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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琉璃海

沙兰静躺在床上,病房很小。她哭干了眼泪,然后呕在床边的便盆里。她为自己感到作呕。她感觉糟透了。
她背叛了迦熙娜,还让迦熙娜知道了。不知为何,令王女失望的滋味比偷盗本身更糟。从一开始,这份计划就是彻头彻尾的愚行。
此外,卡波萨也死了。为何这令她如此难受?他是个刺客,意图谋害迦熙娜,还不惜为此危及沙兰的性命。然而,她思念他。对于有人想杀她这件事,迦熙娜似乎并不吃惊;也许刺客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沙兰想把卡波萨看成一个冷血杀手,可他对自己委实贴心。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欺骗吗?
他一定多少有些真心的,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对自己说,如果他丝毫不在乎我,何必逼我吃果酱?
他先把解药递给沙兰,然后自己才吃。
可他最后是吃了解药的,她想,他把蘸满果酱的指头塞进嘴里,为什么没能救他?
这个问题困扰着她。与此同时,另一个疑点也涌上心头——这点她之前就注意到了,可由于一直为自己的背叛心神不宁,没有心思去想。
迦熙娜也吃了面包。
沙兰紧紧抱住自己,坐直身子,把头枕往后推了推。她吃了,却没有中毒,她心想,我最近的经历实在诡异。头部扭曲的怪物、黑色天空的异域、塑魂术……还有这件事。
迦熙娜是怎么逃过一劫的?怎么做到的?
沙兰用颤抖的手指探向床头柜上的口袋,从袋子里摸出迦熙娜用来救她的石榴石球币。润石微微发光,大部分飓光都被塑魂术耗去,但足以照亮放在床边的素描本。迦熙娜也许压根儿没兴趣看一眼,她对视觉艺术是如此不屑。素描本边上是迦熙娜送她的《无尽之书》。她为什么把这本书留下?
沙兰拾起炭笔,翻开素描本,找到一张空白页。翻找时,她看到几张符号脑袋的怪物的素描,有几个就画在这间屋里。他们总是潜伏在她周围。有时,她觉得他们出现在眼角余光里,有时,她能听见他们说悄悄话,却不敢回嘴。
她开始作画,用颤抖的手描绘那天迦熙娜在医院中的姿态。她坐在沙兰床边,拿着果酱罐。沙兰没有特意印下那一刻的记忆,画出的场景也便没那般精准,但以足够表现出迦熙娜用手指蘸果酱的样子。她抬起手指,闻了闻草莓的味道。为什么?为什么把手指伸进去?把罐子举到鼻子底下不就行了吗?
那一刻,迦熙娜的表情没有变化。事实上,她没有表示果酱已经变味,只是重新拧好盖、递还罐子。
沙兰翻到另一张空白页,画下迦熙娜把一片面包递到嘴边的场景。吃的时候,她直皱眉头。怪了。
沙兰放下笔,看着迦熙娜把一片面包捏在指间的画像。这不是当时场景的完美重现,但八九不离十。画中,那片面包似乎在融化,仿佛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被迦熙娜的手指挤扁,然后才送进嘴里。
莫非是……这可能吗?
沙兰溜下床,把润石握在手里,将素描本夹在腋下。守卫已走了。似乎没人关心她的遭遇,反正她明早会被遣走。
她赤着脚,感受到石地板的冰凉。她身上只有一件白袍,感觉跟没穿一样。至少禁手还遮着。走廊尽头有扇门,通往外面的城区,她迈步跨了过去。
她默默地在城中穿行,避开黑暗的小巷,踏上阮林沙,沿主道向上,走向大岩宫,红色的长发无拘无束地飘在身后,引来不少注目。夜已深,路上的人都不会操这个心,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大岩宫入口处的侍从大师没有拦她。他们认得她,有好几人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拒绝了,独自走进浣纱厅,抬头看着挂满露台的墙壁,有一部分被润石点亮。
迦熙娜的壁读台里有人。当然了,迦熙娜总是在工作。为沙兰伪装的自杀浪费这么多时间,她一定特别懊恼。
仆族操纵升降台,把沙兰送向迦熙娜所在楼层。她脚底感受着升降台的摇摆,默不作声地站着,仿佛与周围世界断了干系。在大岩宫、在城里到处乱走,只穿一件袍子?再次与迦熙娜对质?她还没学乖吗?
