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艾琳整个人平贴在人行道上，子弹从她头顶咻咻地飞过。那些子弹在他们刚离开的车子上啃出孔洞，并像镰刀一样切向地铁站入口的人群。尖叫声中混杂着汽车轮胎的摩擦声，附近的所有车辆都试图脱离这个范围。
她突然意识到，那也包括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警车。而它是他们和击发汤米枪的枪手之间唯一的屏障。
「车轮，死锁!」她慌乱地迅速大叫。
她声音传送范围内每一辆车都嘎吱一声停住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浊的灰尘和废气。两个警察弃车逃亡，连滚带爬地寻找掩护。但是子弹仍然没有停歇。
「让枪卡住?」凯提议。他往侧边扭动，试着离火线更远一点。
「对，我正要做这件事!」艾琳没好气地说。她应该先下这道命令才对，而不是让不能动的汽车把整个区域堵死。慌乱中做的决定鲜少会是好决定。「然后我们就跑。」
「我们应该处理枪手。」
「没了枪，就没有枪手问题。如果我们逃走了，整个危机也就解除了。」她正准备行动，一颗子弹贴着她的头顶飞过。「准备好。枪，卡住!」
凯拉她站起来;还没有任何人发现射击已停止时，他们已经拔腿狂奔。
艾琳本来就想到人们会在地铁站入口内寻找掩护，但她没想到两个男人手持汤米枪朝街道无差别扫射会带来什么后果。现在她看到了尸体，只能逼自己继续走，不去理会空气中带着铜味的新鲜血腥味。如果她想活着离开，可没时间管那么多。
地铁站里的验票闸门处空无一人，只有警卫躲在他的警卫亭里。所有人都(颇为理智地)选择逃跑，而不是留下来看热闹。这相当清楚地显示出这个美国──或至少这个纽约──面对枪枝和暴力的反应。艾琳不得不承认，维纳队长要她离开这座城市很中肯。
进入闸门后，便可看到洪水般的人群沿着瓷砖楼梯往下流，他们匆忙地穿过走廊，拥进任何一列准备离站的列车。男男女女紧挨在一起，因为急着远离枪火而抛弃礼节客套。穿着及膝窄裙和轻薄长外套的女人，被挤得紧贴在穿宽肩西装的男人身上，在人堆里踉踉跄跄想要站稳脚步。广阔的入口大厅充斥着尖叫和反复的回音，有人脏话骂到一半戛然而止，有人恳求某人让路。一群穿着蓝白相间制服的水手组成楔形，像是箭头般突破人群。凯弯向旁边从杂志摊抓起某个东西，艾琳得逆着人潮挣扎去找他。
「哪一列列车?」他大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近一点。
「随便!」她喊回去，「但我们要上最后一节车厢。」
他没问原因，只是在人群中强力开出一条路，并且拽着她走。在正常状况下，纽约地铁站本来就不是弱者可以生存的场所，而现在外头的枪击把这里的混乱程度推上了新级别。和伦敦地铁一般时候的半文明状态截然不同，眼前只见尖叫、肘击和践踏构成的人间炼狱。
不过，她阴郁地想，这倒是让任何想跟踪他们的人面临极大的挑战。
他们两人跌跌撞撞地上了刚进站的列车，然后──在离站前──又爬出末端的门，下到铁轨上，小心地避免踩到任何轨道。艾琳不确定哪条轨道有通电，也不想亲身尝试。
十五分钟后，他们躲进一间维修室。天花板上悬垂着一颗灯泡，昏暗光芒笼罩着一罐罐油漆、拖把、水桶和其他把这地方塞满并积满了灰尘的杂物。剩下的空间几乎容不下他们两个人。不过这是几小时以来，艾琳第一次能确定自己很安全，而且不受到监视。
希望在这个地下铁路系统里没有任何狼人。
「事情发展和我计划中完全不一样。」她说。她抬起手抹掉脸上的灰尘和煤灰，注意到手指沾上了血迹。一定是在车站外沾到的，当时她在地上匍匐前进，子弹飞过她头顶。艾琳对暴力并不陌生，她曾受过枪伤。可是像这样随意地过度攻击，毫不在意会误伤多少平民，实在令她不安。「我知道我们该预期会被龙族找麻烦，但我没有打算被犯罪组织射击，或是被警察追捕。」
「我们受到监视的程度令人忧心，」凯赞同地说，「而且感觉他们越来越紧迫盯人。我觉得我们根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
「那就速战速决吧，免得再有别人被射杀。」艾琳说，「我受够被动反应了，该是主动出击的时候。我们需要一张地图。」
「搞定。」凯说，从外套里抽出一份折起来的街道地图。
艾琳眨眨眼。「你是怎么弄来的?」
「我们刚才进站的时候，我看到书报摊有地图。」他皱起眉头。「很可惜我没能留点钱，但是以当时的情况……」
「我们在赶时间。」艾琳赞同，心急地接过地图。她把两个水桶倒过来权充桌子。「干得好，凯。套句纽约人的俚语：来片饼干吧。」
「我愿意接受鸡尾酒和一支舞。」凯期待地说。
