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恭喜，」凯打开门时艾琳说道，「我看你仅凭一人之力就成功地挑中了全纽约最可疑的旅馆。」
凯挥手要她进屋，把门关上，然后重重地坐进破旧的扶手椅。他把手肘撑在膝盖上，脸埋进手掌。「我压力好大。」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艾琳的目光由他身上移向伊瓦里斯特。伊瓦里斯特躺在房间里唯一的床铺上，嘴巴被撕裂的枕头套塞得满满的，手腕则绑在床角。他怒瞪着她。「我想我们压力都很大。」她挖苦地说。
「我不得不假设他和妳一样机灵。」凯停顿一下，「这是赞美。但这下我就只能坐在这里干等。」
艾琳想象了一下。坐在这间没有窗户的纽约三流旅馆里，除了盯着墙壁、听伊瓦里斯特的呼吸声之外无事可做。而且他完全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或是处境有多危险。她伸手按在凯肩上。「我知道，」她说，「要是我能想出更好的选项就好了。」
「妳成功应付青松了吗?」凯问，语气听来平静了一点。
「显然答案是肯定的，毕竟我还活着在和你说话。」
凯噗哧一笑。「说真的啦。」
艾琳注意到床上的伊瓦里斯特一听到青松的名字，全身变得僵硬紧绷，而且全神贯注地盯着她。「说真的，」她对两个男人说，「我指控他干扰了我的调查，让他来不及怀疑是我干扰了他的调查。然后我表现得像个自大、骄纵的傻瓜，直到他巴不得看我离开。我在从那里到这里的途中变换路线好几次，他的狼没办法追踪我。但他留给我一些耐人寻味的疑问。」
她走到伊瓦里斯特躺的位置旁。这间简陋的房间里，从灯罩到地毯到角落里的脸盆架，无一不是又旧又破，床铺也不例外。不过它倒是够坚固，而且绑住他手腕的捆缚物也很牢靠。
他向上看着她，费力地想保持镇定。他吞咽口水的动作使得喉咙在抽动。在灰白色的枕头套映衬下，他的肤色像是褪了色的灰褐色，彷佛他一连待在室内好几个星期，没有机会晒到太阳，而且从头到尾都活在恐惧中。
艾琳感觉到一股愧疚，却压抑住。伊瓦里斯特不是什么无辜百姓;他是立过誓的图书馆员，就像她一样，因此他有他的责任。此时此刻，她能为他和大图书馆所做最好的事，就是发掘真相。「伊瓦里斯特，我们要答案，」她说，「如果我拿掉你的口塞，你愿意帮助我们吗?」
他抽筋般点点头。
「好。不要动喔……」艾琳费力地拆着结，「凯，可以麻烦你倒杯水来吗?我想伊瓦里斯特嘴巴被塞住，口腔会很干。」
「听起来像个人经验谈。」凯边说边倒水。
「我的英勇事迹并不总是非常成功。」艾琳成功打开结，把布条丢在枕头上，然后帮伊瓦里斯特把嘴巴里剩下的布团挖出来。她坐到他身旁的床上，暗自希望她受过正式的审问训练。相对来说，她只有被审问的实战经验。「好了，伊瓦里斯特。我知道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况不太愉快。如果我说我很抱歉，你会觉得好过一点吗?」
「不会。」伊瓦里斯特沙哑地说。
也许她要求太多了。她从凯手中接过水杯，凑到伊瓦里斯特唇边，让他小口啜饮。「我先自我介绍。我是从大图书馆来的，我叫艾琳。」
伊瓦里斯特被水呛到了，艾琳赶紧移开杯子。「你没事吧?」
他瞪着她。「妳就是她?『那个』艾琳?阻止妖伯瑞奇的人?」
「听到如此不精确的句子，我们大部分的老师都要头痛了。」艾琳说，一面思考自己的名声究竟如何。「我叫艾琳，最近确实把妖伯瑞奇留在一座燃烧的图书馆里，我只希望那确实阻止了他。永久性的。」她省略了是她放火的事实，毕竟她现在的目标是取得伊瓦里斯特信任。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证明给我看，让我看妳的大图书馆烙印。」
