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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血的证言

深国无真奴,瓦拉诺之孙泽斯,扛着一袋谷子,弯腰驼背地下船,踏上卡哈巴兰斯的码头。铃城有股清冽的味道,犹如海上的清晨,平和又暗藏激情,渔民们一边准备渔网,一边大声和朋友打招呼。
泽斯加入其他脚夫的行列,扛着麻袋,在弯弯绕绕的街道中穿行。也许其他商人会用红甲蟹拖车,可卡哈巴兰斯的街道出了名的拥挤和陡峭,雇一队脚夫更有效率。
泽斯的视线始终对着脚下。一方面是为模仿劳工该有的样子,另一方面是为避开头顶熊熊燃烧的太阳,不敢直视看着他、见证他可耻行径的万神之神。泽斯白天不该出门,他应该把自己这张可憎的脸隐藏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留下了血印。这几个月,为那个不见真容的主人所制造的屠杀……只要闭上眼,他总能听见垂死者的惨叫。他们折磨着他,阴魂不散,把他吞噬,把他的灵魂消磨得一干二净。
那么多人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死了。
他疯了吗?每次暗杀时,他都会责怪受害者,诅咒他们,恨他们不够强、不能还手、不能杀掉他。
每次屠杀时,他都按照吩咐,身穿白衣。
走一步看一步,别去思考,别去想你做过什么。只做眼前的事,做……你该做的事。
他的名单只剩最后一人:塔拉梵吉安,卡哈巴兰斯之王,一位广受爱戴的君主,以在城中大兴医院著称。其美名传遍四方,远在亚泽许的人都知道,如果你病了,塔拉梵吉安会接纳你,到卡哈巴兰斯就能得到救治。国王对所有人都充满爱心。
而泽斯却要杀他。
在险峻的城市之巅,泽斯和其他脚夫一起,扛着麻袋,举步维艰地绕到宫殿后方,走进一条昏暗的石廊。塔拉梵吉安为人单纯,按理说,这该令泽斯的负罪感更深,但他早已被憎恨所吞没。塔拉梵吉安不够聪明,会对泽斯的暗杀毫无防备。他是个蠢货、笨蛋。泽斯就永远也碰不到一个足以杀掉他的强者吗?
泽斯提前来城里当脚夫。他得先踩踩点,做些调查。因为这次的指示破天荒地要求他只杀一个人。塔拉梵吉安必须死得无声无息。
为何这次和之前不同?根据指示,他要传个信,“其他人都死了,我来做个了结。”要求很明确:在他动手之前,塔拉梵吉安必须听到和答复这句话。
这像是某种复仇,似乎有人派泽斯来猎杀和毁灭所有害过他的人。泽斯在宫殿储藏室里放下麻袋,机械地转身,随脚夫的行列一同踩着拖沓的步子下山。他朝仆人用的厕所点头示意,脚夫长挥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这种事泽斯干过几回,每回都马上返回队列,所以脚夫长没有起疑。
厕所的味道比他预想中的好得多。这间厕所依地下的洞穴扩成,本该一片漆黑,但室内点着一根蜡烛,蜡烛旁有名男子站在便槽边。他向泽斯点点头,扎起裤绳,一边在身上擦手,一边朝门走去。他带走了蜡烛,但离开之前好心地点亮了一小截被丢弃的蜡烛残段。
他一走,泽斯马上从口袋里吸入飓光,一手按门,施放捆缚风行术,把门板和门框死死固定在一起。碎瑛刃随即显形。宫殿的结构从上往下插入地底。根据他买来的图纸,他跪在地上,切出一个上窄下宽的方块。当方石往下滑落时,泽斯注入飓光,以上方为重力面施放半个基础风行术,令石头失重。
接着,他向上方对自己施放风行术,分量捏得很准,使自己的体重减去九成。他跳上那块方石,剩余的体重压着石块缓缓下落,进入下方房间。墙边放着三张紫色长毛绒厚垫睡椅,椅边立着精美的银镜。是光眼种的私人休息室。烛台上有一截焰头不大的蜡烛,但屋里没有人。
石块轻轻落到地上,泽斯跳下来,脱去外衣,露出一身黑白两色的侍从大师制服。他从口袋里取出一顶配套的帽子戴上,不太情愿地收起碎瑛刃,然后溜进走廊,迅速用风行术把门紧闭。
这些天来,他几乎没去想自己在石头上行走的事实。过去,他会对这样的石走廊感到敬畏。那个人竟然是他?他还剩丝毫敬畏之心吗?
