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十八地堡
克萝老师编的故事，是取材自那些童话书。在那些书里，有蔚蓝的天空，有翠绿的大地，而猫狗之类的动物比人还大。那都是些小孩子的东西，然而，那些奇妙的故事，还有故事里那个更美好的世界，都令米森对眼前这个世界感到愤怒。他离开高楼层，沿着螺旋梯往下走，经过土耕区，还有他小时候住过的楼层。一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个更美好的世界，痛恨眼前这个世界。对另一个世界的憧憬，会令人更难以忍受眼前这个熟悉的世界的缺陷。当年，他离开家担任运送员，远走高飞，做自己想做的事，而现在，他渴望的是摆脱这个世界，到一个更远的地方。
这种思想是有危险的，他想到妈妈，想到十七年前妈妈被送去什么地方。
过了土耕区，米森忽然感觉到地堡深处好像在烧什么东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雾，鼻腔里感到有点刺痛。可能是有人在烧垃圾，可能是有人不想花钱请运送员把废物送去回收。或者，也许有人认为地堡撑不了多久了，不用再回收资源。
当然，那也可能是意外，不过米森觉得不太像。现在，很少人会认为那是意外。在楼梯上和人擦身而过，他都会在他们脸上看到那种神情。他注意到大家都把东西紧紧抱在怀里，紧紧拉住孩子。地堡的未来已经快要失去平衡。昨晚的打斗似乎就是证明。
米森拉拉背袋，加快脚步走向三十四楼的信息区。到了三十四楼，平台上已经挤了一大群人，都是些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有好几个是他认识的，有很多是中段楼层来的。其中有很多人手上都抱着计算机，大家互相推挤，电线垂在底下晃来晃去。米森从人群中挤过去，到了里面，他发现门外架了一座临时栅栏，两个警卫守在这个临时安全门口，只让信息区的工作人员进门。信息区那些人个个愁眉苦脸。
「送货到了。」米森大喊了一声，拚命挤到最前面，小心翼翼从口袋里掏出克萝老师写的纸条。「有东西要给杰弗里队长。」
有个警卫接过那张纸条。米森被后面的人挤得贴在栅栏上，这时候，警卫挥挥手让一个女人进去。她赶紧挤过安全门，走向大厅，边走边把衣服拉平，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有一群年轻人聚在大厅角落里，有人正在对他们训话。他们排成整齐的一列，站得直挺挺，可是眼中明显露出恐惧的神色。
「怎么回事?」警卫拉开栅栏让米森进去的时候，米森问他。
「一团乱。」有个警卫回答。「昨天晚上电压暴升，搞坏了一堆计算机。我们这里的技师每个人都要轮两班赶工。底下的机电区不知道是失火了还是怎么样，还有，高楼层的土耕区有人打群架。你没收到电子邮件吗?」
机电区连上面都闻得到底下失火，底下的火恐怕已经烧了有一阵子了。另外，昨天晚上打群架的事，消息已经传开了，这令米森有点紧张，因为他鼻子上有伤口。「什么电子邮件?」他问。
那警卫指着角落那群年轻人。「我们在招募新人，这里需要新技师。」
可是，米森看到的只有那群年轻人，他们不像是来应征技师的，而且，那个正在对他们训话的人，是一个警卫，不是信息区的人。警卫把那张纸条递还给米森，然后伸手指向十字旋转门。刚刚那个女人已经过了旋转门，走向大厅。这时候，有个人正从里面走出来，转头盯着那女人的屁股。那人身材高大，光秃秃的脑袋看起来很熟悉。
