这有什么用?她自嘲地边想边摇头。拿阿芮恩、亚波娜其他贵妇甚至自己那离世已久的可怜女儿来跟自己比较——即使只是在脑海里想想——也是衰老、小气的标志。是因为觉得自己无人宠爱吗,她猜测。她也知道,这是事实。吉博死了。如今的她统治着一个国家,而不是一个以爱情命名、专注于追求其意义的宫廷。世界对待她和她对待世界的方式都变了,而且变得非常剧烈、面目全非。
上个月,她应该命令那两个公爵前来的;罗班的意见一如既往地正确。也许,再次见到贝特冉,可能会以过去那种奇特而微微痛心的方式给她带来好处。不管怎么说,放任他太久而不去提醒他——让他知道自己仍然关注他、对他有所期望——决非聪明主意。活在世上的人之中,没有人可以真正宣称对塔莱尔公爵或其决定拥有重大影响力。不过,塞娜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些影响力的。不算很多,但是有一些——这基于许多理由,其中不少跟二十三年前的事有关。
据说,此刻的他就在西南方高山里的鲍得城堡。塔莱尔和米拉瓦之间的纷争目前处于暂时平息期,塞娜猜得到,对于心灵创伤一直无法痊愈的贝特冉来说,鲁杉的伊瓦得和苏蕾丝娜·德·鲍得的故事无法抗拒。
那件事,的确是闲话的好材料。比翠姿私下里给她写过信,描述玛林·德·鲍得派人到瑞安圣岛把愤愤不平的诗人绑架回去的事迹。塞娜明白,她应该对这种行为表示愤怒才对——比翠姿当然也应该如此——可是,事情的发展实在有些可笑;再说,武士们上岛去绑那诗人的时候,那家伙显然已经在岛上待得太久、开始招人嫌了。
倒不是说这事会传入大多数亚波娜人耳中。玛林不会希望自己的渎神行为传开——这无疑是他没有亲自率领武士的原因。至于鲁杉的伊瓦得——被人打晕,像一麻袋稻谷粉末似的被人扛走,回到自己在盛怒之下逃离的城堡——那样的形象要是公之于世,他也不可能高兴。
另一方面,苏蕾丝娜非常公开地表示悔悟,还张开双臂跪下来迎接诗人。这一幕无疑正在城堡和城镇之间来回传播。这部分故事嘛,伊瓦得是竭尽全力鼓吹的。塞娜好奇的是,他最后究竟跟她上床了没有。这是有可能的,却不太重要。总的来说,不论多么难以置信,在这次事件里,似乎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快乐结局。
这些个乐观的结局或许引发了贝特冉·德·塔莱尔阁下的奇思妙想。他出于某种理由,此刻正住在鲍得城堡里。这种莫大的荣誉,显然让那对夫妇受宠若惊。据报,玛林·德·鲍得是个有点野心的男人,他不甘心困在自己的城堡里,经营家族财产,跟绵羊、山羊以及梯田上的橄榄树一起过日子;他希望能在世间崛起,涉足大贵族的圈子和议会。好吧,大贵族,或者说,至少其中一位大贵族已来到他身边了。玛林也许可以对自己的梦想有所了解了。
塞娜摇摇头。毫无疑问,那里将会发生荒唐的故事。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发现,贝特冉常常会在春天尝试一些特别疯狂的越轨行为;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对于他来说,与其纠缠今年年初发生的杀戮事件,还不如跑去那座位于亚里蒙达山隘附近的高山牧场,追求那里的诱惑吧。
不论如何,她其实没有闲暇去理会那种事情。如今,爱之宫廷的主人是阿芮恩。塞娜要对付的则是格豪特。这个北方国家刚刚签署了一份危险的和约,如今她得独自应付此事了。政治之途正变得越来越狭窄,而能够帮助她的,只有记忆中吉博的声音——我一生的收获与折磨。
在年轻一辈的吟游诗人和贵族之中,流行着一种新潮流——她甚至认为阿芮恩也许会表示赞同——他们现在所写、所唱的是,妻子爱上丈夫是没有教养的表现,这种做法就算不是完全不可以,也是粗俗无礼的行为。他们认为,真爱必须是自由选择的结果;而婚姻,在他们这个社会里,从来不是自由选择的结果。
世界在变。如果吉博在世,他会同她一起为这个新说法哈哈大笑,而且清楚地说出心里的看法;然后,他会把她抱在怀里,而她会用手指抚弄他的头发,他们两人会一起用亲密、醉人、但如今已残缺的爱,证明在这个问题上,如同在许多其他问题上一样,年轻人是错的。
她从窗前转过身来,背对城堡下面的河流景色,背对过去的记忆,向两个年轻女孩点了点头。是时候穿衣打扮、下楼去了。罗班在等她,眼下所有迫切需要得到处理的喧嚣事务,如同河中洪水一般,淹没了昨日消逝的呢喃。
布雷斯选择的守卫地点当然不会有光。虽然楼梯间的墙壁上有插火把的托架,可点火只是浪费。天黑之后,没有人会登上这些楼梯;这里没有他们的事。
他在最靠近二楼楼梯平台的飘窗里找了一张长凳坐下。他可以看见楼梯,也能听见楼梯上的一切动静,但任何走上楼梯的人都无法看见他。也许有些人在守卫的时候愿意选择明处,甚至点起火把,好让别人知道他的存在,以便阻吓任何攀登的企图。但布雷斯不是那样想的,在他看来,最好还是查出真相比较好。如果有人打算靠近苏蕾丝娜·德·鲍得的卧室,他希望他们前来尝试,好让他看见他们、知道他们是谁。
不过实际上,如果今晚真的有人尝试,他很清楚那个人会是谁。玛林·德·鲍得也知道——这就是为什么布雷斯要在这里守卫。同样得到信任、同样小心谨慎的赫南,则守在男爵夫人窗外的墙壁下方。
贝特冉·德·塔莱尔,在追求美色方面格外执着、花样百出,享誉二十年,而且从未失手。布雷斯并不怀疑,如果这位塔莱尔的吟游诗人公爵真的设法钻进了苏蕾丝娜的卧室,他受到的接待跟早先的伊瓦得将会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他做了个鬼脸,向后靠去,把穿着靴子的双脚搁在对面的长凳上。他知道,守夜时坐得太舒服不是明智行为,但他已经习惯这种差使了,相信自己不会睡着。他这辈子为不少人守过夜,说起来,其中好几次就是在不同的城堡里为不同的女人守卫卧室。在格豪特,守卫女性实际上就是在夜里把她们关起来,这跟亚波娜人的奇特风俗不同,在那边,这样做并没有暗示——连一丁点都没有——诗人可以去追求、赞美女人的意思。格豪特的贵族们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财产。
