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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仑法尔的喀都灵城坐落于北方山脉的一座丘陵之上。维林牵着唾沫星,缓步踱近城墙。城池内部街衢纵横,令他叹为观止:放眼望去,一条条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向上延伸,愈发狭窄陡峭;砂岩堆砌的砖形房屋立于街道两边,屋顶盖满瓦片;城内四通八达,街区之间以走道相接,各墙之间有拱桥相连,形态优美,高悬半空。抬头仰望,这座城犹如一片石头森林。
城门口持矛的卫兵向他点头致意,然后挥手放行。宗会在仑法尔颇受尊敬,尽管统一战争中宗老们站在了国王一边,当地人对宗会的敬意却丝毫没有减少。走过城门,街上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情形不比瓦林斯堡,那里的人常常直勾勾地盯着他,或是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令维林颇感恐慌。
城门附近的一个马夫接过唾沫星的缰绳,为他指出了第六宗驻地的位置。“要爬一段路,兄弟。”那人说着拉紧缰绳,打算挠挠唾沫星的鼻子。
“别!”维林一把拉开那人的手,唾沫星张嘴咬了个空。“它脾气不好,这两周我们赶了很远的路。”
“噢。”马夫退了半步,笑着对维林说:“看来只有你能制住它吧?”
“不,它也咬我。”
马夫没有夸张,第六宗驻地距离城池最高点不远,维林爬得双腿酸痛,终于来到驻地门前,拉响了挂在一旁的门铃。开门的那位兄弟身材魁梧,须眉浓密,瞪着一双精明的蓝眼睛打量他。
“是维林兄弟吗?”他问。
维林吃了一惊,皱起眉头:“你知道我要来吗,兄弟?”
“两天前有快马从都城赶来。宗老说明了你的任务,命我满足你在此地的需求。我认为全疆国的各个驻地都收到了类似的信函。这事儿太不幸了。”他说着让到一边,“请进,你肯定饿了。”
维林跟着他走过一条幽暗的长廊,爬上一段楼梯,接着又是一段楼梯,再往后还有一段。“我是宗将亚丁,”大胡子男人自我介绍,“很抱歉,要你爬这么多楼梯。仑法尔人称喀都灵为多桥之城,其实应该叫无尽阶梯之城。”
“恕我冒昧,兄弟,你为何不在门前设岗?”维林问。
“没有必要。这是我到过的最安全的城市。郊外也没人为非作歹,有罗纳人在呢。”
“罗纳人本身就很危险吧?”
“噢,他们从不过来。显然是不喜欢城里的味儿,不好闻就代表运气不好。他们通常骚扰的是边境附近人数较少的聚居地。每隔几年,战酋就召集数千人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劫掠,不过也很少靠近城墙。罗纳人不擅长攻城。”
他被领到一间大房,这里是驻地的餐厅,亚丁兄弟从厨房端来了一盘炖菜。吃过饭后,宗将在桌上铺了一张大地图。“这是我们第三宗诸位绘图兄弟的最新成果,”他解释道,“详细地标明了边境地区的地形。这里,”他指着一个城池模样的图案,“就是喀都灵。往北走便可到达司盖伦关,有三队兄弟在此地永久驻防,逃犯绝对无法逾越。罗纳人几十年前就放弃了。”
“那他们是怎么到南边来的?”维林问。
“从丘陵的东边和西边。要绕很远的路,而且容易遭受攻击,不过他们既然跑来劫掠,也只能这么走。你怎么知道你的兄弟会冒险闯进罗纳人的地盘?”
他已经不是我的兄弟了,维林很想说,却还是忍住了。他一想起诺塔就火冒三丈,但说出来并没有好处。“有没有隐蔽的路线可以进去?”他没有回答,反倒问起宗将来,“有没有哪条小路适合独行,而且不容易被他们发觉?”