艾琳克制住叹气的冲动。要是在这个世界里唯一听到她说实话的人能够相信她，那该有多好。「好吧，等我一下。」
她把身体扭过来扭过去，总算能露出足够面积的背部给伊瓦里斯特看。她意识到凯的目光也在她身上，一瞬间真希望伊瓦里斯特不在场。她强迫自己回神关注眼前的任务。「满意了吗?」
「我满意的部分是妳是图书馆员，而且妳叫艾琳。」伊瓦里斯特的嗓音因为不敢置信和固执而显得生硬，好像他想趁着其余世界也有机会背叛他之前先筑好防御墙。「我还是不知道妳为什么和一条龙共同行动，或是妳为什么要绑架我。」
「我今天用的刚好就是你这个战术。」艾琳赞许地说，一边把衣服穿好。「质疑对方动机，藉此掩饰自己立场之薄弱。等回到大图书馆，我会给你正评。不过我还是要先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
伊瓦里斯朝凯的方向撇了撇头。「在我告诉妳任何事之前，我要先知道他是干嘛的。」
「目前我跟着艾琳在学习，」凯冷冷地说，「我是她的学徒。我父亲和叔叔都知道这件事。我还不知道我会不会发誓永久效忠大图书馆，但我的状况并不代表大图书馆和龙族结盟。」他停顿了一下。「即使他们或许应该结盟才对。」
「凯，你在帮倒忙，」艾琳喃喃道，「完全在帮倒忙。」
「我承认大图书馆不该被卷入这类争端，」凯说，「但妳和我比起大图书馆和妖精，共通点要多得多。」
艾琳把空杯子递给他。「麻烦再来点水。听着，伊瓦里斯特，回到我的问题──」
「这是妳威胁我的方式吗?」伊瓦里斯特问，「妳是不是要离开房间，让他好好恶整我?」
艾琳深吸一口气。「我们不是来这里玩『好警察和坏警察』的把戏，甚至也不是『坏警察和更坏的警察』。伊瓦里斯特──我们和你站在同一阵线。」
伊瓦里斯特只是望着凯。
「我和艾琳同一阵线，」凯说，「别让我有理由改变立场。」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很温和，但还是隐然透露出锋利如刃的意味。
艾琳强烈地考虑把手插进头发里。「伊瓦里斯特……」也许如果她能说服他她句句属实，他会比较配合。她切换成语言。「我是被大图书馆派来找你并查明状况的，谣传有个图书馆员涉入龙族朝政，因而对大图书馆和图书馆员造成莫大危险。大图书馆并『没有』和龙族结盟，我也『没有』在替青松或金芝办事，凯也是一样。我不能保证大图书馆不会找你麻烦……」如果他背叛了大图书馆的话，她也不能保证自己是来救他的。她非常小心地斟酌措辞。「但如果你能解释目前的状况，我会尽我所能帮你逃离青松。」随着艾琳吐出每个字，字词像是悬在空中，像是在更广大的空间里遥远的管风琴音符──这是实话的保证，也是约束她的承诺。
伊瓦里斯特仍犹豫不决。「妳发誓妳会帮我?」
「我不会帮你躲避大图书馆，」艾琳说，「但我能，也会帮你躲避青松。伊瓦里斯特，你得了解这有多严重。有两大龙族派系在争夺权力，而其中一方声称大图书馆在协助另一方。你知不知道如果妖精听说这件事，会让图书馆员面临多大的危险?或是万一其他龙族派系也掺进来与我们对立?」
她看到伊瓦里斯特的脸抽搐了一下，也看出他的眼神带着愧疚，不禁有点反胃。他确实做了什么，而他也很清楚……
她竭尽所能用诚恳的语气说话。「大图书馆安全部门派我来确保大图书馆不会更进一步蹚进混水。我们就老实说吧，我是来湮灭所有可能的证据的。我们是中立的;承担不起不中立的后果。事已至此，不是掩盖小小违规就能解决的。我要知道你做了什么，以及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不是要逼你或是责怪你，但我得知道。」