然而,玛林·德·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位身份极为高贵、名声也极为狼藉的客人对自己的妻子施展魅力。看了一个星期之后,他暗中命令自己雇佣的北方雇佣兵,在贝特冉阁下离开鲍得城堡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守卫苏蕾丝娜的卧室。接到这个任务时,布雷斯甚至感到有一点满意,但他小心地隐瞒了自己的感受。像伊瓦得那样的秃头老诗人是一回事,亚波娜最著名的贵族却显然是另一回事了。苏蕾丝娜在过去几天里的表现,足以证明这一点。
布雷斯接受了任务,还安排赫南在窗外守卫。他的脸上一直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也不置一词。伊瓦得再次离开后不久,德·塔莱尔就光临了鲍得城堡,并带来许多微妙的变化。事实上,布雷斯虽然喜欢玛林·德·鲍得,但如果男爵对此仍不闻不问,他就要蔑视他了。
值得注意、甚至有点好笑的是,对于奇袭瑞安圣岛所带来的这些变化,鲍得城堡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感觉很开心。部分原因是,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曾经发生过奇袭事件。城堡和附近居民只需知道——玛林对布雷斯等一众武士再三强调——鲁杉的伊瓦得对自己的处境深思熟虑后,愿意返回城堡;玛林则派出本季负责统领训练武士的北方雇佣兵,带一队最优秀的战士,把他接了回来。
赫南和玛佛奉命把鲁斯的倒霉遭遇转告他的祖母。无疑,他们对那位老太太有所了解。回来的时候,玛佛脸上挂着讽刺的微笑,赫南则迷惑地摇晃着大脑袋:老太太不但没有为失去孙子而伤心,反而欣喜若狂。他们报告说,老太太称自己许多年前就做过预知梦,预示孙子会在瑞安圣岛上侍奉女神。布雷斯难以置信地挑起了双眉,要他理解这些亚波娜人显然要花很长时间,也许是一辈子呢。话说回来,老太太的态度很有帮助;如果她因为失去孙子而伤心痛哭,反倒麻烦了。
与此同时,苏蕾丝娜公开迎接那位吟游诗人时流露的感情,几乎称得上感人。当时,布雷斯他们站在城堡前院的一旁,看着年轻的男爵夫人先是跪下,然后站起来亲吻吟游诗人的两颊,再亲吻他的嘴唇。玛佛在布雷斯耳边冷冷地说:“真是天生的演员。”
“他们全都是。”布雷斯歪着嘴角回答。话虽如此,那天早晨他也相当高兴。伊瓦得虽然不打算继续留在鲍得城堡——也没有人真心希望他留下——却以一种堪与玛林相媲美的幽默感,接受了自己被绑回来的事实。这一点也让布雷斯又高兴了好一阵。
诗人新写了一首快节奏的诗歌,描述了一连串精心安排的场景:在一团光芒的吸引之下,他往上飞升,离开漆黑的洞窟,发现那是苏蕾丝娜·德·鲍得散发的光芒。当然,他用的是假名,不过,那就是他一直在用的假名。每个人都知道那位夫人是谁。每个人都很开心。
那个周末,吟游诗人离开了,怀里揣着一个叮当作响的钱包、一颗满足了的自尊心以及一份大大增强了的名声。在亚波娜没有人真正清楚,这个遥远的高山城堡里发生过什么事,只知道鲁杉的伊瓦得不知怎地,在男爵夫妇的恳求下回到了城堡,还得到了一笔相当丰厚的报酬,作为对之前错误的补偿。别的不说,吟游诗人们的影响力,包括他们的讽刺与赞美,因为这一系列高深莫测的事件而得到了微妙的提升。这部分后果布雷斯不太喜欢,但他也无可奈何,不管怎么说,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他告诉自己,不论亚波娜发生着或者继续发生什么荒唐事,都与他无关。
那个星期里,鲍得的武士们一直在打赌——虽然赌局的结果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知道了——猜测苏蕾丝娜到底悔悟到什么程度,或者说,能容忍那诗人到哪种地步。伊瓦得离开的那个早晨,布雷斯仔细观察过他们两人。他相当肯定,他们之间没有进一步发展。不过,他可不会拿这种事来打赌或者讨论。那个月除了薪水之外,他还得到了玛林的奖金;男爵是如此沉迷于贵族打赏做派,以至于布雷斯还花了些时间来给他算账,然后开始沉思,如果玛林保持这种做派,究竟能撑多久。不论在亚波娜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贵族的等级和地位从来都不便宜。布雷斯猜测,男爵是否真的理解追逐世间身份和地位可能产生的所有后果。
大约在伊瓦得离开十天以后,比较直接的后果就出现了。一位特使带来了一个消息,让鲍得城堡顿时陷入忙乱的准备之中。
漆黑的楼梯顶部,布雷斯坐在石头长凳上,挪了挪身子,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在这里喝上一杯葡萄酒,应该很不错。倒不是说他真的会放任自己这样做——他至少知道两个在守卫时因为醉酒而送命的人,其中一个,正是死在他手上。
城堡一片寂静,远离家乡,他觉得非常孤独。这种感觉很少见:长久以来,家乡对他来说没有多少意义。可有时候人还是会想家。他在这里还没有交到真正的朋友,或者说,在他计划留在鲍得城堡期间,大概也不太可能交到朋友。他想知道,今晚的鲁德尔在哪里,在哪个国家、世界的哪个方位。对朋友的思念使他想起了波特赞的城市,也想起了露丝安娜——也许,在身处女人房门外的寂静黑夜,这是无可避免的联想吧。布雷斯摇摇头。女人,他心想,创世至今,究竟有没有一个女人是可以信任的?