亚丁兄弟摇摇头:“只要我们闯进去,罗纳人就知道了,不管是隆冬时节一个人去,还是盛夏时节一整队兄弟去,根本没有区别。他们怎样都能知道。我寻思着,怕是跟黑巫术有关。这是毫无疑问的,兄弟,如果你跟着他进去了,迟早要撞见他们。”
维林的目光在地图上扫视,从代表北方山脉以及罗纳人老巢的山峰图案,看到百年前修建的司盖伦关——那时候仑法尔的领主极为重视罗纳人持续不断的骚扰,视其为重大威胁。当他的目光移到西边丘陵地带时,血歌忽然升调。他指着一个没见过的小图案,问道:“这是什么?”
“失落之城?他不可能去那里。连罗纳人都不去。”
“为什么?”
“那可不是好地方,兄弟。完全荒废了,到处是石头。我远远地看过一眼,真是吓人,那种气氛……”他摇头道,“感觉很不舒服。罗纳人称其为Maars Nir-Uhlin Sol,意思是丧魂之地。他们有好多故事,讲的都是去了那里的人们再也没有出来。大约一年前,有一帮第四宗的兄弟们进去搜捕北逃的绝信徒,那是在他们的新宗老上任之后。我们宗会当时拒绝继续协助第四宗追捕绝信徒。他们非要去失落之城,说是得到了消息,绝信徒就躲在那里,却拒不透露消息来源。他们不顾我的警告,说什么‘信仰的仆人不用害怕蛮子的迷信说法’。三个月后,我们只找到了其中一个人,应该说是找到了一部分,在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有东西袭击了他,而且,那东西还挺饿。”
“也许他们只是迷路了,冻死了。狼或熊可能吃了他们的尸体。”
“那人的脸被冻住了,兄弟,他当时正在惨叫。我从没见过谁有那种表情,无论活人还是死人。他是被活生生吃掉的,吃人的东西体形比狼更大,性子更凶残。熊可不会留下那种脚印。”
维林又看了看地图:“骑马几天能到失落之城?”
亚丁兄弟凑近了些,那双精明的眼睛盯着维林:“你真觉得他在那里?”
我知道他在。“骑马要几天?”
“快马加鞭的话,三天。我放只鸟儿出去,召集一队人马陪你同行。可能要等几天时间,你就在这里休息……”
“我一个人去,兄弟。明早就走。”
“一个人去罗纳人的地盘?兄弟,说你莽撞都算是客气了。”
“宗老的信提到过不准我一个人去吗?”
“没有。只说给你一切必要的帮助。”
“很好,”维林走过去,拍了拍亚丁兄弟的肩膀,“好好休息一晚,路上有充足的补给,你就帮了我的大忙。”
“如果你一个人去,你必死无疑。”亚丁兄弟淡淡地说。
“那我希望死之前能够完成任务。”
***
西边的丘陵遍地岩石,荒凉肃杀,支离破碎,道道沟渠似乎无穷无尽,维林只好往北边绕行。冬天来得奇快,冷雨倾盆而泻,无休止地洗刷着茫茫群山。唾沫星的脾气格外暴躁,维林每次骑上去,它都昂起脑袋打响鼻,他只好拿出从驻地带来的糖果,时不时喂几颗,才算安抚了它的情绪。他第一天赶了将近十五英里路,晚上在一块半悬的岩石底下宿营。维林缩在斗篷里,克制着生火的冲动——亚丁兄弟严厉告诫他千万别生火。睡意来袭,各种梦境却纷纷扰扰,接踵而至,醒来时天已破晓,晨曦微露,一个梦也不记得了。血歌沉静了许多,但依然清晰可闻,引领他前往失落之城——他知道诺塔在那里等待。
