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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弗伦提斯进来叫醒他时,维林正在做马蒂舍森林的梦。他又回到了那片林中空地,听到勒苏丝·希尔·霖打着恼人的谜语。但她那双红色的石眼变得乌黑如墨,如同独眼男人空眼窝里的那块石头。他上次见到的林中空地沐浴在温暖的夏日阳光里,而此时地上积满了厚厚的雪,寒气冰冷刺骨。她的话语依然那么残酷无情,令人费解。
“你将会不断地杀戮,伯纳尔·沙克·乌尔。”她脸上的笑容令人厌恶,眼窝里的黑球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你将在血红太阳底下见证收获死亡的一幕。你将为信仰杀戮,为国王杀戮,而当火女王崛起,你将为她杀戮。你的传奇将举世皆知,那必是一首鲜血之歌。”
他跪在雪地上,双手握着匕首柄,刀刃沾满湿滑的鲜血,在月光下闪耀着黑色的光泽。在他身后有一具死尸,他可以感觉到那人的躯体渐渐冰冷。他认得死者的脸,他知道那是他所爱的人,他知道自己杀死了他们。“这不是我要的,”他说,“我不希望这样。”
“希望毫无意义,宿命才是全部。你只是命运的玩偶,伯纳尔·沙克·乌尔。”
“我自己选择命运。”他说道。可惜话语苍白无力,仿佛孩子徒劳地抗议冷漠的父母。
她嘲弄地笑了起来:“所谓选择不过是谎言,最大的谎言。”
有只手摇着他的肩膀,女人满是仇怨的面孔消失了。“兄弟!”他悚然一惊,醒了过来,蒙眬的睡眼里,弗伦提斯那张面色苍白、神情忧虑的脸逐渐清晰。“有信使来了,”他的兄弟说,“从宫里来的。宗老找你。”
维林迅速穿好衣裤。在前往主楼的路上,他强行驱散了残存在脑子里的噩梦。他走进宗老的房间,宗老正在阅览一份盖有国王印鉴的卷轴。“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死了,”宗老开门见山地说,“看来是他的次子干的。他杀了父亲,自称领主大人,召集了库姆布莱的所有贵族以及伪神的忠实仆从,背弃了他所谓的暴君及异教徒雅努斯王。他下令信仰之教众必须全部离开封地,否则他要替天行道,一律处决。据说有些人已经被烧死了。”他顿了顿,身子前倾,盯着维林的脸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维林?”
结论显而易见,只是令人心寒。“要打仗了。”
“没错。打仗,流血,焚烧城镇。”宗老苦涩地说道,他随手把国王的信扔到桌上。“陛下命令疆国禁卫军全体集结。我们的兵团于明日正午前开到北门待命。”
“得令,宗老大人。”
“他们准备好了吗?”
维林想起诺塔的话,以及平日他所见的严明军纪。“他们能打,宗老大人。如果时间充足些,他们还能更好,但他们可以上战场了。”
“很好。马克里尔兄弟带领一支由三十位兄弟组成的侦察队随行,为兵团打探敌情。我本希望人数再多一些,但宗会在疆国各地都有任务,没时间召人回来了。”
宗老走近维林,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记好了。兵团执行国王的命令,但也是宗会的一部分,而本宗乃信仰之剑。既为信仰之剑,便不可沾染无辜者的鲜血。去了库姆布莱后,你将会见到很多很多可怕的事情。他们是背弃信仰的人,沉迷于伪神崇拜,但他们依然是疆国的臣民。届时你将会受到极大的诱惑,你可能怒火难耐,放纵手下虐待那里的人民。你必须把持住。任何人犯下强奸、偷盗和虐待之举,必须施以鞭笞或绞刑。你要仁慈地对待库姆布莱的平民百姓。你要让他们亲眼见证,信仰不是来复仇的。”
“我谨记在心,宗老大人。”
宗老走回桌边,颓然坐下,修长的十指交相扣住,搁在膝上。他消瘦的面容憔悴不堪,眼神尽是哀伤之色。“我曾希望有生之年都不用再看见疆国燃起战火,”宗老又开口说道,“这就是我们辅佐国王的原因,你明白吗?这就是信仰与王权两相结合的原因。为了和平,还有……”他薄薄的嘴唇挤出一丝苦笑,“统一。”
“我……怀疑国王的用意是以战争结束这场危机,宗老大人。”维林说道。
宗老突然抬头看着他,哀伤之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维林自小就熟悉的笃定神情。“国王的用意不是我们能知道的。牢记我的话,维林。效忠信仰,愿逝者指引你前行。”
***
兵团开拔时,天色青灰,一堆乌云遮蔽了夏末的太阳,人们的心情也糟糕至极。士兵从集结到出发的时间远比维林预计的久,在向城里开进的一路上,他不断地发脾气。
“捡起来,笨蛋!”他冲一名士兵吼道,那倒霉的家伙失手把战戟掉在了地上,“这东西比你值钱多了。军士,此人今晚不准饮酒。”
“是,大人!”柯瑞尼克军士时刻陪在他身边,眼神虽然恭敬,却也带有几分谨慎。维林认为军士并非次次都严格遵照指示惩罚士兵,有的时候他只当没看见,不过今天,他不打算轻易放过去。
他们于正午前一小时抵达北门,士兵们站在路边吵吵闹闹,有人抱怨一路上没歇脚,但不敢大声说。
“他们人呢?”巴库斯看着空空荡荡的平原,问道,“不是说疆国禁卫军都来了吗?”