这个念头不是今年第一次出现了,如果放任思绪,它会把他一直带回家乡,回到哥哥和嫂子身边,回到——正如瑞安的大祭司不知为何知道——他跟那个女人躺下做爱的时候。那不是爱——那个女祭司连这也知道,真是不可思议。那一晚在森林中,布雷斯震惊地觉得,自己的肝肠肚肺都被双目失明的大祭司看穿了;而事后回想起她所看到的一切,他并不觉得骄傲。他不知道,她是否洞察得够深——不论她是以何种方式看见——是否能够一直深入到根源,理解男人和女人的行事理由。
布雷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明白四个月前那次短暂而无望的回家尝试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时,他在哥茨兰山隘与鲁德尔道别,动身返回阔别将近一年的家。那次返家,纯属冲动——或者说,他当时是这么以为的。什么是国,什么是家?透过狭窄的射箭口,他望向窗外。蓝月高挂天空,快要满盈了。在格豪特,他们给蓝月起名“伊拉伦”,意思是“科然努斯之女”。但是在这里,蓝月以女神的名字命名为“瑞安侬”。名字也是一种力量,是对阵营的选择。然而,不论凡人怎么叫,月亮依然是同一个,不是吗?它只是一样地把捉摸不定的奇异光芒投射在城堡东方。
白色的威多尼——不论在哪里,她的名字都一样——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升起。如果有人真的想从外面爬上窗户,就该趁着蓝月独自挂在天空、阴影比较浓重的时候采取行动。布雷斯为守在外面的赫南庆幸,今晚是个温暖的夜晚,任何神志正常的男人为了追逐美色而去尝试攀爬城堡外墙的可能性,其实是极小的。不过,既然他们接受了守卫任务,就把它做好吧。布雷斯还是个小男孩时,就是以这种态度处事了,成年之后,也没有过任何改变。
他当然看不见下面的赫南,不过,趁着月色,他可以看到远处的山脉、即将开满薰衣草花的田野,还有通往城堡的蜿蜒道路。一不小心,薰衣草也让他想起了露丝安娜。布雷斯坚决地把思绪拉回到手头的任务、身处的地方、这次的贝特冉·德·塔莱尔事件及其后果上。
七天前的一个明媚早晨,和风吹拂,春天已完全降临,最早盛开的野花在阳光下微微闪光,如同一张为王族铺设的多彩地毯。三匹马沿着迂回的和缓山路来到城堡大门前。城墙上,喇叭声此起彼落,吊闸则以吓人的速度升起,几乎害得一个转绞盘的人残废。布雷斯同武士们,还有城堡的大多数居民齐集前院。玛林和苏蕾丝娜戴起华丽珠宝,穿着昂贵衣服——布雷斯碰巧非常了解织了金丝线、镶了皮毛的波特赞锦绣值多少钱,他们的衣服比珠宝还要值钱许多——骑马出去迎接三人的光临。
三匹马分别是棕色、灰色和油亮的黑色。骑棕马的是一名年长的歌手,随身携带着布雷斯如今已很熟悉的竖琴和琵琶。骑灰马的是一名中年武士,肩膀宽厚,骑在马鞍上的姿态十分轻松,应该是常年骑马的人。夹在两人中间、骑黑马的,便是贝特冉·德·塔莱尔公爵。他沐浴在阳光和春风中,没戴帽子,穿着普通的棕色粗斜纹棉布衣服,没有任何饰物。出于不可言传的原因,他光临鲍得城堡,来探望受宠若惊的年轻男爵夫妇。
这一小群人走进城堡前院之后,布雷斯坦率而好奇地把他们打量了一番。德·塔莱尔身材中等偏高,脸形瘦削,面带讽刺,胡须按照亚波娜人的习惯刮得干干净净。据其他武士所说,他快四十五岁了,不过,看起来一点不老。他的眼睛确实如同传说中那般湛蓝,即使从远处看去,也是那么夺人心魄。他右边脸颊上有一道刀疤,剪了一头旧式短发,露出被削掉了上半边耳廓的右耳。
大部分世人都知道他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也知道他如何报复造成这些伤痕的波特赞雇佣刺客。碰巧的是,布雷斯认识那刺客的儿子;两年前,他们两人曾一起在哥茨兰共事过一个季度。
接下来数个小时乃至数天的发展,让布雷斯明白了公爵到这里来至少有三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显然是玛林。德·塔莱尔与厄特·德·米拉瓦之间的权力斗争由来已久,他们都想夺取亚波娜西部乃至亚波娜全国的主导地位。他来这里是想运用手段,尝试跟锋芒渐露、野心勃勃的年轻男爵结盟。其实,这一理由,赫南和玛佛早在公爵来到之前就猜出来了。
第二个理由几乎同样明显:苏蕾丝娜。贝特冉·德·塔莱尔阁下,虽然多年来跟好几个国家数目众多的女人有过关系,却一直未婚。他似乎患有某种强迫症,必须去亲身了解任何著名美女的魅力。鲁杉的伊瓦得所写下的诗歌,别的功效不说,显然激起了公爵的好奇心。
就连不喜欢她的布雷斯也不得不承认,最近的苏蕾丝娜相当明艳,仿佛伊瓦得对她魅力的宣扬,不知怎地就变成真的了,她那金发下的面容更加成熟,闪烁的黑瞳更加迷人,也许已经可以跟诗句里精心修饰的美貌相比了。不论原因若何,在那个星期里,年轻的鲍得城堡男爵夫人散发出一股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息,就连那些已跟她相处过一段时日的男人也发现,每次听到她高亢的嗓音和笑声从远处房间传来时,自己会忘记原来的事,分心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本来,布雷斯打算花更多时间去琢磨,贝特冉·德·塔莱尔如何协调周旋,如何能够在与玛林·德·鲍得培养友谊的同时,又热烈而谨慎地追求男爵那位迷人的年轻妻子。但是,第三个理由很快就浮出了水面。公爵到这里来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布雷斯本人。
贝特冉到来的第一天夜晚,鲍得城堡举行了一场建城以来最精致、也最昂贵的晚宴——喝汤甚至配了汤匙,而不是像往常一般用面包块。贝特冉·德·塔莱尔懒洋洋地靠在男爵夫妻旁边,听拉摩演唱他自己的作品。拉摩担任德·塔莱尔的歌手已有二十多年了,他的表演持续了大半个小时。就连向来对这种节目抱有偏见的布雷斯,也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不知应该归功于老歌手的唱功还是贝特冉的写作功力——他们那一晚所听的歌曲,与他所接触的第一个亚波娜吟游诗人伊瓦得的作品,简直是两码事。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创作诗歌的行为对于一个贵族来说,是无聊、甚至可说是愚蠢的消遣方式。对于伊瓦得那种人,宽容地想,这样做也许还可以理解:在亚波娜这里,诗歌和音乐似乎提供了一条独特的通路,让男人、甚至女人,能够获得用其他方式所无法得到的名声、赚取适度的财富,或者接近上流社会。然而,贝特冉·德·塔莱尔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对于一位名扬六国的著名战士来说,这些诗句以及浪费在创作上面的时间,能有什么用途?