可她还能失去什么?
沿着熟悉的石走廊,她朝壁读台走去,把一块幽蓝的润石举在身前。迦熙娜坐在桌边,眼中疲态尽显,眼眶下还有黑黑的眼袋,压力写在她脸上,这可不像她。她抬头见到沙兰,浑身一僵,“这里不欢迎你。”
沙兰还是走了进去,惊讶于内心的平静。她应该双手发抖才对。
“别逼我叫士兵拖你走,”迦熙娜说,“凭你的所作所为,我可以把你投进监狱,关上一百年。你到底知不知道——”
“你戴的魂器是假的,”沙兰平静地说,“一直都是假的,甚至在我调包之前。”
迦熙娜愣住了。
“当初我很奇怪,不知你为何没发现调包。”沙兰坐到壁读台中另一张椅子上,“我困惑过几星期,以为你是不是发现了,但为了捉贼故意不声张?可那段时间,你不是一直在用塑魂术吗?这说不通,唯一的解释就是,我偷走的魂器是假的。”
迦熙娜放松下来:“对,能看穿这一点,你很聪明。我有几个做诱饵的假货。你应该明白,你不是第一个想偷魂器的人,我当然会把真魂器好好收藏。”
沙兰取出素描本,寻找一张图画,是那个由玻璃珠的海洋、飘浮的火焰、遥远的太阳和漆黑乃至纯黑的天空组成的异域空间。找到后,沙兰看了一眼,把画翻转,呈现在迦熙娜眼前。
迦熙娜极度震惊的表情简直让沙兰觉得一整晚的恶心和负罪感都值了。王女的眼珠几乎要迸出来,双唇飞快翕动,却说不出话。沙兰眨眨眼,记下这幅场景,她实在忍不住。
“你在哪儿找到的?”迦熙娜质问,“哪本书中描绘了这个场景?”
“不是书,迦熙娜,”沙兰放下画纸,“我去过那里。就那天晚上,我在自己屋里无意中施放出塑魂术,把高脚杯变成了血,随后用自杀来掩饰。”
“不可能。你以为我会相信——”
“根本没有什么魂器,对不对,迦熙娜?从来就没有什么魂器。你用假‘魂器’掩盖真相,不让别人知道你有能力空手施放塑魂术。”
迦熙娜沉默了。
“我也能做到。”沙兰说,“当时,魂器在我的禁袋里,我没摸它——其实摸不摸都一样,那是假的。而我成功了,没有依靠魂器就成功了。也许是一直待在你身边,使我发生了某种变化。那个地方、那些怪人,一定和他们有关。”
迦熙娜还是没作答。
“你怀疑卡波萨是刺客,”沙兰说,“我一倒下,你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你早已料到他会下毒,至少留了个心眼。可你以为毒下在果酱里。打开盖子时,你佯装闻味,其实在对它施放塑魂术。你不懂怎么重塑草莓酱,所以变出一坨恶心的玩意儿。你自以为把毒药给毁了,其实却在无意中用塑魂术毁掉了解药。”
“你也不想吃面包,以防其中有诈。你从来都不肯尝。被我说服后,你先用塑魂术把面包变成了别的东西,才放进嘴里。你说自己对创造有机物质很不擅长,所以塑出的东西也令人反胃。可这至少能去除毒药,所以你才没中毒。”
沙兰看着前导师的眼睛。为何她能如此淡然地和这个女人对质?是不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她掌握了真相?“这一切,迦熙娜,”沙兰作结,“都是戴着假魂器办到的。你那时根本没发现我调包的事,别否认,我是在你杀掉那三个强盗的晚上下的手。”
迦熙娜紫罗兰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惊讶。
“没错,”沙兰说,“魂器早就被我调包了。你没拿假诱饵替换,也不知道自己上了当,直到我取出魂器,让你用它来救我。一切都是谎言,迦熙娜。”
“不,”迦熙娜说,“这只是你的疲劳和紧张所导致的幻觉。”
“很好,”沙兰站起来,握着渐渐暗淡下去的润石,“看来我必须做给你看,如果我能办到的话。”
喂,怪物们,她在心中默念,你们能听见吗?