“也许他们迟到了,”邓透斯推测,“我们行军速度快,所以来得早。”
“马克里尔宗将或许知道原因。”凯涅斯往大门处点头示意,马克里尔在那儿现身,带着一小队斥候策马飞驰而来。
“疆国禁卫军在西大道上集结,”宗将说道。他一扯缰绳,马蹄前灰尘弥漫,“战争大臣命令我们在此等候。”
“战争大臣?”维林问。自从他父亲辞去这一职务后,疆国就没有战争大臣了。
“国王已册封领军将军艾尔·海斯提安为战争大臣,由他率领疆国禁卫军讨伐库姆布莱,全力攻取都城。”
艾尔·海斯提安……国王把疆国禁卫军的军权交到了林登父亲的手中。维林这时候倒希望把林登的剑交给他弟弟那天能碰见领军将军,那样就有机会摸摸此人的脾气,至少知道他的报复心强烈与否。倘若不幸如此,那么宗老对库姆布莱无辜民众的担心不无道理。
他扭头对柯瑞尼克军士说:“传令下去,全军节约用水,不准生火。我们不知道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是,大人。”
他们在阴沉沉的天空下等待,士兵们成群地聚在一起掷骰子或扔木板,宗会的游戏在兵团里也很受欢迎。和在宗会里一样,飞刀成了一种货币,在士兵当中是身份的象征,不过维林还是极力避免士兵们沾染上宗会的陋习,比如偷盗,以及就餐时吵个不停。
“信仰啊,巴库斯!这是什么玩意?”
邓透斯瞪着巴库斯从马鞍包里拿出来的东西。那是一把长约一码、双面开刃的兵器,铁柄雕成旋形样式,在暗沉的天色中异常闪耀。“双刃战斧,”巴库斯回答,“耶斯廷宗师帮我打造的。”
维林看着这把武器,血歌不安地低吟。他知道巴库斯与铁器之间存在疑似黑巫术的神秘联系。如此一来,他的情绪越发低沉了。
“斧头里有星银吗?”诺塔问道。这时众人都围拢来瞧个新鲜。
“当然有了,不过只在斧刃上有。斧柄是中空的,以保证轻巧趁手。”他一甩手将战斧抛起来,战斧旋转了好几圈,最后稳稳地落回他的掌中。“看到了吧?打下半空中的麻雀也不成问题。来试试。”
巴库斯把战斧递给诺塔,诺塔试着挥了两下,听见斧刃劈开空气的鸣响,不由得扬起了眉毛。“听着像唱歌。你们听。”他又挥了一下,空中竟有隐隐的乐声。维林感到血歌的调子愈发低沉,只觉得反胃,不由自主地退开了。
“试试吗,兄弟?”诺塔递过斧头。
维林没有接过来,眼睛却着了魔似地盯着斧刃,只见锋刃处的星银闪闪发亮,中间的宽阔地带刻有铭文。“你给它取名字了?”他问巴库斯。
“本德娜。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
诺塔凑近瞧着斧刃:“看不懂。这是什么语言?”
“耶斯廷宗师说是古倭拉语。这是铁匠的传统,在兵器上刻字时就使用这种语言,不知道为什么。”
“倭拉铁匠的技艺举世无双,”凯涅斯说,“据说他们是最早炼铁的民族。锻造场里的很多秘密都是他们发现的。”
“闲聊够了,兄弟们。”维林本能地想离那把武器远点,“管好你们的队伍,不要因为粗心大意在路上弄丢了重装备。”
一个钟头后,有一队人马穿过城门,是二十名骑马的殿前侍卫,领头的是个红头发的年轻人,胯下骑着俊美的黑色公马。此人旁边有个矫健挺拔的身影,维林一眼认出是斯莫林队长。
“快列队!”维林朝柯瑞尼克军士大喊,“站好了。来者是王室成员。”
他大步上前迎接王子,身后的兵团迅速列队,立正站好,踢起一团团久久不散的烟尘。王子的队伍缓辔慢行,与此同时,维林单膝跪地,俯首致意:“恭迎王子殿下。”
“请起,兄弟。”麦西乌斯王子对他说,“时间紧迫,省掉繁文缛节吧。接着。”他扔给维林一卷盖有国王印鉴的文件,“给你的命令。除非另有通知,你的兵团现在归我调遣。”他回过头,维林循着他的目光望向侍卫的最前排,看到了一个面色蜡黄、眉毛粗黑、眼眶发红的人,一望便知此人长期纵欲过度。“我相信你见过穆斯托尔大人。”麦西乌斯王子说。
“见过。大人,令尊去世,在下深表哀悼。”不知道库姆布莱的继承人有没有听见他的问候,反正穆斯托尔大人没什么反应,只是坐在马鞍上扭来扭去地打哈欠。
“穆斯托尔大人与我们同行。”王子说着,扫了一眼整整齐齐的队伍,“可以出发了吗?”