布雷斯容许自己多喝了一杯葡萄酒,继续苦思这个问题。他看见德·塔莱尔靠上前,放下自己的酒杯,在苏蕾丝娜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使她的脸一直红到了浅绿色礼服的领口。然后,贝特冉站了起来。坐在矮凳上表演的歌手拉摩显然一直在等这个动作,他也麻利地站起来,把竖琴递给走下台阶的德·塔莱尔。后者虽然整个晚上都在不停地喝酒,却一点醉意都没有。
“他要亲自给我们表演,”玛佛在布雷斯耳边兴奋地说,“这非常罕见!真是极大的荣幸啊!”礼堂里响起一片期待的嗡嗡声。其他人显然也看出来了。布雷斯做了个鬼脸,轻蔑地瞥了玛佛一眼:身为武士,为这么无聊的事情兴奋个什么劲儿呢?当他望向玛佛旁边时,注意到就连年纪较长、平常沉稳冷静的赫南,也用一种勿庸置疑的期待眼神看着公爵。布雷斯叹了一口气,再一次觉得,这个国家真是怪异得无可救药。他的目光回到贵宾席上,贝特冉·德·塔莱尔已经在席前的矮凳上坐好。又是情歌,布雷斯心想。他听了一个季度的伊瓦得作品,也注意到席间女主人和贵客已开始眉目传情……不过,他猜错了。
在这座高山礼堂里,在夏季开始前夕,在蜡烛、珠宝、丝绸和黄金之间,在桌上摆放的一丛丛早早盛开的薰衣草的香气之中,贝特冉·德·塔莱尔带给他们的是战争。
战争、死亡、冰天雪地;斧、剑、钉头锤交击作响;马匹尖叫、人类号叫,雪花飞旋,呼吸在北方的苦寒空气中化成雾气;惨淡的、血红的落日,威多尼从东边升起,投下苍白寒光,照耀着那片死亡战场。
布雷斯认识那个战场。
他曾经在那里作战,他几乎死在那里。在这个遥远的南方国家,在女人统治、女人塑造的亚波娜,贝特冉·德·塔莱尔却用歌声对他们描述着杰森桥战役。作为当年的最后一场战役,格豪特的德尔伽国王,率领军队,击退了瓦兰撒的入侵者。
实际上,那也是一场漫长战争的最后一场战斗。战斗结束之后、冬天终结之时,德尔伽的儿子艾德玛和瓦兰撒的道佛里迪国王签下了和平条约,结束了那场自布雷斯出生以来就一直在进行的战争。此时此地,格豪特的布雷斯身体前倾,手里紧握酒杯,听着贝特冉拨动竖琴琴弦,弹出一波又一波如同战斗攻势的颤动琴声;听着那清澈、深沉而洪亮的嗓音,唱出无情的控诉。歌曲已近尾声:
可耻啊,在那个春天,
年轻的国王和参赞,背叛了骄傲的格豪特。
可悲啊,失去儿子的人们,
可恨啊,曾经战斗、曾经胜利的战士——
眼看着自己凭勇气夺取的果实
被遗忘、被丢弃,
如同掺水的葡萄酒液。
艾德玛与战败的瓦兰撒,
签下羞辱的条约,
换来卑贱的和平。
为格豪特的光荣而战死冰封战场的人儿啊,
真正的继承人在何方?
他们怎能收起闪耀的剑锋,
将得到的胜利拱手送出?
什么样的男人,
能披着新逝父王的孝,
拿起笔杆,摧毁长久以来的光荣之梦?
什么样的国王,
比得上怯懦的道佛里迪,
不顾廉耻,退出冰封战场再不回头?
格豪特、瓦兰撒,
丢弃战争,换来苍白和平,
软弱的国王和国王的儿子们,
早已失去祖先的血脉,
丈夫气概究竟失落何方?
最后的琴声残忍地回荡。贝特冉·德·塔莱尔唱完了。礼堂里鸦雀无声;与刚才听完歌手歌唱爱情和春天时的欢快笑声、掌声相比,众人的反应完全不同。
一片寂静之中,格豪特的布雷斯痛苦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仍然随着公爵那冷酷的竖琴节奏在敲打。那些他自出生就认识的人纷纷战死在杰森桥旁的战场。当时,布雷斯就在二十步开外,隔着一堆僵硬的尸体,无能为力地看一向如巨人般的德尔伽国王从马背上翻倒在地,眼睛里扎了一支箭,嘴里痛苦地呼叫着父神之名,喊声响彻战场上空。
德尔伽的儿子艾德玛继承了王位。他的大参赞是伽伯特,同时也兼任科然努斯大长老。三个月后,艾德玛和伽伯特一起签下了和平条约,把格豪特自杰森河以北所有的土地都割让给瓦兰撒,换来人质、金钱以及道佛里迪的女儿长大成人以后的婚约。那一片土地、那一片村庄,道佛里迪和他的军队三十年来都无法用剑强夺,却在三个月后,靠着雇来的亚里蒙达谈判家,以如簧的巧舌和狡猾的外交手段将其攥到了手心里。
不久,格豪特的布雷斯背井离乡,开始了在几个国家的辗转旅途。最终,在条约签订一年之际,他来到了亚波娜的这个礼堂。
他突然不安地意识到贝特冉·德·塔莱尔在看自己,急忙收敛心神。早晨,布雷斯第一次被引见给贝特冉的时候,公爵只是略略点头致意;此刻,他坐在矮凳上,优雅地舒着一条腿,目光却越过房间凝视着他。布雷斯挺起胸膛,稳稳地迎接他的目光,庆幸自己的胡子成为了掩饰。他可不愿意自己的想法被人当场看穿。
尊贵的贝特冉平静地用手指拨过琴弦。在寂静的礼堂里,那琴音清脆如玻璃、美妙如鲜花。塔莱尔公爵用同样平静却格外清晰的声音问道:“你怎么想,北方人?你们这般和平能维持多久?”
