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二三三一──第二十年 第十七地堡
环境所逼，孤儿自然而然的变成了某种专家。他很了解东西是怎么腐朽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眼看着钢铁被锈烂，眼看着油漆剥落，眼看着金属碎蚀扬起一团黑色烟尘。他知道橡胶水管是怎么变硬变干，龟裂粉碎。他知道黏胶是怎么失效的，因为很多固定在墙上和天花板的东西都掉到地上。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尸体是怎么腐烂的。尸体通常不会瞬间腐烂，不会像他爸爸和妈妈那样，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中。相反的，尸体总是慢慢的慢慢的被某种看不到的东西吞噬。时间和蛆彷佛都长了翅膀，在每个角落，在空气中飞舞，把一切都带走。
孤儿从R字母开头那本书里撕掉内容很无聊的一页，把它折成帐篷的形状。他觉得，在很多方面，地堡是属于昆虫的。只要出现尸体，昆虫就会成群围过来，有如一团乌云。他在书里读到过昆虫的内容。不知道为什么，蛆最后会变成苍蝇，白白的会蠕动的东西最后会变成黑黑的会飞的东西。东西坏掉之后，就会产生变化。
他在纸的边缘钻了很多小孔，每个小孔穿进一条长长的线，所有线的尾端扎在一起，可以吊东西。每次他在做东西的时候，影子就会来骚扰他。牠会弓着背在他手臂上磨蹭，从他做的东西上面踩过去，搞得孤儿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不过，影子并不会真的妨碍他完成东西。
孤儿在线头打上一个小结，线就不会从小孔里脱落，而纸边缘特别折了好几层，免得穿孔的位置被线扯破。孤儿知道东西是怎么坏掉的，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尽管他并不想当这种专家。孤儿只需要看尸体一眼，就知道那个人死多久了。
几年前他杀了几个人，后来他搬尸体的时候，尸体都已经僵硬了，不过，这种情形并不会持续太久。尸体很快就会肿胀发臭，释放出沼气，然后苍蝇就来了。苍蝇成群飞过来，尸体上开始爬满了蛆。
那种恶臭会刺激他的眼睛，害他眼泪直流，而且喉咙像火在烧。没多久，尸体会渐渐变软。有一次，孤儿不得不把楼梯上的尸体搬走，因为那些尸体纠缠成一团，很难跨过去，而且被脚踢到的时候，肉会掉下来，很像他从前吃的那种酸乳白干酪。当年还有牛奶和羊奶的时候，可以用来做酸乳白干酪。灵魂消逝之后，肉体就再也无法维持完整，所以肉会掉下来。因此，孤儿努力不要让自己的灵魂消逝，努力让自己的肉体保持完整。接下来，他在那些线的尾端绑了一个垫圈。那是他在物资区找到的。他全神贯注把线结打得很漂亮。
线和纤维都没办法保存太久，不过，肉体腐烂之后，衣服都还好好的。不到一年，尸体就只剩衣服和骨头还在，还有头发。头发似乎是最后才会消失的。毛发会附着在骨头上，甚至有些会从眼窝里垂挂出来。观察毛发是辨认骨骸的好方法，因为大多数男人的骨骸都有胡子，而女人和小孩的骨骸没有。
不过，不到五年连衣服也开始腐烂。十年过后，几乎只剩下骨头。而现在，快二十年了，就只剩下骨骸了。从爸爸带他到服务器房底下的密室那一天开始算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而地堡也早已是一片漆黑，一片死寂。不过，唯一的例外是大餐厅那些尸体。看过整个地堡到处散落的骨骸之后，你会觉得那扇门后面的尸体真是一个谜。
孤儿拿起他做的降落伞。那是一张折成帐篷状的纸，边缘绑着线，线尾吊着一个垫圈。密室里有一本摊开的书，上面有数不清的线纠缠成一团，旁边另外还有几个垫圈。他捏着降落伞底下的一条线，轻轻扯了一下，忽然想到那扇门后面的尸体。那些尸体都没有腐烂，跟地堡其他地方的尸体不一样。当初他和影子发现那些尸体的时候，他还以为那些人刚死没多久。好几十个，互相交迭，同时死在那里。可能是有人把那些尸体拖到那里，要不然就是后面的人临死前爬到别人身上。孤儿知道，那些尸体后面，就是那扇通往外面禁忌世界的门。那天，他没有走进去。他关上门，头也不回地跑掉了。因为那些尸体的眼球彷佛在盯着他看，令人毛骨悚然。那种感觉很怪异，因为他只有照镜子时候会这样盯着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被另一个人盯着看了。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回去看那些尸体。他一直在等那些尸体变成白骨。然而，到现在都还没有。
他走到栏杆边，探头出去往下看，然后再把那张纸撑开，让它能够顶住空气。有一股冷气流从底下冒上来。孤儿站在三楼的平台上，身体探出栏杆外，一手捏着那张纸顶端，另一手托着那个垫圈，忽然想到，为什么有些尸体会腐烂，有些不会?尸体为什么会腐朽?
「腐朽。」他说的很大声。他喜欢这个字眼念出来的声音。他很了解东西是怎么腐朽的。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影子本来应该在这里陪他，紧挨着他的脚踝磨蹭，然而，牠再也没办法了。
「我是专家。」孤儿对自己说。「腐朽。腐朽。」他伸长了手，放开降落伞。一开始，降落伞掉得很快，不过后来垫圈的重量绷紧了线，速度就变慢了，降落伞开始摇摇晃晃往下降，慢慢飘向地堡深处。「下去，下去，下去。」他朝降落伞大喊。一路降到最底下。
孤儿很清楚尸体是怎么腐烂的。他搔搔胡子，瞇起眼睛看着逐渐消失的降落伞，然后坐下来盘起腿，裤管的破洞露出膝盖。他嘴里喃喃嘀咕着，说今天该做的事可以推迟一下，今天的「计划」可以暂缓一下。然后，他又从那本书里撕下一页。他尽量不去想，有一天，他自己也会变成另一具尸体，随着时间慢慢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