泽斯快步向前,他的时间并不多。所幸,塔拉梵吉安是个严格遵行日程表的国王。第七次钟鸣时,国王会在书房里独自沉思。泽斯可以看到前方通往书房的门廊,有两名士兵把守。
泽斯低下头,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不让他们看到深族的大眼。其中一人伸手阻拦,泽斯抓住一拧,扭断了对方的手腕,随即一肘砸中面门,把他重重打到墙上。
他的同伴大吃一惊,张嘴要喊,但泽斯一脚踢中他腹部。就算没有碎瑛刃,浑身飓光、精通卡马武术的泽斯也很危险。他抓住第二个卫兵的头发,将其前额狠狠砸向岩壁,然后跃起踢开门扉。
他走进了一间照明充足的房间。左侧有两排灯盏,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铺满右墙,高及天花板。就在正前方,有个人背对他,盘腿坐在一小块地毯上,透过一扇在岩石上直接开凿的巨大窗户,望着外面的大海出神。
泽斯大步向前:“有人命我向你传话:其他人都死了,我来做个了结。”他抬起手,碎瑛刃慢慢成形。
国王没有回头。
泽斯犹豫了。他必须让此人做出答复。“你听见了吗?”泽斯上前一步质问。
“你杀了我的卫兵吗?瓦拉诺之孙泽斯。”国王平静地问。
泽斯一愣。他暗自诅咒着,挪步后退,同时举起碎瑛刃摆出防御姿态。又是陷阱?
“你的工作干得很出色。”国王依旧没和他面对面,“领袖死去、生灵涂炭,带来恐慌与混沌。你从你的同胞手中得到这把凶险的碎瑛刃,你被逐出家园,又被赦免了每一个主子要求你背负的罪恶。这是你的宿命?你从不怀疑吗?”
“我并未被赦免,”泽斯全神戒备,“这是踩石客常犯的认识错误。被我夺去的每一条生命都压在我身上,蚕食着我的灵魂。”
那些声音……那些惨叫……地底的幽灵,我能听见他们咆哮……
“可你依然杀个不停。”
“这是我得到的惩罚。”泽斯说,“我必须杀戮,别无选择,同时我也要背负罪孽。我是无真奴。”
“无真奴,”国王莞尔道,“我却要说,你知道的真相比你的同胞多得多。”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泽斯。泽斯发现他错估了眼前的男人。塔拉梵吉安国王不是什么傻子。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一张睿智的脸庞,脸上围着一圈胡须,根根雪白,利如箭头。“你见过死亡和谋杀能给人带来什么,瓦拉诺之孙泽斯,你可以宣称,你替自己的同胞背负深重的罪孽。你所理解的,他们不懂。所以你拥有真相。”
泽斯皱起眉,随即豁然开朗。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与此同时,国王从宽大的袖管里取出一枚发光的小石头,亮度抵得上几十盏灯。“那个人一直都是你,”泽斯说,“从不露面的主人。”
国王把石头放到地上,放在两人之间。那是泽斯的誓约石。
“你把自己的名字也写在了名单上。”泽斯说。
“以防你被活捉。”塔拉梵吉安说,“免除怀疑的最好方法是混入受害人的行列。”
“要是我杀了你呢?”
“指示很明确,”塔拉梵吉安说,“而且我们确信,你总是一字不差地遵从指示。好吧,现在也许不必多此一举,但我还是要明确命令你:不得伤害我。告诉我,你是否杀了我的守卫?”
“我不知道。”泽斯说罢,强迫自己单膝跪下,遣走碎瑛刃。他说得很大声,想要盖过脑海中轰鸣的惨叫——仿佛从屋子上方传来,“两人都被我打昏,我相信其中一个人的头骨裂了。”
塔拉梵吉安叹口气,起身走向门廊。泽斯回头看着年迈的国王检视卫兵的伤势。塔拉梵吉安开口求助,其他卫兵赶来照顾这两人。
泽斯独自留在屋里,体内涌起的情绪犹如一场可怕的风暴。这位和善体贴的老国王真的派他去四处杀戮?永远不散的惨叫声真的是他造成的?
塔拉梵吉安回来了。
“为什么?”泽斯嘶哑地问,“复仇?”
“不。”塔拉梵吉安听来十分疲惫,“你杀的人中不乏我的挚友,瓦拉诺之孙泽斯。”
“为了多加几层保险?”泽斯唾道,“免得自己受怀疑?”
“算是部分原因。也因为他们必须死。”
“为什么?”泽斯质问,“这能有什么好处?”
“稳定。你杀的都是全柔刹权倾一时、最有实力的人物。”
“这岂能有助于稳定?”