这句话让布雷斯忽然明白了什么,同时却也产生了新的迷惑。他小心地吸了一口气,知道大礼堂中的所有人现在都在看自己。火光之中,贝特冉用蓝得诡异的眼睛凝视着他,宽阔的嘴唇歪成一个讽刺的微笑。
“那不是我的和平。”布雷斯尽量随意地回答。
“我也这么想。”贝特冉立刻说,轻松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满意,仿佛从布雷斯的话中听出了更多含义,“我认为,你到这里来,不是因为喜爱我们的音乐,甚至不是因为我们的女人,尽管她们很美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蓝眼睛和微笑里那种讽刺的意味突然完全消失了。接着,他修长的手指再一次划过竖琴琴弦,片刻之后,塔莱尔公爵又一次提高了嗓音。这次,他唱的正是布雷斯之前猜测的那种歌。不过,对于此刻的布雷斯来说,有些东西——不仅是今夜的气氛——已然完全改变。这时候的他,面对这个自创自演、歌唱如何在女人的黑眼睛里寻求光荣的亚波娜贵族,已不知该如何看待。
第二天,鲍得城堡的武士们在城堡外村庄的田野里举行了一场演武。先是冲杀表演。对手是一架木头弹簧装置——跟所有演武场一样——按照吓唬孩子们的鬼故事中所描述的,做成拉寇斯的模样:白刷刷的脸庞,黑黢黢的头发。他们端着长枪,向拉寇斯发起冲击。玛林已经宣布全体放假,所以,村民和田里的农夫可以跟城堡居民一起为战士们喝彩。布雷斯一边为自己训练的战士们的表现暗中高兴,一边谨慎地拿捏着自己,在保持出色表现的同时不至于太过张扬。他冲了四次,其中有三次长枪正中拉寇斯身上小盾牌的红心,力度适中,把它撞得往后倒去。第四次,他故意错过目标,但只是差了一点点,以免精巧的机关旋转过来,在他飞驰而过时,用装在后脑勺上的木剑往他身上敲一记。在这种场合不要过于招摇是一回事,被人从马背上敲到泥地上又是另一回事了。布雷斯记得,在格豪特,有些拉寇斯挥舞的不是木剑,而是真正的铁剑。在那段日子里,某些跟布雷斯一同受训的同伴被严重砍伤。那样的结果当然能促使年轻的战士们更加专心学习战争技巧。而在亚波娜,干扰太多,男人需要考虑或者了解的其他温柔情事实在不少。
轮到箭术比试时,贝特冉的堂弟维里走进靶场加入比赛。布雷斯被迫无奈地承认,不论亚波娜人在训练时受过何种干扰,他在北方从没遇到过一个人——甚至包括他的波特赞朋友鲁德尔——可以和此人的箭术匹敌。在四十步距离时,布雷斯能跟塔莱尔的维里相争,赫南也与他们两人不相上下。在六十步距离时,三人仍然水平相当。玛林显然非常高兴。然而,当箭靶在欢呼群众的大声喝彩之中继续后移到八十步时,不论怎么看都不算年轻的维里仿佛丝毫不受新距离的影响,每一次都冷静瞄准并且流畅地射出箭,支支正中红心;而布雷斯,只要能把自己的箭全部射在那遥远的箭靶上就已经觉得很高兴了;至于赫南,那张脸懊恼地皱成了一团,连射中箭靶都办不到。布雷斯怀疑,只要愿意的话,维里甚至能射中一百步之外的红心,只是他太客气了,不愿意提出那样的苛刻要求。于是,表演到此结束,三人都赢得了掌声。
第三天,他们去打猎。苏蕾丝娜一身绿色和棕色打扮,仿如传说中的森林仙子。她带了一只新猎鹰进行首次放飞;那只鸟在城堡北边的高地上,逮到了一只肥美的野兔,这让她兴高采烈,欢笑不已。后来,负责在猎场驱赶猎物的人为他们惊起了一大群山鸡和鹌鹑,场子里响起吵闹的扑翅声。布雷斯熟知陪大人物打猎时的潜规则。他知道,除非能肯定某个猎物没有被玛林或公爵瞄准,否则绝不能出手。他直等到两个贵族都打下好几只鸟之后才出手,朝着太阳飞快地连发两箭,打下落在队尾的两只鸟。
当晚刮了一场暴风。这是夏季高山地区常有的天灾。闪电宛如科然努斯的白矛撕裂天空;紧接着,是父神的如雷咆哮和倾盆大雨。狂风犹如怨灵一般在城堡的石墙外哀嚎,抽打着窗户玻璃,仿佛要破窗而入。不过,鲍得的大礼堂有坚固的墙壁和窗户,人们还点起了壁炉和火把。歌手拉摩再次为众人表演,提高嗓门以压过外面的嘈杂,大礼堂里因此显得温暖而亲密。就连布雷斯也不得不承认,在少数情况下,例如这一晚,南方人对音乐和身体安逸的关注确有其价值。不过,他又想起了城堡四周的村落,那里的人们住在窄小、摇晃的木屋里;还有山上看守羊群的牧羊人,他们也在承受着暴雨的抽打。在那个狂暴的夜晚,他提早上床,把棉被高高地拉起来,盖在脸上,感谢科然努斯赐予他生活中的这些小小祝福。
风暴过后的黎明,天气清凉,但风势仍然不小,夏天好像刚冒个头就被一夜的狂风暴雨打回去了。贝特冉和维里坚持跟鲍得城堡的人一起骑马上山,帮牧羊人找回在风暴中走失的绵羊。这种任务会搞得全身湿透,吃力不讨好,却又不得不做。不论玛林·德·鲍得有何抱负,绵羊和羊毛都是他的经济基石,与此相关的活计,就算是他的武士也甭想撒手不管。
首先,他们要花两个小时爬上高山牧场,然后,大家把剩下的大半天时间都用来执行这个艰苦、甚至有时候很危险的任务。下午晚些时候,布雷斯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湿漉羊羔,一边为着自觉充分的许多理由喃喃诅咒,一边艰难地爬上滑溜溜的小路,发现贝特冉·德·塔莱尔悠闲地躺在前方草地上,舒服地靠着一棵橄榄树。四周再没有其他人。
“你最好把那小家伙放下,别等它在你身上撒尿。”公爵活泼地说,“我带了一瓶亚里蒙达白兰地,希望你喜欢。”
“它已经尿我一身了。”布雷斯懊恼地回答,一边把轻声叫唤着的羊羔放在平地上,“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能喝。头脑清醒的时候,我的工作会做得比较好。”
“工作已经完成了。那位红发武士——叫赫南对吧?说有三四只绵羊不知怎地翻过了这片山头,跑到南边山下的村庄去了。牧羊人自己能把它们找回来。”他递过酒瓶。
布雷斯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树旁,接过酒瓶。只尝了一口,他就分辨出,酒液里不仅有亚里蒙达白兰地。他舔舔嘴唇,疑惑地挑起双眉,“您拿酒瓶装着塞吉纳到山上来抓绵羊?”