“只等您发令,王子殿下。”
“那就不耽搁了。我们走北大道,天黑前要赶到布宁沃什河的那座桥。”
维林粗略估算了一下,大约要走二十英里,而且北大道与疆国禁卫军的路线相距甚远。他脑子里冒出无数疑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恭敬地颔首领命:“遵命,王子殿下。”
“我先行一步,前去扎营。”王子微微一笑,“我们今晚再聊,还欠你一个解释呢。”
他策马扬鞭,身后的侍卫紧跟着疾驰而去。他们路过的时候,维林在骑手中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此人年纪轻轻,脸庞瘦削,一头乌黑的卷发。他与维林对视了片刻,那神情分明是渴望维林认出他,甚至是获得赞许。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看来他到底还是要上战场了。维林转过身,开始发号施令。
***
夜幕降临,兵团抵达了宽阔的布宁沃什河,一座木桥横跨在湍急的河水上。维林下令打桩扎营。“暂不配给朗姆酒,等任务结束再说。”维林刚从唾沫星的鞍上下来,腰酸背痛,只能一边摩挲后背,一边对柯瑞尼克军士说话,“估计还会有几天急行军,我可不希望他们因为醉酒影响了速度。有人抱怨可以当面来找我。”
“没人会抱怨,大人。”柯瑞尼克信誓旦旦地说道,然后大步走开,操着粗哑的嗓子传达命令去了。
维林把唾沫星交给马克里尔手下的一位兄弟照顾,然后在桥边的一棵柳树旁找到了王子一行人的帐篷。“维林大人,”斯莫林队长恭敬地问候,同时啪的一声敬礼,“很高兴又见到您。”
“队长。”自从斯莫林队长安排了他与莱娜公主见面,维林便对此人心存几分芥蒂。不过,这对队长未免有些不公,因为他很清楚,公主要说服一个男人是多么轻而易举。
“说实话,我很高兴有机会重上战场。”斯莫林队长往营火的方向一歪脑袋,那边围坐着一群身披斗篷的人,个个瞪着火苗发呆,时而啜一口瓶里的酒。“我实在不想再伺候新任的封地领主了。”
“他很难伺候吗?”
“倒也不算。我的职责主要是保证酒的供应,以及拒绝给他提供妓女。他开口就是女人和酒,除此之外很少说话。”队长伸手示意旁边的一座帐篷,“王子殿下吩咐过,请您一到就进去。”
维林看见王子正伏在案前,盯着面前铺开的地图。帐篷的角落里坐着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他正在卷轴上奋笔疾书,听到响动便抬起头来。
“兄弟,”王子热情地打着招呼,走上前握住他的手,“你们兵团的行军速度真快。我以为你们还要一两个钟头才能到。”
“一路上很顺利,王子殿下。”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退回桌边,看了看艾卢修斯,“给维林兄弟斟酒,艾卢修斯。”
“多谢您款待,王子殿下,不过我还是喝水吧。”
“悉听尊便。”
小诗人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维林。他的神情有些警惕,但依然那么渴望获得维林的认可。“很高兴又见到您,大人。”
“我也是,先生。”他不动声色地应道。看着艾卢修斯退回去的样子,维林知道他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你去看看马,艾卢修斯。”王子说道,“游侠要是没吃饱就会烦躁不安。”
“遵命,王子殿下。”艾卢修斯鞠躬离开,帐篷的门帘落下之前,他又警惕地看了维林一眼。
“他可怜巴巴地求我,”麦西乌斯王子说,“说就算我不准他来,他也要跟着我们。我只好收他为侍从,不然又能怎样呢?”
“侍从,王子殿下?”
“这是仑法尔的传统。服侍资格老的骑士,年轻的贵族从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他顿了顿,注意到了维林的表情,“我发现你和我妹妹一样不赞成这样做。”
“他哥哥不希望他这样。这是他哥哥的遗愿。”
“那我深表遗憾。不过,一个人必须自行选择人生的道路。”
“是的,成年人确实如此,可他仍是孩子。他对战争的所有认识来自于书本。”
“我跟随舰队赶赴梅迪尼安群岛时还不到十四岁。我以为战争是一场伟大的冒险,结果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艾卢修斯也会如此。是我们学到的教训,促使我们从男孩变成男人。”
“他受过训练吗?”
“他父亲请人教过他剑术,但他显然学得不怎么样。我让斯莫林队长给他指点一二。”
“斯莫林队长是优秀的军官,王子殿下,不过若您准许由我训练这个孩子,我自当感激不尽。”
麦西乌斯王子思索了片刻:“看来,你当哥哥是朋友,所以也当弟弟是朋友?”
“与其说友谊,不如说是义务。”
“义务。我对这个词知之甚少。很好,既然如此,就由你训练他。虽然我想象不出你哪有这般闲心。你来看。”他低头看着地图,“我们的任务相当艰巨。”
这份地图详细地描绘了库姆布莱与阿斯莱之间的界线,从南海岸一直到与尼塞尔共有的北部山脉。“我们扎营的地方在这里。”王子指着布宁沃什河向西分叉的支流处,“与此同时,战争大臣艾尔·海斯提安带领疆国禁卫军,沿西大道赶赴马蒂舍森林北面的浅滩。他将从那里直取库姆布莱都城,一路上肯定烧杀劫掠。他可能于二十天后抵达都城,或许要二十五天,这取决于库姆布莱有没有足够的兵力正面抵抗。毫无疑问,等他抵达都城,必然纵火焚城,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葬身大火。”麦西乌斯王子与维林四目相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神情专注,“兄弟,对于这样的结果,我们的信仰之宗是哭还是笑呢?这么多绝信徒葬身火海,再也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了。”
“真正的信徒永远不因无辜者流血而笑,王子殿下,无论他们是不是绝信徒。”
“那么你认为我们应当抓住一切机会,阻止大屠杀的发生?”