「现在我大概一走进夜总会，就会被认出来是『珍奈特‧史密斯』了。」艾琳取下装着伊瓦里斯特名字的吊坠盒，让它悬在地图上方。「你也是。我是说他们会把你当成英国来的帮派分子。记者在拍照的时候，你就站在我后面。」
「我比妳更成功地把脸遮住了。这可能是好事。」凯皱起眉头。「如果青松在这里，而他或胡认出我来……」
「那会很麻烦。」艾琳赞同。她集中精神，把坠子举在地图上方，就像先前一样。「吊坠盒，指出你装着的名字所代表的图书馆员人在哪里……」
□
两小时后，在布鲁克林区，凯扶艾琳爬下路面电车。街道两旁全是三、四层楼高的褐石建筑，高度足以遮住大部分阳光，把街道变成一座峡谷。建筑的入口比街道高，每扇门都以短短的台阶与人行道相连。一排排窗户俯瞰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路人，有如笼罩着阴影的脸上空洞的眼睛，冷眼旁观纽约客为生活奔忙。
目前还没有人认出他们──至少没有人指着他们叫道：「嘿，妳不是那个有名的英国帮派老大珍奈特‧史密斯吗?」──因此艾琳开始试着放松一点。
他们用地图锁定的那栋褐石建筑位于街角，看起来和附近其他褐石建筑没什么不同。它曾是独栋楼房，后来改建成一间间公寓;艾琳依稀能看出门廊内有一整排门铃。这栋楼对面刚好有一间街角商店，方便艾琳和凯假装浏览橱窗内的商品，实际上是在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
「走前门太显眼了。」凯低声说，「如果有人在监视，一眼就看到我们了。」
艾琳点点头。「但是对任何监视者来说，走后门都很可疑。」他们刚才绕了整个街角一圈来勘察地形。楼房后侧有明显可见的逃生梯，不过那条路有它的风险存在。「最好还是走前门，装作我们是住户。」
「前提是妳要让我来讲话，」凯说，「妳的美国口音实在是……」他搜寻有技巧的说法。「不够有说服力。」
艾琳借着橱窗倒影瞪他，然后拉平丝袜上的绉褶，没有直接看他。「噢，好吧。」她答应。
凯把绅士帽拉斜，看了一下倒影，又重新调整角度，然后便率先走向褐石建筑。他装出在口袋里摸找钥匙然后开门的动作，艾琳则站在他后面，用勉强听得见的音量说：「门锁，打开。」
门开了，凯替艾琳扶着门，两人进去后再把门带上。门内的玄关没有家具，只有一排标着数字的信箱为单调的走廊入口增添一丝变化。这地方铺着破旧的油布地毡，构成墙面的旧木板在多年摧残下遍布着刮痕和凹洞。左侧的墙开了两扇门，走廊尽头有一道楼梯。艾琳瞥向信箱，但上头没有任何姓名，只有每间公寓房间的数字。真可惜，要是有名字一切就简单多了。
左侧的第二扇门开了，有个女人探出头来。她大约五十来岁，头发是偏黄的橘色，身上的围巾领洋装则是旧旧的紫色。「你有没有买──噢，抱歉，」她望着凯和艾琳，「我以为是别人。」
「抱歉，」凯设法装出颇像一回事的纽约腔，「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妳。」
「啊，不会啦。我在等我家的汤姆买东西回来。你们是新搬来的?」她眼中闪着好奇的光。
「只是来探望一个熟人。」凯说，「我想他住楼上。他给了我钥匙，可是没告诉我是几号房。」
「他叫什么名字?」女人问。
「伊瓦里斯特。」凯说。他们不确定他是否使用本名，不过总得给人家一个答案。「他才住没多久，顶多一个月。」
「噢，他啊。」女人不以为然地嘟着嘴。「我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啦，不过有个新来的才住了两个星期，其他所有人都住了好几年了。他住三楼，左手边。虽然我没有成见，但我得说，像他那种小伙子应该去住哈林区才对。我是说，那才正常嘛，不是吗?」
听她这么说，艾琳强烈地想起一九二○年代美国的种族歧视有多么严重。但如果想得到信息，很不幸地他们得顺水推舟。「我们也是这么对他说的，不是吗?」她对凯说，费力地模仿他的口音。「我们说他应该去那里找房间。」
凯严肃地点点头，他眼中的幽光显示他知道艾琳在打什么主意。「希望他在这里的时候没有做什么打扰妳的事。」他对女人说。
「唔，没有，那倒没有。」她承认，语气表明她真希望有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他根本很少离开公寓。他整天窝在家里，天知道都在干嘛，只会出门买吃的，还有去转角喝一杯。他做什么工作?感觉真的很鬼祟耶──你们懂我的意思吗?我从广播听过那种事。」
这挺有意思的。听起来他比较像在躲藏，而不是积极地和龙族搭档合作。艾琳若有所思地把信息归档，并点点头。「抱歉打扰了。」她对女人说。
「不会。」她不太情愿地说，显然她原本期望能聊新住户的八卦聊久一点。「祝你们有愉快的一天。」
