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渡鸦之影卷一:血歌> 第八章

第八章

周围的声音吵醒了他,有人在低声交谈,听语气却是争论。
“……对我们所有人都很危险。”一个男人激烈地耳语道。
“不比我危险。”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
“你和我们一样是逃亡者,兄弟。可他是宗会的一员,任务就是追杀我们这种人。”
“此人受我保护。谁都不准伤害他。”
“我不是说要伤害他。有很多办法,我们可以不让他醒过来……”
“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了。”维林说着,睁开眼睛。
他躺在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里,床上铺着毛皮,墙壁和天花板绘满了褪色的画作,尽是些动物以及他说不出名字的海洋生命。地上铺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地砖,拼出的图案是一棵果实累累的梨树,周围环绕着陌生的符号和繁复的漩涡。诺塔站在门边,还有一个身形略瘦的男人,一头灰发,神色警惕。
“兄弟,”诺塔笑着说,“你还好吗?”
维林摸摸肋部,原以为一碰就痛,结果没感觉到疼;拉开盖在身上的毛皮,也没看见本应有的青紫瘀伤——他的身体竟然光滑无痕。“看来还好。还以为那家伙至少撞断了我一根肋骨。”
“何止一根肋骨,”瘦削的男人说,“韦弗照料了你大半夜。雪舞不太容易控制,连瑟拉也做不到。”
“雪舞?”
“那只大猫,”诺塔解释,“冰雪部落遗留下来的战猫。看来守塔大臣赶走它们后,有的误闯进了罗纳人的地盘。瑟拉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只小猫。不过到现在也没有完全长大。”
“够大,也够凶,足以保护我们。”那个男人说着,冷冷地看了维林一眼,“现在倒难说了。”
“这位是哈力克,”诺塔说,“他很怕你。他们大多数人都怕你。”
“他们是谁?”
“住在这里的人。他们是非常怪异的一群人。”诺塔走到一个角落里,那儿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维林的衣服和武器。他扔给维林一件外衣:“穿上,我带你到失落之城转转。”
外面艳阳高照,暖意融融,驱散了废墟的阴影。从外形上看,他们栖身的这座建筑,大概是为处理事务所用,不仅规模不小,出口处的门楣上还刻有一串符文,由此推断这里原是某个重要的场所。
“哈力克认为这里以前是图书馆,”诺塔说,“他曾在瓦林斯堡大图书馆当过管事,应该懂行。不知道那些书怎么样了。”他耸耸肩。
“这么多年过去,大概早就化成灰了。”维林说。环顾四周,满目皆是被破坏的美丽,令他震撼不已。整座城池容颜尽毁,但每一条曲线,每一处石雕,依然残存有昔日的典雅与荣光。他的目光掠过残垣断壁和面目全非的雕像,不见日久年深的裂纹,尽是刀削斧砍的断面。他望向别处,发现所有高大的建筑都是七倒八歪,毫无规则可言。显而易见,当年这座城池所受到的破坏程度,远远超过岁月和风雨的侵蚀。
“数百年前,这里遭到过袭击,”他喃喃道,“城市因此而毁掉。”
“瑟拉也这样说。”诺塔的脸色微微一变,“她偶尔做噩梦,梦见这里发生的事情。”
维林扭过头,细细端详他的脸庞。诺塔无疑变了许多,马蒂舍森林在他眼中蒙上的阴影已然消散,维林花了一点时间才看出来——他现在心情愉快。
“兄弟,”他说,“有件事我要知道。她碰过你吗?”
