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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放下剑,兄弟。”汉提斯·穆斯托尔柔声说道。
维林本应勃然大怒,不顾一切地向穆斯托尔的胳膊甩出一枚飞刀,然后一剑深深地砍进他的脖子。但不知为何,他按捺下了那股冲动。对方身手极快,比多年以前的爬手加利思还要敏捷,不过维林倒不是在意这件事。他一时间有些糊涂,又很快知道了原因:血歌的调子没有变,依然那么轻柔而执著地在脑海中低吟,全无他所熟悉的那种异样的感觉和警告的意味。
“咣啷”一声,长剑落在穆斯托尔脚边,谢琳发出了绝望的呜咽声。
“那么,”穆斯托尔一脚把剑踢进了暗处,语调饱含敬畏,“他的话再次应验了。”他盯着维林命令道:“还有别的武器,全都扔掉。慢慢地拿出来。”
维林照做了,飞刀和靴子里的匕首全都丢进了墙角的暗处。“我现在手无寸铁,”他说,“你为何胁迫我的姐妹?”
穆斯托尔瞟了一眼谢琳憋得通红的脸颊,似乎刚刚记起还有这么个人。“你的姐妹。他告诉我,你并非当她是姐妹。她是你的爱人,对吧?她是解除你信仰之锁的钥匙。”
“你解除不了我的信仰,大人。我只是把剑给了你,仅此而已。”
“会的。”穆斯托尔点头说道,语气十分肯定,“他说你会。”
他疯了吗?维林心想。此人是狂信徒无疑,可这样就会失去理智吗?在森提斯·穆斯托尔讲的故事里,他变了一个人,声称世界之父传话给他……“是你的神吗?是他告诉你,我要来这里吗?”
“他不是我的神!他是世界之父,以其大爱,创造万物,通晓天地,包括你这样的异教徒。而我有幸聆听他的福音。他告诫我,你将要到来,你所使的黑巫剑技将要摧毁我,而以我罪孽深重的骄傲之心,我宁愿不这样耍弄心机,而是面对面与你对决。是他指引我去往这个女人所在之地。一切正如他的预言。”
“是他预言了你要杀害父亲吗?”
“我父亲……”穆斯托尔眼里的笃定消失了,他眨眨眼,露出防备的神情,“我父亲迷了路。他抛弃了世界之父的大爱。”
“他没有抛弃你。他把这座要塞给了你,不是吗?他给了你通关文书,确保你畅通无虞。他甚至告诉了你家族最珍贵的秘密——山中地道。他所做的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你如此受宠,足以令旁人妒忌。而你的报答,就是一刀插进他的心脏。”
“他违背了《十经》的律法。他逆来顺受,容忍你们异教徒的统治,而我不能再放任他这样下去了。我别无选择,唯有行动……”
“好奇怪的神明,既然那么爱你,还要逼迫你做出弑父之举。”
“闭嘴!”穆斯托尔的喊声尖利刺耳,夹杂着悲伤的呜咽。他甩开谢琳,执剑平举,走向维林。“闭上你的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别以为他没有告诉我。你研习黑巫术。你背离世界之父的大爱。你什么都不懂。”
血歌的调子仍然没变,而此时篡权者手中的剑距离他的胸口仅一臂之遥。“你准备好了吗?”穆斯托尔问,“准备好受死了吗,黑刃?”
维林发现穆斯托尔的剑尖微微颤抖,又见他牙关紧咬,双眼潮红。“你准备好杀我了吗?”
“必做的事情我做定了。”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他全身都在颤抖,胸脯剧烈地起伏,剑尖晃个不停,却停滞在原地,既没有收回,也没有往前送。在维林看来,他似乎正与另一个自我激烈交锋。
“冒昧地说一句,大人,”维林说,“你好像没有什么杀心。”
“只用再杀一个,”穆斯托尔低语道,“只用再杀一个,是他说的。然后我便可以歇息了。这一次,永恒之境将不再拒绝我,为我敞开大门。”
门外忽然传来交战的声响,许多人发出惊慌的叫喊,很快就淹没在铁蹄蹬地和刀剑相击的响声中。
“怎么回事?”穆斯托尔糊涂了,目光在维林和房门之间来回游移,“这是怎么回事?你使了什么黑巫幻术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维林摇头道:“我的手下正在攻打要塞。”
“你的手下?”他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可你是孤身前来的。他说你将孤身前来。”他垂下剑尖,踉跄着退了几步,失神地望着远方:“他说你将孤身前来……”
快杀死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大喊道,维林以为它早在马蒂舍森林就消失了,那时他意图谋杀艾尔·海斯提安,那个声音就嘀嘀咕咕嘲讽个不停。长剑伸手可及,维林可以取回来,然后砍断对方的脖子!
