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伊瓦里斯特脸上浮现纯粹的惊慌。「地板──」他用语言起了个头。
凯的拳头挥向伊瓦里斯特下巴，让他的头重重撞上后面墙壁。伊瓦里斯特瘫软地趴在桌上。
「你太冲动了。」艾琳说，从满地书本间找出空隙走到窗边。她的心情很矛盾。正常来说，她绝对反对凯殴打其他图书馆员。但伊瓦里斯特为了脱身，吐出的下一个字眼可能是「崩塌」之类的。
凯耸耸肩。「妳不是总说在任务进行中必须知道何时该当机立断吗?」
「如果你的记性不要那么好，我的人生会比较轻松。」艾琳喃喃道。「或至少你不要那么常使用『伪善』这个字眼。或是对我露出意有所指的眼神。」她从窗户侧边往外偷窥，避免被底下街上的人看见。
那些狼正绕过一个街区外的路口转角。总共有六头狼──身型巨大、看起来很健壮，牠们沿着人行道昂首阔步前进，光滑的深色毛皮在阴影中透出光泽。牠们没在跑，而是缓慢而从容地行走，不过仍然快速缩短与公寓的距离。
一股冰冷的原始恐惧向艾琳表示，牠们将在一分钟左右之后抵达这栋建筑。
有两个男人走在狼群后方，步伐明白显示他们是跟着狼群走，而不是引导狼群。隔着这样的距离很难看清楚他们，不过显然走在前面的人是老大。
「那是青松吗?」艾琳问。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凯回答，「不过如果是的话……」
两人同时转头看伊瓦里斯特。
「好吧。」艾琳短促地说。没时间可浪费了。「你带他从逃生梯下去──不，等一下，从逃生梯上去，不要下去，如果可以的话从屋顶离开，看看你能不能不留下行迹。然后叫出租车，对司机说他生病了，然后去找一间旅馆。还有把地图给我。」她伸出手。「我晚点和你们会合──我会追踪伊瓦里斯特，找到你们两个。你要确保他不能逃走。」
凯反射动作般把地图交给她，然后瞪着她。「妳说我要做这些是什么意思?那妳要做什么?」
「我要拖住追兵。」她把地图夹在腋下，迅速解开缠在手腕上的吊坠盒，挂回脖子上，然后藏在上衣里。「我要耽搁他们，让你带伊瓦里斯特离开。我们要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但是万一他醒了呢?」
「塞住他的嘴、绑住他的手脚，随便你怎么做;对他说要怪就怪我好了。你知道我能做什么──你要假设他能做一样的事。别告诉我你从没想过要把我绑起来好让我待着别动。」他回避她眼神的态度证实了她的猜想。「快点，凯，我们快没时间了。」
「万一妳说错什么话惹毛青松怎么办?毕竟他有狼……」不过他已经在把桌子从墙边拖开，将昏迷的伊瓦里斯特扛上肩。
「我会清楚声明大图书馆知道我在什么地方。眼前只要他们不知道你在这里，或你是谁，」艾琳试开房间里另一扇门，门后是一条小走廊，通往小厨房和更小的卧室。卧室窗户面向公寓建筑后侧。「你就是我的秘密王牌。我希望能保持下去。快走吧!」
如她所料，她发现通往逃生梯的窗户上过润滑油，家具摆放的位置也很容易爬出去。艾琳打开窗户扶着，让凯把她的图书馆员同事拖出去，然后愉快地向他们挥挥手。「小心一点喔!」她说。
「噢，那是一定的，我只要仿效妳完美的典范就好。」凯挖苦地说。他把窗户砰地一声关上。
艾琳迅速察看伊瓦里斯特的卧室。这房间很小、很昏暗，塞满了书。她检查床垫底下、床边柜的抽屉、脸盆架，以及她能想到的任何地方。但她没有轻松找到暗藏的秘密文件或日记、隐藏的宝石或任何可能解释伊瓦里斯特行为的物品。她没有把房间恢复原状，就让抽屉被拉开、床单被掀起。这能让她打算编的故事更有说服力。
她向前侧窗外瞄了一眼，发现狼群已经聚集在公寓大门口。可想而知，街上没有任何围观者。
