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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一个春天的清晨,山上积雪消融,河水奔腾。黎明时分,爱丽思·德·米拉瓦目送丈夫骑马到城堡以西的森林去打猎。随后不久,她也骑上马,往东北方向出发,沿着湖岸,去迎接未来的儿子。
她并非独自一人,也没有对行程保密;那种做法蠢得无以言表。虽然爱丽思年轻任性,却从不是傻瓜,即使此刻身在热恋之中,也是一样。
她带上了自己的小表妹,还带了六个武士。这些武士是家族培养的战士,都行过涂油礼。她此次行程乃是预先安排好的——好几天前她就跟丈夫说过了——要到迪尔那湖北岸的临湖城堡去,陪塔莱尔公爵夫人度过一天一夜。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至于说,塔莱尔城堡里除了公爵夫人和其他贵妇人之外,还有其他人,这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不值一提,也无须点破。像伯纳特·德·塔莱尔这种位高权重的公爵,当然会拥有一个庞大的家族。如果他有一个年轻儿子是个诗人,又会是什么情况?城堡中的女人犹如香料黄金,到了夜晚就得被锁在深闺,以防备种种在沉静夜色里游荡的危险,即使是在亚波娜这边,也不会例外。
但是现在,夜晚和夜晚的危险都还远着呢。他们骑马出行的这个早晨是那么美丽,如同亚波娜春之歌的第一个动听音符。左方,葡萄园的梯田一直延伸到米拉瓦领地的远处;园子此时还是一片浅绿,却预示着夏季将要收获成熟的深色葡萄。在蜿蜒小径的东边,迪尔那湖在清晨的阳光下闪耀着蓝色的粼粼波光。爱丽思可以清楚地看到湖中圣岛。岛上的瑞安神殿里,三簇圣火散发出的轻烟冉冉升入空中。另一个大些的女神圣岛位于遥远的南方海域,虽然爱丽思曾在海上的圣岛住过两年,但她天生就是要在世俗的男女情爱与权势间周旋的,不可能是个虔诚信徒。但在这个早晨,她真心地向瑞安祈祷了一次,然后又向父神科然努斯——此刻他也许正坐在太阳后面的王座里、低头爱怜地看着她呢——祈祷了一次,自觉有点好笑。
清爽的微风吹拂,空气是如此清朗,她已能看到湖对岸的塔莱尔城堡了。城堡的城墙高高耸立,威严肃穆,与一个如此高傲的家族十分相称。她往身后瞥了一眼,越过葡萄园,能看见同样高傲、甚至城墙还稍微高出一点点的米拉瓦城堡,米拉瓦城堡不比亚波娜任何贵族的府邸差。然而,当爱丽思越过湖面望向塔莱尔城堡时,她面露微笑;当她回头望向自己和丈夫一起居住的城堡时,身上却仿佛掠过一阵寒风,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爱丽思,我猜你可能会觉得冷,所以顺便带上了你的斗篷。现在天时尚早,又是新春时节。”
阿芮恩这个表妹,爱丽思心想,年仅十三岁,但真是心思敏捷、太善解人意了。表妹已经快到婚嫁年纪,就让家族里的其他女孩也来尝尝政治婚姻的莫名乐趣吧,爱丽思恨恨地想。然而,她很快又收回了这个愿望:她决不容许另一个类似厄特·德·米拉瓦的贵族染指自己的任何一位亲人,更别说像阿芮恩这么快乐的孩子了。
我自己,爱丽思回想,不久之前也跟她一样啊。