诺塔既感到好笑又有些警惕:“我父亲说过,有些事是真正的贵族不能提及的。”
诺塔竟然如此轻易地背弃当初的誓言,维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嫉妒还是愤怒。而令他意外的是,这两种情绪他都没有。“我是说……”
一阵急促的刮擦声突然传来,那是爪子踏过石块的声响,维林还没回过神,战猫雪舞就跃了过来——她跳过一根倒塌的石柱,硕大的脑袋顶住诺塔,嘴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险些将他撞翻在地。
“你好啊,黏人的小家伙。”诺塔打着招呼,伸手挠她的耳根,怎么看都像是在抚摸一只小猫。维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这头畜生强大的气场令小花脸相形见绌。
“她不会伤害你,”诺塔一边对维林说,一边挠着雪舞的爪子,她则歪着脑袋享受,“瑟拉不会允许的。”
诺塔领着他穿过废墟,来到一片保存相对完好的建筑群。这里有三十来人,年龄各不相同,还有几个孩子在附近嬉戏追逐。看到维林,大多数成年人面露疑惧之色,有些人甚至满眼敌意。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害怕雪舞,有几个孩子还跑过来抚摸她。
“你怎么不拿走他的剑?”一个高个子男人问诺塔。他蓄着黑胡子,手里抓一根沉重的方头棒,有个小女孩躲在他身后,睁大了眼睛,既害怕又好奇地张望着。
“不是我的剑,不该我拿。”诺塔平静地回答,“我建议你也别试,兰尼尔。”
令维林困惑的是,当他们走过营地时,人们纷纷避免与他对视,有几个人还遮住了脸,而维林根本不认识他们。血歌依然低吟浅唱,那调子从未有过,隐隐有认同之意。
诺塔走到一个块头很大的年轻人身边。此人与众不同,根本不在意他们。他坐在一堆灯芯草当中,运指如飞,不假思索地把长长的草茎编织在一起。他旁边搁着一些做好的锥形草篮,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这位是韦弗,”诺塔对维林说,“你的肋骨完好无损,都是他的功劳。”
“你是医师吗,先生?”维林问这个年轻人。
韦弗抬起那张宽脸,双眼无神地看着维林,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须臾,他眨了眨眼,似乎刚刚认出维林。“里面全断了,”他语速很快,吐字含混,维林听不大清楚,“骨头、血管、肌肉和内脏。要修补。很费时间。”
“你修好了我?”维林问。
“修好了。”韦弗重复道。他又眨眨眼睛,继续做工,手指一刻不停地上下翻飞。等到诺塔拉走维林的时候,他依然没有抬头。
“他脑子有点迟钝吗?”维林问。
“谁知道呢。他整天坐在这儿编篮子,很少说话,只有在给人治伤的时候才停手。”
“他打哪儿学来的医术?”
诺塔站住脚,卷起左臂的袖子——前臂有一道细细的伤疤,非常浅,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发觉。“我从战争大臣的大帐里冲出去的时候,有只乌鸦投出的长枪刺中了我。我尽力缝合了伤口,可毕竟不是医师。等我进了大山,伤口开始化脓,周围的皮肉乌黑发臭。后来到了这帮人当中,韦弗放下灯芯草,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那感觉……很暖很暖,像要烧起来似的。等他把手拿开,伤口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维林回头看着坐在灯芯草和篮子当中的韦弗,血歌又低吟浅唱起来。“黑巫术。”他说着四下张望,看到一张张神情警惕的面孔,终于明白了这种调子的含义,“他们都有黑巫术。”
诺塔靠近了,轻声说道:“你也有,兄弟。不然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看到维林吃惊的样子,他笑了起来:“你藏得好深,这么多年了,我们全都毫无察觉。可你瞒不过她。她说了你为她所做的事,对此,我要向你致以最诚挚的谢意。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相遇。走吧,她在等我们。”
他们在城中央的大广场找到了瑟拉。广场的营地里,吊在火堆上的炖锅正热气蒸腾。她不是独自一人,唾沫星在一旁快活地打着响鼻,享受瑟拉的抚摸。当维林走近时,它一如既往地耍起脾气,高声嘶叫,似乎对来人颇为厌恶。
瑟拉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和一个温暖的拥抱,维林注意到她戴了手套,以避免两人肌肤相亲。她的手语依然是那么流畅。你长高了。她说。
“你也一样。”维林往唾沫星那边点头示意——它正用鼻子蹭一丛金雀花灌木,故意不理会主人,“它喜欢你。通常它见到谁都讨厌。”
不是讨厌,她打着手语。是生气。它能记住很久以前的事,大多数马儿做不到。它还记得生长的那片草原。那儿有无边的草地,无际的天空。它渴望回家。
诺塔极为自然地把瑟拉搂了过去,她不再打手语,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这一幕令维林有些不适。看来,瑟拉早就碰过他了。
唾沫星忽然惊恐地嘶叫起来,原来是看见了雪舞,要不是瑟拉抚着脖子安慰它,它又要逃走了。她扭头看着战猫,雪舞当即驻足不动。当瑟拉的目光停留在大猫身上时,维林感觉到了血歌的低语。很快,雪舞眨了眨眼,迷糊地摇摇头,往旁边纵身一跃,迅速消失在废墟之中。
她想找你的马玩儿,瑟拉说。从现在开始,雪舞不会靠近它了。她走到火堆边,从架子上取下炖锅。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吃饭吗,兄弟?”诺塔问。
维林这才感觉饥肠辘辘。“当然好了。”
炖锅里煮的是山羊肉,加了百里香和鼠尾草,这几种香料在废墟里随处可见。维林把餐桌礼仪抛诸脑后,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一碗。他注意到诺塔望向瑟拉,脸上流露出歉意,而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邓透斯怎么样了?”诺塔问。
“脸肿了,你差点打断他的颧骨。”
“他也差点打断了我的颧骨。这么说,乌鸦们没抓到他?”