它没说错,杀死他轻而易举!不管穆斯托尔是疯了还是脑子犯糊涂,他现在毫无防备。然而,血歌的调子没有变……况且他的话里疑点颇多。
“你受骗了,大人,”维林轻声对穆斯托尔说,“无论谁在你脑子里低语,总之是耍了你。我带领的是一个齐装满员的步兵团,还有一队骑乘战马的宗会兄弟。不管死的是我还是别人,往生怕是不会接纳你的。”
穆斯托尔错愕不已,差点跌倒在地。他呆住了,虽然只有片刻的工夫,但他一时间静如止水,固若冰雕。须臾,那张伤疤脸上的困惑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自恋的迷醉之色。他带着戏谑的意味,讶异地扬起一边眉毛,但眼神依然冰冷,充满仇恨。穆斯托尔说话的声音令维林感到十分熟悉,那语调极为沉着笃定:“你一次次地出乎我的意料,兄弟。可什么也改变不了。”
然后又变了,穆斯托尔再次露出了迷惑的表情。维林非常确定,穆斯托尔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变化。他的意识里有另一种存在,可以通过他的口舌发声,而他完全不知情。
“汉提斯·穆斯托尔,”维林说,“国王命你接受叛国罪和谋杀罪的审判。”他伸出手,“交出剑来,大人。”
穆斯托尔低头看着手里的剑,旋动剑身,任其在火光中闪亮。“我洗了又洗,还用砥石打磨了好几个钟头。可我还是看得见,那血……”
“交出剑来,大人。”维林又说了一遍,同时走上前去,再次伸出手来。
“好……”穆斯托尔的声音弱不可闻,“好。你拿走了最好……”他调转剑身,剑柄朝前,递给维林。
这时,维林似乎听到雄鹰扑翅之声,与此同时,伴着掠过脸颊的柔风,一道黑影飞旋而过。血歌陡然高声咆哮,警告连连,气势之壮,令他为之震撼。维林本能地伸手去摸背后的空剑鞘,却见一把斧子深深地扎进汉提斯·穆斯托尔的胸膛,他顿时感到绝望透顶。那股冲劲掀翻了汉提斯,他摊开双手,轰然倒在地板上。
“砍中那混账了!”巴库斯大喊着,从阴影处冲了出来,“要我说,扔得真漂亮——”
维林一拳击中他的下巴,巴库斯当即倒地。“他投降了!”维林胸中怒火万丈,高亢的血歌令他难以自持,甚至有拔剑的冲动,“他那是缴剑投降,你这该死的呆子!”
“还以为——”巴库斯吐出几口血水,“还以为他要杀你……他有剑,你没有……而且还有姐妹躺在边上。我不知道啊。”他倒没有很生气,只是困惑不解。
那一刻,维林明显地感觉到有杀死巴库斯的冲动,这令他极为震惊,怒火随即熄灭。他弯下腰,伸出手:“来。”
巴库斯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下巴上隆起了血红的肿块。“这一拳好重,你知道吗?”
“对不起。”
巴库斯拉着他的手,借力站起了身。维林看了看穆斯托尔的尸体,只见一摊黑血扩散开来。“你去照料我们的姐妹。”他吩咐巴库斯,然后走到尸体旁。巴库斯那把可怕的斧头还插在穆斯托尔的胸膛。这就是我当初不愿碰它的原因吗?血歌知道它将要作下何等恶行?
