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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理性的方式

“他们身上带火,他们在燃烧,他们给所到之处带来黑暗,你能看到他们的皮肤仿佛着了火。烧啊,烧啊,烧啊……”
——收集于1172年第五月第十周第四天,死前二十一秒。死者是一名面包店学徒。
沙兰沿焦橙色走廊匆匆而行,迦熙娜的塑魂术产生的黑烟四处飘散,将天花板和高处的墙壁染得乌烟瘴气。但愿墙上的画没被毁掉。
前方有一小队仆族,带着抹布、水桶和梯子,赶来清洗污垢。她经过时,他们一言不发地鞠躬致敬。仆族会说话,但很少开口,很多人就像哑巴。孩提时代,她觉得仆族大理石般的皮肤纹理很漂亮,但后来父亲禁止她与仆族接触。
她把思绪转回自己的使命。该如何说服世上最强大的女性之一迦熙娜·寇林改变想法、接纳沙兰为徒呢?此人的固执显而易见,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坚持不同虔诚会修好。
她回到宽敞的主殿,这里有高高在上的石顶、熙熙攘攘的人流,人人衣着华丽。她感到气馁,但对塑魂术的惊鸿一瞥诱惑着她。她是达瓦家族的成员,这个家族原本籍籍无名,近几年才兴旺起来,主要归功于父亲的政治手腕——他虽被很多人记恨,但靠着冷酷无情的手段使家族一路壮大。同时,在达瓦家族的土地上新探出的几座大理石矿带来的财富也起到很大的作用。
沙兰从前所知不多,没有怀疑过财富的来历。每当某处家族矿产即将枯竭,父亲总能和测绘师一起找到新矿源。直到逼问测绘师之后,沙兰和兄长们才揭开真相:父亲违反禁令,使用魂器创造出新的矿藏,但他谨慎地控制着频率,既不招人怀疑,又足以提供向政治目标前进所需的金钱。
没人知道他的魂器是哪里来的,但那东西现在就在她的禁袋里,且已在父亲死去的那个灾难之夜损坏。别想这些了。她强硬地告诫自己。
他们找珠宝商修好了魂器,但那东西已不再具有法力。有个叫卢维什的管家深受父亲信任,经常给他出谋划策。卢维什受过训练,知道如何使用,但也无法让魂器发挥效用。
父亲债台高筑,还有大把未竟的诺言。他们没有太多选择。达瓦家族还能撑一段时间——也许一年——直到欠账金额大到刺眼、直到父亲的消失无从隐瞒。这一回,家族与外界隔绝的偏僻位置成了一种优势,可以拿通讯不畅作借口拖延时间。兄长们正在努力搅浑水,以父亲的名义发函,偶尔露露脸,散布些谣言,说光明贵人达瓦正准备什么大手笔。
一切都是为了给她时间,让她完成这份大胆的计划。找到迦熙娜·寇林,成为她的学徒,查到存放魂器的地方,然后用坏掉的东西调包。
有了魂器,他们就能造出新的采石场,恢复财力,也能造出食物,供养家族军队。等手里有足够的钱来还债和行贿,他们就可以安然宣布父亲的死讯,而不会因此毁灭。
沙兰在主廊里犹豫不决,考虑下一步行动。她的计划风险很大,既要能脱身,又不背上怀疑。冥思苦想,她依然未得良策。不过迦熙娜的对头出了名地多,一定有办法将“打破”魂器的罪过推到他们身上。
那是以后的问题。现在,沙兰必须说服迦熙娜收自己为徒,仅此一途。
沙兰紧张地抬起闲手,张开五指,示意求助,被袖子掩盖的禁手在胸前,扶着闲手的肘部。一名女子走过来,穿着浆硬的花边白衬衣和黑裙,这是侍从大师的统一着装。
那个壮实的女子行了个屈膝礼,“光明女士,能为您效劳吗?”