她瞄了瞄表妹,那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灵动多情,一头乌黑长发自由飘散。她自己的头发当然是仔细夹好、藏在帽子底下的,因为她现在嫁了人,不再是少女了。众所周知,披散头发完全是为了挑逗情欲,吟游诗人是这么写的,歌手们也是这么唱的。爱丽思冷冷地想:贵族已婚女子是不可露出这种风骚轻狂之态的。但她仍然对阿芮恩露出了微笑;面对阿芮恩,旁人很难不笑。
“聪明的孩子啊。但我今天早晨是故意没穿斗篷;不然,感觉像是在拒绝这个春天。”
阿芮恩笑了。“就连湖上的鸟儿也为我的爱人歌唱,”她唱起歌来,“虽然只有波浪在倾听。”
爱丽思忍不住又一次露出微笑。阿芮恩把歌词唱错了,不过,不可以纠正她,否则会露出马脚。如今,她的所有侍女都在唱这首歌。这是一首新歌,歌词里没有指名道姓。几个月之前,她们在冬季雨声的伴奏下,第一次听到歌手在米拉瓦大礼堂唱起这首歌。随后,至少两个星期内,女人们都在热烈地猜测,究竟是哪一位著名的吟游诗人这样热情洋溢地歌颂春天和爱情。
爱丽思知道答案。她清楚地知道是谁写了这首歌,而且不止如此——因为这首歌正是写给她的,而非其他任何一个想入非非的贵族女子。这首歌,完完全全属于她。她在巴本腾城堡的冬至宴会期间许下了一个诺言。这首歌,就是对那个诺言的回报。
那是一个轻率的诺言,还是值得信托的承诺?爱丽思可以猜到父亲会怎么评论,但她不太确定母亲的反应。亚波娜王后塞娜是南方巴本腾城堡中“爱之宫廷”的创建者,并自立为第一任宫廷主人。爱丽思从小到大都在巴本腾的大礼堂里,听着母亲用清越的嗓音高声妙语或者冷嘲热讽,听着周围沉醉其中的男人们用低沉的嗓音嬉笑附和。
即便到现在,这样的场景仍在上演。也许,今天早晨,在那座耸立于山隘旁、亚波娜河中小岛上的辉煌的巴本腾城堡里,亚波娜的年轻贵族们,甚至包括年长的贵族,以及手持琵琶、竖琴的吟游诗人和歌手,来自山间、海外各处的使者们,正在逢迎她的母亲——光艳照人的亚波娜王后。
而国王吉博,脸上挂着其特有的微笑,旁观着这一切。到了晚上,他会跟妻子一起审议国事。他和他魅力四射的妻子相亲相爱,他甘愿把生命、荣誉、国土以及在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与希望都交托给她。
“你母亲的笑声,”父亲曾告诉爱丽思,“不亚于亚波娜最强大的军队。”
听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爱丽思年方十六,在海上的瑞安圣岛住了两年,刚刚返家,也才刚刚开始意识到,笨拙的青少年时期过去之后,自己仿佛沿着一条林荫大道走去,日益美丽优雅起来。
那次对话之后不到一年,父亲就把她嫁给了厄特·德·米拉瓦。厄特是亚波娜最强大的贵族之一,吉博决定,需要进一步巩固其对亚波娜王室的忠诚。爱丽思的生活就此翻了个个儿,远离新近才结识的迷人、谄媚的朝臣和诗人们,远离巴本腾城堡的智慧、音乐和笑语,落入爱好猎狗和每晚大汗淋漓地追求着继承人的公爵掌中。
这是任何贵族女孩都无法逃脱的命运。她母亲经历过,那嫁到了河东岸的玛蒙特的阿姨也经历过,而黑发的阿芮恩,终有一天——终有一夜——也会经历,而且,为时不远了。
有些女人很幸运,有些则很快成了寡妇——虽然在亚波娜,丧夫其实意味着掌权,但并非所有国家都是这样。除了嫁人,还有另一条出路:侍奉女神或者父神。她的姐姐比翠姿,作为家中长女,被献给了瑞安,现下在东边的哥茨兰附近山脉的一座神殿里做女祭司。终有一天,她会成为那里的大祭司——她的血统能保证这一点——在瑞安神仆的各种复杂会议之中玩弄权术。虽然她远离了王宫的音乐与笑语,爱丽思心想,但诸方考量,那倒是一个值得羡慕的未来。
