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他勉强提早一个钟头让她吃东西。她吵着说要吃，他不忍心拒绝，只能劝她一口一口慢慢吃。夏绿蒂吃东西的时候，唐诺就趁这个机会告诉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当初做记忆设定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地堡的存在。唐诺告诉她，地堡顶楼都装了大屏幕墙，而且会送人出去清洗镜头，还有，他之所以会被叫起来，就是因为有一个出去清洗镜头的人失踪了。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事，夏绿蒂没办法一下就记住，所以唐诺必须说好几次，说到后来，他自己都觉得这些事越听越怪。
「他们让其他地堡的人看到外面的样子吗?」说着她咬了一小口饼干。
「没错。我问过瑟曼，结果妳知道他怎么说吗?」
夏绿蒂耸耸肩，喝了一口水。
「他说，他们装大屏幕墙，是为了要让大家不会想出去。我们必须让他们看到死亡的世界，他们才不会想出去。否则的话，他们永远都会想到外面去，看看山丘外面有什么东西。瑟曼说，这是人类的天性。」
「不过，再怎么样还是会有人想出去。」她用餐巾纸擦擦嘴，拿起叉子，把唐诺没吃完的早餐拖到自己面前。她的手还会发抖。
「没错，再怎么样还是会有人想出去。」唐诺说。「还有，妳真的要吃慢一点。」他看着她吃蛋，忽然想到上次他曾经搭无人机的升降机到外面去。他自己就是那样的人，再怎样还是会想出去。不过，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
「我们这里也有那种大屏幕墙。」夏绿蒂说。「我记得我在屏幕里看过天空，天上的云动得很快。」她抬起头问唐诺。「我们这里为什么也要装屏幕?」
唐诺迅速拿出手帕掩住嘴咳了几下。「因为我们也是人类。」他把手帕收起来。「如果我们认为走出去就会死，那么我们就会乖乖待在这里执行任务。不过，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看看外面有什么东西。」
「哦?」夏绿蒂拿叉子把盘子里剩下的蛋都塞进嘴里，然后等着听唐诺往下说。
「而且，我需要妳帮忙。」
他们掀开一架无人机上的防水布。夏绿蒂轻抚着机翼，手微微颤抖，慢慢绕到无人机另一边。她抓住机翼后方的襟翼，轻轻上下摆动，接着又过去摇摇尾翼。无人机上方的半圆球是黑色的，机鼻也是黑色的，整个外观看起来有点像人脸。夏绿蒂检查无人机时，无人机安安静静，一动也不动。
唐诺注意到有三架无人机不见了，因为原先停飞机的位置上面盖着防水布，地面特别光滑。另外，弹药架上的炸弹本来堆放成金字塔型，很整齐，而现在上面有几颗炸弹不见了。显然，过去这几个礼拜来，无人机出去丢了不少炸弹。唐诺走到升降机门口，把门拉开。
「没有炸弹架吗?」夏绿蒂问。她弯腰探头看看机翼底下。底下本来有装炸弹的架子。
「没有。」唐诺说。「这架不用装炸弹。」他绕到飞机后面，帮她推飞机。他们推着飞机慢慢转向，推向升降机门口。机翼的宽度正好能进去。
「不是应该有吊环或联动装置吗?」她弯腰穿过机腹底下，摸摸机翼下方。
「注意里面底下有东西。」唐诺说。他想到上次升降机底面轨道上的勾铁。
接着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手电筒，检查看看有没有充电，然后拿过去给她。夏绿蒂把无人机固定在起飞装置上，然后弯腰从底下挤出来。她要站起来的时候似乎很吃力，他过去拉她一把。
「你确定这升降机能用吗?」她把脸上的头发拨到后面。她刚冲过澡，头发还是湿的。
「非常确定。」唐诺说。他带着她穿过走廊，经过大宿舍和浴室。他们走进操控室，唐诺掀开一座操控台上的塑料布，那一剎那，夏绿蒂愣住了。她愣愣的看着这座操控台，看着上面的操纵杆、仪表和显示屏。