「队长吗?」米森走向旋转门，嘴里喊了一声。
杰弗里立刻回头看着他。
「嗯?呃──」他举起手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拚命想叫出米森的名字，可是却又想不起来。
「我是米森。」
他晃晃手指。「对了，你叫米森。有东西要给我吗，老弟?」他伸出手，但却是一副爱拿不拿的样子。
米森把纸条交给他。「其实，是克萝老师交代，要我亲手把东西交给你们这里的一个人。」说着他从邮件包里掏出那封信。「就只有这封信，队长。」
那老队长瞄了信封一眼，然后又继续看他的纸条。「洛德尼现在不能出来。」他摇摇头。「而且，我没办法告诉你他多久才能出来，可能要好几个礼拜，要我帮你转交吗?」
杰弗里又伸出手，不过这次显然比较当一回事了。米森小心翼翼把信封缩回来。「不行。真的没办法当面交给他吗?老兄，这可是克萝老师交代的。如果是首长交代的，我二话不说就直接交给你了。」
杰弗里微微一笑。「你也是克萝老师的学生啰?」
米森点点头。这时候，队长看向米森后面，看到有个人正拿着识别证走向十字旋转门。米森赶紧往旁边跨了一步，让那个人扫描识别证挤过旋转门。那人朝杰弗里点点头打了声招呼。
「这样吧。等一下我要送中饭给洛德尼，你可以跟我一起来，把那封信亲手交给他，我在旁边看。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下次见到克萝老师会被修理。怎么样，这样可以吗?」
米森微微一笑。「当然可以。谢谢你队长。」
队长伸手指着闹哄哄的大厅。「你先去那里弄点水喝，到会议室休息一下。里面有几个小伙子正在填应征申请书。」说着，杰弗里从头到脚打量了米森一眼。「其实，你也可以来应征啊，我们这里正缺人。」
「我……呃，计算机我不太懂。」米森说。
杰弗里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你就去休息一下吧。等一下我们队上有人会来接我班，我再去那边找你。」
米森又谢了他一次，然后穿过大厅。角落里那群列队井然的年轻人正在听训话。有一个警卫挥挥手指着会议室，另一手拿着一张申请书和炭条要递给米森。米森看到那张申请书背面是空白的，就伸手接过来，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填。那张纸在外面可以卖半点代币。
会议桌四周有几张椅子没人坐，他挑了一张坐下。里面几个年轻人正拿着炭条埋头填申请书，一脸专注。米森座位后面是会议室唯一的窗户。他把背袋放到桌上，手上抓着那封信。他把那张申请书塞进背袋里，留着以后用。这时候，他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克萝交给他的这封信。
信封已经很旧，不过上面只写过几次名字，边缘有点磨损，变得比较薄，裂开了一条缝，看得到里面那张折好的信纸。米森再仔细一看，发现那张信纸是再生纸，可能是克萝学校里哪个孩子做的──碎纸掺水捣成纸浆，铺在纱网上，风干一夜就变成再生纸了。
「米森。」有人轻声叫他的名字。
他抬头一看，看到布莱利坐在他对面。他也是运送员，手臂上缠着那条蓝色的头巾。米森心里想，此刻他应该还在底层送货不是吗?