“他平安回到凌绝堡了。”
“那我放心了。他和兄弟们生气了吗?”
“没有,他们都很担心你。我生气了。”
诺塔小心翼翼地挤出一丝笑容:“兄弟,你是来杀我的,对吗?”
维林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不肯跟我回去。”
“没错。那么现在呢?”
维林指着戴在诺塔脖子上的吊坠,示意他递过来。诺塔稍一犹豫,取下挂有盲战士徽章的链子,扔到维林手里。
“现在没必要了。”维林说着,把链子戴到脖子上,“你身受重伤,慌不择路,逃进罗纳人的地盘。你打倒了几个罗纳人,却遇到了蛰伏在失落之城附近,人们谈之色变的无名猛兽,最终没能逃过惨死的命运。”他摸了摸徽章,“要不是这个,我都认不出那些残肢碎肉是你。”
他们会相信你的话吗?瑟拉问。
维林耸了耸肩:“我以前说过的有关你的事情,他们都相信了。况且,最重要的是让国王相信。我认为他愿意相信我的话,不会再追究此事。”
“你果然和国王有私交,”诺塔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一直对此有所怀疑。战争大臣还活着吗?”
“看来是的。疆国禁卫军返回了阿斯莱,穆斯托尔大人在库姆布莱都城承袭封地领主之位。”
“那些库姆布莱俘虏呢?”
维林犹豫不决。他从亚丁兄弟那里听说了俘虏的下场,不知道诺塔听说后会作何反应,但他认为诺塔有权知道真相。“战争大臣深受乌鸦的爱戴,这你知道。你下手之后,他们发起暴动,把俘虏统统杀光了。”
诺塔沉下脸,哀伤地说:“看来一切都白费了。”
瑟拉伸出手,捏了捏诺塔的手掌。没有白费,她打着手语说。你找到我了。
诺塔强作笑颜,随即站起身来。“我该去打猎了。”他吻了一下瑟拉的脸颊,然后挎上弓和箭袋。“肉快吃完了,而且你们俩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维林目送他走向城北。没过多久,雪舞现身,悄无声息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转回头时,瑟拉说。
“你碰了他。”维林回答。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打着手语辩解道。我有东西在你那里。
维林点点头,伸手从衣领里掏出她以前给的那条丝巾。他从脖子上解下来,递给瑟拉,心里竟有一点不舍。这些年来,丝巾就是他的护身符,没了它,感觉很怪,令人不安。
瑟拉露出悲伤的笑容,她接过丝巾,放在膝盖上,手指摩挲着用金线编织的精美图案。母亲一辈子都戴着它。她打手语说。母亲去世后,便留给了我。丝巾所包含的寓意对于和我们有相同信仰的人来说很重要。你看。她指着丝巾里的一幅众星拱月图。月亮,代表静思,由此得来理性与平衡。你瞧这里。她指着一幅烈焰环日图。太阳,激情、热爱与愤怒的源泉。她又指着丝巾最中央的树形图案。我们生活在这里,在日月之间。我们生长于大地,受太阳之温暖,月夜之寒凉。你兄弟的心,离太阳之域太近,身心燥热,满怀愤怒和懊恼。现在他以月亮为引导,身心早已冷静。
“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因为你碰了他?”
她略带羞涩地笑了。那时雪舞召唤我,我得知他的到来,感到很害怕。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从马上摔了下来,因为身上有伤,他发着高烧,胡言乱语。他们都想杀死他,但被我拦住了。我知道他是什么人,而武艺如此高强的人,对我们是很有用的,于是我碰了他。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戴有手套的双手。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头一回出现这种情况,没有力量的奔涌,没有操纵的感觉。她的脸颊慢慢地泛起绯红。我可以碰他。
我敢肯定,这对他来说是好事,维林尝到了妒忌的滋味。“他不是按你的命令行事?他没有……”他搜寻着合适的词语,“被你奴役吗?”