贝特冉·德·塔莱尔露出轻松的微笑,看起来机敏聪慧,又出奇地年轻。“看来你懂得欣赏白兰地呀。”他轻声说,语调里有种刻意的平静,“接下来我想问的是,你是怎么学会的?学这些做什么?你极力装出普通年轻雇佣兵的样子,就像半数来自哥茨兰的战士一样,剑术、射术都不值得雇佣。不过,打猎的时候,我很留意你。对于一个每次都能射中八十步外目标的人来说,当时有许多显而易见的射击机会,但你一直等到最后才出手。在玛林·德·鲍得和我面前,你刻意隐藏实力。你知道对于我来说,这些表现意味着什么吗,北方人?”
“我无法想象。”布雷斯回答。
“这意味着,你曾经身为朝臣。你愿意把身份告诉我吗,北方人?”
布雷斯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脸上的表情,把漂亮的酒瓶还回去,在草地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尽量拖延时间。身边,那只羊羔心满意足地嚼着青草,似乎已经忘记片刻之前让它哀鸣的恐惧。尽管脑海里警钟响个不停,但布雷斯对公爵如此直白的提问方法仍然觉得有趣,甚至有点好笑。
“我不愿意。”他坦率地回答,“不过,在哥茨兰和波特赞,我涉足过的宫廷不止一个。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关心我的身份。”
“很简单呀,”德·塔莱尔说,“因为我想雇佣你,但我希望首先弄清楚为我工作的人的背景。”
这个要求,从许多方面看都太突然了,布雷斯一时转不过弯来。“我已经有雇主了,”他说,“记得吗?是玛林·德·鲍得,挺年轻的,身为亚波娜的男爵,他妻子很漂亮。”
贝特冉哈哈大笑。羊羔抬起头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继续忙着吃草。“说真的,”公爵道,“你这句玩笑跟你们国家的名声不符呀:人人都说格豪特人没有幽默感。”
布雷斯容许自己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我们家乡的人也这样说哥茨兰人,还说瓦兰撒人一身鱼腥味和啤酒味,波特赞人总爱撒谎,亚里蒙达人多半是同性恋。”
“那么,你们家乡的人,”贝特冉·德·塔莱尔平静地问,“怎么说亚波娜人?”
布雷斯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他想回避这个问题。
“大概四个月吧,”德·塔莱尔说,“据我所知。不算很长。他们怎么说?”公爵的双手轻扣着酒瓶,下午的阳光照在他棕色的短发上,闪耀着光芒。他已经收起了微笑。
布雷斯也是。他尽量直视着那双清澈的蓝眼睛,过了很久才打破高山牧场的寂静:“他们说,统治你们的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一直管辖着你们。他们还说,位于亚波娜河入海口的塔瓦那,拥有世界上最适合航海贸易的天然海港。”
“唉,格豪特的艾德玛,困在北方的瓦兰撒和南方女性化的亚波娜之间,找不到可以避风的港口,真是个可怜的国王!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格豪特的布雷斯?”
“来找些发财机会。没有什么秘密,没您想得那么复杂。”
“在山脉之间帮小男爵追赶绵羊,可不算什么好机会。”
布雷斯微笑。“这只是个开始,”他说,“这是我得到的第一份合同,它可以让我熟悉你们的语言,从而寻找其他机会。对我来说,暂时离开波特赞城邦是个好主意,这是有理由的。”
“是你自己的理由,还是艾德玛的理由?你这长着绿眼睛的年轻北方人啊,你那把大胡子的背后,该不会是藏着一张间谍的脸吧?”
这种怀疑一直都可能出现。布雷斯惊讶地意识到,当这个指责公开摆在面前时,自己竟如此平静。他示意德·塔莱尔再次把白兰地酒瓶递给自己,浅浅地喝上一口,用手背擦擦嘴巴;这瓶塞吉纳真是非常棒。
“是真的呀,这里有非常重要的信息需要收集。”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幽默起来了,“我敢肯定,艾德玛愿意花大价钱,搞清楚山里面有多少只绵羊。”
贝特冉·德·塔莱尔又一次露出微笑。他换了个姿势,用胳膊肘撑住上半身,穿着靴子的双腿舒展在身前,“正如你所说,这可能是个开始,一个通往我们宫廷的开始。”
“所以,我故意在狩猎时表现不佳,巧妙地引诱您来雇佣我吗?您把我想得太厉害了,大人。”
“也许吧。”德·塔莱尔回答,“玛林给你多少薪水?”布雷斯说了个数。公爵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给你双倍。什么时候能来?”
“我的合同,还要两个星期才结束。”
“好。再过两周又三天,我在塔莱尔等你。”
布雷斯抬起手,“有件事我要先说清楚。我也跟玛林·德·鲍得阁下说过这事:我是个雇佣兵,不是家臣。不宣誓。”
贝特冉那种慵懒、嘲讽的微笑又回到了脸上,“那是当然。我不会妄想叫你发下任何誓言的。不过,我很想知道,如果艾德玛南下,你会怎么做?趁我睡着时杀我?你会不会既是间谍、又是刺客呢?”
这话听起来不仅一点都不舒服,而且让人难受到骨子里去了。布雷斯忽然想起了海上瑞安圣岛的大祭司。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想起了鲁德尔,想起了波特赞法恩那城的一个无月之夜、那个危险城市里的宫中花园,想起了萤火虫、橙子的香气和自己手里的匕首。
他缓缓摇头,思绪回到亚波娜的高山平原,回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对方正用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稳稳地看着他,目光敏锐,令人不安。“我不是您的家臣,同样也不是艾德玛的臣民。”布雷斯小心翼翼地回答贝特冉·德·塔莱尔。他犹豫了一下,又问:“您真的认为他可能南下?”