「你也是来应征的吗?」布莱利悄声问。
这时候，旁边另一位年轻人抬起拳头掩着嘴轻轻咳了一声，意思是要他们不要说话。看样子，布莱利的申请书已经填好了。
米森摇摇头。这时候，忽然有人敲敲他背后的窗户，他吓了一跳，立刻转头去看，那封信差点掉到地上。此时杰弗里开门探头进来。「再两分钟。」队长告诉米森，然后伸出大拇指朝身后指了一下。「我只是在等他们准备洛德尼的午餐。」
米森点点头，杰弗里就关上门。另外几个年轻人都一脸好奇的看着他。
「我去送东西。」米森大声告诉布莱利，这样其他人也听得到。接着他把桌上的背袋拉过来，遮住那个信封。那几个年轻人又继续写他们的申请书。布莱利皱起眉头看着他们。
米森又把信封拿出来继续看。还剩两分钟。等一下他可以和洛德尼见面多久?他拨弄着信封的封口。封口用克萝老师做的牛奶浆糊黏着，不过因为上面有上次残留的干胶，浆糊涂上去黏得并不牢。他眼睛看着面前的布莱利，偷偷用手把封口的一角掀起来。他这种动作，违背了运送员的第三条守则，不过他安慰自己，这次状况特别，因为这封信是克萝写给洛德尼的，他们都是他的好朋友，所以，把信拆开来看，就彷佛他的两个老朋友在说话，而他刚好在旁边听到。
但尽管如此，他把信纸抽出来的时候，手还是会抖。他用背袋遮着信纸，眼睛往下瞄。那是一张粗糙的再生纸，深灰色的纸面上夹杂着紫色红色的斑纹，字是用粉笔写的，写得很大。字上的粉笔灰一直往下掉，聚积在褶缝里。
快了，就快了，鸟妈妈轻唱着
飞吧，飞吧
那是一首摇篮曲的歌词。「振翅高飞」，米森轻声念着。他还记得后面的歌词，描述一只小乌鸦正在学飞，准备奔向自由。
挥舞你的翅膀，飞向那更光明的世界
飞吧，展翅高飞，飞上云霄
他翻转信纸，打算看看背面。前面只有歌词，真正的内容可能在背面。这时候，忽然有人用力拍窗户，那几个年轻人手里的炭条都掉到桌上，显然吓了一跳。其中一个暗暗咒骂了一声。米森立刻转头去看，看到杰弗里站在窗外，一手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有盖子。他歪歪头，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米森赶紧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然后一只手高举到头上，让杰弗里知道他马上就出去。接着，他伸出一只手指舔了几下，沾口水抹在封口的浆糊上，尽量把信封重新封好。「祝你好运啰。」他对布莱利说了一声，尽管他不确定那小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拿起桌上的背袋，小心翼翼拍掉上面的粉笔灰，然后赶紧冲出会议室。
「走吧。」杰弗里显然不太高兴。
米森快步跟在他后面。他转头看看那扇窗户，然后再转头看看门口栅栏外那群闹哄哄的人。这时候，信息区有一位技师走向那座栅栏，手上抱着一部计算机，电线很整齐的卷绕在计算机上。栅栏外有个女人迫不及待伸出手，那姿态彷佛妈妈急着想抱回孩子。
「我看他们都自己抱计算机上来修，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他身为运送员的本能又开始作祟了，想搞清楚某种东西是怎么运送的。他隐约觉得，某种运送的工作，运送员又被排除在外了。洛克一定会气炸。
「昨天吧。魏科决定不再派技师出去帮人修计算机。他说叫他们自己送上来修比较安全。外面常常有人被抢劫，偏偏警卫人手又不太够。」
他们挤进旋转门，沿着弯弯曲曲的走廊绕来绕去，沿路上每一间办公室里都闹哄哄的，有人在争吵。米森注意到满地都是电子零件和碎纸屑。他心里想，洛德尼到底在哪一间办公室?为什么要人送饭去给他吃?说不定他的朋友碰上麻烦了。一定是这样。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说不定他又像从前一样闯了什么祸。三十四楼这里也有羁押室吗?应该没有。他正想开口问杰弗里，洛德尼是不是被关起来了，队长忽然停下脚步，站在一扇巨大的铁门前面。
「到了。」他把托盘递给米森，米森赶紧把信封放到嘴里衔着，接过托盘。杰弗里转头瞄了后面一眼，然后用身体遮住米森的视线，不让他看到门上的键盘。他输入密码。那扇厚重的铁门里传来低沈的撞击声。错不了，洛德尼惹上麻烦了。不过，这间到底是哪一种牢房?
