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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第十八地堡

  和农夫打了一场群架之后,那群运送员各自作鸟兽散,而米森也趁乱溜了。他到十楼的休息站打算睡几个钟头,可是他被人打了几拳,鼻子麻了,嘴唇肿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觉得这样躺着也没意思,于是又爬起床。四下一片昏暗,他发现时间还太早,不能去「巢穴」找克萝老师。她一定还在睡觉。于是,他跑上楼到大餐厅看日出,吃一顿丰盛的早餐。验尸官给他的小费还热呼呼的在他口袋里,而他皮破血流的拳头也同样热呼呼的。

  他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早餐,身上渐渐比较不痛了。大餐厅里还有一些大夜班刚下班的人也在吃早餐。他和他们一起看着外面的土丘上风起云涌。太阳升起的时候,最先照亮了远处那一座座的钢骨残骸。克萝老师告诉过他们,那叫做摩天大楼。日出,象征着这世界又展开了新的一天。米森忽然想到,今天就是他的生日。他吃完了早餐,把盘子留在桌上,在旁边放了一枚代币给等一下来清洗桌子的人。清洗。他很不愿意想到这两个字。接着,他趁大家都还没起床的时候,爬楼梯下了八层楼,准备到「巢穴」去。到了「巢穴」,他就不会感到自己又老了一天。

  到了九楼的平台,他再度看到那些熟悉的字眼。这里,门框上方看不到楼层数字,只看到几个大字:

  克萝的巢穴

  那几个字是用鲜艳的油漆涂上去的,字体很粗。多年来,那几个字被一代又一代的学生重新涂写过。他们重写的时候会遵循字的形状,可是因为写了太多次,写过的人太多,字的边缘不免扭曲变形。地堡世世代代的孩子来来去去,在那几个字上留下痕迹,然而,克萝却依然是永远的老克萝。

  克萝的巢穴身兼好几种功能,是育儿区,也是高楼层孩子的学校。克萝究竟待在这里多少年了?就连地堡里最老的人也说不出来。有人说,她和地堡一样老,地堡刚创立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不过,米森知道这只是传说,因为根本没人知道地堡已经存在多久。

  他走进巢穴,发现大厅静悄悄的看不到半个人。时间还太早。他听到教室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摩擦声,好像有人在拖桌子,把桌椅摆整齐。米森瞄到另一间教室里有两个老师正在讨论,两人都皱着眉头一脸忧虑,可能是在担心不知道要怎么对付这些小魔头。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茶香,混杂着浆糊和粉笔的味道。走廊两旁是整排的铁柜,油漆已经剥落殆尽,而且被孩子们撞得凹凸不平。看着眼前的景象,米森感觉自己彷佛又回到从前,一切彷佛还像是昨天。当年,他也曾经在这条走廊上兴风作浪。当年,这里有很多他的好朋友,而现在,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他很渴望能够常常看到他们。

  克萝老师的教室在走廊最里面,就在她的宿舍隔壁。那间宿舍是整层楼唯一的宿舍。据说,那里本来是教室,后来特别为克萝老师改建成宿舍。她目前只教刚入学的小孩,不过,这一整层楼的学校还是她负责管理的。这是她的学校,克萝的「巢穴」。

  米森还记得,从小到大,每当他到了某个年龄,面临不同的人生阶段,他都来找过克萝老师。有时候是为了寻求抚慰,有时候是为了寻求启发,寻求智慧。早期,因为远离土耕区的家,内心感到孤单,所以来找她寻求抚慰。后来,当他到了某个年纪,终于明白自己的无知,他就来找克萝老师开导他,学习人生的智慧。比如说那一天,当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身世,他立刻就来找克萝老师。那天,他终于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生的,妈妈是怎么死的──她为了生下他,结果被人送出去清洗镜头。那一天的经历,深深烙印在米森脑海中。米森还记得,那天是他第一次看到老克萝哭。

  他先敲敲教室的门,然后走进去,看到克萝就在黑板前面。黑板的高度特别放低,让她能够坐在轮椅上写字。克萝正拿着板擦把昨天上课的内容擦掉,一听到敲门声,立刻转头看米森,笑得好灿烂。

  「噢,孩子。」她的声音好小。她挥挥板擦要他过来,空气中忽然扬起一阵粉笔灰。「我的孩子,来,赶快过来。」

  「嗨,克萝老师。」米森穿过桌子中间的走道走向她。她的电动轮椅后面有一根杆子,上面有一条电线连接到天花板正中央,米森弯腰从电线底下钻过去,走到她面前,然后拥抱了她一下。他两手搂住她,闻到她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属于童年的纯真气息。今天她穿着那件有花卉图案的黄袍。每次看到她穿那件衣服,就知道这天一定是星期三,比看日历还管用。米森从小就看她穿那件衣服,到现在,衣服早就褪色了。万事万物都会褪色。