“当然。”
“很好!”王子一拳砸在桌子上,然后走到门帘前,“封地领主穆斯托尔!请进来。”
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过了一会儿才应召而来,他胡子拉碴的面容比维林记忆中的更加憔悴。此人显然酒醉未醒,而令维林吃惊的是,他说话时舌头并不打结。
“维林兄弟,我应当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大人?”
“你现在是疆国之剑,不是吗?看来我俩是同时升官发达嘛。”他的笑声充满讽刺。
“我向维林兄弟说明了我们的想法,穆斯托尔大人,”麦西乌斯王子对他说,“他赞成我们的行动计划。”
“那太好了。我可不想继承一个堆满了尸体和灰烬的封地。”
“可不是,”王子低声说着,走到地图前,“封地领主穆斯托尔极其慷慨地告诉我们,他有理由确信那个篡权的弟弟藏身某处。虽然战争大臣指望在库姆布莱的都城找到他,但穆斯托尔大人认为,他实际上躲在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地图的北部,那是库姆布莱和阿斯莱交界处,灰峰之上的一处狭窄隘口。
维林凑近了仔细看地图:“这里什么都没有,王子殿下。”
封地领主穆斯托尔嗤笑道:“不管用什么地图都找不到那地方,兄弟。我们家族代代保守那里的秘密。那里名叫凌绝堡,我向你们保证,它真是名副其实,算得上整个封地最易守难攻的要塞,只怕在整个疆国也数一数二。花岗岩堆砌的城墙足有一百英尺之高,四面八方尽收眼底。从来没有人攻破过凌绝堡。我那个受人蛊惑的可怜弟弟肯定在那里,身边围着几百个死忠的狂徒。没准他们为了打发时间,正把《十经》压在胸口,一边引用里面的句子,一边为不虔诚的想法互相鞭打呢。”他闭了嘴,贪婪地四处张望,“您这里有没有什么喝的,麦西乌斯王子?我嗓子好干。”
维林看见王子颇为不满,却没有开口拒绝,指了指小桌子上的一瓶酒。“啊,太感谢了。”
“恕我直言,大人,”维林说,“既然这座凌绝堡固若金汤,我们如何接近篡权者呢?”
“用我家族最宝贝的秘密,兄弟。”封地领主穆斯托尔灌了一大口酒,咂巴着嘴说,“啊,威力什谷的上好红酒。您的酒窖真让人羡慕,王子殿下。”紧接着他又灌了一口,这次喝得更多。
“什么秘密,大人?”维林追问。
封地领主大惑不解地皱起眉头,继而舒展开来:“噢,你说要塞。是的,家族秘密,只传给长子,是要塞唯一的弱点。很多年前,那座要塞是我们家族的主城,我的某个祖先忽然担心臣民造反,认为那帮心怀不轨的人已经勾结了家族侍卫,要推翻他的统治。为了能在危急时刻及时撤离,他在山里挖了一条地道,然后将挖地道的民夫全都悄悄地毒死,只把地道的秘密告诉了长子。讽刺的是,他的担忧只是黑痘病的一种症状,这种病对人的脑子和身体都有很大的影响,几个月后,他就病逝了。”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这红酒真是极品。”
“明白了吧,”麦西乌斯王子说,“封地领主到时候带我们进地道,你们兵团将对要塞发起奇袭,篡权者无所遁逃,我们把他抓回去交给国王审判。”
“怕是不行,王子殿下,”穆斯托尔大人说着,又伸手取酒,“依我看,我那个弟弟必定千方百计地寻死,为世界之父尽忠。不过,我相信维林兄弟和那帮杀手完成这个任务是轻而易举。”
“我糊涂了,穆斯托尔大人,”维林说,“您弟弟为了篡夺封地的统治权而杀害了您父亲,正当疆国禁卫军攻向都城之时,他却躲进了与世隔绝的城堡当中?”