她把门关上以后，艾琳和凯小跑步上楼。
他们在二楼暂停，艾琳从脖子上解下坠子，缠在左手腕上。「指向你装的名字的图书馆员。」她轻声吩咐它。
坠子像只急躁的小狗拉扯她的手腕，指向左上方。她和凯开始轻声地爬楼梯。
到了三楼，坠子转为朝水平方向拉扯，指向左边的公寓。正如那个女人所说。一眼看去没有什么明显异常的征兆，没有成群的苍蝇、没有尸臭、没有可疑的声响……艾琳用力把心思从三流侦探小说的修辞拉回来，瞥向凯看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凯做出敲门的手势，并扬起一眉。
艾琳考虑了一下。如果伊瓦里斯特确实做了什么亏心事，那么光是敲门都可能使他惊惶逃走。也许她应该让凯在外头的逃生梯上待命才对。
唉，算了，马后炮总是最高明的。准备好开门，她用嘴形告诉凯。
他点点头。
「门，开锁。」她轻声说。
门锁发出喀嗒一声。凯把门踹开;它向后打在墙上，让他们能清楚看见公寓的起居室。
这个房间充满书本。墙边堆著书塔、书背尽是俗丽的色彩，更多书装在袋子和箱子里，把地板变成障碍赛跑道。墙上没有挂任何画，除了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外没有家具，没有小地毯，没有装饰品──除了书，什么都没有。
这让艾琳联想到她自己在大图书馆的房间。
有个男人坐在餐桌边，原本俯在手臂上的头猛然抬起来，错愕地用惺忪的目光望着他们。他穿着衬衫，已经解开的领带挂在脖子上，胡碴使他深色的皮肤显得更深。他看看艾琳，判断她不重要而把注意力移开，然后他看到凯，惊恐地瞪大眼睛。「书，打那条龙!」他大喊，把椅子往后推，身体顺势离开桌子。
凯咒骂一声，在门口往后退，同时书塔和地上的书纷纷飞起来，划过空气射向他。
「书，掉到地上!」艾琳大叫，彻底放弃保持安静的期望。她隔著书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她说：「长裤，绑住伊瓦里斯特的腿!」
书本砸在地上──还有几本打中凯──的巨响在室内回荡。公寓内部传来的另一个碰撞声显示伊瓦里斯特由直立转为水平状态。「衣物，放开我!」他命令，「门，关上!」
艾琳纵身扑进房间，在地上滚了一圈，房门在她身后用力关上。用语言和人格斗就是有这个问题：你花越多时间讲话，就等于给对手越多机会采取行动。伊瓦里斯特不该浪费时间让他的腿重获自由的。「领带，勒住伊瓦里斯特。」她快速地说。这很残酷，不过是她所能想到最快让他安静的方法。「桌子，把伊瓦里斯特固定在墙边。」
桌子在地板上滑行，把伊瓦里斯特卡在它和后方的墙壁间，而他的领带也飘起来环绕他的喉咙、紧紧缠住他的气管。他和领带搏斗，用手指抠抓布料，但他没办法用语言说任何话。
艾琳由蹲姿站起，走到他身边。「别再反抗，我们就能谈一谈。」她说，「如果你同意就点头。」
伊瓦里斯特抽筋般微微点头。这不是投降的动作，只是暂时妥协。
「领带，松开伊瓦里斯特的喉咙。」艾琳说。她看到领带留下的红印子，不禁有点愧疚。「抱歉，但我们得谈一谈。我是大图书馆的人。」
「这一点很明显。」伊瓦里斯特呛道，「而且看来妳也把自己给卖了。」
「你说什么?」
「他。」伊瓦里斯特指着凯──他刚进房，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踢开。凯的太阳穴被一本书击中，正流下细细的血来。「大图书馆的中立性荡然无存啦!」
「他不是我的盟友，而是学生。」艾琳说，自己也知道这听起来可能差别不大。「而且我是正式的图书馆员，大图书馆派我来查明你在做什么。如果你现在立刻告诉我，对我们两人都会轻松很多。我想我们都知道现在的局面有多危险。」
伊瓦里斯特畏缩了一下。他的表情明显可看出罪恶感和绝望在交战。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好吧，如果妳放开我，我们就能谈一谈。」
艾琳判断：他或许是个优秀的研究员，不过实在不是高明的骗子。也许是因为他已经累坏了。他看起来好像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但是由他的目光在室内到处乱跳、寻求选项来看，她一命令桌子放开，他就会试着逃跑。
她希望自己撒的谎比他有说服力。像他那么明显真是令人难为情。
「好吧。」她在内心叹口气说。最好给他个守规矩的机会，即使她怀疑他不会把握这个机会。这事会变得很难看。「桌子──」
外头传来某个声音，令她的句子中断，他们三人都转头看向窗户。
那是狼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