“有时候,”塔拉梵吉安说,“你必须先拆除旧城,才能造出更坚固的新城。”他转身望着大海,“我们很快就用得上坚固的围墙了,要非常、非常坚固才行。”
“你的话就像百鸽乱舞。”
“放手易,坚守难。”塔拉梵吉安用深族语言说。
泽斯猛然抬头。此人竟然会说深国语,还知道他们的谚语?对踩石客而言很不寻常,尤其对一个刽子手来说。
“没错,我会讲你们的语言。有时我不禁会想,是不是生命之兄亲手把你送到我面前的。”
“让我去干血淋淋的勾当,免得脏你自己的手。”泽斯说,“嗯,这听起来是你们沃林教诸神会干的事。”
塔拉梵吉安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起来。”
泽斯遵从了,他永远会遵从主人的吩咐。塔拉梵吉安领他走到书房一侧一扇门前,这位老人从墙上取下一盏润石灯,照亮了一道弯弯曲曲、通向深处的窄梯。他们拾阶而下,最终来到一处楼梯平台。塔拉梵吉安推开另一扇门,进入一个大房间。无论是泽斯买来的地图,还是他通过贿赂所看到的地图,都没有标出这个地方。这个房间很长,四边有宽宽的护栏,营造出类似露台的观感。一切都被刷成白色。
屋里放满了床,成百上千张床。很多床上躺着人。
泽斯皱起眉,跟着国王走。一间在大岩宫的石壁中开凿出的巨大密室?很多白衣人走来走去,一片忙碌。“这里是医院?”泽斯说,“你想让我看到你的救赎?为了补偿你命令我犯下的杀孽?”
“这不是什么救赎。”塔拉梵吉安慢慢向前走,橙白两色袍子簌簌作响,一路上众人都恭敬地向他鞠躬。塔拉梵吉安把泽斯带到一间凹室,里面摆满了床,每张床上都躺着病恹恹的人。医护人员正在他们身边忙碌,在对病人的胳膊做些什么。
在放他们的血。
一名拿着写字板的女子握笔站在一旁,等待着什么。是什么呢?
“我不明白。”泽斯满怀恐惧,眼看着四名患者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你在谋杀他们,是不是?”
“不错,我们不需要他们的血,但这是缓慢而方便地杀死他们的手段。”
“你要杀死这间凹室里的每一个人?”
“我们尽量只挑选病情最重的。因为,一旦他们转移到这里,就算病情好转,也不能让他们离开。”他转过身,用悲伤的眼睛看着泽斯,“有时,绝症患者的数量不够,我们只能把那些处于底层、被世间遗忘的人带到这里,因为没人会想念他们。”
泽斯说不出话来。他不能把自己的恐惧和憎恶说出口。在他面前,一名年纪轻轻的受害者死了。余下的人当中,有两个是孩子。泽斯向前走去,他必须制止这一切,他必须——
“停下,”塔拉梵吉安说,“回到我身旁。”
泽斯按主人的命令做了。多几个死人又怎么样?不过是多几声缠着他不放的惨叫。他现在就听得见,来自床底,来自家具背后,到处都是。
或者杀了这个人,泽斯心想,我可以制止这一切。
他差点就动手了,可荣誉心占了上风,至少眼下是。
“你看,瓦拉诺之孙泽斯,”塔拉梵吉安说,“我没差你替我去干这血淋淋的勾当。在这里,我自己动手,我亲手用小刀割开了很多人的血管。而且,和你一样,我不能从罪恶感中逃脱。我们两个人,怀着同样的心,这是我要找你的原因之一。”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泽斯说。
一张床上,一个垂死的年轻人开口说话。一名握着写字板的女子迅速上前,记录他的言语。
“这是我们的太阳,却被他们夺走,”男孩喊到,“飓风之父!你怎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太阳是我们的。他们来了,声音多么刺耳,光明不再。噢,飓风之父!”男孩后背反弓,突然沉默下来,双目死寂。
国王看着泽斯:“一人作孽好过一族毁灭,你说对吗,瓦拉诺之孙泽斯?”
“我……”
“并非所有人都会开口,我们不知道原因。”塔拉梵吉安说,“可垂死之人能看到一些东西,这种情况最早出现在七年前,也就是迦维拉尔国王第一次探索破碎平原的时候。”他的眼神飘向远方,“越来越近了,这些人能看见。在那座从生通往无边死海的桥上,他们看到了什么东西。他们的遗言也许能拯救我们。”
“你这个禽兽。”
“对,”塔拉梵吉安说,“但我这个禽兽会拯救世界。”他看着泽斯,“我要在你的名单上添个名字。本来我想尽量避免的,可最近的事件令我别无选择。我不能让他掌控局势,否则一切都会被破坏。”
“谁?”泽斯问。不知还有什么事能让他更恐惧。
“达力拿·寇林。”塔拉梵吉安说,“恐怕此事必须尽快办成,在他团结阿勒斯卡众轩亲王之前。你要到破碎平原去了结他,”他顿了顿,“抱歉,你还必须做得残忍血腥。”
“我的工作很少有不残忍、不血腥的时候。”泽斯闭上双眼。
惨叫声在呼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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