“我弟弟汉提斯是个狂信徒,”穆斯托尔大人耸耸肩,答道,“当事态逐渐明了,我父亲打算臣服于雅努斯王。汉提斯以召集秘密会议的名义,引来父亲,一剑插进他的心脏,以此表明对世界之父的忠心。毫无疑问,那些激进的牧师和追随者赞成这样的做法,但在库姆布莱这个地方,弑父上位的行为是不可接受的。不管平民们怎么想,我父亲的封臣不可能效忠汉提斯。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应战,但仅仅是为了保卫封地。我弟弟肯定在要塞,他没有地方可去。”
“我们……驱逐了篡权者之后呢?”维林问麦西乌斯王子。
“这场战争的理由就不复存在了,不过完全决定于我们的行动快慢。”他又盯着地图,手指从布宁沃什桥划到了凌绝堡所在的隘口,“估算的话,隘口距离我们约有两百英里。如果我们想要达成目的,必须有充足的时间通报战争大臣。”他从桌上拿起一卷封好的羊皮纸,“国王已经拟好旨意,只要我们此行成功,就下令疆国禁卫军撤回阿斯莱。”
维林草草估算了一下隘口与库姆布莱都城之间的距离,差不多有一百英里,快马大约跑两天。诺塔能行,或许邓透斯也可以。及时赶到要塞,这是最困难的地方。兵团每天要至少行军二十英里。
“可以做到吗,兄弟?”王子问。
维林的目光转向地图上标注分明的库姆布莱村庄。他希望知道这些西大道沿途的小村子里有多少人,他们是否知晓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或许等这场战争结束,地图又要重新绘制了。去了库姆布莱后,你将会见到很多很多可怕的事情。“可以做到,王子殿下。”他以肯定的语气答道。如有必要,我就是一路抽打他们也要按时赶到。
于是他们上路了,一次连续行军四小时,一天走十二个小时。他们脚步不停,穿过布宁沃什河北岸的草地,走过丘陵和谷地,等他们进了山麓,便已置身边境地带。行军途中,凡是掉队的人都挨了踢,被逼着站起来继续走;那些倒在地上不能动的人,可以坐半天马车,然后接着步行赶路。维林下令,只有做好准备与逝者同行的人,才可以脱离队伍,他试图凭借士兵们的敬畏之心,督促他们马不停蹄。这一招目前还算有效。士兵们背负着沉重的兵器和干粮,又因为维林临时下达的禁酒令,个个脸色阴沉,情绪低落,但他们心里害怕,所以仍在前行。
每晚维林都去找艾卢修斯·艾尔·海斯提安,对他进行两个钟头的特训。小男孩最初因为受到重视而兴高采烈。“我倍感荣幸,大人。”他一本正经地说着,手握长剑站在前面,那姿势像是拿着一根拖把。维林挥剑一点他的手腕,那柄长剑便脱手而出。
“别荣幸了,集中精神。捡起来。”
一个钟头过后,事情很明显,相比起做个剑士,艾卢修斯更有诗人的天分。“起来。”维林说着,一剑平拍过去,击中了他的腿,艾卢修斯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同一个动作重复了四遍,小男孩还是注意不到这个招数。
“呃,我还要多练习……”艾卢修斯说道。他臊得满脸通红,眼里闪着泪花。
“先生,你没有使剑的天分。”维林说,“你反应太慢,动作僵硬,也不喜欢打斗。我恳求你,去请麦西乌斯王子放你回家吧。”
“是她让你这么说的吧。”艾卢修斯的语气中头一次带有敌意,“是莱娜。你们想要保护我,可我不要别人保护,大人。我哥哥的血债要清算,我要为他讨回公道。即使你们不要我,我走也要走到篡权者的要塞。”
这番话太孩子气,其中却也有一种力量和信念。“你勇气可嘉,先生,可你这样做必死无疑……”
“那就教我。”
“我试过了……”
“您没有试过!您只是想赶我走,仅此而已。好好教我,到时候我也不会怪您。”
确实没错。维林以为只要花一两个钟头羞辱小男孩,就足以劝他回家了。从现在起,真要教他了吗?维林看着艾卢修斯的姿势,那柄长剑紧贴着身体,显然是借力支撑。“这是你哥哥的剑。”他认出了长剑底部的青石柄头。
“是的。我认为带它上战场,可以为他增光。”
“他比你高,也比你壮。”维林考虑了片刻,走回帐篷,出来时手里拿着雅努斯王赐他的倭拉短剑。“给。”他扔给了艾卢修斯,“国王所赐。看看你换把剑是不是强一点。”
艾卢修斯的动作依然笨拙,还是很容易受骗,但多少灵敏了些,挡了几剑,甚至进行了一两次反击。
“今天就到这里。”维林见他汗如雨下,胸膛剧烈起伏,便说道,“你还是把你哥哥的剑绑在马鞍上别拿下来了。明天早些起来,练一个钟头我刚才教你的动作。明晚我们继续。”
于是他们每日白天行军,晚上训练,如此过了九天,维林尽全力把诗人教成剑士。
“不要直接封挡,转一下剑。”他告诉艾卢修斯。维林自感说话酷似索利斯宗师,不禁有些郁闷。“借力弹开,不要硬生生地接住。”
维林佯攻男孩的腹部,然后剑尖上抬,挽了一朵剑花,扫向他的双腿。艾卢修斯慌忙后撤,堪堪避开这一击,接着举剑向前突刺,虽说这一招很是笨拙,不够稳当,维林轻易便挡开了,但反击的速度确实快。维林虽然对他能否练成仍有疑虑,却也甚感欣慰。
“好了。今天到这里为止。磨好了剑就去休息。”
“刚才那一下还行吗?”艾卢修斯问,“我有进步吗?”