他指望穆斯托尔还有一丝生机,有足够的气力说出弑父的秘密,揭开伪神的面纱。然而,穆斯托尔的眼珠暗淡无光,身子一动不动。巴库斯的战斧瞬间要了他的命。
维林跪在尸体旁边,想起这人激昂的话语:永恒之境将不再拒绝我,为我敞开大门。他按着穆斯托尔的胸膛,轻声念诵:“死亡为何物?死亡乃通向往生之途。死亡既是终结,亦为起始。须敬畏之,欣然受之。”
“这可不太合适。”森提斯·穆斯托尔,这位毫无争议的库姆布莱封地领主,正低头看着弟弟的尸体,神情复杂,既有恼怒,亦有厌恶。他提着一把光洁雪亮的长剑,胸脯起伏的节奏颇为奇怪。维林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来了,可见一路上没遇到任何阻拦。“他需要的是《十经》的离世祷文,”穆斯托尔大人说,“世界之父的福音……”
“此神乃是谎言。”维林厉声接道。他站起来,草率地向封地领主鞠了一躬:“我认为您的弟弟已经知道了这一点。”
***
“多少人?”
“一共八十九个。”凯涅斯朝底下那座大院里的尸体点点头,“没人求饶,我们也没饶过谁,跟马蒂舍森林那次一样。”他神色阴郁地看着维林,“我们损失了九人,另有十人受伤。吉尔玛姐妹正在给他们治疗。”
“大获全胜。”麦西乌斯王子说道。城垛之上寒风凛冽,他裹紧了漂亮的毛皮斗篷,一头红发恣意飞舞。“杀敌如此之多,损失如此之少。”
“他们要面对我们的战戟,还有城墙上诺塔兄弟的弓手……”凯涅斯耸耸肩,“真没什么机会,王子殿下。”
“封地领主对这帮死掉的库姆布莱人有何指示?”维林问王子。战斗刚刚结束,穆斯托尔大人就不知所踪,肯定是跑到要塞的酒窖去了。
“烧掉,或是扔到城墙脚下。无论怎么处理,那个醉鬼怕是没心思考虑了。”今早王子说话总是带刺。维林知道攻城的时候他冲在最前面,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紧跟其后。大院里约有二十来个篡权者的爪牙,虽说没能抵抗太久,但战斗相当激烈。混乱中,艾卢修斯摔下马,不见了踪影。战斗结束后,士兵们从一堆尸体底下把他拉了出来。他没死,只是昏迷不醒,短剑沾满污血,脑袋上肿了一大块。吉尔玛姐妹正在照料他,目前他还没有恢复意识。
带他玩了十天剑,就骗他说他是战士了,维林心里很难过。还不如第一天就把他绑在鞍上,赶马儿回程。维林强行驱散了内疚的想法,扭头望向凯涅斯。
“你知道库姆布莱人通常怎么处理死者吗?”
“一般是土葬。戴罪之人,先行肢解,然后扔到野外,任其腐烂。”
“挺公道的。”麦西乌斯王子说。
“找些人来,”维林对凯涅斯说,“把尸体装进车里,运到山脚下埋了。从地图上看,路口南边五英里外有座村庄,派人骑马去请一位当地的牧师。他知道念什么祷词合适。”
凯涅斯迟疑地瞟了王子一眼:“篡权者也一样处置吗?”
“一样。”
“他们肯定不喜欢这样……”
“我才不管他们喜欢不喜欢!”维林为艾卢修斯的事恼羞成怒,此时突然爆发了,随即又按捺住怒火。“随他们自愿,”他叹了口气,对凯涅斯说:“最先站出来的二十个人,酒水配给加倍,另赏一枚银币。”他向麦西乌斯王子鞠了一躬,“请准我告退,王子殿下。我还有要事……”
“你已经派出了最好的骑手吧?”王子问。
“诺塔兄弟和邓透斯兄弟。如果一路顺遂,国王的命令将在两天内送到战争大臣手中。”
“很好。我不愿看到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维林眼前浮现出艾卢修斯通红的脸庞,他认认真真地苦练剑术,一招一式虽然笨拙,却竭尽了全力。“我也一样,王子殿下。”
***
他肤色苍白,摸起来湿乎乎的,一绺绺黑发紧贴在汗涔涔的头皮上。尽管他的胸脯起伏平缓,却减轻不了维林的内疚感。
“他很快就能康复。”谢琳姐妹伸手搭在艾卢修斯的额前,“烧退得很快,头上的肿块已经消了很多。还有,你瞧。”她指着艾卢修斯紧闭的双眼,维林看出来了,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转动。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在做梦,所以他的脑子很可能没有受伤。再过几个钟头,他就会清醒过来,到时候难受归难受,但至少是醒了。”谢琳望着他的眼睛,绽放出明媚而温暖的微笑,“再次见到你可真好,维林。”
“我也是,姐妹。”
“你肯定是受了诅咒,每次都要救我。”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遇到危险。”他环顾房间四周,这儿原是餐厅,吉尔玛姐妹将其改成了临时治疗室。此时,吉尔玛正坐在壁炉边,一边给简利尔·诺林胳膊上的伤口缝针,一边开怀大笑。这位曾经的学徒歌手为表感谢,给她念了一段相当下流的打油诗。
“我们可以谈谈吗?”维林问谢琳,“我想知道你被俘的事情。”
她的笑容有所收敛,然后点了点头:“当然。”
维林带她来到了城垛上,以避人耳目。大院中,士兵们正忙着把库姆布莱人搬上几辆马车,面对僵硬的尸体和干涸的血渍,他们仍是谈笑风生,虽说不太情愿,却也干得热热闹闹的。看他们步子不怎么稳当,维林推断凯涅斯已经发放了额外的酒水配给。
“你打算埋了他们?”谢琳问道,话语中既无震惊,也无厌恶,令维林暗暗吃惊。看来,她这么多年行医治病,早已对死亡司空见惯了。
“似乎这样做才对。”
“即使是库姆布莱的民众也不一定这样做。他们都是背弃神明的罪人,不是吗?”