  「你真的长大了。」她抬头看着他,面带微笑。她说话好小声,几乎快听不到了。他忽然想到,就是因为她说话那么小声,所以上课的时候,就连那些顽皮的小小孩也都不敢吵闹,都乖乖竖起耳朵仔细听她说什么。她抬起手摸摸他的脸颊。「你脸上怎么了?」

  米森笑了笑,把肩上的背袋卸下来。「出了点小意外。」他就像小时候一样哄骗她。他把背袋放到一张桌子旁边的地上。他忽然想到,小时候他就是坐在那狭小的座位上,听克萝老师讲道理。

  「妳最近好不好?」他打量着她的脸,注意到她那深深的皱纹和黝黑的皮肤,不过,那并不是因为她像农夫一样被植物灯晒伤,而是因为年纪大了。她眼睛看起来有点潮湿,但依然炯炯有神。

  「不太好。」克萝说。她转动扶手上的一根把柄,让轮椅转过来面向他。这张轮椅是几十年前一个学生特地帮她打造的,而那个学生如今已经不在了。她卷起袖子,让米森看看她手臂上贴着一片绷带。「那些医生来帮我抽血!」她指着那片绷带,手指微微颤抖。「我身上大概有一半的血都被他们抽走了。」

  米森笑起来。「不会啦,克萝老师,他们绝不可能抽掉妳身上一半的血。他们只是来帮妳检查身体。」

  她抬起头,皱纹显得更深,脸上满是狐疑的神情。「我不信任他们。」她说。

  米森微微一笑。「妳本来就不信任任何人。噢,对了,说不定他们只是想搞清楚妳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永远不会死。说不定他们会找到方法,让大家都可以跟妳一样长命百岁。」

  克萝揉揉手臂上的绷带。「说不定他们是在想办法看看要怎么杀我。」「噢,不要这么酸嘛。」米森伸手把她的袖子拉下来,免得她继续弄那片绷带。「妳怎么会这样想呢?」

  她皱起眉头,不肯回答。接着,她忽然盯着他背后。「今天放假吗?」她问。

  米森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立刻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嗯?噢,不是啦。我昨天晚上送东西上来,已经交货了。等一下我还会去送别的东西,不过现在还不知道要送什么。」

  「噢,真希望我也能像你这么年轻,这么自由自在。」克萝转动轮椅,移到她桌子后面,米森赶紧低下头,从电线底下钻过去。这是一种习惯动作。她轮椅后面那根杆子的高度是根据小朋友的身高设计的,并没有考虑到大人。她拿起桌上的一个罐子,喝了一小口。罐子里装的是一种蔬菜泥。她宁愿喝这种东西,也不想喝水。「上礼拜艾莉来找过我。」她放下那罐暗绿色的蔬菜泥。「她跟我打听你,问你结婚了没有。」

  「哦?」米森立刻感觉身体一阵热。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克萝老师撞见他和艾莉在接吻。其实,当年他和艾莉都还是小毛头,根本不懂什么叫接吻。当时,克萝只是对他们会心的一笑,表情似乎有点紧张。「现在,大家都已经各分东西。」米森赶紧转移话题,希望她明白他不想谈艾莉。

  「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克劳拉开桌子的抽屉,在里面摸索了半天,拿出一个信封。米森注意到信封已经用过很多次,因为上面全是擦拭的痕迹,看得出来有五、六个名字曾经被擦掉过。「你等一下会从这里下楼吗?如果是的话,能不能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洛德尼?」

  她举起信封,米森立刻接过去,看到信封上写着他好朋友的名字,而先前那些名字都已经被擦掉了。

  「当然没问题,我可以送去给他,不过问题是,前两次我到他们那里,他们都说目前他不能出来见客。」

  克萝点点头,彷佛她早就料到。「你去找杰弗里,他是那里的警卫队长,也是我从前的学生。你告诉他这是我交给你的,告诉他,我交代你要亲手交给洛德尼。」说着她忽然挥挥手。「我写张纸条给杰弗里。」

  米森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而克萝埋头在抽屉里找笔和墨水。再过不久,走廊上就会洋溢着孩子们的笑闹声,听到他们劈哩啪啦用力摔铁柜的门。他等着她写字条,同时看看墙上的海报和布条。克萝老师曾经说那叫做「精神力量」。

  其中有张海报的标题是「追求你的志愿」,上面画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站在山丘上,山丘绿草如茵,背后是蔚蓝的天空,就像童话书里的插图。另一张海报的标题是「追求梦想是心灵的至高喜悦」,上面画了五彩缤纷的彩带随风飘扬。克萝老师曾经帮那种图样取了一个名字,但米森一时想不起来。另一张海报的标题也很熟悉:「奔向新世界」,上面画了一棵大得吓人的树,一只乌鸦蹲在树枝上,展开双翅,彷佛正要飞向天空。克萝老师的绰号就是乌鸦。