现在有几件事在她脑中拼凑在一起了。散布在这间公寓里的书都是杂七杂八的小说，从廉价的通俗小说到边缘长霉的二手精装书都有。图书馆员如此随意地搜集一大堆低成本的书，而且根本没有试着去整理，只有一个原因。伊瓦里斯特搜集这些书不是为了阅读，而是用它们来制造大图书馆防护网。他在这间公寓与大图书馆之间创造抽象链接，试图藉此躲避某个人或某个东西。而由他看见凯──以及外头狼群──的反应，可以合理推论他在躲的是所有龙族，尤其是青松。不过她还不知道胡和金芝在这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
她先前对凯说他是她的秘密王牌──希望隐藏他的行踪。但实际上不是那么简单。从凯和这里的其他龙族产生冲突的那一刻起，他就得决定要站在哪一边。决定他是要帮大图书馆，还是那等于背叛了他的家族和同类。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凯，艾琳打算尽可能延后那一刻的来临。
外头的狼群鼓噪起来。艾琳深吸一口气，在心中替凯和伊瓦里斯特祈祷，然后走出公寓。她开始下楼梯。
一声巨响，可能有人把建筑大门踹开了。狼群的低吼声沿着楼梯间传上来。
艾琳强硬地提醒自己，如果这些狼会随意攻击靠近他们的人，维纳队长一定会知道。她继续走。
除非牠们把受害者吃得一乾二净，然后找个隐蔽的地方丢掉骨头，幻想力很不会挑时机地提供意见。
别傻了，狼才不会丢掉骨头，她坚定地告诉自己。即使是龙族当宠物养的异常聪明的狼也是一样。那种事归龙族的人类喽啰处理……
她弯过最后一个楼梯转角，看着下方的一楼。虽然只有六头狼，但牠们茂密深色毛皮和闪着精光的眼睛填满了走廊，不断地前后穿梭、彼此绕行。牠们的呼吸声又响又重，让她的精神处于紧绷状态。不过即使有这一群掠食者在前，她的注意力却被狼群后方的两个男人吸引。
她不再下楼，试着让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慢下来。如果她不能立刻让他们成为防守方，那么她已经输了。
「不好意思，」她轻蔑地挑起一眉，「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走廊另一端暂时僵住了，这让她有更好的机会仔细打量站定不动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人显然是龙族，另一人则否。走在前面的显然是老大，从他的姿态、表情和看起来比另一人贵了一倍的西装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皮肤和头发都是黑色的，不过头发微微带着深绿色光泽，就像椋鸟翅膀的色调。他的肩膀比凯来得宽。他抬头看着艾琳，神色透露出他更希望能居高临下。他和金芝一样有强烈的存在感。他傲然而立，像是由活生生大地塑成的雕像，是比人类优越的生物，只是暂时化为人形。
第二个男人立刻就可归类为专家──永远都能为雇主解决问题的那种人。他看起来利落整齐，不过眼睛细而谨慎，从一开始就不停地扫视整个空间。但他待在后头，等着第一个男人开口说话。保镳，艾琳判定，虽然他可能并不知道雇主的真实本质。
终于，第一个男人开口了。他的嗓音低沉、清晰，而且绝对不是本地人。「我想我们素未谋面。」
艾琳心中烧起一股如释重负的火焰，她还没被吃掉;她用力踩熄火焰。「我叫玛格莉特，」她冷淡地说，「我替大图书馆工作。我想你知道我们是谁吧?」
她现在在他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情绪，是心虚吗?这倒是有意思。「当然，」他说，「我想妳也知道我是谁，还有我的身分吧。」
该再度掷骰子了，希望掷出来的点数能让她赢大奖。「那是当然的。是青松大人吧?」