诺塔……一想到他,怒火就噌噌地往上蹿。他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他怎么能这样?自从邓透斯讲述了当时的经过,维林就意识到了残酷的事实——他必须追捕并手刃自家兄弟。对于断了一只手的战争大臣艾尔·海斯提安,他实在同情不起来,此人企图把一腔怨气撒在无力反抗的俘虏身上,根本不值得怜悯。但是诺塔……他会反抗,维林对此非常肯定。他会反抗,而我会杀死他。
他啃了块干牛肉当做早饭,然后冒着清晨时分的淅沥小雨出发了。岩石遍地,无法骑马,他只能牵着唾沫星徒步前行,走了几英里地,就遭到了罗纳人的袭击。
一个小男孩从高高的岩石上跳了下来,动作犹如高难度杂耍,半空中一个翻身,稳稳落在维林面前。他一手提战棍,另一手执弯刃长匕,袒胸露乳,瘦若灰狗,左耳上边的头发剃出复杂的图案,棱角分明的脸庞光洁无痕,却紧紧地绷着,时刻等待开战。维林估计他在十四到十六岁之间。他恶狠狠地喊了一句什么,显然是挑衅,但用的是维林没听过的语言。
“对不起,”维林说,“我听不懂你的语言。”
罗纳男孩看来是把维林的回答当成了辱骂或是接受挑衅,于是毫不犹豫地发起攻击。他一跃而起,战棍高举过头,长匕往后一拉,作势劈来。这一套动作极其熟练,招招精准。战棍落下之时,维林跨步闪开,不等长匕劈到,伸手抓住男孩的执匕之手,一掌拍在他的太阳穴上,男孩当即不省人事。
他伸手摸剑,同时四下搜寻敌人,目光掠过头顶的岩石。既然出现了一个,就有一群。亚丁兄弟告诫过他,罗纳人从来都是成群结队。然而,那里什么也没有,风中既无声响,亦无气味,雨滴敲打岩石,声声不停。唾沫星显然也没察觉到异样,张嘴啃起了包裹在男孩脚上的皮革。
维林上前去拉,唾沫星扬起前蹄就踢过来,幸好他堪堪避开。他蹲下来检查那个男孩的状况,对方呼吸平稳,耳朵和鼻子也没有出血。维林帮他摆正了身体,以防他的舌头堵住喉咙,然后拉着唾沫星往前走去。
又走了一个钟头,遍地的沟渠让位给亚丁兄弟所说的石砧。在他看来,这种地形见所未见,极其怪异,大部分区域都是裸露的岩石,崎岖的表面布满雨水砸出的小坑。拔地而起的石柱,如同巨大的畸形蘑菇。亲眼见到此等奇景,维林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有惊叹的份儿。库姆布莱人宣称他们的神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创造大地,但当维林抬头看见石柱上经风吹雨淋而形成的凹槽时,他确信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打磨,才能形成如此奇特的地貌。
他骑上唾沫星,往北而去,走了十英里后,已是日暮西山。维林挑了一根最大的石柱,倚在旁边,裹紧了斗篷,等待睡意降临。可当他的眼皮刚刚耷拉下来,罗纳男孩又来了。
***
维林正拿绳子绕过他的胸膛时,男孩用那种不知所云的语言大吼大叫起来,此时他的双手已被绑在身后,太阳穴有一处青紫的瘀斑,鼻子底下也有一处新添的伤——这里颇为敏感,此前维林一记老拳打过去,拳面指节突起,当即打得他昏倒在地。
“Nisha ulniss ne Serantim!”男孩朝维林大喊,那张青肿的脸庞绷得死死的,充满恨意,“Herin!Garnin!”