听得见,一直都听得见。一声耳语答道。尽管希望听见,她还是吓了一跳。
你能再送我去那个地方吗?她问。
你得告诉我们一些真相,它回答,越真实,我们之间的约束就越强。
迦熙娜用的是假魂器,沙兰默念,我肯定这是真相。
这还不够,耳语声说,我必须知道一桩关于你的真相。告诉我吧。真相越有力、隐藏得越深,约束就越强。告诉我,告诉我,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沙兰低声说,“说实话吗?”今天可真是撕破谎言的好日子。奇怪,她只觉得坚定、十分坚定,是时候说出来了。“我是凶手,我杀了我父亲。”
啊,那个声音低语,确实是有力的真相。
岩洞消失了。
沙兰坠落,跌入黑色琉璃珠的海洋。她挣扎着、努力不沉下去,但只坚持了一小会儿。有什么东西抓住她的脚,把她往下扯。她尖叫着往下滑去,微小的珠子填进她嘴里。她慌了,她会被——
上方的珠子一分为二,脚下的珠海向上涌起,把她抬起,抬到某人身边,那人就站在那儿,伸出一只手来。那是迦熙娜,背对黑天,脸庞被附近飘浮的火焰照亮。迦熙娜抓住沙兰的手,把她拉上来。她们站在一条琉璃珠做的筏子上,这些珠子似乎遵从迦熙娜的意愿。
“蠢孩子。”迦熙娜挥挥手,珠海便流向左侧的裂缝,筏子一倾,载她们朝一旁漂去,漂向几朵光明的火焰。迦熙娜推了沙兰一把,她倒跌出筏子,掉进一小朵火焰中。
然后她落到了岩洞的地面。迦熙娜坐在之前的位置,闭着眼。不一会儿,她睁开眼,怒气冲冲地瞪着沙兰。
“蠢孩子!”迦熙娜再次数落,“你完全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只带一颗快没光的润石去裂影界!?蠢货!”
沙兰咳嗽着,感觉喉咙里仿佛还有珠子。她吃力地站起来,迎向迦熙娜的目光。王女还是一脸怒容,但不再言语。她知道被我抓住了把柄,沙兰意识到,如果我把真相传出去……
那意味着什么?王女有怪异的力量,所以是类似虚渡的存在?别人会怎么讲?难怪她要用赝品来掩饰。
“我想参与。”沙兰不知不觉开口。
“你说什么?”
“不管你正在做什么,不管你正在研究什么,我想参与。”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明白,”沙兰说,“我无知,但这毛病有个很简单的疗法。”她上前一步,“我想知道,迦熙娜。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学徒。不管那种能力的来源是什么,你能做到,我也能做到。我想请你训练我,让我参与你的工作。”
“你偷过我的东西。”
“我知道,”沙兰说,“也很抱歉。”
迦熙娜扬扬眉毛。
“我不会为自己开脱。”沙兰说,“可是,迦熙娜,我是抱着偷你东西的打算来这里的。这是我一开始的计划。”
“这话能让我好受一点儿吗?”
“我计划从迦熙娜,那个刻薄的异端身上偷东西。”沙兰说,“我必须这么做,却没想到这件事会令我后悔。不光是因为你,也因为下手就意味着离开这一切。可我已经爱上了这里。我错了,求你了。”
“这是很大的错误,大到不能再大。”
“赶我走是更大的错误,请别这么做。我知道你的真相,你可以不必一直防着我。”
迦熙娜往后重重一靠。
“在你杀死那几个人的晚上,我偷走了魂器。”沙兰说,“我本来断定自己办不到,是你说服了我,让我相信真相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你开启了我体内装满风暴的魔盒。我以前犯过错,以后还会犯下更多,所以我需要你。”
迦熙娜深吸一口气:“坐下。”
沙兰坐下。
“你永远不准再对我撒谎,”迦熙娜抬起一根指头,“也永远不准再偷我,或是任何人的东西。”
“我保证。”
迦熙娜坐在那里,愣了愣,然后叹道:“到这边来。”说罢取出一本书,翻开。
沙兰照做了。迦熙娜抽出几张写满笔记的纸。“这是什么?”沙兰问。
“你想参与我的研究?好,那就读读这个。”迦熙娜低头看着笔记,“是有关虚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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