反过来,她自己又何尝能享受音乐与欢笑呢?在米拉瓦城堡,黄昏刚过,蜡烛、火把就会统统熄灭。厄特公爵,全身散发着猎狗、猎鹰和酸腐葡萄酒的气味,将在夜色中穿过两人卧室之间那扇不上闩的门,来到她的床上,仅仅是为了寻求片刻的放松和继承人。
不同的女人,对待自己命运的方式截然不同,黑发黑瞳的米拉瓦夫人爱丽思一边想,一边骑着马,在披着金光的绿树下走过。右边是轻波荡漾的迪尔那湖,左边是葡萄园和森林。
她非常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知道自己的王族血脉对于野心勃勃的粗野丈夫意味着什么。不论厄特的富饶领地里葡萄和橄榄长得多么美丽、多么成熟,他的本质却似乎是一个属于严苛寒冷的北方的格豪特贵族,而不属于阳光普照的亚波娜。爱丽思仿佛被当作鲁杉秋收节的骑士比武奖品送给了厄特。她非常清楚自己对他的意义。这样的事情,不用找塔瓦那大学的专家,是个人就能看出来。
忽然,身边传来一个情不自禁的吸气声。爱丽思回过神,看了阿芮恩一眼,再抬眼远眺,看看是什么东西让女孩这么吃惊。结果眼前所见,令她自己的心跳也纷乱起来。就在前面,湖边路旁,有一条两边排着榆树的小路,小路尽头耸立着一座古石拱门。晨光之中,拱门的石头闪烁着蜜色的光辉。爱丽思想起,阿芮恩以前没走过这条路,没见过这座拱门。
在这片受亚波娜河浇灌并以之命名的肥沃大地之上,到处都有古代遗迹:路边的石柱,海边悬崖上或山隘之间的庙宇,城里的房屋地基,山中溪涧的桥墩。有些依然屹立,甚至有些还在使用。他们如今骑马或步行所走的道路,很多都是修建于古代。亚波娜河旁那条宽敞的亚波娜大道就是一条古老的直道。它从海边的塔瓦那往北,连通巴本腾和鲁杉,再继续翻越山脉,通往格豪特。大道两旁,全是碑石,有些依然竖立,但很多已倒在路旁的草丛中。碑上的刻字是一种当世无人能懂的语言,包括大学里的学者。
亚波娜到处都是古迹,所以,不论再怎么出乎意料,普通遗迹或者古董是不会引起阿芮恩的惊呼的。
但迪尔那湖边的这座拱门是另一回事。
它有十个人高,宽度几乎与高度相等。它孤独地耸立在榆树小路的尽头,仿佛震慑着森林与湖泊之间这片覆盖葡萄藤蔓的温柔土地——爱丽思一直怀疑,这正是当初建造拱门的目的。拱门正反两面的檐壁上雕刻着战争和征服的场面:披盔戴甲的战士们手握重剑、端着圆盾、坐着战车,跟一些只拿着棍棒长矛的人作战。在壁画里,拿棍棒的战士们奄奄一息,他们的痛苦被雕刻家表现得栩栩如生。拱门两侧的壁画则是穿着动物皮毛的男女,手脚戴着镣铐,因战败而脑袋低垂,因苦役而表情扭曲。不论他们是什么人,有一点很明显:如今这片大地的统治权并非是和平得来的。
“你想走近一点看吗?”她轻声询问阿芮恩。女孩点点头,目光始终盯着拱门。爱丽思提高嗓门,呼叫走在前面的里奎尔。里奎尔是今天这队武士的指挥官,他立刻退到她身边。
“在,夫人。”
她抬头对他微笑。里奎尔已经开始谢顶,他虽不苟言笑,却是家族中最优秀的武士之一。不论如何,今天早晨她愿意对所有人露出微笑。在她心中,有一首歌在萦绕。那一首歌,是去年冬天的宴会季节之后,为了报答一位夫人的承诺而作的。现今,亚波娜每一个歌手都在唱它。
没有人知道,是哪一个吟游诗人创作了它,也没有人知道,歌里唱的是哪一位夫人。
“如果没问题,”她说,“我想在这里停一会儿,让我的表妹从近处看看那座拱门。可以吗?”