“闭嘴吧。”维林疲惫地说着,往男孩嘴里塞了块破布。
他任由男孩躺在地上打滚,自顾自地牵着唾沫星往前走去。尽管半轮明月足以照亮脚下的路,维林依然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迈步。他不停赶路,直到再也听不见男孩口齿不清的叫喊,才又找了一块巨石,躺在旁边等待睡意来袭。
***
第二天,阳光终于露脸,时而穿透乌云,在冰冻的石砧上闪耀;石柱投下巨大的影子,风化的表层闪闪发亮。真美啊,维林心想,若不是肩负这样的任务该有多好。他心情沉重,连一点简单的快乐都消受不起了。
石砧延伸了五英里,最终让位给一座座低矮的山丘,处处都是北方常见的矮小松树。唾沫星的蹄子一踏上草地,立刻奔驰起来,它打着响鼻,为离开了硬邦邦的石砧而庆幸。维林松开缰绳,任其自由驰骋。唾沫星向来脾气暴烈,精力十足,如今见它翻山越岭、踏草飞奔的欢乐劲儿,着实是件新鲜事。夜色降临之际,失落之城所处的辽阔高原已近在眼前。维林决定在最后一座山丘的顶上宿营,那儿可眼观八方,附近的松树又提供了绝佳的掩蔽。
他把唾沫星拴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然后找来柴火,堆在一圈石头当中,又加了些松木屑用以引火。他敲打燧石,照看火苗,等到营火烧旺,便盘腿坐下,剑在身后,弓在手边,箭已上弦。维林在等待。天色将暗之时,他就发现有人跟踪,已没必要听从亚丁的建议了。
很快,夜幕笼罩四野,天空乌云密布,令黑暗愈发深沉,火光之外,不见五指。又过了一个钟头,传来马蹄践踏草地的轻柔声响——有人来了。走近营地的那人身长至少六英尺半,肩膀宽阔,胳膊粗壮,一件及腰的熊皮背心紧贴胸膛,腰带上别着一根战棍和一把钢刃小斧;下穿鹿皮紧身裤,脚蹬一双皮靴。他和之前攻击过维林的男孩一样,头发剃出了错综复杂的迷宫图案,从一侧太阳穴绕到另外一侧;胳膊的刺青更多,从肩膀到手腕都覆盖着奇异的漩涡和钩子状的图案。他脸形瘦削,棱角分明,很难判断年龄,但在紧蹙的眉头下,那双满怀敌意的乌黑双眼显得饱经沧桑,如果维林没看错的话,他经历过许多战斗。他牵着一匹结实的小马,马背上驮了一样东西——那东西被绳子绑得紧紧的,一边扭动一边呻吟。
罗纳人忽然从腰间抽出战棍和小斧,动作之快,维林几乎没有看清。见那人双手持兵器,熟练地耍了两下,他只感觉气血翻涌,好容易才按捺住拔剑的冲动。那人始终盯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似在算计。须臾,那人满意地咕哝一声,把两样兵器丢在火堆旁边,后退一步,举起双手,但脸上的敌意丝毫未减。
维林从背上解下长剑,放在他面前,也举起双手。罗纳人又咕哝了一声,走向小马,把那个五花大绑的男孩从马背上拉下来,随手扔到了火堆旁。
“这是你的。”他对维林说。口音浓重,却吐字清晰。
维林看了一眼那男孩——嘴巴被皮带牢牢箍住,眼神疲惫,暗淡无光。“我不要。”他回答罗纳人。
大个子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到火堆对面坐下来,伸手取暖:“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有人走到你的火堆边,只要不是敌人,就该给人家吃肉、润嗓子。”
维林从马鞍包里掏出一块干牛肉和一个水袋,扔给火堆对面的罗纳人。他从靴子里抽出小刀,割下一条牛肉,嚼了嚼便咽下去,然后就着水袋灌了一口,却苦着脸吐到地上。“你们梅利姆赫最喜欢喝的酒呢?”他问。
“我很少喝酒。”维林又看了一眼男孩,“你不让他吃一点吗?”
“他吃不吃由你决定。他属于你。”
“因为我打败了他吗?”
“如果你打败了一个人,又不屑于杀死他,那他就是你的。”
“如果我不要他呢?”