伊瓦里斯特闭了一下眼睛。「好啦。」他终于说。他吞了吞口水。「我不笨，我懂妳的意思。我知道事情看起来很糟──不，我知道事情确实很糟──但我有苦衷。而且我是等到陷得太深不可自拔的时候才醒悟到事情的严重度。我会告诉妳，但妳能先替我松绑吗?拜托?」
艾琳开始解开把他手腕绑在床柱上的破床单。「你想从哪里说起?」她问。
「一切是从朱利安开始的。」艾琳替伊瓦里斯特松绑时，他望着天花板。「妳知道，他是我的导师。是他招募我进大图书馆的。」
「你接受训练时的导师也是他吗?」艾琳解开了他的右腕，绕到床的另一边去解他的左腕。
「不是，是涅伊特。」伊瓦里斯特活动着他的右手手指，让僵直感消退。「朱利安是我家乡世界的驻地图书馆员，我还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妳知道吗?他帮我申请到奖学金进入当地大学就读，又让我受专业训练什么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大图书馆是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古怪──因为来找他的一些人的缘故。但那并不是很重要，他人还不错。」
「他住在哪里?」
「芝加哥，在G|14世界。那是个高度魔法世界，有很多巫师，因此他才能隐身其中。别人只是想当然地认为他也是巫师。」伊瓦里斯特好像一直在等待机会一吐为快，滔滔不绝。「我过得很不顺遂──找不到工作，没有资格进行重要的研究，我和女友分手了。这时朱利安招募我进大图书馆，这是我的大好机会，人生有了希望。」
艾琳点点头，试着评估他的年龄。他比她年轻，但很难判断年轻多少。他看起来二十好几，不过他在大图书馆研习的期间并不会变老。「你接受了标准的学徒课程?」
「是的，他经常会寄信给我。我先是成为学徒，后来出师获得了暂时雇用，再来就获得了烙印。所以我终于想说可以去见他了。妳知道吗，我一直拖着没去。」他说话速度慢下来。「我猜我是想一次秀给他看──让他看看我走了多远，我有了什么成绩，告诉他我很感谢……」
「以成年人之姿回去，」艾琳轻声附和，「以平起平坐的同事身分去见他，而不只是他的学生。」
「是啊，就是这样。我寄了信给他，他知道我要去……」伊瓦里斯特深吸一口气。「可以再给我一点水吗?」
艾琳把杯子递给他，等着他喝水。
「谢了。」伊瓦里斯特说，把杯子放在床边桌上。「那个塞嘴布真的让人嘴巴很干。」他怒瞪凯。
凯耸耸肩。「如果你要我试着想出阻止图书馆员说话的其他方法，大可以鼓励我尽量做实验。」
伊瓦里斯特倒没有真的畏缩，但态度变得保守，彷佛再度退回那道个人防御墙后。「是啊，方法多得是，而你们这群人全都知道。」
艾琳举起手阻止凯火上浇油。「你去见朱利安时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尽可能让语气充满鼓励意味，不过她胃里的紧张感就像一团紧实的球状物。伊瓦里斯特暗示龙族有一些手段能对图书馆员「造成不便」──用比较温和、比较不吓人的说法──令人不安。但是更重要的是让伊瓦里斯特不要岔题，好好把事情交代清楚。他们时间有限，迟早有人会找上门来，不论是龙族、警察、罪犯，或是三者一起来。
伊瓦里斯特低头看着他的手。「他死了。」他轻声说，「他在几天前死了。是心脏病。当地警方给他验尸，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他在遗嘱中把财产留给我。但是太迟了，我去得太迟了。」
「我很遗憾。」艾琳轻声说。
「我不知道，对吧?」伊瓦里斯特抬头看她，她马上排除了认为他是想掩藏表情、增加谎言说服力的想法。因为他脸上的悲伤太确切了，百分之百真实。「我是说，我知道他心脏不好，看过他吃药，他会去医院什么的，我知道他因为这理由而不会进行激烈的任务，但是，妳知道吗，我没想到他会……死。」他哽咽地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我没赶上。」