  「杰弗里是秃头的那个。」克萝老师手举到头顶上,朝自己满头稀疏的白发挥挥。

  「我知道。」米森说。用这种特征来强调杰弗里是有点奇怪的,因为地堡里有太多老人也曾经是她的学生,而其中有些人也都已经秃头。这时候,外面走廊上碰的一声,有人用力摔铁柜的门。这让米森不禁想到,小时候教室里也是排满了这种小桌子,而墙角放了一大堆卷起来的床垫,那是睡午觉用的。当年,大家每天都要在教室中央挪出一片空地,拿自己的床垫铺到地上,然后躺在上面听克萝唱那些大家早已遗忘的老歌,听着听着大家就睡着了。他好怀念那些日子。他好怀念克萝讲的那些古老的故事,故事里的世界,到处都是那种难以想象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他靠在小桌子上,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好苍老,像克萝老师一样苍老,难以想象的苍老。

  「把这张纸条交给杰弗里,然后你要亲手把这封信交给洛德尼,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他,懂吗?」

  米森把背袋背到肩上,然后把那封信塞进邮件包。他根本没提费用的问题,因为光是心里闪过那个念头他就觉得很愧疚。他摸摸背包,忽然想到自己带了东西要给她。由于前晚打了一架,他有点失神,忘了有东西要给她。

  「噢,对了,我在土耕区拿了一些东西要给妳。」他从袋子里掏出几条小黄瓜,两条辣椒,还有一颗大西红柿。蕃茄表面有点破损。他把那些东西放在桌上。「妳可以用来磨成蔬菜泥喝。」他说。

  克萝老师露出笑容,很高兴的拍拍手。

  「下次我再来的时候,要我带什么东西来给妳吗?」

  「什么都不用带,我只想看看你。」她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只在乎你们这些孩子。下次经过,一定要进来看看我,知道吗?」

  米森握住她手臂,感觉她袖子里的手臂瘦得像一根木头。「我一定会来。」他说。「对了,法兰奇要我帮他跟你问好。」

  「他应该要常常来才对。」她露出兴奋的口气。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到处跑。」他说。「不过,我相信他一定很希望能够常常来找妳。」

  「那你去跟他说。」她说。「跟他说,我日子可能已经不多了──」

  米森笑起来,挥挥手不理她。「我祖父的年轻的时候,或甚至我曾祖父年轻的时候,说不定妳也曾经跟他们说过同样的话。」

  克萝老师微微一笑,彷佛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你预测那些必然会发生的事。」她说。「那么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发现自己猜对了。」

  米森微微一笑。她的说法很妙。「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妳不要一天到晚把死挂在嘴上。大家都不喜欢听这个。」

  「大家也许不喜欢听,不过总是有些东西会提醒你。」她抬起双手,袖子往下滑,露出手臂上的绷带。「告诉我,看到我这两只手,你看到了什么?」她翻转双手。

  「我看到时间。」米森脱口而出,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接着他撇开头不敢再看她的手,因为他忽然觉得她的皮肤看起来好古怪,像干枯的马铃薯。他很受不了自己竟然会产生这种感觉。

  「没错,是时间。」克萝老师说。「我手上有很多时间,不过也有很多过去遗留下来的东西。我还记得过去的一切曾经很美好。就算看到丑陋的东西,你也会想到美好的一切。」

  她打量着自己的双手,看了好一会儿,彷佛看到了别的东西。后来,她抬起头看看米森,眼中露出哀伤的神色。米森感觉到自己也双眼含泪,一方面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刚刚两人谈的话太沉重。这令他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想到这个,他立刻感到胸口好闷,全身肌肉紧绷。他很确定克萝一定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不过,她太爱他了,不忍心提起。

  「你知道吗,我也曾经很美丽。」克萝把手缩回来,摆在大腿上。「然而,一旦美丽消失了,那就永远不会再回来,再也没人看得到了。」

  米森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安慰她。他好想告诉克萝,在很多方面,她依然很美丽。她还能唱歌,还能画画。很多人都记得。她能够让孩子们感受到她的爱,让他们有安全感。很多人忘了她有这种魔力。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克萝笑着说。「只要我喜欢上哪个男生,他绝对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笑起来,化解了紧张的气氛,驱走了哀伤。她身上的皱纹,老人斑,米森无法视而不见,然而,尽管他无法想象她年轻时的模样,但他相信她说的话。他相信她。他永远相信她。

  「这个世界就像我一样。」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不过,也许她看的是那不知名的远方。「外面的世界也曾经很美丽。」

  米森感觉到她又要开始说那些古老的故事了。这时候,外面走廊上越来越多小孩用力摔上铁柜的门,又笑又闹。

  「告诉我。」米森说。他还记得小时候,每次听她说故事,几个钟头转眼就过去了,大家在她的歌声中渐渐沈睡。「再说一些从前那个世界的故事给我听。」

  老克萝瞇起眼睛,驱动轮椅移到一个阴暗的角落。她张开那满是皱纹的嘴唇,开始说故事。那个故事,米森不知道已经听过多少次了,但他永远听不腻,永远沈醉在克萝想象力的国度里。过了一会儿,小家伙一个个冲进教室,坐到各自的座位上,他们也都静悄悄的竖起耳朵仔细听,瞪大眼睛,津津有味听着那个世界的故事。那曾经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只是早已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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