维林收剑回鞘,拍拍男孩的肩膀:“看来你还是有点天分的嘛。”
***
第十天,马克里尔兄弟的一名斥候回报,距离隘口只有半天的路程了。维林下令兵团就地扎营,然后与麦西乌斯王子和穆斯托尔大人赶到前面,寻找地道的入口,马克里尔带人随行护驾。翠绿的山丘很快就变成了巨石遍地的荒坡,马匹难以行走。唾沫星发起了脾气,晃着脑袋大声嘶叫。
“你的坐骑脾气真坏啊,兄弟。”麦西乌斯王子说道。
“它不喜欢这种地。”维林下马,从鞍上取下弓和箭袋,“我们弃马步行,马克里尔兄弟可以派个人照料它们。”
“非要步行吗?”穆斯托尔大人问,“还有好几英里呢。”他神情憔悴,显然昨晚也没闲着,这一路没从马鞍上栽下来已经令维林吃惊了。
“那我们最好别磨蹭,大人。”
他们吃力地爬了一两个钟头,黑黢黢的灰峰始终高高在上,威仪堂堂,睥睨众生。峰顶直插云霄,太阳也不见了踪影,天光暗淡,周遭景物皆色若死灰。时值晚夏,此地却寒冷彻骨,恼人的湿气渗进了他们的衣物。
“世界之父在上,我讨厌这鬼地方,”歇脚的时候,穆斯托尔大人气喘吁吁地骂道。他倚着一块拔地而起的岩石,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取下酒壶的塞子。“就是水。”穆斯托尔大人见王子神情不悦,赶忙解释,“说实话,我真希望这辈子都不要见到库姆布莱了。”
“您是领主宝座的继承人,”维林说,“怎么可能不想回来?”
“我可从没想过要坐上那把椅子。这份荣耀只有汉提斯消受得起,我那个凶残的弟弟最受父亲宠爱。他送父亲上路的时候,老混蛋的心肯定碎了。要知道,父亲一直都最喜欢他,弓术最好,剑术最好,脑子也快,又高又帅。才二十五岁,就有了三个野种。”
“听你这么说,他不像是很敬神的人。”麦西乌斯王子说道。
“他原先不是。”穆斯托尔大人举起酒壶,灌了好大一口,维林怀疑壶里不是水,“但自从那次他跟几个歹人发生冲突,脸上中了一箭之后就不一样了。父亲的医师取下了箭头,可我弟弟还是发起高烧,躺了好几天,眼看快要死了,据说一度心脏停跳。但是世界之父给了他一条生路,他康复后就变了个人。那个英俊潇洒、嗜酒好色的勇士,变成了脸上带疤、独尊《十经》的虔诚信徒。大家称他为真刃汉提斯。他和旧日的朋友断绝了来往,对众多情妇避而不见,与最虔诚最激进的牧师们为伍。他开始传道,热切地讲述起濒死之际所见的景象。我弟弟宣称世界之父传话给他,为他指出了一条自我救赎的光明大道。说白了就是传授《十经》,感化你们这些外邦的异教徒,必要时甚至可以刀剑相逼。我父亲别无选择,只好送走了他,还有他那帮越来越多的追随者。”
“你是说,他认为弑父是你们那个神的旨意?”王子问。
“我弟弟的信仰可没那么容易理解,连他的门徒也难以参透。不过,库姆布莱的封地领主向雅努斯王卑躬屈膝,绝对是他不能接受的,尤其是看到维林兄弟在马蒂舍森林里杀害了许多忠诚的战士。于是他借口希望回归,结束流亡的生活,以此邀父亲见面,然后趁着没有卫兵阻拦,杀死了父亲。”
他又喝了一口酒,目光停留在维林的脸上:“据我得到的消息,你的名字在库姆布莱可谓人尽皆知,兄弟。汉提斯或许是真刃,可你是黑刃。这个说法来自《第五经》,即《预言之书》。几百年前,有个预言家提到了一名近乎天下无敌的异教剑士:‘他必将毁神灭圣,杀害侍奉世界之父的信徒。见其剑,则识其人,因他的剑于非凡之火中锻造,以黑巫之音为指引。’”
黑刃?维林想起了血歌以及勒苏丝·希尔·霖的解释。或许他们的预言没错。他站起身来:“我们赶紧上路吧。”
***
“太他妈的有用了!”马克里尔宗将一口唾沫啐在穆斯托尔大人脚边。
封地领主吓得直往后缩,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十年前没封上啊。”他嘀嘀咕咕地抱怨道。
维林望向地道的入口——那是一条狭窄的裂缝,镶嵌在刀削斧刻的崖壁之上,如果不是穆斯托尔大人指出来,他们绝对注意不到。站在地道的阴影里,他完全理解马克里尔为何动怒——一大堆巨石把裂缝堵得死死的,凭他们这么点人根本挪不开。马克里尔说得对,地道派不上用场了。
“奇怪了,”穆斯托尔大人说,“我那天看到的不是这样子。除了我和我父亲,再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维林走进地道,伸手在一块巨石表面摩挲,感觉有的地方光滑,有的地方粗糙,然后摸到了一处凿子留下的痕迹。“有人敲过这块石头。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就是最近的事儿。”
“看来你们家族最大的秘密泄露了,大人。”麦西乌斯王子说道,“如果按你说的,父亲更宠爱你弟弟,那他有可能选择把秘密告诉汉提斯。”
“那我们怎么办?”穆斯托尔大人哀怨地说,“没有别的路能进凌绝堡了。”
“只有强攻,”王子说,“可我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人马,更没有攻城器。”
维林从地道里钻出来:“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我们既可以观察到要塞,又不会被他们发现?”
他们爬上一条岩石遍布的狭窄山道,这趟旅程相当危险,但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只是穆斯托尔大人一路都在抱怨他的脚起泡了。最终,他们爬到了崖边,那儿有一块拔地而起的巨石,正好挡住了呼啸的山风。
“不要直起身子,”穆斯托尔大人告诫他们,“虽说眼睛再尖的哨兵也未必看得见我们,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爬到石头的一侧,伸手一指:“就在那儿,样子可不太好看,对吧?”