母亲曾说过,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终有一天,我会遇见某个人,他不受我的触碰影响,我们将会在一起。我们这样的人,迟早会等到这一天。你的兄弟一如既往的自由。她收敛了笑容,眼里流露出同情。我认为,比你更自由。
维林避开了她的目光。“他讲过韦弗所做的事,”他想换个话题,“这里所有的人都接触了黑巫术,是不是?”
她皱起眉头,气愤地打起手语。黑巫术是愚昧之人使用的说法。这里的人是天赋者。不同的力量,不同的才能,但都是天赋者。你也一样。
他点点头:“很多年前,你就看到了我拥有的能力。你比我先知道。”
你的天赋极为稀有和珍贵,我母亲称之为猎人的召唤。四大封地时期,也叫战之天眼。而瑟奥达人……
“血歌。”他说。
她点点头。比起我们上次见面时,它成长了许多。我可以感觉到。你磨炼过,你懂得它的韵律,但你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
“你能教我吗?”言语之间,维林满怀期望,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摇摇头。不行,但有人可以,拥有同样天赋的、更年长更具智慧的人。他们可以引导你。
“我如何找到他们?”
血歌是你们的纽带。它可以找到他们。你所要做的就是跟随。记住,你的天赋非常罕见。或许要花上许多年,你才能找到可以引导你的人。
维林犹豫了片刻,才问出接下来的问题。这个秘密藏在心里太久,想要吐露出来已是千难万难。“有件事我想知道。我见过两个男人,他们如今已死,但他们死前的声音却是一模一样的,这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沉下脸,露出警惕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打起手语。他们对你有恶意,是不是?
维林想起第四宗宅子里的刺客和杀气腾腾的汉提斯·穆斯托尔。“是的,他们心怀恶意。”
奇怪的是,瑟拉的手势忽然有些犹豫,之前从未见过她这样。有关天赋者的传闻……古老的传闻……神话传说……有的天赋者可以回来……
他皱起眉头:“回来?从哪儿回来?”
从我们旅程的终点……从往生……从死亡回到现世。他们占据活人的躯体,如同披了一件斗篷。至于这种事情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太令人困扰了。
“以前有七个。你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
以前你们的信仰旗下有七个宗会。这是一个古老的传闻。
“是真是假?”
她耸耸肩。毕竟不是我的信仰,我对其历史知之甚少。
维林回头看了看营地里那些面有惧色的人:“他们都追随你的信仰吗?”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这里只有我一人笃信日月教。我们当中有追寻者、至上信徒、库姆布莱神的信徒,甚至还有人追随你的信仰。我们共处一地,不因信仰,只因天赋。
“是艾林把他们带到这里的?”
有的是。他第一次带我来时,这里只有哈力克等几个人。其他人后来才到,都是为了逃离因为天赋所招致的恐惧和憎恨。这个地方,她伸出双手示意周围的废墟,有过强大的力量。这里曾是天赋者的庇佑之所,甚至引以为荣。那个年代的回音依然嘹亮地召唤着我们。你也能感觉到,对吧?
维林点点头。当他明白了这一切,城里的气氛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压抑了。“诺塔说你做过有关失落之城的噩梦,梦见这里发生的事情。”
不全是噩梦。有时候我梦到这里衰亡之前的样子,这里有很多的奇迹,是艺术家、诗人、歌手和雕刻家的天堂。他们精通各种技艺,学识极其渊博,自以为无懈可击,觉得生活在城里的天赋者即可提供一切必要的保护。他们一代代安享太平盛世,连战士也不曾有过,而当风暴来袭,他们根本无力抵抗。
“风暴?”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族人尚未登陆这片海岸,罗纳人和瑟奥达人还没有出现之时,这样的城市遍布大陆,可谓人丁兴旺,美丽富饶。随后风暴袭来,摧毁了这一切。那是钢铁和邪恶力量的风暴。他们扫灭了顽强抵抗的天赋者,将所有的憎恨发泄在此城之中,这是他们最为憎恨的城市。她顿了顿,打了个寒战,不禁拉紧了披在肩上的围巾。强奸,屠杀,焚烧孩童,大啖人肉……你所能想象的一切惨剧,都在此地发生过。
“他们是谁?什么人竟然做出这等事?”