他没有做出明显反应，不过狼群有。牠们退后围绕着他，身体贴着他的腿，头抬起来顶他的手。
青松大人，艾琳深思，如果你想维持高深莫测的形象，就不该让身边围绕着会回应你情绪的宠物。
他回答时，她察觉到他有点小心翼翼。「我不知道大图书馆对我这么熟悉，能够一眼认出我来。」
艾琳耸耸肩。她开始朝他走去。当然这表示她也在接近狼群，但天底下哪有完美无缺的计划。「唔，我们尽量记录龙族朝廷的显赫成员。但我不晓得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想让他维持不知所措的状态。严格说来她的用语是客气的，但语气非常随便，以龙族的标准来说已趋近于羞辱。此外，他们互相撒饵的时间越长，凯彻底脱身的机会就越大。
艾琳走到楼梯底部时，其中一头狼踱步上前嗅闻她的手。她急切地试着回想自己有没有碰过伊瓦里斯特。她认为没有;她只有翻过他的东西而已。她伸出手让狼检查，并且在心里祈祷等一下缩回来的不是血淋淋的断肢。「好可爱。」她说，听到狼的喉咙发出低吼。
「我自己培育的品种，」青松说，「当然，是恐狼。」
「狼如其名。」艾琳口腔发干地说。
「恐狼是非常早期的一种狼。」青松解释。他揉了揉最大一头狼的耳朵后面。「每个男人都要有嗜好。」
「恐怕我花太多时间在追逐书籍，很少有机会做别的事。」
「那妳是来『追逐』某本书的吗?」青松见缝插针地提问，就像把利刃插进盔甲缝隙。
艾琳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现在她只要自然地讲出来。「不是。坦白说──对了，我该称呼你王子，还是大人?」
「大人就行了。」青松说，「暂时是。」现在他们站在同一平面上，艾琳不再占据高度优势，他看起来比较自在一点了。
她点点头。「我来这里是因为我们让一位同僚待错地方了。」
青松皱起眉头。「另一个图书馆员?他出了什么事吗?」
青松可能是习惯性地默认他们谈论的对象是男性，就像他刚才说每个「男人」都要有嗜好。也可能他早知道那个图书馆员是男性。韦尔会说他们的资料不够充足，韦尔是对的。
「我们不知道。」她耸耸肩说，「这是问题的一部分。纪录显示他来到这个世界，但失联了。我刚才下楼的时候看到你真的很意外，我是说，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我们两个遇上的机率有多小?」
青松迟疑了一下。「我会解释。」他终于说，「我通常不会和外人分享这类事，不过妳可能帮得上忙。」他稍作停顿，好像预期她会为有出力的机会表达感恩。看她没反应，他便继续说：「我在追查一个小偷，线索带我来到这里。」
虽然她所有的本能反应都倾向于后退，但艾琳愤怒地跨出一步。「你是在暗示有个图书馆员偷了你的东西吗?」
「绝对不是!」青松迅速地说。「我刚才想到，那个小偷可能也偷了妳同事的东西，所以线索才会把我带到这里。」
青松可以轻易地声称这个图书馆员偷了他的东西，那甚至可能是事实。那么为什么青松又要这么强力地否认呢?除非他基于某种原因，要让艾琳和他站在同一阵线。
艾琳慢慢地点头。「我得承认，从我同事在楼上的公寓看起来，他似乎被绑架了。」
青松转头看保镳。「路奇，这种事你比较懂。」
「我得先看一下现场，老板。」男人轻触一下帽沿说。
「房间在三楼，」艾琳热心地说，「门开着。我不是专家，但是看起来有人扭打过。」
路奇望着青松寻求许可，青松点点头，于是路奇上楼查探，脚步轻得和狼一样。
艾琳不知道还能拖住他多久。凯会尽快离开，但是昏迷的人可是很碍事的沉重负担。只要她能让青松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久一点点……