“他们不这样认为。”他耸耸肩,“况且,我也不是为了他们。这里发生的事情很快会传遍整个封地,很多库姆布莱的狂信徒会称其为大屠杀。如果我们尊重当地风俗安葬死者的事情传扬出去,或许可以少些仇恨,不至于让那帮狂信徒把水彻底搅浑。”
“你说话真像宗老。”谢琳的笑容明媚而又坦率,激起了维林胸中的陈年旧痛。她变了,五年前那个神情警惕、不苟言笑的女孩,如今是个自信满满的成熟女人。没有变的是本性,她伸手搭在艾卢修斯额前的那一幕,无言而疯狂地恳求维林不要为她牺牲的那一幕,足以为证。她胸中跳动的依然是那颗怜悯之心。
“我们总是天南海北不能相见,”她接着说道,“我去年有幸遇见了莱娜公主。她说你们是朋友,我请她代为问候你。”
朋友。那女人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她提到过。”看来谢琳并不知情,埃雷拉宗老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为何总是相隔千里。维林立刻下定决心,永远不告诉她实情。
“他有没有伤害你?”他问,“我是说穆斯托尔。他有没有……”
“我被俘期间身上到处都有瘀伤。”她亮出手腕上的镣铐印,“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他什么时候抓住你的?”
“七八周以前吧,或许更久一些。我在要塞里面数不清日子。当时我从沃恩克雷被召回宗会,期待回到以前的岗位上,可埃雷拉宗老安排我研究新药。这份工作真是无趣极了,维林。没完没了地研磨草药、混合药剂,大多数闻着就吓人。我甚至跑去找宗老抱怨,可她告诉我,我需要全面地了解宗会的各项工作。总之呢,从我先前所在的驻地来了一个信使,说当地暴发了掐脖红,那时候我特别高兴。我调配的一种药剂有希望治愈这种病,多少能缓解症状。于是,当地的官员派人来请我回去。”
掐脖红。国王统一疆国之前,这种瘟疫曾经横扫四大封地,在噩梦般的两年时间里,夺走了数千人的性命。家家户户都有人染病,再没有什么疾病比它更可怕了。不过,这种疾病已有将近五十年没在疆国出现了。
“其实是陷阱。”他说。
她点点头:“我独自前往,生怕瘟疫蔓延开来。可是那里没有疾病,只有死亡。驻地外面很安静,我以为没人。里面却到处是尸体,但不是因为掐脖红而丧命,全都是被砍杀至死的,甚至连病床上的病人也没有逃过这一劫。穆斯托尔的爪牙正在等我,就是他们杀光了这里的人。我想跑掉,可没办法逃出去。他们给我戴上镣铐,带到了这里。”
“我很抱歉。”
“这事不能怪你。你要是这样想,我会很难过的。”
他们再次四目相对,维林只觉得胸中愈发疼痛。“穆斯托尔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对于他的行为,有没有什么解释?”