凌绝堡就在眼前。它依山而起,仿佛一根尚未开锋的枪尖破石而出。正如穆斯托尔大人所说,这座要塞缺乏美感,平实无奇,石雕和尖塔一概没有,光滑平整的城墙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箭痕。城门上方的棱堡顶部插有一根长矛作为旗杆,旗子在风中猎猎招展,上面绣的是象征库姆布莱神的圣白火焰。从隘口到要塞,只有一条蜿蜒而上的狭窄小径。他们所在的高度与城墙顶部差不多,维林看见城垛上晃动着哨兵的影子。
“看见了吗,维林大人?”穆斯托尔说,“攻不进去啊。”
维林挪近了些,俯视要塞的底部——光滑平整的城墙矗立在嶙峋的巨石之中。爬石头不成问题,但城墙怎么上去?“您刚才说城墙有多高,大人?”
***
“你真能做到吗?”
爬手加利思拿起一卷绳索套进脑袋,斜挂在肩膀上,又仰头看看高耸的要塞:“我就喜欢挑战,老爷。”
维林驱散了脑子里的疑虑,递给他一把匕首:“只当是帮我的忙,成了,或许我可以抛开过去的恩怨。”
“您说了赏一壶酒,有酒我就满足了。”加利思笑着说。他把匕首插进靴子,转身面对巨石,伸手摸索可抓之处,十根灵活的手指仅凭直觉四处游移。短短几秒钟,他找到了着手点,立时攀了上去。只见他的身子在绝壁上飞速移动,仿佛双手双脚可以各行其是,不受他操控似的。他爬了约十英尺高,稍一停顿,低头对着维林笑道:“比生意人的宅子好爬多了。”
维林看着他从绝壁攀上城墙,越爬越高,身影越来越小,活像一只在大树上挪动的蚂蚁。他身子不摇晃,脚下也不打滑,维林见他不太可能掉下来,这才松一口气,转过身准备布置下一步行动。四周的阴影中潜伏着一帮兄弟和士兵,有诺塔手下最好的弓手,还有马克里尔手下的兄弟,总共二十人。虽说与篡权者的卫兵数量相比,他们的人手明显不足,但再多就容易打草惊蛇了。其余的兵力全都布置在城门那条蜿蜒小道的路口,由马克里尔兄弟指挥,等城门打开,他便与麦西乌斯王子率骑兵进攻,凯涅斯带领步兵主力随后跟进。对于维林带队奇袭城门的计划,众人纷纷表示反对,凯涅斯一口咬定将军必须在士兵身边。
“我是为篡权者而来的,”维林回答,“我要抓住他,最好是活捉。况且,我还想跟他谈谈。我相信他可以讲出很多趣事。”
“你就是想跟他比比剑术,”马克里尔说,“那位大人讲的故事引起了你的兴趣,对吧?你想知道他有多大能耐。”
是这样吗?维林不知道。其实他并无兴趣与真刃过招。扪心自问,如果两人狭路相逢,他相信能击败对方。维林只是想见见汉提斯,听听他的声音。穆斯托尔大人讲的故事引起了他的兴趣。篡权者自认为是替神行事,那些死在马蒂舍森林里的库姆布莱人也是如此。他们的动力何在?是什么驱使一个人为神而杀戮?其实维林还有别的原因——当他第一眼看见凌绝堡的时候,血歌就出现了。起先极其微弱,夜幕降临时愈来愈嘹亮。那调子并非警告,只是急促,仿佛在催他找出凌绝堡里的秘密。
他招来诺塔和邓透斯,细语声在漆黑寒冷的夜空中几不可闻:“诺塔,带人沿城垛前进,解决岗哨,控制大院。邓透斯,带兄弟们去守卫室,升起城门,等兵团主力抵达。”
“你呢,兄弟?”诺塔扬起一边眉毛问道。
“我进要塞。”他抬头看了一眼,加利思的身影仍在缩小,“诺塔,告诉你的人,掉下来也不要叫出声。逝者不带懦夫去往生。愿幸运眷顾你们,诸位兄弟。”
***
维林抓住加利思扔下的绳子,率先爬上去,山风在耳畔呼呼作响,仿佛墙内有头看不见的怪兽,随时会扑出来将他撕碎。等他赶上了加利思,只觉得胳膊火烧火燎地疼,抓着绳索的手指冻得几乎麻木。这个曾经的盗贼仅用指尖扣住砖石,双腿顶住城墙,正在城垛的边沿底下歇息。究竟要用多大力量才能长时间保持这样的姿势,维林难以想象,只是惊叹不已。维林拽着绳子,爬到了铁爪所挂的地方,加利思点头致意,嘴里吐出的“老爷”两个字消失在强风中。维林单手抓住铁爪,屈伸右手的五根指头以图恢复知觉。他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加利思。
“就一个。”加利思无声地说道,脑袋往城垛的方向一偏,“看来挺无聊。”
维林稍稍拉起身体,往墙内飞速地瞟了一眼。卫兵就在几码开外,裹着斗篷,缩在城垛内的凹处,他头顶上的火把在强风中明灭不定,撒出无数转瞬即逝的火星。卫兵使劲地搓着手,呼出一口口白气,矛和弓都斜靠在墙上。维林伸手从背后抽出长剑,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个鱼跃翻过了城墙。他原本指望对方因为惊吓而手足失措,一时间发不出警报即可,而实际情况比预想更甚,那人似乎忘记拿起兵器,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任星银之刃割开了喉咙。