里奎尔警惕地四下看了看。阳光下的郊野一片宁静。他的表情很严肃;他跟爱丽思说话的时候总是这么严肃。她从来没能逗他笑过。事实上,她没能逗笑过任何一位武士——不过,米拉瓦的武士就像从她丈夫的衣服上割下的布片,所以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可以。”他说。
“谢谢。”爱丽思轻声道,“我很高兴能由你来保护我,里奎尔阁下,不论这件事,还是其他事情,都是这样。”要是换作年轻一点、教养好一点的男子,应该会对她的笑容报以微笑;如果是个诙谐一点的人,则知道如何回应她这番直白的恭维。但里奎尔只是红着脸,点了一下头,便退到队伍后方去下达命令。爱丽思常常猜测,这个人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不过猜测之余,她也不太肯定自己真的想知道。
“那个人手里不是拿着剑,就是拿着酒。”阿芮恩在爱丽思身边尖刻地说,语气不太温柔,“如果他当得起贵族敬称,那么给我装马鞍的人也当得起。”她面露轻蔑。
爱丽思不得不忍住微笑。今天早晨,这是她第二次佩服表妹了。女孩的灵敏让人惊异。尽管阿芮恩的话说到她心里去了,爱丽思还是轻柔地给了她一个责怪的眼神。毕竟,她负有责任——爱丽思是公爵夫人,对于送到自己身边作侍女的少女阿芮恩,要细心培养,教她学习得体的宫廷礼仪。可是,在米拉瓦,爱丽思心想,这根本办不到。她考虑过给住在玛蒙特的阿姨写信,说说这个问题,可她一直没有动笔,其中既有自私心理作怪,也有其他原因:自从阿芮恩去年秋天来到她身边,她的聪明伶俐就成了爱丽思快乐的源泉。这样的源泉,她没有几个。就连湖上的鸟儿也为我的爱人歌唱……
“并非所有男人都会对你毕恭毕敬、大献殷勤。”她低声对表妹说,“里奎尔忠心且称职。至于喝酒的话,更是无稽之谈——你也见过他在礼堂里的表现。”
“我还真的见过。”阿芮恩语带双关。爱丽思挑起了双眉,不过,她没时间也不愿意追问下去。
里奎尔骑马慢跑着,又一次从她们身旁经过,率队离开小径,转进路边草丛,然后走上夹在榆树中间的小路,朝拱门而去。两个女人跟在后面,两侧和身后都是武士。
他们终究没能到门前。
一声脆响,一阵树叶沙沙。六个男人从头顶的树枝垂直扑下,把六个厄特武士从马背拖下地去。高大的草丛里跳出另外一群人,扑上来加入攻击。阿芮恩尖叫起来。爱丽思一勒缰绳,坐骑扬起前蹄,逼得一个冲向她的蒙面敌人连忙后退。她看见另有两个男人从树后转出,站在最前面,但没有加入战斗。那两人戴着面具,所有敌人都戴着面具。里奎尔被打倒在地,身边站了两个敌人。她一边掉转马头给自己创造空间,一边伸手抓起马鞍上随身携带的小十字弓。
她是吉博·德·巴本腾的女儿,得到了父亲的亲传。据说,年轻时的吉博是全国最优秀的弓箭手。于是爱丽思用双膝稳住坐骑,飞快又仔细地瞄准、发射。一个挡在最前面的男人大叫一声,扶着肩膀上的箭杆连退几步。
爱丽思即刻再次掉转马头。此时,她身边有四个敌人,都企图抓住马匹的缰绳。她又一次勒马扬蹄,座下牡马使劲踢脚,把他们赶开。她摸索着箭袋,想拿第二支箭。
“住手!”就在这时,站在榆树之间的另一个男人大喊,“住手,爱丽思夫人。如果你再伤害我的人,我们就要开始杀你的武士了,此外,你还要照顾那个女孩呢。快放下你的弓。”
爱丽思觉得口干舌燥,心脏狂跳。她四处看看。阿芮恩那匹受惊的坐骑喷着响鼻,被两个敌人牢牢抓住。厄特的六个武士全部倒在地上,丢了武器,不过,似乎没人受重伤。
“我们想要的人是你。”那个头目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你能和平地跟我们走,其他人就绝不会再受到伤害。我向你保证。”
“和平?”爱丽思尽量高傲地斥道,“这种行为是和平的表现吗?还有,一个男人做出这种事情,他的诺言,我又能相信多少?”