“去帕拉奈图书馆。”沙兰说。
女侍从鞠了一躬,领着沙兰沿长长的走廊向深处走去。这里的大部分女子——包括侍从——都把头发盘起,沙兰觉得自己披散的长发有些出挑,深红发色使她显得更为刺眼。
很快,宏伟的主廊以很大的角度下倾,但走了半小时,她还能听见遥远的铃声从身后传来。也许这就是当地人如此喜欢铃铛的理由,哪怕在大岩宫深处,你也能用耳朵和外面的世界保持联系。
侍从把沙兰引到一对宏伟的钢门前,躬身致意。沙兰点头示意她可以走了。
这两扇大门美得让沙兰钦慕不已:门上雕刻着精细的几何图案,由圆圈、直线和古铭文组成。还有一张类型不明的图绘,每扇门上各有半幅。可惜没时间去研究细节了,她只能与之擦身而过。
门后是一座大厅,大得让人喘不过气。四面是光滑的岩石,因为照明比较昏暗,根本看不清有多高,但她看到半空有悠远的灯光。数十座小露台从墙体上突起,很像剧场的私人包间,很多露台上亮着柔和的光芒。除了沙沙的翻书声和几不可闻的低语,大厅里没有别的声音。沙兰抬起禁手按住胸口,感觉如此宏伟的空间令自己显得无比渺小。
“光明女士?”一名年轻的男性侍从大师走上前,“您有何需要?”
“显然,我需要提高自己的透视感。”沙兰魂不守舍地说,“怎么能……”
“这里名叫浣纱厅,”侍从柔声解释,“是帕拉奈本馆的前厅。两者在建城时就已存在。有人认为这些厅室是破晓圣灵亲手开凿的。”
“藏书在哪儿?”
“去帕拉奈本馆请这边走。”侍从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她走向大厅另一侧的门。穿过门后,她来到一间较小的厅堂,厅里有水晶厚墙。沙兰走到最近的一堵墙边,伸手感受了一下。水晶表面就像劈出的岩石断面那般粗糙。
“这是塑魂术做的?”她提问。
侍从点点头。在他身后,另一名侍从领着一位年迈的虔诚者经过。老人留一把长髯,和大部分虔诚者一样剃个光头,素净的灰袍以一根棕色腰带收拢。仆从带他走过转角,隔着墙,透过水晶,沙兰依稀看到两人游走的轮廓。
她向前一步,可侍从清了清喉咙道:“请您支付入馆费,光明女士。”
“一人多少?”沙兰的语气有些犹豫。
“一千颗蓝宝石布罗姆。”
“这么贵?”
“我们的国王开办了很多医院,开销不菲。”他脸上写满歉意,“卡哈巴兰斯能出售的东西只有三种:鱼、铃铛和信息。前两种并非我们所独有,但最后一项……这么说吧,帕拉奈图书馆有全柔刹最完美的学术丛集和古籍卷宗收藏,甚至比瓦拉瑟的圣地还多。上一次清点时,我们馆藏的独立文本超过七十万册。”
她父亲共有八十七本书,不多不少,沙兰全都读过好几遍。七十万本书里头能包含多少包容?如此庞大的信息量使她头脑发晕。她不由得产生了一股强烈的饥渴感,想要去隐藏在水晶墙后的书架一睹为快,就算花上几个月时间只看标题她也乐意。
但这不行。也许,等到兄长们安全了,等到家族的财力恢复了,她会回来,也许。
她觉得自己像个饥肠辘辘的人,眼前有一块热气腾腾的水果派,却只能跺脚走开。“如果有熟人在馆内,”她问,“我该在哪儿等?”
“您可以使用任何一间壁读台,”侍从松了口气,也许刚才担心沙兰会闹事,“壁读台可免费使用。如果需要,负责升降台的仆族会送您上去。”
“谢谢。”沙兰说完背过身去,不再面朝帕拉奈本馆。她又体会到孩提时的感觉:父亲怕这怕那,遂把她反锁在房里,不准她到花园乱跑,“光明女士迦熙娜在壁读台就坐了吗?”