“他经常到我所住的牢房来。刚开始他好像还很关心我的待遇,确保我吃饱喝足,我找他要书籍和羊皮纸,他也答应了。不过,他老是说个不停,似乎不是自愿的,说的也尽是胡言乱语。他絮絮叨叨地说起他信奉的神明,整篇整篇地复述库姆布莱人尊崇的《十经》。我最初以为他是在劝我改变信仰,后来我发现他不是跟我说话,他根本不关心我想什么。只是有些话他没法对追随他的人说,他就跟我说。”
“什么话?”
“就是怀疑。汉提斯·穆斯托尔怀疑他信奉的神明。倒不是怀疑神的存在,只是怀疑神的道理和意图。我当时还不知道他杀了他父亲,当然,肯定是神要求他这么干的。或许是内疚感把他逼疯了。我也对他说了很多话。我说,如果他认为利用我就能杀了你,那他绝对是疯了。我跟他说,你眨眼间就能杀死他。看来我想错了。”她认真地看着维林,“他是不是疯了,维林?所以才这么失常?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感觉你知道的不少,却没有说出来。”
维林多么渴望全都告诉她,他有种急切的冲动,想要找人一吐为快。在尤里希和马蒂舍森林遇到的狼,与勒苏丝·希尔·霖的会面,等在暗处的神秘人,还有那个声音——两个死人的嘴里竟然吐出过相同的声音。可他终究没有开口。这次警告他的不是血歌,而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知道这些事,只能引来杀身之祸,而她因为我所遇见的危险已经够多了。
“我是一个只懂使剑的兄弟,”他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自认为所知甚少。”
“你知道的够多了,至少你救了我的命。你知道穆斯托尔不愿意再杀人。我以为你一看到我,就会出剑砍死他……我为你骄傲,因为你没有那么冲动。疯子也罢,杀人狂也罢,我感觉到他不是邪恶的人,他心里只有悲伤和内疚。”
底下传来一阵骚乱的响动。维林俯身一看,只见封地领主穆斯托尔正在指责凯涅斯,他激动得手舞足蹈,瓶里的酒都洒在了大院的鹅卵石地面上。他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说话口齿不清,这次显然是喝过了头。“让他们烂掉算了!你听到我的话了,兄弟!在库姆布莱,罪人不配土葬,绝对不配!砍下他们的头,丢给乌——”他跌跌撞撞地踏上了一小摊湿滑依旧的血泊,重重摔倒在地,酒水泼了一身。他恶狠狠地骂着,凯涅斯伸手想要扶他起来,被他一巴掌拍开了。“我说,让这些罪人烂掉!这是我的要塞。管他什么麦西乌斯王子,维林大人!这是我的要塞!”
“那人是谁?”谢琳问,“他好像……不太对劲。”
“库姆布莱封地的合法领主,愿信仰帮助他们。”维林抱歉地冲她笑笑,“我该走了。兵团要驻守此地,等待国王的命令。我让马克里尔宗将派人送你回宗会。”
“我想在这里待一阵子。吉尔玛姐妹应该很高兴有我帮忙。而且,我们还没时间聊聊呢。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还是那么坦率的笑容,维林胸中又是一阵疼痛。送走她。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命令道。把她留在这里,只是徒增痛苦。
“维林大人!”封地领主穆斯托尔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哪儿?快拦住他们!”
“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他说完,转身离开了。
***
一开始,封地领主穆斯托尔大发脾气,因为维林坚持对那些尸体进行土葬。穆斯托尔提高嗓门,一再重申他是要塞的主人,在自家封地上拥有绝对权威。维林的回应很简单,只说他是信仰的仆从,不受世俗领主的约束。穆斯托尔恼羞成怒,找到麦西乌斯王子申诉,结果王子面有愠色,对他不理不睬。他只好钻进了弟弟生前所住的房子,酒窖中的大部分存货都堆在了这里。
他们在凌绝堡驻留了八天,焦急地等待战争结束的消息。维林忙于训练士兵和带队巡山。兵团士气高涨,鲜少有人抱怨,因为此战大获全胜,而且瓜分了从要塞各处和死者身上搜出的战利品,虽然不多,却满足了士兵最基本的掠夺欲。“带他们打胜仗,给他们金子,时不时再来个女人,”某天晚上,柯瑞尼克军士对维林说,“保证他们永远跟着你干。”
正如谢琳姐妹所说,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恢复得很快,第三天就醒了。经过简单的测试,确认他的脑子没有受到永久性伤害,不过他完全不记得战斗的过程,也不记得是怎么受伤的。
“这么说,那个篡权者,”他问维林,“他死了?”这时,两人正在大院里观看兵团夜训。
“是的。”
“您觉得那些通关文书是他给黑箭的吗?”