“那他就躺在这里,饿死,或者被野兽吃掉。”
“我可以给他松绑,还他自由。”
罗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大笑:“他没有自由了。他现在是一具空壳,他败了,他毁了,在我们族人眼中,他连狗屎都不如。”那人言语中透出怒火,狠狠地瞪着男孩,“对于一个不听告诫、狂妄傲慢的家伙,这样的惩罚相当合适。给他松了绑,他将在此游荡,手无寸铁,无人理会,我们族人避之不及,他根本无家可归。”
他的目光又移了回来,维林发现,在他愤怒的眼神里,还藏着一丝别样的情绪,从他绷紧的下巴和嘴唇的形状可以看出来。那是关切之情。他为这个孩子担忧。
“既然他是我的,”维林说,“那我可以随意处置他?”
罗纳人飞快地瞟了男孩一眼,然后点点头。
“那我把他作为礼物送给你,感谢你准许我进入你们的地盘。”
罗纳人依然面无表情,维林却看出他的眼神里掠过欣慰之色。“你们梅利姆赫太软弱,”他讥讽道,“既无能又胆小。你们只是仗着人多势众,但不可能永远如此。总有一天我们会把你们赶进大海,浪花因你们的鲜血而泛红。”他站起身,走向男孩,用靴子里的小刀割开绳子,“我接受你这没用的礼物,你也没别的可给我了。”
“不客气。”
卸掉了绳子,男孩仍然无力地趴在地上,罗纳人一把将他拉起来,嘴里骂骂咧咧,又一巴掌扇了过去。男孩呜咽一声醒过来,扫见维林,脸上立即有了血色,敌意和杀气瞬间回归。他怒气冲冲地绷紧了身子,还想冲过来打,结果大个子罗纳人反手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上,男孩的嘴角登时流出血来。父亲粗暴地把他推到小马旁边,拎起来扔上马背,往山丘底下一指,神情十分严厉。男孩恨恨地瞪了维林一眼,策马驰入黑暗之中。
罗纳人走回火堆,又拿起干牛肉啃了起来,面色极为阴沉。
“父亲对儿子,向来是爱之深责之切。”维林说道。
罗纳人抬头一瞥,眼中再次闪现敌意:“别以为我欠你什么。别以为你用我儿子的命,换来了行走于我们领地的权利。你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她的意愿。”
“她?”
罗纳人厌恶地摇摇头:“我们双方打了几百年,可你们对我们还是一无所知。她是我们的向导和守护者。她是我们的智慧和灵魂。她统治我们,侍奉我们。”
维林想起了在马蒂舍森林与勒苏丝·希尔·霖相见的白日梦。她是怎么说罗纳人的?我早该知道大祭司能想出办法。“大祭司。是她领导你们吗?”
“大祭司。”罗纳人念了一遍,像是品尝某种陌生的食物,“这说法还行。你们的混账话很难对上我们的意思。”
“你很会说我们的混账话。你打哪儿学的?”
罗纳人耸耸肩:“我们突袭的时候抓俘虏,虽说没什么用。男人太无能,顶多挖一季的矿,女人怀的孩子有病。不过有一次我们抓了一个灰袍男人,他自称凯林兄弟。他会治病,也会学习,很快说我们的话就像说你们的话一样流利,于是我要他教我说你们的话。”
“他在哪儿?”
“去年冬天生了病。他老了,我们把他丢在了雪地里。”
维林明白了罗纳人声名狼藉的原因。“这么说,是大祭司要你们放我进来的?”
“山中传话过来。有个梅利姆赫将独自闯进我们的领地,是他们最伟大的战士,前来找他兄弟索命。任何人都不准伤害他。”
找他兄弟索命……看来大祭司知道得不少。“为什么?”
“她没有解释。山中之言不容置疑。”
“可你的儿子还打算杀我。”
“小子们总想着凭借违反禁令出人头地。他想的是打败了你,拿他的小刀缴来梅利姆赫最锋利的剑,便功成名就了。我究竟哪里触怒了诸神,害我有了这么个傻儿子?”他清清嗓子,往火堆里啐了一口痰,然后抬眼看了看维林:“你为什么饶他不死?”