他们处在榆树小路中间,距离拱门还有一段路。在她右边,越过湖面,塔莱尔城堡清晰可见。如果转过头去,也许还能看见米拉瓦城堡。他们就在两座城堡的可见范围之内遭到了袭击。
“你别无选择,不是吗?”挡在前面的男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了几步。他中等身材,穿了一身棕色的衣服,脸上戴着一张冬至狂欢节的面具,此时此地,那面具着实刺眼、令人不安。
“你知道我丈夫会怎么对付你吗?”爱丽思厉声道,“还有我在巴本腾的父亲?你想过没有?”
“我嘛,其实是想过的。”面具男人回答。他旁边那个被爱丽思射伤的男人仍然捂着肩膀,手中滴着血。“不过看在钱的分儿上,夫人,事实上,这代表很多很多钱。”
“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爱丽思斥道。他们已经包围了她的马,不过,暂时还没有人伸手来拉缰绳。他们大概有十五个人——对于一群如此靠近两座城堡的强盗来说,这个数字相当惊人。“你以为自己能有命享受他们给你的东西吗?你不知道自己会遭到追捕吗?”
“这个确实挺让人头痛的,”男人的语气并不是很担忧,“但这事不劳您操心,我已经想好了。”他的声音严厉起来,“不过,我确实希望你能合作,否则就会有人受伤,包括那个女孩。我时间有限,爱丽思夫人,耐心也有限。放下弓!”
最后一句话里的命令口吻着实让爱丽思吃了一惊。她看看阿芮恩;女孩睁大双眼,害怕得瑟瑟发抖。里奎尔脸朝下趴在草地上,似乎昏迷了,不过看不出有刀伤。
“其他人不会受伤?”她问。
“我说过一次了,我不太喜欢重复自己的话。”他的声音虽然被节日面具阻隔,但傲慢之意表露无遗。
爱丽思放下了弓。那个头目再没说话,只是转过身,点点头。从巨大的拱门后面走出另一个原先躲起来的男人,手里牵着两匹马。头目飞身骑上其中一匹高大灰马,那个中箭男人笨拙地爬上另一匹黑色母马。其他人都没有动作,显然准备留下来处置武士们。
“你打算怎么对待那个女孩?”爱丽思喊道。
强盗转过身。“我受够你的问题了,”他粗鲁地回答,“你是自己跟来,还是想被人捆住然后当作母牛犊一般扛过来?”