“我可以帮您询问。”侍从说着,领她走回浣纱厅,回到高渺难及的石顶之下。他匆忙跑去与其他人交谈,将沙兰独自留在帕拉奈本馆的前厅。
她可以溜进去,偷偷地——
不行。兄长们曾嘲笑她胆儿小,可阻止她的并非胆怯。这里头肯定有守卫,硬闯不但没用,还会毁掉一切能让迦熙娜改变主意的机会。
让迦熙娜改变主意,证明自己。她一想到这个就头疼。她讨厌与人对质。少女时代的她就像一件易碎的水晶器,锁在橱柜里,只供展示,不让触摸。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承载着光明贵人达瓦对爱妻的最后一点回忆。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成为家族的主心骨,在……在那场意外……那……
回忆纷至沓来——衣衫褴褛、浑身淤伤的长子巴拉特。她手提一把锋利无比的银剑,石头在那剑锋下柔弱如水。
不,沙兰靠在石壁上,攥紧存放画具的小包,不,不要回想往事。
她想用画画来寻求慰藉,于是把手伸进包,摸索画纸和素描笔。但没等她取出来,侍从就回来了。“光明女士迦熙娜·寇林确曾要求为她安排一间壁读台,”他说,“如果您愿意,可以到那里去等她。”
“正合我意,”沙兰说,“谢谢。”
侍从领她走向昏暗的隔间,里头有四名仆族,站在一个结实的木台上。侍从和沙兰也站上木台,仆族开始拉动与上方的滑轮组合在一起的绳索,使木台顺着石柱缓缓上升。安在升降台四个顶角的布罗姆紫晶球散发出柔和的紫色光芒,是此处仅有的光源。
她得构思一份计划。迦熙娜·寇林不像是那种会轻易改变想法的人。沙兰必须出其不意,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到离地约四十尺的高度,侍从挥手示意升降台手停下。沙兰随侍从大师走进一条昏暗的过道,来到一间突出在石壁上的小露台,这里可俯瞰浣纱厅。露台为圆形,就像一座塔楼,周围是一圈齐腰的石墙,墙上有木围栏。那些有人占用的壁台发出各种色泽的光芒,光芒来自照明的球币;因为巨大而黑暗的空间,那些光看起来仿佛虚浮在半空。
这间露台有张弧形长石桌,与石壁融为一体。桌旁有一把椅子和一口高脚水晶碗。沙兰点头向侍从致谢,他离去后,她掏出一把润石,放进碗里给壁台照明。
她叹了口气,坐进椅子,把小包摆在桌上,摆弄起包上的花边,一边苦苦思索说服迦熙娜的方法——什么办法都成。
首先,她心想,我得摈除杂念。
她从包里取出一捆厚厚的画纸、一套不同粗细的炭笔、几支毛笔、几支硬头笔、墨水和水彩颜料。然后,她取出略小一些、以手抄本方式装订的记事本,里面有她这几周在“风之愉悦”号上画的自然写生。
这些东西都很简单,可对她来说比满满一箱润石还珍贵。她抽出一张画纸,挑一支细头炭笔夹在指间,闭上眼,全神贯注地回忆一幅图景:踏上港口不久后的卡哈巴兰斯。海浪拍打木桩,空气中弥漫着腥咸味道,攀爬索具的男子彼此兴奋地打招呼。城市本身屹立在山坡上,住宅相互堆叠,没有浪费一寸土地。轻风款款,送来远方的铃鸣。
她睁眼落笔,手指仿佛有了生命。首先勾勒出大体布局。城市坐落的山谷,就像山体上的一道豁口。还有港口。这里画一些方块代表住宅,那里描上几笔代表通往大岩宫的之字形主道。她慢慢地、一笔一笔添加细节。用深色调表现窗户,用线条表现道路,再添一些人和车马,展现主干道上的喧嚣与繁忙。
她在书中读过雕塑家的创作方法。很多人会先在未经加工的石头上刻出大致形状,然后反复雕琢,每一次都刻出更多细节。这和她绘画的方式如出一辙。首先是粗线条,然后是少量细节,接着是更多细节,随后深入刻画最细微的线条。她没受过炭笔画的正规训练,只是按自己觉得正确的方式来。
城市在她笔下逐步成形。她一笔一笔、费尽心思让它挣脱画纸的束缚。如果不会画画,她该怎么活?压力从她体内传到指尖,再通过笔头释放出去。