她茫然地摇摇头。我在梦中并不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也许是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不知道。我的梦只是他们生前的回音,他们只说出了他们所知道的事实。
她闭上眼睛,驱散了脑海中的回忆,然后熟练地折好膝盖上的丝巾,递给维林。
“我不能接受,”他说,“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瑟拉用戴着手套的手按住维林的手,硬把丝巾塞给他。这是礼物。我万分感谢你,唯此才能表达我的谢意。
***
傍晚,他们分吃了几只烤兔——那是诺塔打猎的收获——还给瑟拉讲述了他们在宗会生活的趣事。奇怪的是,那些事似乎过去了许久,仿佛他俩是回忆陈年旧事的老人。维林明白了,对诺塔来说,宗会的生活已是过去,他已经跨过了这道坎,维林和兄弟们不再是他的家人。他现在有了瑟拉,他们和众多的天赋者寄居在废墟之中。
“你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维林对瑟拉说,“罗纳人不可能永远对你的战猫无动于衷。滕吉斯宗老迟早会派出一支强大的远征军到此解开谜团。”
她点点头,双手在火光中挥舞。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了。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躲藏。
“跟我们走吧!”诺塔提议,“说到底,你比我更有资格加入这个奇异的团队。”
维林摇头道:“我属于宗会,兄弟。你知道的。”
“我只知道,如果你还留在那里,你的未来就只有战争和杀戮。而且,如果你暴露了秘密,他们又会如何处置你?”
维林耸耸肩,掩饰内心的不安。诺塔所言当然没错,但他的信念是不可动摇的。尽管背负着这么多秘密,双手沾满了鲜血,尽管谢琳和他永远不能相认的妹妹是心中的痛,他仍然清楚地知道,他属于宗会。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怀着沉重的内疚感,说出了非说不可的话,保守了太久的秘密。“你的母亲和姐妹都在北疆,”他对诺塔说,“你父亲被处决后,国王找了个地方安置她们。”
诺塔的表情极为复杂:“你知道多久了?”
“剑术试炼过后我知道的。我早该告诉你,对不起。我听说守塔大臣艾尔·默纳容忍异教徒生活在他的领地,或许你们可以去那边。”
诺塔绷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火堆。瑟拉抱着他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胸前。诺塔轻抚着她的头发,表情逐渐恢复了自然。“是的,你早该告诉我,”他对维林说,“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现在告诉了我。”
几个孩子从黑暗中跑了出来,围着诺塔咯咯直笑。“讲故事!”他们高呼,“讲故事!讲故事!”
诺塔本想打发他们走,推说今天太累,可他们不依不饶,诺塔只好让步:“什么样的故事?”
“打仗的!”一个小男孩大声回答,他们围着火堆坐了下来。
“不听打仗的。”有个小女孩抗议,维林认出她就是在营地里睁大眼睛,既好奇又害怕的那个。“打仗的不好玩。讲吓人的故事!”小女孩爬到瑟拉的膝盖上,靠在她的怀里。
孩子们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诺塔挥手要他们安静,然后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那就讲吓人的故事。不过,”他举起一根手指,“容易尿裤子的胆小鬼还是免听为妙,因为这个故事非常可怕,等我讲完,你怕是要骂我不该讲出来。”他压低声音,几近耳语,为了听清他的话,孩子们不由自主地倾过身子。“这个故事叫做女巫的私生子。”
维林知道这个古老的传说:在仑法尔的一座村庄里,有个女巫沾染了黑巫术。她引诱当地的铁匠上了她的床,两人的结合诞生了一个有着人类男孩模样的邪恶怪物,它命中注定要毁灭村庄,杀死父亲。他觉得给孩子们讲不大合适,因为这个故事通常是用来警告人们切勿沾染黑巫术的,但孩子们全都睁大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倾听诺塔的开场:“很久很久以前,还没有王国的时候,在古仑法尔最黑暗的树林里最黑暗的地方,有一座村庄。这座村庄里住着一个女巫,外表眉清目秀,内心却比最黑暗的夜晚还要幽深……”
维林默默起身,穿过阴影四伏的废墟,来到了大营地,住在临时帐篷里的人纷纷投以怀疑的目光。有几个人略为生硬地向他点头致意,但没有一个天赋者开口说话。他们肯定知道我和他们一样,维林心想。但他们还是怕我。他接着往前走,回到了早上醒来时所在的建筑,也就是诺塔称之为图书馆的地方。门内有微弱的火光,他在外面踌躇了片刻,确定里面没人说话。他希望找哈力克——也就是那位曾经的图书馆员——私下里谈谈。
他看见那人正在火堆边读书,青烟透过屋顶的洞飘了出去。走近了些,维林才发现火堆里烧的东西不寻常,竟然不是木头——火舌舔着卷曲焦黑的书页,以及不断起泡的皮质封面。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哈力克翻完书的最后一页,合上书将其扔到火里。
“有人对我说过,烧书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母亲经常教育他学习的重要性,此时他想起了其中的一句话。
哈力克吓得站起来,紧张地退了几步。“你要干什么?”他说话时声音发抖,毫无威慑力。
“谈谈。”维林走进屋子,蹲下来烤火,看着逐渐化为灰烬的书籍。哈力克一言不发,抱着胳膊,不愿与他对视。
“你是天赋者,”维林接着说道,“肯定是,否则不会来这里。”
哈力克瞟了他一眼:“你是说受害者吧,兄弟?”