爱丽思故意慢吞吞地骑马往前走。经过阿芮恩身边时,她停下来,非常清楚地嘱咐道:“勇敢些,好孩子,他们不会、也不敢伤害你。瑞安保佑,我很快就能再次见到你。”
她继续往前走,脚步仍然很慢。她坐在马鞍上,高扬着头,挺直双肩,不失王女风范。那强盗头目根本没注意她,他已经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中箭男人则跟在爱丽思后面。三个人,伴随着轻轻的马具碰撞声,从古老的石拱门下走过,穿越它的冰冷阴影,又从另一边出来,回到阳光下。
他们走过嫩草地,差不多是向正北方去。身后,迪尔那湖的湖岸朝着东方弯曲,渐渐离去。左边,厄特的葡萄园一直延伸到远方。前面是森林。爱丽思默默无言,两个面具男人也没有说话。当他们靠近森林外沿的松树和胶杉丛时,爱丽思看见前面有一座烧炭人的小屋,坐落在有些荒芜的小路旁边。屋门敞开,四下无人。晨光之中,除了这三匹马和飞鸟之外,听不到其他声音。
头目停下脚步。自从出发之后,他就没有再看过她一眼,包括现在。“维里,”他一边扫视森林边缘,一边说,“你负责守卫。不过,你先去找找伽诺——他应该就在附近——让他给你清洗包扎伤口。溪里有水。”
“溪里当然有水。”中箭男人闷声回答,语气出乎意料地尖锐。头目哈哈大笑,笑声在寂静的树丛中回荡。
“你的伤不能怪别人,只怪你自己,”他说,“别冲我发牢骚。”他飞身下马。这时,他才第一次望向爱丽思,并示意她也下马。她慢慢地滑下马背。头目做了一个复杂而优美的手势——在这样的环境里几乎显得有点滑稽——指了指小屋的门。
爱丽思看看四周。这里相当偏僻,有人碰巧经过的可能性很小。那个叫维里的男人戴着毛茸茸的灰狼面具,已经转身去找那个什么伽诺去了——也许就是指那个烧炭人吧。那支箭仍扎在他的肩头。
她走上前,进入小屋。强盗头目跟进来,把屋门关上。门闩扣上时发出响亮的声音。小屋两边的窗户都敞着,微风吹进屋里。爱丽思走到小屋中间,注意到屋里家具很少,但刚刚才打扫过。她转过身。
贝特冉·德·塔莱尔,塔莱尔家族最小的儿子,亚波娜的吟游诗人,摘下了脸上的猎鹰面具。
“瑞安圣名在上,”他说,“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爱丽思,你真了不起。”
她好不容易才保持住脸上的严肃表情。再次见到他的面容、再次看见记忆中那灵动的微笑,她的心神摇荡不已。但她仍然强迫自己,冷冷地注视着他那双清澈得叫人心软的蓝眼睛。她不是厨房小妹,也不是塔瓦那酒馆里的荡妇,她可不能扑进他怀里。
“你的人受了重伤,”她厉声说,“我差点就杀了他。我特意让布里特给你们传过话,说你们拦截我的时候,我会射一箭,要你吩咐手下在衣服里穿上锁子甲。”
“我吩咐过了。”贝特冉·德·塔莱尔轻松地耸耸肩膀,走到桌前,放下面具。爱丽思这才看见桌上放了葡萄酒。虽然越来越困难,但她还是继续抵制着朝他微笑、甚至大声笑起来的冲动。
“我真的跟他们说过了,”贝特冉一边重申,一边拿起葡萄酒瓶,“可维里决定不穿。他不喜欢盔甲,嫌它们妨碍行动。我这个堂弟呀,永远当不成好武士。”他假装难过地摇摇头,回头看了看她,“绿色很衬你,如同绿叶衬托大树。我真不敢相信,你真的和我一起站在这里。”
她还是忍不住要笑了。她只能竭力坚持这个话题——毕竟,她差点轻轻巧巧地杀死了那个叫维里的人,“但你却决定不告诉他为什么要保护自己,对不对?即使你知道他会站在你身边,你还是没有告诉他,我打算射箭?”