她不知自己画了多久。有时她会有错觉,仿佛画画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手指。画画使思考变得简单了许多。
很快,她将记忆中那个片段复制到了纸上。她举起画纸,满足又放松,头脑清明。卡哈巴兰斯的景象已从她的头脑中抹去,被她解放出来,化作这张素描。这个过程使她如释重负,仿佛留住这些回忆会让她的大脑紧张,直到物尽其用才能松一口气。
下一幅以幺伯为主题,就是他上身只穿一件背心、站在那儿跟送她到大岩宫来的矮个脚夫理论的场景。她边画边笑,回想幺伯可亲的语调。他可能已回到“风之愉悦”号上去了。至少过了两小时吧?应该是的。
比起描景绘物,画动物和人总是更令她兴奋。将活生生的东西画到纸上有种使人振奋的力量。城市由线条和棱角组成,可人是弧线和圆。她能否把幺伯笑容中的得意劲儿准确表现出来?她能否表现出他与地位远高于自己的女性调笑时那种轻松愉快又懒洋洋的神态?还有脚夫,那细细的手指、脚上的拖鞋、长长的外套和松松垮垮的裤子。他说着奇怪的语言,有着精明的眼神,还企图劝说沙兰坐他的车游览城市,从而多拿一些小费。
她觉得画画不仅在于跟炭笔和纸张打交道,尤其画肖像时,她使用的介质是灵魂本身。某些植物,如果取下一小部分——一片叶子或一小段枝干——一种到石头里,会长得和母体完全一样。当她收集有关某人的回忆时,她采撷的是他们灵魂中的一朵花蕾,种在画纸上,悉心浇灌,让它发芽生长。炭粉化作肌腱,纸浆化作骨骼,墨水化作血液,纸张的纹理化作皮肤。她陷入一种韵律和节奏中,炭笔的沙沙声就像是笔下人物的呼吸。
艺灵开始聚集在她的素描本周围,看着她创作。据说,它们和其他灵体一样,时时刻刻都在,只是看不到而已。有时你能吸引它们现身,有时则办不到。就绘画而言,其中的差异似乎与技巧有关。
艺灵中等个头,和她的指头一般长,散发出微微的银光。它们会不断变形,通常是变作它们最近所见的东西:一口瓦罐、一个人、一张桌子、一个轮子或一根钉子。恒久不变的是银色身躯和袖珍的尺寸。它们模仿出的形状分毫不差,但会呈现出古怪的动态。譬如桌子像轮子般滚个不停,瓦罐会碎裂、又恢复原样。
她的绘画招来了六七只艺灵,艺术创作能把它们引来,就像火焰会吸引火灵。她已经学会了无视它们。精灵没有实体,如果她用手臂扫过灵体,它们的轮廓会像散落的沙子般散架,然后重组。手臂不会有任何触感。
终于,她心满意足地举起画纸。画上的幺伯和脚夫栩栩如生,背景表现出城市繁忙的景象。他们的眼睛画得很到位,这是最重要的部分。世上的十大元素分别对应人体的某个部分——血对应液体,头发对应木头……眼睛则与水晶和玻璃关联,是透射思想与灵魂的窗口。
她把画放到一边。
有人收集纪念品,有人收集武器或盾牌,还有很多人收集润石,沙兰收集的是人和有趣的生物。也许,这是因为她大把的孩提时光几乎与监禁无异。父亲发现她给园丁画肖像后的暴怒,逼得她养成了记忆人脸的习惯,以便日后找机会暗自画出来。他的千金给暗眼种画画?这叫他气炸了肺——这是他将那出了名的坏脾气直接撒在女儿身上的少数情形之一。
此后,她只能偷偷躲起来画人,在公开场合,她只给领地花园中的昆虫、甲壳动物和植物写生。父亲并不在意这个——动物学和植物学是体面的女性追求——甚至鼓励她选择自然史作为自己的感召。
她取出第三张空白画纸。它似乎在恳求,恳求被涂满。一张白纸除了潜力一无所有,在使用之前毫无意义。就像放在钱包中注满飓光的润石,与外界隔绝,自己的光明不产生丝毫益处。
画我。
艺灵聚在画纸周围,一动不动,仿佛在好奇地期待。沙兰闭起眼,回想迦熙娜·寇林站在堵住门扉的大石前,手上的魂器闪闪发光。除了孩子的抽泣,走廊里鸦雀无声。侍从们屏住呼吸,国王焦虑不安,肃穆的敬畏感在这一刻定格。