“我想不出来还有别的可能。看来老领主是尽其所能地保护儿子。”
艾卢修斯拉紧了披在肩上的斗篷,他双目深陷,眼神苍老了许多,只是容貌依旧年轻。“区区几封信害得这么多人流血牺牲。”他摇摇头,“哥哥要是看见肯定会流泪。”他伸手到斗篷里,从皮带上解下维林的短剑。“还给您,”他说着递过剑柄,“我用不着了。”
“留着吧。我送给你。你上阵杀过敌,总该有个纪念。”
“我不能收。这是国王赐给您的……”
“而我转赠给你。”
“我不……我没资格接受这种礼物。”
男孩紧握剑柄的手微微发抖,维林想起人们把他从城门附近的尸堆里拖出来时,那把短剑上沾满了湿滑的鲜血。战争留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那么丑陋。“谁有资格呢?”他扶着剑柄,轻轻推了回去,“等你回家了,把它挂在墙上。不用取下来了。我不会要回来的。”
男孩欲言又止,只好把剑挂回腰间:“悉听尊便,大人。”
“你会不会写点什么?可以作一首诗,你觉得呢?”
“一百首都可以,可我未必写得出来。以前那些字句源源不绝地从脑子里冒出来,可自从我醒来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情形了。我试过,我坐好了,拿着笔,铺好纸,可什么都写不出来。”
“受伤了总是需要时间来恢复。吃好睡好,你的才华肯定能回来。”
“希望如此。”男孩无力地笑笑,“或许我该给莱娜写信,我相信我还是有话对她说的。”
维林更是有一肚子话要对公主说。他点点头,走向队列,看到防守阵型中有人把战戟举得过高,一股无名火突然冒了出来:“放低些,笨蛋!你都戳到天上去了,怎么割开战马的肚子?军士,此人加练一个钟头。”
每天傍晚,维林和谢琳相约在领主卧房见面,讲述这些年来彼此的经历。他发现谢琳去过的地方不仅很多,而且很远,包括第五宗在疆国四大封地上的所有驻地,甚至还搭船去过北疆的飞地,那里由守塔大臣梵诺斯·艾尔·默纳以国王之名管辖。
“那儿很热闹,就是太冷了。”她说,“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大多数农民其实是从南边的阿尔比兰帝国流亡过来的,个个高大英俊,皮肤黝黑。他们肯定触怒了皇帝,如果不坐船离开,就要人头落地,于是在北疆一住就是五十多年。守塔大臣的卫兵大多是流亡者,有关他们的传闻很是骇人。”
“我见过一次守塔大臣,还有他女儿。我觉得她不太喜欢我。”
“那个有名的罗纳人弃婴?我去的时候她正好不在,跟瑟奥达人进了森林。看上去他们特别尊敬她和她的父亲,可能是因为和冰雪部落的那场大战。”
维林讲了他在马蒂舍森林的半年时光,讲了有关艾尔·海斯提安惨死的痛苦回忆,却没提策划已久的谋杀,他感觉自己是懦夫,是骗子。
“这是慈悲,维林,”谢琳看出了他的内疚,拉住维林的手说,“任由他遭受痛苦的折磨才是不对的,有违信仰。”
“我以信仰之名做了太多这样的事。”维林的手伤痕累累,而谢琳的手依然白皙光滑。一双是杀手之手,一双是医者之手。信仰啊,为何她的手掌如此温暖?
“我们都应该扪心自问,是否以信仰之名行错误之事,”谢琳说,“你问过吗,维林?”
“我杀过我不认识的人。有的是罪犯,有的是刺客,当然该死。而有的人,比如这儿的那帮狂信徒,他们只是受到了蒙蔽,有着另一种信仰罢了。倘若不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遇,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他们都是杀人狂。他们为了抓我,把我们宗会驻地的人全部杀光了。你会这么残酷吗?”