“可能?瑞安圣名在上,如果不是这样打算,他为什么要跟瓦兰撒签下那个我用歌词狠批了一通的和约?你自己也说了:女人统治着亚波娜。我们的国王已经去世,坐镇巴本腾的女人年岁已高,继承人不明。大片的葡萄园、稻田和繁盛的海港。男人们白天写歌,夜晚就像小男孩一般渴望女人用清凉的双手抚摸自己的脸庞……艾德玛当然会入侵我们。”
布雷斯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这番话宛如吹散浮云的山风,把辛苦工作一天之后的愉悦感和疲劳感赶得无影无踪。“那您为什么雇佣我?”他问,“为什么要冒险?”
“我喜欢冒险,”贝特冉·德·塔莱尔的语气近乎遗憾,“恐怕这是我的坏毛病。”布雷斯想起,那个大祭司也说过非常类似的话。
贝特冉又换了个姿势,坐起来,最后喝了一口塞吉纳,把瓶子盖好,“也许,你最终会对我们产生出你自己也无法预料的感情。没准儿我们会在这里帮你娶妻。或许我们还能教会你唱歌。真实情况是,今年春天我的一个武士被杀了。我猜你也明白,好战士难找呀。你到这里还没多久就成功带队奇袭瑞安圣岛,这个成绩可不小。”
“您怎么会知道那事的?”
贝特冉又咧嘴笑了,但是没有嘲讽的意思;布雷斯猜得出,如果公爵想要诱惑某个女人,这样的笑容能产生怎样的效果,这让他感觉很古怪。“在狩猎时,射杀山鸡谁都会。”德·塔莱尔好像压根儿没听到布雷斯的话似的,“但我需要一个懂得何时不杀山鸡的人。尽管他不肯告诉我他是怎么学会的,也不肯透露身份。”他第一次露出犹豫的神情,目光离开布雷斯,朝西边的山脉和更远处的亚里蒙达望去,“除此之外,过去那几天里,不知为何,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儿子。不要问我为什么,他还是婴儿时就夭折了。”
贝特冉突然站了起来。布雷斯也站了起来,心里觉得非常迷惑。“我以为您没有结婚。”他说。
“我是没有。”贝特冉心不在焉,“怎么,你觉得我现在该结婚了吗?”那种讽刺、疏远的微笑又回来了,“找个妻子,好在夜晚里给我的老骨头取暖;生几个孩子,让我的晚年心有所依?这主意还真诱人。不如我们在下山的路上讨论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朝自己的坐骑走去,布雷斯也只好跟上。山风呼啸的高山上,气温已经开始降低,太阳被一大块迅速流动的乌云遮挡。布雷斯想起那只羊羔,便回头看看。它跟上来了。他们上马后,开始下山。从山脊顶部,可以看见玛林和其他人正在东边的山下集合。贝特冉略略挥手,两人往山下走去。远处,越过牧场、森林和其他人,他们看到了城堡。更远处,是笼罩在阴影中的薰衣草田野。
下山途中,跟其他人会合之前,贝特冉·德·塔莱尔选择的话题完全跟婚姻幸福——不论是否太迟——或者安抚寂寞老年的各种方法无关。
此时,布雷斯所在飘窗下方的楼梯转角处,亮起了毫不掩饰的烛光,真没想到——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出所料,取决于观者的角度——居然连偷偷摸摸的样子都懒得装。轻轻的脚步声稳稳靠近,情景就跟他们在山坡上所说的一样,只不过当时布雷斯并没有当真。
“我猜,我在这里住的最后一个晚上,你会被安排在男爵夫人的房门外守卫。反正,在那之前,我也不会去的……否则会把事情搞得太过复杂,也不是太光明正大。不,”贝特冉·德·塔莱尔骑马走下寒冷的山坡,边走边说,“我会等到最后一晚,这总是最好的。我假设,我可以信赖你的判断力吧?”
布雷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回答的时候,他竭力用跟公爵一样的轻松语气:“我建议您不要依赖任何此类假设。我接受了您的雇佣,但那是两周以后的事。目前来说,是玛林·德·鲍得在付给我薪水,您最好记住这一点。”
“真是忠心呀!”德·塔莱尔嘀咕道,双眼直视前方。
布雷斯摇摇头。“这是职业道德,”他耐着性子纠正,“如果我落了两面派的名声,在雇佣兵市场上就一文不值了。”
“不用担心那种问题。那道漆黑的楼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影响名声的消息传出去的。”德·塔莱尔的口吻平静却认真,“告诉我,北方人,你会把自己在爱情或一夜情方面的价值观强加在所有遇到的男人和女人身上吗?”
“不会。不过,恐怕我会强加在自己身上。”
公爵斜瞄了他一眼,露出微笑,“那么,几天之后的晚上,我们也许会有一次有趣的遭遇。”他又朝山下的玛林·德·鲍得挥了挥手,踢马上前跟他们会合。众人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返回城堡。
如今,他来了,甚至连象征性地耍耍诡计或者尝试潜行都省了。布雷斯站起来,走出飘窗,站在楼梯上。他查看了一下身上挂的剑和匕首,然后,两脚分开,稳稳站定等待。楼梯转角后的烛光渐渐增强。布雷斯先是看见蜡烛,接下来,看见贝特冉·德·塔莱尔仿佛走进光芒中一般出现在他眼前,公爵身穿红色和黑色的衣服,以白色衬衣打底,领口解开。
“我来了,”烛火后,公爵微笑着,轻声说,“为了有趣的遭遇。”
“对象不是我。”布雷斯沉着脸回答。
“呃,不是,说真的,不是你。依我看,我们俩都没有染上亚里蒙达人的坏习惯。我想到楼梯顶部的房间去试试,看看我的遭遇是否比前段时间那位可怜的伊瓦得好一些。这也许很好玩。”
布雷斯摇摇头,“我在山上跟您说过的话是认真的。我不会评判您,也不会评判男爵夫人。我是一柄供人雇佣的剑,在这里,在世界其他地方都是。眼下,玛林·德·鲍得阁下给我报酬,要我守卫这道楼梯。为避免发生不愉快的事情,请您回头,走下楼梯,好吗,大人?”