“你不用怕我。我有问题要问,唯有学识渊博的人或许能回答。最好此人还是天赋者。”
“如果我回答不了呢?”
维林耸耸肩:“那我再找别人。”他往火堆点头示意,“身为图书馆员,你好像不怎么尊重书籍。”
哈力克生气了,愤怒瞬间压倒恐惧。“我把全部的生命都奉献给了知识。我不需要向一个无所作为、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解释。”
维林一歪脑袋:“悉听尊便,先生。但我还是想问你问题,你愿意回答就回答,不愿意就罢了,随你。”
哈力克沉默地思索了片刻,走向火堆边那张铺有毛皮的凳子,坐了回去,然后谨慎地抬眼迎上维林的目光:“问吧。”
“信仰的第七宗是否真的灭亡了?”
那人的目光当即垂了下去,脸上再次露出恐惧的表情。他沉默了许久,再说话时,声音几不可闻:“你是来杀我的吗?”
“我不是为你而来的。你知道。”
“可你在寻找第七宗。”
“我是为信仰和疆国而来的。”他皱起眉头,忽然意识到哈力克那句话的含义,“你是第七宗的人?”
哈力克似乎吓到了:“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维林真不知道是该放声大笑,还是给这个倒霉蛋一耳光。“我只是来找逃亡的兄弟,”他耐心地对哈力克说,“我并不知道会找到什么。我对第七宗知之甚少,希望多些了解。仅此而已。”
哈力克面色僵硬,生怕任何一点表情的变化出卖了自己。“你会泄露你们宗会的秘密吗,兄弟?”
“当然不会。”
“那就别指望我泄漏我们宗会的秘密。你可以折磨我,我知道,但我什么都不会说。”
维林注意到哈力克插在膝间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不由佩服起此人的勇气来。他以为如果第七宗真的还存在,那应该是一个涉及黑巫术的邪恶组织,其成员尽是阴险狡诈之徒,可眼前这个吓得发抖、有胆无谋的家伙,说明他所想的不完全对。
“是第七宗策划并杀害了森迪斯宗老和莫文宗老吗?”他的语气出乎意料的严厉,“在我参加跋涉试炼时,是他们安排人暗杀我的吗?是他们哄骗汉提斯·穆斯托尔弑父的吗?”
哈力克直往后缩,嘴里挤出的声音半是呜咽半是发笑。“第七宗守卫神秘之力,”他似在引述哪里的原话,“为侍奉信仰而施展神秘之技。向来都是如此。”
“数百年前,宗会之间爆发过一场战争。是第七宗挑起的战争。”
哈力克摇着脑袋:“是第七宗自身爆发的战争,是内乱,其他宗会只是卷进了冲突之中。这场战争漫长而惨烈,数千人为此丧命。战争结束后,当时的权贵和平民全都毫无道理地怀疑和害怕第七宗余下的成员。议会决定铲除第七宗,令其永远消失。宗会的宅子被拆除,书籍被焚烧,兄弟姐妹四散而逃,亡命天涯。然而,信仰需要第七宗的存在,无论隐秘还是公开。”
“你是说他们没能真正地铲除第七宗?第七宗仍在暗中活动?”