艾琳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肩膀表达慰问。「你不会知道，」她说，「你没办法知道。」但在表象底下，她察觉到较冷酷的自己在说：对，赢得他的信任，妳需要信息。
她实在不欣赏自己的某些部分。
过了一会儿，伊瓦里斯特吞了吞口水，挺直背脊。「我没事。」他说，耸耸肩摆脱她的手。
艾琳点点头。「接下来又发生什么事?」
「同一天晚上，我去他家，开始为他的书编目──还有确保没有任何东西会泄露大图书馆的存在。日记什么的。我不认为他有写日记，可是……」
「可是你得确认。」艾琳赞同。
「结果他们出现了。」伊瓦里斯特的眼神再度望向凯，他的身体紧绷起来。「两条龙。青松和他的亲信。」
「胡?」艾琳问。
「对，就是他。狼和狐狸。我一开始很客气，请他们进屋，不想冒犯任何人。他们说他们认识朱利安，所以……嗯，我知道他认识一些龙，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接着他开始提出要求。」
「『他』指的是青松?」
伊瓦里斯特僵硬地点点头。「他说朱利安和他谈好一些条件，而朱利安还欠他东西。既然我是朱利安的门生，我就得替朱利安偿债。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我应该感激有这个机会。」
艾琳看得出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以免打断伊瓦里斯特的陈述。她怀疑他认同青松的想法。「看你态度并不热切，他们有什么反应?」
「是啊，是啊，妳可以这么形容。」伊瓦里斯特发出沙哑的苦笑声，「一开始青松只是瞪着我，然后胡试着对我花言巧语，他们都说很简单，我只要替他们找一本书。接着青松承认这事和龙族政治有关──见鬼，我知道我们不碰龙族政治。所以我不但拒绝了，而且是坚决拒绝，当然用词尽可能有礼貌。最后胡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桌子这一端来，建议我读一读内容。」
他闭上眼睛，再度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那是一封朱利安写的信。还记得我说在我加入大图书馆之前，我和女友分手了吗?唔，结果我们断得不如我以为的那么干净利落。她怀孕了，生了个女儿。而朱利安一直没有告诉我。」
艾琳试着想一些有帮助的话来说，能搭起桥梁通向他，说服他她能体会，但她什么也想不到。
「我去大图书馆以后才过两年，安妮塔就死了。」伊瓦里斯特说。他的语气变得麻木，好像在念剧本台词，却不知道该怎么正确表达语句底下的情绪。「是车祸。她的家人照顾她的女儿，女儿的名字是米兰达‧苏菲亚。朱利安一直在追踪她的状况。他在信里写说他不希望我分心。他竟然用『分心』这个词。他写说希望我能累积图书馆员的经验，不必操心女儿。他说他会关注米兰达的生活，说就像某种偶尔会出现的叔叔，说他很期待能安排我们团圆的那一天……」伊瓦里斯特的手在腿上握成拳头。「他没有权利，他该死地没有权利这样对我，甚至不告诉我有她这个人!」
艾琳内心有一部分充满惊恐的同情心。不过当她点头附和时，内心的另一部分，比较冷血的部分，可以猜得到接下来他会说什么。这就是为什么图书馆员有家庭很危险，这让我们变得脆弱，让我们有被施压的空间。
「这就是青松拿来要挟你的把柄，对不对?」她问，「你的女儿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