“没必要杀他。滥杀无辜有违信仰。”
“凯林兄弟经常说起你们的信仰,尽是扯淡。人怎么可能只有教义可信,在违背教义之时,却没有神来惩罚他呢?”
“神即是谎言,谎言不能惩罚人。”
罗纳人又嚼起了干牛肉,然后摇摇头,表情仿佛有些悲伤:“我听过火神尼沙柯的声音,在冒烟的大山底下,黑暗之地的深处。那不是谎言。”
火神?显然此人把洞穴里的回声当成了神的声音。“他说了什么呢?”
“很多。没必要说给你听,梅利姆赫。”他把牛肉和水袋扔还给维林,“杀兄弟会带来厄运。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维林很想不作理会,沉默不语,等罗纳人自行离开,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谈的,他也不稀罕有人陪着,但他只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向陌生人倾吐心声并非难事。“他不是我的亲兄弟。我们在同一个宗会,他犯下了重罪。”
“所以你要杀死他?”
“到时候非杀不可。他肯定不愿意跟我回去接受审判。大祭司也说了放他通行吗?”
罗纳人点点头:“黄头发七天前骑马经过,去了Maars Nir-Uhlin Sol。你打算跟过去吗?”
“非去不可。”
“那你找到的大有可能是黄头发的尸体。那片废墟里只有死亡。”
“我听说了。你知道去了失落之城的人是因何而死的吗?”
罗纳人面带愠色,脸部抽动了一下。谈及恐惧的话题往往令人不快。“我们族人不去那里,至少有五个冬天没去那里了,以前我们也不喜欢那个地方,空气沉甸甸的,压住了人的灵魂。后来就有尸体出现了。经验丰富的猎人和战士被未知的东西撕裂了,他们死前的表情都是恐惧。被野兽杀死甚是可耻,即便是魔法造就的野兽。”他抬眼一瞥维林,“你要是去了,很快就跟你的兄弟一样变成死尸。”
“我兄弟没死。”他很清楚。从血歌始终如一的音调中,他能感觉到诺塔仍然活着,仍然等在那里。
罗纳人突然拿起兵器,站起身来,满怀敌意地盯着维林:“我们谈得够多了,梅利姆赫。再跟你待下去我都受不了自己了。”
“维林·艾尔·索纳。”维林说。
罗纳人面带疑虑地斜睨着他:“你说什么?”
“我的名字。你有名字吗?”
罗纳人无言地端详了他很久,眼中的敌意渐渐消散。最后,他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名字。”
然后他走了,悄无声息地离开火堆,跨进无边的黑暗。
***
那座塔足有两百多英尺高,维林只能想象曾经的壮观景致——仿若一支由红色大理石和灰色花岗岩打造的巨箭,直指天穹。此时他脚下的路残破不堪,杂草丛生,向失落之城的中心地带延伸而去。他走近了才发现,那些碎石表面刻有精美的浮雕,是各式各样的野兽,以及裸身嬉戏的人类。在都城那些年岁更久远的建筑上,石雕皆为军事题材,战士们手持古代兵器,所参加的战争早已湮没于历史。然而此处没有战争,石雕的场景充满喜乐,常与肉欲相关,没有一点暴力。
朝阳已然升起,却隐在厚厚的云层背后,寒风凛冽,卷来雪花无数。维林知道风雪只会越来越大,他裹紧斗篷抵御严寒,同时催促唾沫星快些前进。尽管唾沫星不似以往那般倔强,但维林感觉到这畜生前所未有的紧张,它瞪大眼睛,听到风吹草动就焦虑地嘶叫。是因为这座城,他知道。气氛极其压抑,罗纳人和亚丁兄弟的说法并不夸张。当他走近前方那堆参差不齐的废墟,只感到气氛越来越压抑,后脑壳阵阵闷痛。血歌也发生了变化,调子不再平稳,有一种急迫的警告意味。
他领着唾沫星走向中央的一扇拱门,旁边应该就是高塔坍塌之前的基座。没走几步,唾沫星忽然浑身发抖,眼睛瞪得犹如铜铃,惊慌地昂起头东张西望。