“我已经说了太多。别再问我了。”
“宗老们知道吗?”
哈力克紧闭双眼,只字不答。
维林突然暴怒地一把抓住他,从凳子上提了起来,按在墙上:“宗老们知道吗?”
哈力克抖抖索索地缩成一团,说话时嘴里直吐唾沫:“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哈力克的话打开了回忆的闸门。他第一次说出“以前有七个”那句话时,索利斯宗师眼珠子转动,埃雷拉宗老瞬间闪现惊恐的神色;当他说出独眼的黑巫异能之后,索利斯和她交换过目光。还有阿尔林宗老避而不答的眼神。我是傻子吗?他心想,次次视而不见?宗老欺骗了信徒长达数百年。
他放开哈力克,走回火堆边。书籍几乎完全烧成了灰烬,唯余焦黑且翻卷的皮质封面。“其他的天赋者并不知道,对吧?”他看了哈力克一眼,“他们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哈力克摇摇头。
“你在这儿有任务?”
“我不能再说了,兄弟。”哈力克很紧张,但语气异常坚决,“请别再问我了。”
“如你所愿,兄弟。”维林走到门口,望着月光下的废墟,“不管你向宗老汇报何事,只要不提到诺塔兄弟还活着,我必将感激不尽。”
哈力克耸耸肩:“我不关心诺塔兄弟的事情。”
“多谢。”
***
他在废墟里徘徊了几个钟头,任回忆如潮水般奔涌。他们知道,从来都知道。他们知道。他心里满是困惑,却不知是因为遭受了背叛,抑或更深层次的原因。宗老代表的是信仰的价值所在。宗老即信仰本身。如果他们说谎……
“我真心希望你跟我们走。”他抬起头,看见诺塔正站在一尊倒塌的巨大石雕之上。维林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尊石雕是一个大胡子男人的头部,表情作沉思状。肯定是城里某个名人的雕像。他是哲人还是国王?或许是神祇也说不定。维林靠在石雕的前额旁,抚摸着凿在眉毛里的纹路。不管他是什么人或神,如今已被遗忘。在这座城市里,无人知晓他的姓名,他只是一块巨石,等待岁月将其风化成灰。
“我……做不到。”沉默许久,他终于对诺塔开口了。
“听你的口气不太肯定。”
“也许吧。即便如此,我还有很多事情要搞清楚。只有在宗会里才能找到答案。”
“什么问题的答案?”
有东西正在暗中壮大。它极其危险,威胁到我们所有人的生命。这种感觉我早就有了,然而如今我才真正地意识到。维林并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诺塔有了新的前程,新的家人。告诉他,只是徒增烦恼罢了。“我们都在寻找答案,兄弟。”他说,“只不过你的似乎已经找到了。”
“我找到了。”诺塔从石雕上一跃而下,送上长剑,“你应该把我的剑连同护身符一起拿走。这样你的话更为可信。”
“你还用得着,前往北疆的路途不仅遥远,而且危机四伏。这些人需要你来保护。”
“保护他们还有别的方式。我这把剑已经沾了太多血。我此生都不想再伤人性命。”
维林接过他的剑:“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没必要等到冬天。只是说服大家可能不太容易,他们当中有人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他顿了顿,忽然面露羞怯:“其实我没有干掉那头熊。”
“什么?”
“野外试炼的时候,我没有杀死那头熊。我搭的棚子被风吹垮了。我冷得不行,绝望地在雪地里瞎转悠,后来找到了一个洞穴,还以为是逝者保佑我。不幸的是,洞里的熊似乎不怎么欢迎有人拜访。它追了我好几英里,一直追到了悬崖边。我拼了命抓到一根树枝,熊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结果我好长时间都不缺肉吃。”
维林放声大笑,笑声在废墟中回荡,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你这该死的骗子。”
诺塔笑了:“射箭和骗人都是我的拿手好戏。”他收敛了笑容,“我会想念你,还有他们。不过,战争大臣的事情,我没法向你道歉。”
他俩并肩走回营地,给将要熄灭的火堆添了柴火,然后谈起宗会和兄弟们,足足聊了几个钟头。最后,诺塔钻进了他与瑟拉共同的住处,维林则裹着斗篷睡下了。不知为何,他心里很清楚,明天他必定起个大早,不辞而别。睡意姗姗来迟之际,他终于明白了这样做的原因:我想留下来。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