「妳会操作这个吧?」他问。
她忽然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只要有电。」
「当然有。」夏绿蒂过去坐在操控台前面。唐诺看到升降机操控杆上面的指示灯一闪一闪。操控室里有很多操控台，上面都盖着塑料布，感觉静悄悄的，显得特别冷清。唐诺注意到，塑料布上的灰尘都不见了。这里最近有人用过。他想到先前他签署申请的飞行任务，每一次起飞都花了很多钱。他想到，其他地堡的大屏幕很有可能会看到这些飞机，所以必须在云层里低空飞行。艾伦曾经提醒他，这些无人机都只能用一次。他说，外面的空气会腐蚀飞机，所以航程是有限的。唐诺为了搞清楚背后的缘由，还去查了瑟曼的档案。
夏绿蒂切换了几个开关，那清脆的喀喳声打破了沉默，控制台彷佛突然活过来了。
「升降机还要等一下才会上升。」他说，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她是怎么知道的。他又回想起许多年前他搭升降机上去的往事。他还记得，当时他呼出的热气在头盔里凝成一片薄雾，他原本准备上去面对死亡。而现在，他怀着不同的希望。他想到厄斯金曾经告诉过他，当年他们是如何毁灭全世界的人类。他想到维克写给瑟曼的遗言。他们的计划是要重新设定生命。而唐诺却认定，执行计划的结果绝对不是那些人能想象的。
夏绿蒂调整屏幕，打开一个切换键，显示屏立刻亮起来。那是升降机镜头拍摄的画面，一扇不锈钢门，被无人机的机鼻灯照得闪闪发亮。
「我好久没操作了。」她说。唐诺低头一看，看到她的手在发抖。她搓搓双手，然后又继续操作仪器。她调整了一下坐姿，用脚去踩踏板，调整显示屏的亮度，免得太刺眼。
「我能帮什么忙吗?」唐诺问。
夏绿蒂笑起来，摇摇头。「没有飞行计划，感觉有点怪怪的，因为从前他们都会给我一个目标，你明白吗?」她转头看看唐诺，苦笑了一下。
他掐掐她肩膀。有她在身边，感觉真好。他只剩下她这个亲人了。「妳的飞行计划，就是能飞多远就飞多远。」他对她说。他抱的希望是，如果没有挂炸弹，无人机就可以飞得更远。而且，他还暗暗祈祷无人机航程没有被预先设定。这时候，升降机操控台上面的指示灯开始闪烁，他赶紧凑过去看。
「外门打开了。」夏绿蒂说。「外面好像有阳光。」
唐诺立刻回到夏绿蒂旁边。这时候，他转头看看操控室门外的走廊，觉得刚刚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引擎检查完毕。」夏绿蒂说。「准备点火。」
她又调整了一下坐姿。他偷来给她的那套工作服太大了，袖子松垮垮的。唐诺站在她后面看着屏幕。画面上是一条起飞滑行通道，从洞口看得到天上汹涌翻腾的乌云。他还记得那个景象，而看到那个景象，他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无人机正被拖出升降机，固定在起飞通道的底端。这时候，夏绿蒂又按下另一个按钮。
「煞车固定。」她开始伸直腿。「开始增加动力。」
她的手开始往前推。无人机引擎开始增加推力，但机身被固定住，摄影镜头画面开始向下倾斜。
「这种无火箭运载的发射方式，我已经很久没有操作过了。」她口气有点紧张。
唐诺正想开口问她这样发射会不会有问题，她的脚动了一下，画面里的角度开始往上扬，只看到滑行通道开始震动，上下左右开始快速往后飞逝，前面乌云的景象越来越大，没多久，画面就被整片乌云占满了。夏绿蒂喊了一声：「起飞。」然后右手抓住操控杆。接着，飞机开始转弯，画面里短暂出现部份陆地，唐诺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往旁边倾斜。过了一会儿，画面又被乌云占满了。
「往那个方向?」她问。她扳动一个开关，底下的地形显示屏出现雷达画面。雷达波可以穿透云层。