她看不到。维林心想。看不到潜伏在我内心的杀手本性。“不,”不知为何,他又有说谎的感觉,“不,我做不到。”
***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寄希望于国王和宗会允许他们驻留此地,成为库姆布莱封地内的永久驻军。他就成了这座要塞的堡主,时刻提醒库姆布莱的狂信徒们,叛乱将要付出何等代价。而谢琳可以建立第五宗驻地,在这块偏远之地救死扶伤。他们俩便能快快乐乐地与世隔绝,为信仰和疆国效命下去。不过他也清楚,这只是白日梦罢了,是由虚幻的想象中滋生出的,海市蜃楼般的愿景。凯涅斯可以接管要塞的藏书室,为当地的孩子建一所学校,教他们识字,认清信仰的真相。锻造场归巴库斯,马厩归诺塔,邓透斯当猎人总管。他可以把小花脸和弗伦提斯从宗会里接来。每天晚上,当谢琳离开之后,他就知道这只是幻想,是欺骗自己的谎言。因为他不希望这一切终结,他渴望有谢琳陪伴的安乐时光尽可能地长久。他甚至开始设想如何向阿尔林宗老提出正式申请,还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措辞,可他明明能找凯涅斯执笔成文,却又迟迟不肯开口。这些话讲出来实在荒唐,他宁可接着做梦。
到了第九天清晨,他越发混淆了幻想与现实。他早早地醒了,就餐之前,他看了一眼城门的守卫情况,又到城垛上挨个视察岗哨。哨兵们虽说冻得浑身发抖,心情却很好,维林怀疑他们执勤的时候来了一点兄弟之友。他在城垛上站了一会儿,沉浸在令人敬畏的景色之中。你将在这处险恶的绝境度过余生。四野无声,静谧如圣地。
过了很多年,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朝阳似火,覆盖在周围山顶的新雪闪着银蓝色的光芒,碧空澄澈,朔风拂过脸颊。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过后,一切都改变了。
他正准备转身走开,忽然看到从谷底蜿蜒而上的小道上,有一名骑手正策马飞驰。尽管距离很远,他仍能看见马儿奋力爬坡时呼出的白气。骑手越来越近,他发现是邓透斯。只有邓透斯,不见诺塔。
邓透斯在大院里翻身下马,疲态尽显,神色晦暗,脸颊还有一块青色的瘀伤。“兄弟,”他无力地招呼道,语气中饱含哀伤。“我有事跟你说。”他步履有些蹒跚,维林赶紧伸手扶住。
“怎么了?”维林问,“诺塔呢?”
邓透斯干巴巴地一笑,脸上却阴云密布:“可能已经跑到千里之外了。”他低着头,似乎不敢看维林的眼睛。“我们的兄弟企图杀死战争大臣。现在他是逃犯,一半的疆国禁卫军都在追捕他。”
***
“那边打了一仗。”邓透斯说道。他坐在餐厅的火炉边,拿着一杯加了酒的热牛奶。维林找来了巴库斯、凯涅斯和麦西乌斯王子,还有刚刚给他处理了瘀伤的谢琳姐妹,听他讲述事情的经过。“库姆布莱人在绿水滩集结了五千人,抵抗疆国禁卫军。尽管实力还是很悬殊,不过据我估计,他们企图拖延时间,好让都城加强防备。他们本来可以半渡而击,杀伤大量的禁卫军兵士,可我们的战争大臣真是老谋深算。他把骑兵全都布置在南岸,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于凌晨时分,派出半数步兵从下游深水处渡河,有五十人淹死,其余尽数登陆。库姆布莱人还没拉开弓,他们就从右翼杀进。我和诺塔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那地方的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邓透斯顿了顿,抿了一小口牛奶,维林从未见过他的脸色如此阴沉。“他们乘胜追击的时候俘虏了几百人,”他接着说,“我们找到战争大臣的时候,他正在宣判,下令处决所有俘虏。恐怕他不太乐意听见我们带去的消息。”
“你把国王签署的命令给他了吗?”麦西乌斯王子问。
“给了,王子殿下。他见了封印,立刻召我们进了他的大帐。他读过命令后,想知道我们是否亲眼见过篡权者的尸体,那家伙是否真的死了,等等。诺塔向他担保这一切确凿无疑,可战争大臣打断了他的话。‘叛徒儿子的话狗屁不算。’他说。”
“诺塔就为这个要杀他?”巴库斯问。
邓透斯摇摇头:“诺塔确实很生气,看样子当场就想杀了那混蛋,但他没有动手,只是咬着牙说:‘我不是谁的儿子,大人。这是国王给你下达的命令,战争到此结束。您是否遵命?’”邓透斯陷入了沉默,双眼漠然无神。
“兄弟?”凯涅斯叫他,“怎么不说了?”