沙兰睁开眼,力透纸背地落笔作画,有意识地陷入忘我的境界。她越是远离现在,越是靠近那一刻,就越是能画出好作品。前两张画只是热身,这张才是今天的杰作。她用禁手握着夹住画纸的素描本,闲手在上面行云流水地挥洒,时不时换支炭笔。软性炭笔用来描绘浓黑,例如迦熙娜的一头秀发;硬炭笔用来表现浅灰,例如魂器的宝石射出的一波波强有力的光。
没过多久——但这段时间对她而言很漫长——沙兰又回到了那条走廊,见证着前所未见的景象:一位异端使用世上最神圣的力量来施法,那是改变之力,是全能之主创造柔刹世界时使用的神力。全能之主有另一个名字,只有虔诚者才能使用:埃撒拿撒埃,即“改变形态的主宰”。
沙兰能闻到走廊里潮湿的霉味,听到孩子微弱的呜咽,感到自己充满期待的心跳。巨石马上会发生变化,吸走迦熙娜宝石中的飓光,抛弃原来的本质,成为别的物质。沙兰紧张得喘不过气。
随后,记忆中的场景渐渐褪去,让她回到这间安静昏暗的壁台。手中画纸变成一张黑白素描,完美地再现了当时的景象。王女傲然挺立,不容抗拒地指着坠落的巨石,要求它服从自己的意志、从眼前消失。这就是她。凭借艺术家的直觉,沙兰知道这是自己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以某种不起眼的方式,她办到了虔诚者从未办到的事:俘获迦熙娜·寇林。这使她陷入了极大的兴奋和愉悦中。即便那女人再次拒绝沙兰,有一个事实不会改变:迦熙娜·寇林成了沙兰的收藏之一。
沙兰用手帕擦擦手指,将画纸举高。她发现有二十多只艺灵被吸引过来,但她对此并不在意。她要用胶树树汁封住画,固化炭粉,避免走形,这种树汁在她的包里就有一些。不过首先,她要好好端详这幅画,以及画里的人物。迦熙娜·寇林究竟是何许人?绝对是一个强硬的角色,骨子里是个女人,也精通女性艺术,但绝不柔弱纤细。
这种女人会欣赏沙兰的决心。如果表述得体,她一定会再次听取沙兰求学的请求。
迦熙娜也是个理性主义者,这个女人敢于凭自己的思考否定全能之主的存在。她会欣赏强硬的态度,但强硬背后必须有逻辑的支撑。
沙兰冲自己点点头,取出第四张纸和一支细头毛笔,晃了晃墨水罐并打开。迦熙娜要求沙兰证明自己的逻辑和书面文字技巧。好吧,除了撰函恳求,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光明女士迦熙娜·寇林,沙兰尽力把字写得整齐美观。她本可用芦杆笔,但毛笔才是真正的书法,是她想要的效果。您回绝了我的请求,我接受这一结果。然而,所有受过正规学术训练的人都知道,任何假定都不能被视为公理。这句话一般写作“任何假定——除了全能之主的存在——都不能被视为公理”,但如此处理可以取悦迦熙娜。
如果实验结果与理论不符,科学家愿意而且必须修正自己的理论。我希望,您对自己的决定也有同样的态度:视之为初步的结论,留待更多信息的佐证。
通过我们短暂的交流,我可以看出您对坚持和决心的欣赏。您还称赞我锲而不舍地追寻您的劲头。我想,您将不会觉得这封信有损您的视听。请把它看作我一心向学的证明,而非对您已作出的决定的轻视。
沙兰用嘴唇抿着毛笔尾端,思考接下去的措辞。艺灵慢慢变淡、消失。据说论灵——形如微小的暴雨云——会被宏辩吸引,但沙兰从未见过。
您想看到证明,证明我配得上成为您的学徒,沙兰继续写道,我也希望自己能展示出更全面的学术功底,比面谈时表现得更好。但不幸的是,我没有如此辩白的立场,我的知识结构存在缺陷。这点一目了然,没有辩解余地。
但是,活生生的人不仅是一道道逻辑谜题,他们的经验和人生背景是无价的,有助于他们作出良好的判断。我的逻辑水平尚不能满足您的要求,可我知道,理性主义者信奉一条准则:若以人为研究对象,逻辑并非绝对。我们不是纯粹的思想生物。
有鉴于此,我在本函中的论辩核心是让您理解我的无知。不是寻求谅解,而是寻求理解。您表达了不满,像我这样的人不该如此缺乏教育。继母究竟在干什么?导师究竟在干什么?为何我的教育会如此糟糕?