她叹口气。「真的很烦人。我本来正在研究很有趣的主题，是关于革命后的法国文学中诺斯底教派的意象，结果就被叫来找一个非常资浅的图书馆员，他只是休假结束没有马上回到工作岗位而已。现在看起来他好像有麻烦了。怎么会有人在这里被绑架?」
「妳有没有考虑过妖精涉案的可能?」青松提供意见。
「妖精也在这里?我们的纪录已经严重过时了。他们告诉我这个世界相对而言不受妖精侵袭。」
「这消息来源是其他龙族吗?」青松问道，「我们可能有共同认识的熟人。」
艾琳的镇定像热水壶里的冰块一样融解。她不能冒险提到凯，她甚至不想冒险提到他的叔叔敖顺或李明。但是声称她从未结识任何龙族，会让她在青松眼中降低身分。「我无权谈论我所认识的龙族。」她说，语气暗示他应该能体谅她的立场。
他慢吞吞地点头，表示他确实能体谅。「不久之后我将在南境女王的朝廷担任高位，也许我们日后能互相帮忙……」
「先恭喜你要高升了。」她客套地回应，「相信你一定会表现得很杰出。」但如果他对这官位这么有把握，是已经拿到那本书了吗?如果是，他干嘛还来这里堵伊瓦里斯特?她意识到自己其实一无所知，不禁心生一股寒意，担心也许已经铸下了大错。
其中一头狼呜咽起来，慌乱有如一条虫沿着艾琳的脊椎向下蠕动，她在想牠是不是嗅得出谎言的气味。然而片刻后，她就看到路奇走下楼梯。
「回报，」青松命令，「你在这个女人面前可以直言不讳。」
「他不见了。」路奇说。狼群为他让出一条通道，让他走向青松。「这位女士说的没错──有人扭打过。到处都是书。有人从后侧窗户离开，那扇窗户没锁上。有摩擦的痕迹。我认为对方有一个人，或两个人，而且还扛着某个人。他们走之前把整间屋子翻了一遍，拉出抽屉、检查床垫底下──都是常见的伎俩。抱歉，老板，我们来迟了一步。」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艾琳质问，抢在青松能提问之前先打岔。「还有，能不能看出对方是什么人?」
「不到一个钟头之前。」路奇瞥了青松一眼得到许可之后回答。「而且不，女士，他们不是乐于助人、留下要求赎金字条的那种人。但我能告诉妳，不管对方是谁，是他替他们开的门。」
艾琳皱起眉头。「这你怎么会知道?」
「没有开锁工具留下的刮痕，锁没有被破坏，门也没被踹破。」路奇的目光滑向公寓建筑大门，它仍敞开着。「说到这个，老板，我们或许该考虑趁警察来之前去外头走一走。可能会有多管闲事的邻居报案。」
「我要先看看那地方……寻找我财产的线索。」青松有点匆促地补上第二句话，好像突然察觉他得解释自己为何感兴趣。「如果收到妳同事的消息，我们会通知妳。他叫什么名字?妳又会待在哪里?」
艾琳回想维纳队长提到的旅馆，选择「没有」带着狼群入住的房客的那一间。「在此事水落石出以前，我会住在广场饭店。」她说，「我同事叫伊瓦里斯特。如果我在找他的过程中发现你的财产──对了，是什么东西?」
「狼形玉雕。」青松说，「妳绝对一眼就认得出来。」
「了解。」艾琳几乎希望自己戴着眼镜，那她就能傲慢地抬一抬镜框。她决定该针对她的角色再推一把，好让青松确确实实地认为她是个强大、狂妄，但又不会碍他事的无知傻瓜。「我相信你的调查不会干扰到我的调查。说到调查，我要开始进行了。日安。」一个强大、狂妄、文法很差的傻瓜，她在心里修正设定。
青松被人如此随便地打发，生气地瞇起眼睛，但他没说什么。不过他的狼群一边低吼一边退离门边，让出一条路给艾琳，牠们嗓音显露出越来越强烈的愤怒，让她知道她已经成功惹火了他。压抑的力量让空气凝滞沉重;就连路奇都摘下帽子、拿出手帕擦拭额头，而且站得离他的老板远远的。
艾琳走向门口，保持稳定的步伐，离开了公寓建筑。为了百分之百确定没有狼能追踪她的气味，她至少要搭一段地铁。
而且她有很多问题要问伊瓦里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