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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四冲桥队

“我好冷。妈妈,我好冷。妈妈?为什么我还能听见雨声?雨会不会停?”
——收集于1172年第四月第十周第一天,死前三十二秒。死者是一名大约六岁的光眼种女童。
图拉科夫同时将所有奴隶放出笼车。这次他不担心奴隶逃跑或暴动——身后是一无所有的荒野,身前有几十万大军,没什么可担心的。
卡拉丁走下笼子。他们位于某个环形岩坑构造内,犬牙交错的坑壁在东方隆起。地表没有植物,脚下是光溜溜的岩石,坑洼里聚集了一塘塘雨水。空气清爽洁净,头顶骄阳似火,但东方的水汽让他觉得潮腻腻的。
身边是一片军队长期驻扎的景象,这场战争自老国王死后延宕至今,快六年了。所有人都会津津乐道地讲述那一晚的故事,仆族智者派出刺客刺杀迦维拉尔国王。
一队队士兵从他们身旁经过,沿着画在每个岔口处的圆圈所指示的方向行军。营地里满是长条状的石堡,从近处看,这里的帐篷比卡拉丁在高处看到的要多,毕竟塑魂者不可能包办所有营房。习惯了奴隶车队的恶臭后,这里闻起来感觉不错,满是熟悉的味道,例如处理过的皮革和上过油的兵刃。但很多士兵看起来有些懒散。他们并不脏,可也没什么纪律,三五成群地在营地里闲逛,上衣都没系扣,有几个还指着奴隶开口嘲弄。这就是轩亲王的军队?这就是为阿勒斯卡荣誉而战的精锐?这就是卡拉丁向往的地方?
布鲁斯和塔格留心盯着与其他奴隶站到一排的卡拉丁,但他并不打算干什么,现在不是找麻烦的时候——卡拉丁见过正规军在场时的佣兵是什么样子。布鲁斯和塔格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挥舞着手里的家伙,神气活现地走着。他们将几个奴隶推回队列,用短棍砸向一人的小腹,嘴里骂骂咧咧。
他们始终与卡拉丁保持距离。
“这是国王的军队,”他身边的奴隶说,那是曾请求卡拉丁带他一起逃跑的黑肤男子,“肯定不会太糟。本以为我们会去挖矿,现在看来有机会扫厕所或修马路。”
怀着扫厕所或顶着酷日劳作的希望,这种感觉很奇怪。卡拉丁的希望不一样。希望,没错,他发现自己还抱有希望。给他一把矛,让他面对敌人,他可以过那种生活。
图拉科夫与一名看起来有些身份的光眼种女性交谈着。她仿佛是拉劳长大后的样子,一头黑发结成复杂的发辫盘在头顶,注入飓光的紫晶在发丝间闪耀,一身衣服红得发黑。她可能是四等或五等光民,即军营里某个军官的妻子兼文书。
图拉科夫开始吹嘘自己的库存,可那女子抬起纤手道:“我要买什么自己会看,奴隶主。”她语调流利,有贵族口音,“我会亲自验货。”
在几名士兵的陪同下,她从队首走向队尾。她的裙子是阿勒斯卡贵族式样——整块上好的丝绸紧紧裹住上身,腰部以下是华丽的无褶裙,两侧的扣子从腰部排到脖子,上方是镶金边的窄高领。较长的左袖遮住了禁手。卡拉丁的母亲从来都只戴手套,他也觉得这样更方便。
从表情判断,她对眼前的商品不怎么满意。“这些人没吃饱饭,也不健康。”她说着,从一名年轻女侍手里接过一根细棍,挑起某个奴隶的刘海,检视额头的烙印,“你给每头奴隶开价两颗绿宝石布罗姆?”
图拉科夫开始冒汗,“一个半怎样?”