维林走到城垛边沿,俯身招呼加利思翻上来。“接着,”他从尸体身上剥下满是血渍的斗篷,扔给爬手,轻声嘱咐道,“裹上,来回走走。要装得像库姆布莱人。如果有卫兵跟你说话,杀了他。”
加利思看了看顺着斗篷流下来的鲜血,面露嫌恶之色,却也没有抱怨,直接披在肩上,拉起兜帽,如此一来,旁人就看不清他的面容了。他慢慢从凹处踱了出来,一边沿着城垛往前走,一边搓着捂在斗篷里的双手,看上去就是一名百无聊赖的卫兵在寒夜里巡逻。
维林走到铁爪处,使劲一拉绳子,然后又拉了两下。过了许久,诺塔的脑袋从城墙上冒了出来,又过了好久,他手下的士兵才爬上来。邓透斯是最后一个上来的,他拼尽力气翻过城垛,然后慢慢地倒在地上,双手不停地颤抖。冷归冷,主要是他恐高。
维林数过人头,发现没人掉下去,便满意地“嗯”了一声。“没时间休整了,兄弟,”他一边耳语,一边拉起了邓透斯,“你知道做什么。动作尽可能轻一些。”
于是他们兵分两路,各自行动。诺塔带人引弓搭箭,沿着城垛向左而去,邓透斯带兄弟们往右突进城门。很快便传来弓弦的脆响,诺塔的手下解决了哨兵。有几个人闷哼一声,终究没叫喊出来,要塞里也无人应答。维林找到了通往大院的台阶,便疾步冲了下去。穆斯托尔大人对要塞的描述很是含糊,他记不得准确的方位了,但有一样非常明确:他弟弟应该住在凌绝堡中央的领主寝房,穿过正对城门的那扇门即可找到。
维林加快了脚步,血歌愈发嘹亮,调子暗含警告——找到他。维林刚推开门就撞见了两个壮汉,他俩坐在一张小桌边,正头碰头凑在烛火前吞云吐雾。桌上有瓶喝了一半的白兰地,两人当中有本摊开的书。第一个人刚刚站起身就死掉了,银光一闪,长剑划过他的胸膛,血肉和白骨应声裂开。第二个人企图伸手从腰间拔匕首,被维林一剑劈中脖子,当即倒地。可惜这一击不算利落,他挣扎了一会儿,破裂的喉咙竟然挤出一声惨嚎。维林捂住那人的嘴,鲜血透过指间喷涌而出,他狠狠地一剑捅进那人的肚子。对方抽搐了几下,维林始终按住不动,眼看他双眼暗淡下去。
他借用那人的猎装擦了擦血糊糊的手掌,打量起周遭的环境来。这间小房子里有条走道,通往要塞深处,而左边是楼梯。穆斯托尔大人说过,领主寝房就在平地上,于是维林挑了走道,慢慢地往里面挪步,毕竟黑暗的角落处处都可能存在危险。很快他来到一扇巨大的橡木门前,大门微微虚掩,门缝里透出了火把的光。
那家伙身边有多少卫兵?维林心里想着,手却已经推开了大门。太冲动了,我应该等他们过来……可是血歌如此嘹亮,迫使维林迈步向前。找到他!
居然没有卫兵。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石屋,六根石柱支撑房顶,石柱后的墙壁则隐藏在黑暗中。有个男人坐在远处的高椅上,此人高大魁梧,相貌英俊,可惜左脸颊有一条深深的伤疤。他的膝盖上搁着一柄出鞘的长剑,式样简朴,剑身细瘦,维林见其没有护手,便知是仑法尔剑:库姆布莱人造弓之术闻名于世,但据说他们对于锻铁所知甚少。维林进来时,那人一言未发,纹丝不动地坐着,只是默默地打量他,眼中毫无恐惧。
此刻,维林站在猎物的面前,血歌不再尖利刺耳,化作轻柔却执著的低语,在他脑海里吟唱不休。这是它希望我来的地方吗?他心想。或者说,我必须来这儿?无论如何,他找不到踌躇的理由。
“汉提斯·穆斯托尔!”他大步向前,高声喝道,“国王命你接受叛国罪和谋杀罪的审判。放下剑,束手就擒吧。”
维林愈走愈近,汉提斯·穆斯托尔依旧不动,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取剑。等维林离他不过几码之距时,发现他左手腕上绕着一根黑铁链子,延伸至石柱之间的阴影处。穆斯托尔突然一扯,动作很快,只听链子一声脆响,猛地撞在石板上,火花四溅。他从阴影处扯出一个人来,那人身段苗条,被塞住了嘴,腕上绑有锁链。她踉跄着跪在穆斯托尔面前,维林只来得及瞥见她蓬乱的黑发和身上的灰袍,篡权者忽然起身,持剑抵住她的喉咙。
“兄弟,”他话语轻柔,几近哀伤,“我相信你认识这个年轻女人。”
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饱含恐惧,仿佛在哀求什么。虽然喊不出声,只是疯狂地摇头,维林却明白她的意思。两人四目相对,她的心意再清楚不过。千万别为我牺牲!说不出话也罢,相隔这么多年也罢,全都不算什么。即使她化成了灰,维林也能认得出来。是谢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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