事实令人难堪。我没受过什么教育,我的导师屈指可数。继母并非不努力,可她也没受过教育。这是一个被小心隐瞒的秘密,但很多魏德纳乡村家族都忽视对女性的基本教育。
很小的时候,我接受过三名导师的教导,但她们都只干了几个月,理由是父亲的坏脾气或粗鲁。我只能设法自学,通过书本尽自己所能地汲取知识,利用好奇的天性来填补与正规教育的差距。可我的知识水平不能与那些获得正规——且代价不菲——的教育的人相提并论。
为何我期望这番陈词能打动您?因为我所学的一切出自极大的付出。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必须主动找寻。我相信,我的教育——尽管有限——具有非同一般的价值,也能为我带来高于一般的评价。我尊重您的决定,但恳请您重新考虑:究竟想要哪一种学徒?是经高价聘请的导师进行填鸭式教育、能够复述正确答案的学徒,还是必须为所学的一切苦苦求索的学徒?
我向您保证,您的教诲在这两种学徒眼中具有截然不同的价值。
她抬起毛笔。写完一看,这番陈辞似乎不尽完善。她袒露了自己的无知,又指望迦熙娜会接受?不过,看来这是正确的做法。尽管字字属实,这封信还是一个谎言,以事实构筑的谎言。她不是为迦熙娜的知识而来,她是来做贼的。
她的良知为此不安,几乎想把信纸撕个粉碎。此时,走廊传来脚步声。她一惊,猛地站起来转过身去,禁手按着胸口,急忙思索该用什么措辞来向迦熙娜·寇林解释来意。
光和影在走廊里闪动,随后,有个人躲躲闪闪地朝壁台看了几眼,一只手拢着一块发出白光的润石当照明。那不是迦熙娜,而是个二十出头的灰袍男子。是个虔诚者,沙兰松了一口气。
那名男子也看见了她。他瘦削的脸上双目炯炯有神,短须打理得整整齐齐,头发完全剃光。“啊,抱歉,光明女士,我以为这是迦熙娜·寇林的壁读台。”他说起话来温文尔雅,显得很有教养。
“这里是的。”沙兰说。
“哦,您也在等她?”
“没错。”
“您是否介意我也在这等她?”他说话带一点点赫达孜口音。
“怎么会呢,虔诚者。”她恭敬地点头,急忙收拢桌上的什物,为他让座。
“我怎么能坐您的位子,光明女士!我自己去拿一把来。”
她抬手示意不必,可他已经退了出去。片刻后,他扛着一把从其他壁读台取来的椅子回来了。他身材高高瘦瘦,而且——这个判断使她感觉有点儿别扭——面容俊朗。她父亲名下只有三名虔诚者,都上了年纪。他们周游她父亲的领地,到乡间教诲民众,帮人们成全自我的荣耀和感召。那三人的肖像也都是她的收藏品。
虔诚者放好椅子,刚要坐下,目光扫到桌面,身形突然一顿,发出几声啧啧的惊叹。
沙兰一时间以为他看到了那封信,一股莫名的痛楚涌上心头。不过,虔诚者赞叹的却是桌子前端那三幅准备封胶的画。
“这是您画的?光明女士?”他说。
“是的,虔诚者。”沙兰低眉垂目道。
“请不要如此正式!”虔诚者说着,凑近桌子,正了正眼镜,仔细端详起她的画作,“请叫我卡波萨兄弟,或者卡波萨就行。这些画真是杰作。请问您怎么称呼?”
“沙兰·达瓦。”
“凭维德蕾德芙的金钥匙之名,光明女士!”卡波萨兄弟一边落座一边说,“绘画技巧是迦熙娜·寇林传授的?”