“下楼?”贝特冉用蜡烛比了比,“浪费一个小时的精心打扮,还有数天来对今晚艳遇的期盼?我年纪太老了,无法在诱惑面前兴奋一轮之后温顺地离开。我猜,你年纪太轻,大概是无法理解的吧。不过,我敢说,你也需要从中汲取教训。听着,北方人:在这种事情上,男人也许可以被阻止,就连我——不论你曾经听过什么相反的传言——也是可以停下的;然而,一个热情的女人,一定会完成她想做的事情,即使在格豪特也是如此,更何况这是在亚波娜。”他一边说,一边举高蜡烛。一团橙色的光芒随之绽放,把他们两人都照亮了。
布雷斯刚刚意识到烛光太过明亮,就听到衣物摩挲声紧贴身后响起。他转身,张嘴要喊,但是太迟了,太阳穴上已挨了一记,力道猛得让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撞上窗边的长凳,一时头晕目眩。对于贝特冉·德·塔莱尔来说,这已经足够。他跳过隔在两人之间的三步楼梯,一手反拿匕首,一手高举蜡烛。
“难呀,”公爵凑到布雷斯的耳边说,“想保护那些宁愿不要保护的人,真是难到极点。这是一个教训,北方人。”他身上散发着某种香水的气味,他的呼吸带着薄荷的气息。在眩晕之中,双眼失去焦点的布雷斯瞥见眼前的台阶上有一个女人的身影。一头金发披散,如同波浪般垂在身后。她的睡袍是丝质的,就着烛光和射箭口透进的月光,白得就像新娘那象征纯洁的礼服。失去意识前,这就是布雷斯看到的一切了;他没有机会看到更多,也没有机会采取行动或者再次叫喊。贝特冉·德·塔莱尔的匕首柄干脆、猛烈而准确地敲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月光、人影、疼痛,所有意识都离他而去。
醒来时,他就躺在飘窗里的石地板上,靠着其中一张长凳。他呻吟了一声,扭头往外张望。白色的威多尼,正处于由满转亏之间。她高高地挂在窗外,把银色的光辉洒在夜空中。浮云已经散去,他可以看到月亮四周发出微弱亮光的星星。
他举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摸脑袋,发觉后脑勺上有个山鸡蛋大小的肿块,右耳发线上方还有一块讨厌的淤青,这得持续几天吧。他又呻吟一声,同时发现,自己并非单独一人。
“那瓶塞吉纳就放在你上面的长凳上,”贝特冉·德·塔莱尔低声说,“小心,我把瓶盖打开了。”
公爵坐在楼梯间另一头,跟布雷斯处在同一级阶梯上,背靠着内墙。从窗户洒进来的月光落在他凌乱的衣衫和蓬散的头发上,那双蓝眼睛一如既往地清澈,但此刻的贝特冉显得更苍老。之前看见他时,布雷斯不记得他的眼角有鱼尾纹,眼下还有黑眼圈。
他不知该说什么,所以伸手向上,按照公爵提示,小心地摸到了酒瓶。塞吉纳滑入喉咙,如同精纯的复活之火,布雷斯仿佛感觉到它正向自己的四肢流去,恢复手脚和手指脚趾的生命,但也令他头痛欲裂。于是他慢慢地——连移动都痛——把手伸到对面,把瓶子递给公爵。贝特冉一言不发地接过来,喝酒。
楼梯上的两人默默无语。布雷斯一边抵制着头上挨了两记敲打造成的迟钝,一边竭力清理思绪。他当然可以大叫大嚷,发出警报。玛林自己的睡房跟苏蕾丝娜的房间在同一条走廊上,就在另一头,第一个赶到的人最有可能是他。
后果是什么?
布雷斯叹了口气,接过公爵递回来的塞吉纳。酒瓶在月色中微微反光,瓶身的花纹十分精美,很可能是哥茨兰铁匠大师的作品。它的价值也许比布雷斯在鲍得的月薪还要高。
他知道,这时候叫喊已没有任何意义。苏蕾丝娜·德·鲍得决定——正如贝特冉所说——要实现自己的愿望。事情已经发生,除非他布雷斯发出不合时宜的警报,惊动整个城堡,否则,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对任何人都没有多少影响。
令他心烦的,只是其中蕴涵的不忠,还有,女人——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男人无聊而热心地追逐的女人。但不知为何,他对贝特冉·德·塔莱尔公爵有更多期望,而不是眼前这个费尽心机、只为与一个金发有夫之妇共度一宵的疲倦的情场老手。
他不会发出警报,贝特冉和苏蕾丝娜也料到他不会。自己的行动被人轻易料中,让他觉得恼怒,可他不至于恼怒到去报复他们。纵容那样的报复,会伤人命。
他的后脑和太阳穴都在痛,像是有两把锤子在互相竞争,看看谁能带给他更多的痛苦。不过,塞吉纳很有帮助;塞吉纳,他擦着嘴唇,得出一个英明的结论,也许真的能在众多悲伤或者失落的场合提供帮助。
他转过头,想把这番话跟公爵说。然而,当他看见对方那张没有设防的脸时,他停住了,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塔莱尔吟游诗人公爵的那张有疤、讽刺、沧桑的脸。
“二十三年了,”过了一会儿,贝特冉·德·塔莱尔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眼睛看向窗外的月亮,“真没想到我竟然多活了这么多年。父神知道,亲爱的瑞安也知道,我努力过了。然而,在这二十三年里,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和她相提并论的女人,找不到能够让我忘记她的女人,即使只有一晚。”
面对这样的情景,布雷斯彻底无能为力。不过,想到上面房间里那穿着白色睡袍、披散长发的苏蕾丝娜·德·鲍得时,他出乎意料地为她感到遗憾。他怀疑,不论自己想出任何言语,都远远不足以应对刚才听到的话。所以,他只是伸出手,把塞吉纳递回去给楼梯那边的人。
过了一会儿,贝特冉伸出戴着戒指的手,接过月色里的酒瓶,长饮一口,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瓶盖,把酒瓶盖好。他慢慢地站起来,脚步还算平稳。他也懒得再点一支蜡烛,就沿着旋转楼梯往下走,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还没转过第一个弯,他的身影就已消失在黑暗中。布雷斯听到他轻轻的脚步声往下走去,最后,连脚步声也消失了,只剩寂静。月亮缓缓爬过狭窄的窗户,扔下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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