“战争大臣说,不用别人教他如何效忠国王。在他带领疆国禁卫军回家,离开这片背弃信仰的土地之前,他要秉公执法,处置那些胆敢举兵造反的逆贼。”
“他的意思是必须处死那批俘虏。”维林说。他想起从马蒂舍森林返回后,诺塔借酒浇愁时,眼神中饱含的无力和绝望。我们要把信仰带给所有的人,那帮绝信徒杂种。
“是。”邓透斯叹了口气,“诺塔说不能这么做,这违背了国王的命令。战争大臣放声大笑,说国王的信中没有提及如何处置抓获的绝信徒,还叫诺塔滚蛋,否则不管他是什么宗会兄弟,要送他到往生见他的叛徒父亲去。”
维林闭上眼睛,不大情愿地开口问道:“战争大臣伤得多重?”
“这么说吧,”邓透斯说,“从今以后,他只能用左手擦屁股了。”
“信仰在上!”凯涅斯吐了口气。
“活见鬼!”巴库斯说。
“诺塔怎么没结果了他?”维林问。
“我拦住了,不然怎么办?”邓透斯回答,“我没让他再砍下去。我恳求他,要他放下剑。他好像根本听不进我的话。诺塔发狂了,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简直像条疯狗,拼命地扑向战争大臣。那混账跪在地上,直愣愣地盯着断肢看,鲜血直往外喷。我跟诺塔打成一团。”他抚摩着脸上的瘀伤,“我输了。算战争大臣走运,外面的卫兵听到吵闹声便进来了。诺塔杀了两个,伤了几个。又有好多卫兵进来了。他杀了好几个,然后跑出去骑上了马,一鼓作气冲出了禁卫军的营地,毕竟谁也没想到这个宗会兄弟刚刚砍断了战争大臣的手。我也趁乱溜走了。出了这种事,恐怕他们也饶不了我。我在一片林地里躲了几天,然后返回要塞,沿路听说有个宗会兄弟发了疯,一半的疆国禁卫军都在追捕他。据说,有人看到他往西边去了。”
“看来他去哪儿都有可能,”巴库斯说,“他们永远抓不到他。”
“太不幸了,兄弟,”麦西乌斯王子神情肃穆地对维林说,“宗会向来庇护兄弟,但这种事……”他摇摇头,“国王别无选择,只能签发死刑令。”
“那我们只能希望诺塔兄弟能够很快去到安全的地方,”凯涅斯说,“他算得上宗会里最好的骑手,野外生存能力也很强。疆国禁卫军不可能轻易地抓住他……”
“抓到他的不会是疆国禁卫军。”维林说。他走到桌边,利索地绑好剑鞘,拉紧皮带,披上斗篷。他感觉到谢琳的目光,却没有勇气与她对视。“凯涅斯兄弟,兵团由你代管。请你写信告知阿尔林宗老,我前去寻找诺塔兄弟,带他回来接受审判。兵团驻留此地,等待国王的命令。”
“你要去找他?”巴库斯大惊失色,“你听见王子的话了。如果你带他回来,他们肯定会绞死他。他是我们的兄弟……”
“依照国王的律法,他现在是逃犯,也是宗会的耻辱。我是想带他回来,可他未必给我这个机会。”他不忍地望向谢琳,搜肠刮肚地想找几句告别的话,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她的眸子明亮动人,泪水快要涌了出来。对不起,维林想向她道歉,可他说不出口,逼不得已要做的那件事太过沉重,令他难以承受。
“你凭什么以为你抓得到他?”巴库斯问,“他的骑术和野外生存能力都比你强多了。”
可他没有血歌的引导。邓透斯刚开始讲这件事的时候,血歌就出现了,最初的调子平淡无奇,而每当维林想到北边,调子便忽然上扬。“我能找到他。”
他转身向麦西乌斯王子鞠躬:“失陪了,王子殿下。”
“你一个人去吗?”王子问。
“即使有人愿意陪同,我怕是也要拒绝了。”他挨个看着兄弟们。巴库斯生气了,凯涅斯糊涂了,邓透斯则悲伤不已,还不知道自己的下场如何。“照顾好兵团。”说完,他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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