“不是,虔诚者。”她仍站着。
“您还是太正式了,”他冲她笑笑,“请告诉我,我有这么吓人吗?”
“我从小就被要求对虔诚者表示敬意。”
“好吧,可我觉得尊敬就像粪肥,按需使用,可使庄稼茁壮,撒得太厚,就会臭不可闻。”他双眼熠熠生辉。
一位虔诚者——全能之主的仆从——口中居然说出了“粪肥”二字?“虔诚者是全能之主的使者,”她说,“对您不敬就是对全能之主不敬。”
“我明白了。如果全能之主亲自显灵,您会有何反应?也是如此正式吗,总是弯着腰?”
她犹豫了一下:“嗯,不会。”
“啊,那您会有什么反应?”
“我猜我会痛苦地大声惨叫,”她有点管不住舌头了,“书上说,全能之主的威光强大无比,看到他的人会立刻被烧成灰烬。”
虔诚者为之一笑:“答得妙。不过我还得说,请坐吧。”
她犹豫片刻,照做了。
“您还是显得拘束,”他拿起迦熙娜的肖像,“我怎么才能让您放松下来?是不是要站到桌上跳段吉格舞?”
她吃惊地眨眨眼。
“您不反对?”卡波萨兄弟道,“那好……”他放下画,借椅子往桌上爬。
“不,请别这样!”沙兰伸出闲手喝道。
“真的不想看?”他以鉴赏的眼光看了几眼桌上的画。
“真的,”沙兰想象着这名虔诚者晃晃悠悠、一步没踩准、跌下几十尺高的露台的惨象,“请别这样,我保证再也不会对你表示尊敬!”
他忍不住笑了,跳下椅子重新落座,把身子略微凑近一些,神神秘秘地说:“用跳桌上吉格舞来威胁几乎百试百灵。我只有一次是真跳,那是跟拉宁兄弟打赌。我们虔诚院的虔诚大师看到后,惊得几乎站不住脚。可惜赌局最后还是输了。”
沙兰不禁莞尔:“你是虔诚者,不允许拥有财物,那以什么做赌注呢?”
“深吸两口冬玫瑰的芳香,”卡波萨兄弟说,“再次感受阳光带给皮肤的温暖。”他笑了,“有时我们也很有创意,虔诚院里年复一年的生活可以把人变成那样。现在,能否请您说说这等素描技巧是怎么学来的?”
“练习,”沙兰说,“我想,归根到底,所有人都是这么学的。”
“真是妙语连珠,我开始怀疑到底谁才是虔诚者了。您一定有一位非常厉害的老师吧。”
“憎恨油彩的丹多斯。”
“啊,如果说世上曾有炭笔大师,非他莫属。我不怀疑您的话,光明女士,问题在于,我确实不明白,丹多斯·赫拉尔丁是怎么教您画画的?据我所知,他身患微恙——某种终极的、永久的病症——也就是死亡,而且死在三百年前。”
沙兰脸红了,“父亲有本他编写的绘画教材。”
“您从一本书里,”卡波萨举起迦熙娜的画像说,“学到了这个。”
“呃……是啊?”
他扭头看着画作:“看来我看书的方法不对。”
沙兰看着虔诚者的表情,又忍不住笑了,随后把他定格到记忆当中——坐在那儿,端详这幅画,脸上混杂着赞叹和困惑,用一根手指来回摩挲下巴上的胡须。
他愉快地笑笑,放下手里的画。“您有封胶吗?”
“有。”她从包里取出封胶,封胶装在那种一般用来存放香水的球形喷罐里。
他接过小罐,拧开前部的夹扣,摇了摇,在手背上喷了一点检验成色,随后满意地点点头,取过画纸。“此等佳作,可不能让它脏了。”
“我可以自己来,”沙兰说,“不必劳烦你。”
“不麻烦,这是我的荣幸。何况,我是虔诚者,如果不去越俎代庖地为别人做点儿他们自己会做的事,我们就不知道该干什么。请满足一下我的小小心愿。”他开始动手,小心翼翼地吹去画纸上的炭粉。
她几乎没法抑制把画纸从他手里抢走的冲动。幸好,他封得很小心,封胶上得也很均匀,显然是有经验的。
“我猜,您是雅克维德人?”他问。
“是凭发色?”她抬手指着一缕缕红色发绺,“还是口音?”