“放松!”维林轻抚它的脖子,试图让马儿冷静下来,不料唾沫星反而受到惊吓,竟然失去控制——随着一声尖利的嘶叫,它的身子猛地一歪,把维林掀翻在地。没等他抓住缰绳,唾沫星就嘶叫着绝尘而去。
“回来,你这该死的畜生!”维林怒吼,可回答他的只有远去的蹄声。“早该割了它的喉咙!”他咕哝道。
“别动,兄弟。”
诺塔站在坍塌了一部分的拱门下方。他的金发长了许多,几乎与双肩平齐,下巴冒出了胡茬。他不再是宗会兄弟的行头,穿着鹿皮紧身裤和皮革猎装,腰间插一把猎刀,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武器。维林原以为诺塔必然说些挑衅的话,外加惯常的轻蔑表情和讥讽口吻,但出乎意料的是,诺塔却是一脸忧心忡忡。
“兄弟,”他一本正经地称呼诺塔,“阿尔林宗老命令你立刻返回……”
诺塔似乎完全没听见他说话,举起双手,缓缓地向他走了过来。维林发现他的眼睛不停地往旁边看,似乎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背后……
维林一旋身,背后的长剑瞬间出鞘。
“不要!”诺塔喊得太晚了,一个极其强壮的庞然大物从维林侧面撞过来,长剑当即脱手,他整个人飞了起来,落到足有十步之外的地上,一时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维林慌忙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大口吸气。胸膛刺痛,说明至少断了一根肋骨。他痛嚎着强行站起身,突然一阵晕眩袭来,只觉天旋地转,不由再次翻倒在地。不止一根肋骨断了。他拼命地挣扎着,疯狂地挥舞匕首,想要重新起身,却发现诺塔站在身边。维林以为他要动手,匕首一转,打算挡开对方的突刺……
诺塔背对着他,举起双手,狂乱地舞动:“不要!不要!放过他!”
有个声音随之响起,似是吠叫,又似咆哮,但没有狗能发出这种叫声。
维林在尤里希和马蒂舍森林见过野猫,但眼前的这头野兽,无论体型还是模样都与野猫大不相同,他甚至可以断定完全是另一种动物。野兽正常站立约有四英尺高,精瘦却强悍的身躯覆盖着雪白的毛皮,上面满是深黑条纹,紧抓地面的巨爪有两英寸长;面庞的毛皮条纹繁复,绿莹莹的双眼满是敌意。当维林与它四目相对时,野兽嘶嘶发声,露出象牙匕首似的尖牙。
“不要!”诺塔大喊着,挡在大猫和维林中间,“不要!”
大猫又咆哮起来,抬起一只爪子,恼怒地凭空抓了一把,然后挪向左边,打算绕过诺塔。维林惊呆了:莫非大猫害怕诺塔?
有人忽然击了一下掌,那声音穿透了凛冽的山中空气,显得格外响亮和刺耳。维林撇开那只龇牙咧嘴的大猫,看到不远处有个年轻女人。她身材苗条,一头红褐色的头发,那张鹅蛋脸美丽动人,甚是眼熟。
“瑟拉?”他叹道。一阵疼痛陡然袭来,令他头晕目眩,浑身抽搐。待维林神志清晰,发现她站在身边,正亲切地微笑着。大猫蹲在她旁边,用鼻子蹭她的腿,她则揉着大猫背部的毛。从她身后的废墟里又走出了几十人,男女老少都有。
“兄弟?”诺塔跪在他身边,面色苍白,神情关切,“你受伤了吗?”
“我……”他见诺塔的眼里尽是担忧,心里只觉无比羞愧。我是来杀你的,我的朋友。我这样子算什么人啊?“我没事。”他说着,勉强撑起身体。胸中忽然一阵剧痛,他当即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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