他熟练地打开瓶盖,朝她咧嘴微笑,“没错。还是没错。为什么巴本腾的人都这么聪明?真是不公平啊。你知道吗,这让我们其他人非常难办呀。我觉得,这次也许是对他的一个教训——现在维里该明白,为什么要听从我的建议了,而且不要追问缘由。”
“我可能会杀了他。”爱丽思重复。
贝特冉往两只高脚杯里倒酒。她看到,那是白银杯子,当然不属于这样一座小屋。她好奇地想,这座烧炭小屋的主人拿到了多少报酬。每个杯子的价钱,他烧一辈子的炭也抵不上。
贝特冉朝她走来,递上酒杯,简单地说:“我相信你的准头。”他穿着棕色外套,系着棕色绑腿,突出了他的青铜发色,显得生气勃勃,非常适合他。那一双眼睛真的能夺人心魄。塔莱尔家族的大多数成员都拥有这样一双眼睛。数代以来,他们家族的女人用这双蓝眼睛粉碎了亚波娜内外多少男人的心啊。他们家族的男人也一样,爱丽思心想。
她没有伸手去接酒杯。现在还不行。她是这片大地的统治者、亚波娜国王吉博·德·巴本腾的女儿。
“你把堂弟的生命交托给我的准头?”她问,“还包括你自己的生命?你疯了吗?我一样有可能射伤你的。”
他换了个表情。“你确实伤害了我,爱丽思。在冬至宴会上。恐怕这个伤口将会伴随我一生。”他的语气是那么沉重,跟刚才形成了鲜明对比,“你真的生气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这个房间里拥有多大的权力吗?”他那双蓝眼睛纯净得如同孩子一般,坦诚地看进她的双眼。他的话、他的声音,对于她那饥渴的灵魂来说,不啻于疗伤圣药和美妙音乐。
她接过酒杯时碰到了他的手指。不过,他没有对她做其他动作。她呷着酒,他也是,两人都没有说话。酒当然是塔莱尔的葡萄酒,产自湖东岸的塔莱尔家族葡萄园。
她终于展颜微笑,不再继续假惺惺地“单讯”他了。她坐到屋里唯一的长凳上,他则坐了一张小木凳,向她倾着上身,用那音乐家特有的细长手指握住酒杯。另一端的墙边摆着一张床;其实刚进来的那一刻,她就发现了那张床。同样地,她也知道烧炭人自己是不太可能会在这样的小屋里摆上这样一张好床的。
此时的厄特·德·米拉瓦远在天边,在他最喜爱的树林里吆喝着马匹和猎犬,追赶野猪或牡鹿。阳光穿过东边的窗户,斜斜地落入屋中,在床上投下光明的祝福。她看见贝特冉的目光跟随自己落到了床上。她还看见,他移开了目光。
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出乎意料地意识到,他其实远非表面看来的那么自信。也许,真的就如他刚才所说、就如吟游诗人如此频繁地在歌里所写:出身名门的她,作为他渴望已久的爱人,才是真正掌控这个房间的主人。就连湖上的鸟儿……
“他们会怎么对待阿芮恩和武士们?”她发觉醇厚的葡萄酒和弥漫的刺激感正在对自己产生危险的效果。他摘面具时弄乱了头发;他的脸剃得干干净净;他是那么聪明、那么年轻,还有一点点鲁莽。不论贵族游戏的规则如何,他都不是一个容易受摆布的男人,也不可能永远被控制。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一点,他挑起双眉,恢复了沉着镇静的神态,“他们会继续前往塔莱尔城堡。我的手下现在应该已经摘下了面具,表明了身份。我们带来了葡萄酒和食物,可以在草地上野餐。拉摩也在,你认出他了吗?他带了竖琴。我上星期写了一首歌,唱的就是拱门旁边这场假劫案。我的父母不会赞同这件事;至于你的丈夫吗,我大概也想象得出他的反应。不过,除了维里被你射伤之外,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会真心认为我会对你做出任何伤害或者无礼之事。我们会给亚波娜留下一个惊讶上个把月的传说,仅此而已。我已经相当仔细地考虑过了。”她听得出,他的话里所蕴含的傲气。
“显然。”她轻声说。个把月,仅此而已?没这么简单,大人。她尝试想象一下,母亲会怎么应付这种情况,“你是怎么找到米拉瓦的布里特帮忙的?”她顺势问道。
他露出微笑,“布里特·德·沃克斯和我一起长大。我们一起经历过各种……冒险。我觉得可以相信他,帮我……”
“帮你完成另一次冒险吗,大人?”这正是她需要的引子。她站起来。看样子,她根本不需要想象母亲的做法,她十分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里,在每一个漫漫长夜中,她都在梦想自己此刻要做的事。“帮你实现另一个酒馆小曲所唱的那种轻松挑战?”