“是您对待虔诚者的方式。魏德纳教会非常传统,世间几乎无出其右。我曾两度造访您那可爱的故乡,虽然当地的饮食很合我口味,可你们对虔诚者点头哈腰的劲头让我不太舒服。”
“也许你可以多跳几次桌上吉格舞。”
“我是考虑过,”他说,“但你们那边虔诚会的兄弟姐妹可能会觉得我丢人现眼,没准儿都给羞死了。我不想为此良心不安。再说,全能之主对害死侍奉他的牧师的人可不客气。”
“我觉得不管害死谁都是件让人皱眉的事情呢。”她依然盯着卡波萨的手,让别人处理她的作品感觉怪怪的。
“光明女士迦熙娜对你的画技作何评价?”他边干边问。
“我想她并不当回事。”沙兰回想起和王女的对话,露出一脸愁容,“她对视觉艺术的评价似乎不高。”
“我也听说了,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缺陷之一,很不幸。”
“信仰异端算另一个?”
“不错,”卡波萨笑道,“必须承认,我踏进此地时,本来准备要面对漠视,而非尊敬。您是怎么成为她的同伴的?”
沙兰一惊,这才意识到卡波萨兄弟把她当做光明女士寇林的随从了。也许还以为她是学徒。
“虔诚会的兄弟。”她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嗯?”
“看来我无意中让你误会了,卡波萨兄弟。我与光明女士没有关系,至少目前没有。我想请她收我为门下弟子。”
“哦。”说话间,他完成了封胶的最后步骤。
“抱歉。”
“为什么抱歉?你没做错什么。”他吹了吹画纸,转过来让她看,封胶非常完美,没有任何污迹,“能帮我个忙吗,孩子?”他把画放到一旁。
“什么都行。”
听闻此言,他扬了扬眉毛。
“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她急忙纠正。
“合理的标准是?”
“我的标准,大概吧。”
“可惜,”他起身道,“那么我只能提一个有限的要求了。能否请您转告光明女士迦熙娜·寇林,就说我想和她谈谈?”
“他认识你?”身为赫达孜的虔诚者,他找迦熙娜这个世所公认的无神论者做什么呢?
“哦,那我可不敢说。”他答道,“但愿她听过我的微名,因为我曾数度请求她给我机会,听我说上几句。”
沙兰点点头,起身道:“我猜,你是想说服她皈依?”
“她是个独一无二的挑战。我至少也得尝试一下,否则寝食难安。”
“我也不希望你寝食难安,”沙兰应道,“免得你重犯那坏心眼的习惯,要是羞死虔诚会的同伴就不好了。”
“就是。不管怎么说,我的书面请求都被无视了,由您转达口信可能会管用。”
“我……我没把握。”
“没事,如果她拒绝,唯一的后果也只是让我再跑一趟。”他笑着说,“这么一来——我希望——我们还能再次见面,我还挺期待的。”
“我也是。另外容我再次为先前的误会道歉。”
“光明女士!请别这样。我自己猜错了,可不是您的责任。”
她笑了,“我可不想为你承担责任,卡波萨兄弟,不管为什么,也不管什么方式。我只是心有不安。”
“这种感觉很快就会过去,”他的一对蓝眼闪闪发光,“不过我会尽快帮您恢复。除了对虔诚者表示尊敬、画出妙不可言的画以外,您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果酱。”
他歪歪脑袋。
“我喜欢,”她耸耸肩,“你不是问我喜欢什么吗?果酱啊。”
“果酱就果酱吧。”他退回黑漆漆的走廊,从灰袍口袋里摸出润石照明。片刻后,他走远了。
为什么他不亲自等迦熙娜回来呢?沙兰摇摇头,给另外两幅画上封胶。胶刚干透,正要把画放进包里的当口,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还有迦熙娜的说话声。
沙兰手忙脚乱地收起东西,把信留在桌上,挪到壁台角落里等待。转眼间,迦熙娜·寇林走了进来,还有几名侍从随行。
她似乎不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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