门往内开了，杰弗里拿回托盘，叫米森在门口等一下。米森嘴唇上还残留着浆糊的味道。他看着队长走进房间。那房间看起来很老旧，里头的灯光忽然变成红光一闪一闪，乍看之下很像火灾警报灯。杰弗里大喊洛德尼的名字，米森伸长脖子探头往里面看，想看看里面有什么。
过了一会儿，洛德尼出现了，那表情彷佛他早料到他们会来。他一看到米森也站在那里，立刻瞪大眼睛。而米森一看到洛德尼，也不自觉张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发觉自己张着嘴，赶紧把嘴巴闭起来。
「嗨。」洛德尼把那扇铁门拉开了一点，探头看看外面的走廊。「你来这里干什么?」
「很高兴见到你。」米森举起那封信。「克萝老师寄给你的。」
「哦，原来你今天是来办事的。」洛德尼微微一笑。「你只是来送货，不是来看老朋友，是吧?」
洛德尼脸上露出笑容，可是米森看得出来他的好朋友累坏了，彷佛已经好几天没睡。他脸颊深陷，有黑眼圈，下巴满是胡碴。从前洛德尼总是想尽办法把发型弄得很漂亮，可是现在却剃了个大平头。米森瞄瞄房间里面，猜不透他们到底把他关在这里干什么。他看得到里面全是高大的黑铁箱，排列得很整齐，一路往里面延伸看不到尽头。
「你在这里学修电冰箱吗?」米森问。
洛德尼转头看看后面，忽然笑出来。「那是计算机啦。」他口气还是跟从前一样带着那么一点优越感。米森差点就忍不住就告诉他的老朋友，今天是他的生日，两个人年纪一样大，不必那么臭屁。他从来不想提醒任何人今天是他的生日，除了洛德尼。这时候，杰弗里忽然很不耐烦的清清喉咙，似乎很受不了听他们两个聊天。
洛德尼转头看看警卫队长。「我们两个可以私下讲几句话吗?」他问。
杰弗里调整了一下站姿，鞋底摩擦地板发出嘎吱一声。「你应该明白我不能这样做。」他说。「光是带你朋友到这里，我就有可能被炒鱿鱼了。」
「你说得没错。」洛德尼摇摇头，彷佛也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问。米森看着他们两个说话。虽然他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洛德尼，可是他感觉到洛德尼还是跟从前一样。他惹上麻烦了，很可能他说错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现在被迫去做信息区最卑贱的工作。想到这个，他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时候，洛德尼似乎听到房间深处传来什么声音，立刻紧张起来。他抬起一根手指朝他们两个比了个手势，叫他们在这里等一下。「等我一下。」说着他立刻冲进房间，赤脚踩着铁皮地板。
杰弗里抬起双手交叉在胸前，上下打量着米森，一脸不高兴。「你们从小住在同一层楼吗?」
「我们小时候一起上学。」米森说。「呃，洛德尼闯了什么祸吗?是这样的，从前要是我们两个干什么坏事被克萝老师逮到，她就会罚我们拿拖把把整个巢穴的地板洗干净，把所有的黑板洗干净。我们两个人一人负责一半。」
杰弗里打量了他一下，面无表情的脸上开始露出笑容。「你以为你的朋友闯了什么祸?」说着他似乎快大笑起来了。「小子，你完全搞错了。」
米森还来不及追问，洛德尼又回来了，面带微笑，气喘吁吁。
「不好意思。」他对杰弗里说。「里面有事要赶快处理一下。」然后他转头对米森说：「兄弟，谢谢你来找我，很高兴见到你。」
就这样?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米森嘀咕了一句。他没想到两个人见面这么仓促。「嘿，你怎么变这么客套。」他忽然凑过去要跟洛德尼拥抱，可是洛德尼却伸出手要跟他握手。米森看着他的手，愣了一下，有点困惑，不知道两人怎么这么快就变得这么疏远。
「替我问候一下大家。」洛德尼的口气彷佛他再也见不到大家了。
杰弗里又清清喉咙，显然已经很不高兴，急着要走。
「我会的。」米森极力不让自己露出哀伤的口气，然后握住洛德尼的手。他们很客套的握握手，而这时候，洛德尼脸上的微笑忽然消失了。米森忽然感觉手掌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原来，洛德尼手里藏着一团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