「往哪个方向都可以。」他说。「直飞就对了。」他凑近操控台，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景象向后飞逝。底下是他曾经协助栽种的一大片草皮。底下的洼地中央有一座无线电塔。当年代表大会的设施早已失去踪影──那些帐篷，市集，游乐设施，舞台，这一切早已被空气中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小机器人吞没。「直飞就对了。」他伸手指向前方。那是他的理论，一个疯狂的念头，当然，他一定要先亲眼看看，才能够下定论。
画面远处已经看不到洼地。云偶尔会变得比较稀疏，所以画面有时可以看得到地面。唐诺全神贯注仔细看，想看清楚远处的地面，这时候，夏绿蒂脚忽然放开油门，伸手去调整那几个转钮和仪表。「呃……好像出了点问题。」她前后扳动一个开关。「油压越来越低。」
「老天。」唐诺看到画面里的云层和陆地开始往上扬，也就是机头开始朝下了。不应该这么快，除非他漏掉了什么步骤，没有预估到什么。「继续飞。」他像是在跟夏绿蒂说话，也像是在跟飞机说话。
「怪怪的，不太稳定。」夏绿蒂说。「操控有点失灵。」
停机坪里还有无人机。他们还可以再发射一架，但问题是，结果可能还是一样。或许他自己耐得住外面的某些东西，但飞机耐不住。他想到那些防护衣。那些防护衣是故意设计得有瑕疵，只能撑一定的时间，走到某个位置就会被腐蚀。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机器非常精准，当清洗镜头的人走到山丘上，走到一定的高度，防护衣就被它们腐蚀了。他忽然掏出手帕掩住嘴咳起来，那一剎那，他忽然回想起当初被他们拖进气闸室的时候，好像看到工作人员在清洗气闸室。
「已经飞到地堡区边缘了。」他指着雷达显示屏上的最后一座地堡，而这时候，飞机摄影镜头的画面中也看不到最后一座地堡洼地了。「再飞远一点。」
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无人机要飞多远才看得到他想看的东西。说不定，就算飞机绕地球一周之后回到原点，他还是看不到。
「动力慢慢在消失，飞机开始下降了。」夏绿蒂说。她的手动得好快，一下去拉操纵杆，一下去扳开关。
「二号引擎挂了。」她说。「飞机目前只能滑翔。高度0200。」
从屏幕上看来，高度似乎更低。飞机现在正在最后一座山丘上方。云变得比较稀疏，他们看到地面上有许多残留的痕迹。有一条水沟，从前可能是一条河。有一些黑色的柱子，看起来像被烧焦的骨头，头顶尖尖黑黑的像铅笔心，从前可能是一片森林，不过也可能是巨型铁丝网墙的钢柱，因为年代太久远都腐朽了。
「飞啊，飞啊。」唐诺自言自语嘀咕着。每多飞一秒，他就能够看到更多新的景象。这是自由的迹象，他想逃离地狱。
「摄影机坏了。高度0150。」
屏幕上闪过一道白光，看起来像停电的反应，接下来画面变成紫色调，而那片灰灰黄黄的大地忽然闪过一片蓝色。
「高度五十英尺。快坠机了。」
飞机撞上地面，扬起尘土，那一剎那，唐诺眨眨眼睛，挤掉泪水。他流泪，是因为他看到屏幕上的影像，而不是为摄影机故障感到难过。
「蓝色──」他嘀咕着。
他看到了。就在画面变黑之前，就在飞机撞向一片绿色大地之前，他看到一片蓝。这就是证据。夏绿蒂放开操纵杆，咒骂了一声。她用力拍了一下操控台，转身想跟唐诺说不好意思。就在这时候，唐诺猛然抱住她，紧紧抱住她，猛亲她的脸。「妳看到了吗?」他几乎是声嘶力竭。
「妳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夏绿蒂往后退开，一脸失望。「所有的机件全都烧坏了。烂飞机。可能放太久了──」
「妳错了。妳错了。」唐诺指着屏幕。屏幕上一片黑。「妳办到了。」他大喊。「我看到了。那里有蓝天有绿地!老天!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