他慌忙站起来,洒了一点葡萄酒。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手明显在颤抖。
“爱丽思,”他的声音又轻又急,“我去年冬天所写的一切都是真心的。你千万不要自贬身价。对我不要,对任何人都不要。这不是什么冒险。我觉得……”他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我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是发自我内心的渴望。”
这番话是那么令人心醉,但她仍强作镇定。“什么渴望?”她问,“跟我喝杯葡萄酒吗?真得体啊。你的渴望还真是正派哪。”
他吃惊地眨了眨眼。然后,他的眼神变了,就像一把火。他的表情叫她双膝忽然发软,但她还是竭力自制。他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反应得真快。她忽然觉得自己动摇起来。她想放下酒杯。可是,她却把酒喝光了,任由空酒杯落在铺地板的灯芯草上。她喝不惯这么纯的葡萄酒,也不习惯单独跟一个男人待在这样的地方。
爱丽思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如小鹿乱撞般的心神,“我们不是孩子,也不是普通人,我可以跟各式各样的男人喝葡萄酒。”她强迫自己的黑眼睛凝视进他的双眼,吞了口唾沫,清楚地说,“我们,你和我,今天会得到一个孩子。”
她眼看着贝特冉·德·塔莱尔的脸色变得刷白。他害怕了,她心想,害怕她,害怕她的身份,害怕这件事的迅速变化和深浅莫测。
“爱丽思,”他开口说,显然挣扎着想冷静下来,“你是米拉瓦的公爵夫人,还是国王之女,你的孩子——”
他停住了——他停下是因为,从他开口那一刻起,爱丽思便抬起了手,小心而从容地解开自己的发髻。
贝特冉沉默了,渴望、赞叹和对后果的清楚认识,全都写在了他脸上。她需要做的是消除他最后的顾虑。他虽然年轻,却太聪明;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衡量后果,还在迟疑。她拔出最后一支细长的象牙发夹,摇摇头,秀发如瀑布一般散下,在背后翻滚。完全是为了挑逗情欲。所有诗人都是这么写的。
眼前的这个诗人,其血脉的高贵几乎可与她自己相比。此时的他,怀着一种绝望的神情说:“孩子?你肯定吗?你怎么知道今天,这个时刻,我们会……”
爱丽思·德·米拉瓦,亚波娜国王之女,露出了微笑,神秘而遥远,如同古老的女神。她说:“贝特冉阁下,我在海上的瑞安圣岛度过。了两年时光。那里的魔法也许很少,不过,如果在这样的事情上都不能用,那还该在什么地方用呢?”
然后,爱丽思知道——她根本无须思量母亲的做法,就如同了解自己的各种需要一般肯定——所有的言语都应该停止下来了。她把手指伸到绿色长袍的领口,拉掉绑在那里的丝绸领结,一扯,丝袍便滑落到腰际。她放开手,站在他跟前,等待着,努力抑制早已纷乱的呼吸。
他的眼里,有饥渴、崇拜和被彻底点燃的欲望,他用眼神吞噬着展示在眼前的胴体,可他还是没动。虽然此时她的血液里奔腾着酒精和情欲,她仍然可以理解:正如她不是酒馆女孩,他也不是深夜醉酒之后窜进城堡礼堂某个阴暗角落的武士。他同样高傲,同样精通权谋,而且,他似乎仍然过于在意这一刻也许会带来的后果。
“你为什么如此恨他?”贝特冉·德·塔莱尔轻声问。他紧盯着她白皙光滑的皮肤、玲珑起伏的胸部,“你为什么如此憎恨自己的丈夫?”
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她了解圣岛上的瑞安女祭司们在繁星满布、波涛声声的黑夜里一遍又一遍诵唱的符咒一般。
“因为,他不爱我。”爱丽思回答。
然后,她伸出了手。她,国王之女,丈夫的权力工具,亚波娜的继承人,今天,在这个房间里,半裸着,站在他跟前,努力以自己的方式反抗冷漠的命运。她的这个动作,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柔弱。
他上前了一步,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把她拥进怀中,抱起来,走到那张不属于烧炭人的床前,放进那道斜斜照入房间的阳光里。
那么温暖、那么明亮、那么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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