“我能用他们干什么?我没法安心地让这些污秽的男子接近食物,而大部分其他工作都有仆族应付。”
“如果贵夫人不满意,我可以去问问其他轩亲王……”
“不必了,”她说完,抽了刚才检查的奴隶一棍子,因为他在躲避她的目光,“一又四分之一颗。他们可以在北部森林里帮我们砍些木头……”见到卡拉丁,她慢慢停下话头,又开口道,“终于有个像样的了,他比其他奴隶强点儿。”
“我想您会中意这个,”图拉科夫抢前一步道,“他相当——”
她扬起手杖示意图拉科夫收声。她嘴唇上有道口子,敷一点诅咒草根磨的粉会有助于复原。
“脱下上衣,奴隶。”她下令。
卡拉丁直勾勾地盯着她蓝色的眼珠,几乎无法克制唾她的冲动。不,不,他不能冒这个险,至少现在有个机会。于是他把双臂褪出麻袋衣服,让上衣落到腰间,袒露胸膛。
尽管经历了八个月奴隶生涯,他的肌肉还是比其他人结实得多。“如此年轻,却有这么多伤痕。”贵族女子若有所思地说,“你当过兵?”
“是。”缠着他的风灵蹿到女子跟前,打量她的脸庞。
“佣兵?”
“是亚马兰的军队,”卡拉丁说,“二等暗民。”
“曾经是公民,”图拉科夫急忙插嘴,“他曾是——”
她再次用手杖让图拉科夫闭嘴,并怒目以对。随后,她以手杖拨开卡拉丁的头发检视前额。
“危险。”她啧啧叹道。附近几名士兵抢上几步,手握剑柄。“在我的故乡,烙上这种烙印的奴隶会被就地正法。”
“算他们走运。”卡拉丁说。
“你怎会沦落至此?”
“我杀了人。”卡拉丁小心编织着谎言。求求你们,他在心里呼唤令使,求你们了。他很久没为任何事情祈祷了。
女人扬了扬眉毛。
“我是个杀人犯,光明女士,”卡拉丁说,“多喝了几杯,犯了些错。可我的矛术不比任何人差。请让我在您的光明贵人军中效力。让我再次战斗。”这种谎话听起来并不自然,可如果被当成逃兵,她便绝不会给卡拉丁战斗的机会。既然如此,被当成过失杀人犯还好一些。
求求你们……他继续默念。有那么一瞬,再次成为士兵仿佛成了他一生以来向往的最荣耀的成全。死在战场上,要比刷一辈子尿桶好不知多少。
站在一旁的图拉科夫上前几步,来到光眼种女子身边,盯着卡拉丁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他是逃兵,光明女士,别听他胡扯。”
不!卡拉丁全身腾起一股滚烫的怒焰,吞噬了所有的希望。他伸出手,想掐死这个畜生,然后——
什么东西狠狠打中他的背。他一声闷哼,站立不稳,单膝跪地。贵族女子后退几步,紧张地抬起禁手护住胸口。一名军士把卡拉丁拽了起来。
“好吧,”她终于开口,“真可惜。”
“我能战斗,”痛苦使卡拉丁的声音低沉暗哑,就像受伤的野兽,“给我一把矛,让我——”
她抬起手杖打断他的话。
“光明女士,”图拉科夫避开卡拉丁的视线,“我不会放心地把武器交到他手里。没错,他是杀了人,可这人出了名地不听话,还鼓动奴隶造反。我不能为了向您兜售,就谎称他只是个失去自由的士兵。我的良心不允许。”他犹豫片刻,接着说,“他会教唆奴隶逃跑,跟他一车的也许都被教坏了,我的荣誉感促使我坦露实情。”
卡拉丁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真想放倒身后的士兵,抢过矛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让图拉科夫肥腻腻的内脏涂满一地。为什么?这支军队如何处置卡拉丁跟图拉科夫有何相干?
我真不该撕碎地图,卡拉丁心想,知恩图报者寡,睚眦必报者众。这是父亲的教诲之一。
那女子点点头,上前一步。“把那车奴隶点出来,”她说,“鉴于你的诚实,我还是会买下他们。我们需要补充一些冲桥手。”
图拉科夫忙不迭地点头应诺。走到卡拉丁身边时,他停下脚步,俯身道:“我不相信你会一直老老实实。如果商人不能实话实说,军队里的人会怪罪的。我……很抱歉。”说完,这个生意人快步走开了。
卡拉丁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吼,挣脱士兵,但没有脱离队列。就这样吧。不管砍树、搭桥,还是从军作战,都无所谓。除了苟活下去,他什么都不想。他们夺走了他的自由、他的家庭、他的朋友,还有他最珍贵的东西——梦想。他们不可能再给他更多伤害了。
验完货后,贵族女子从助手那里接过一块写字板,在纸上写下一些速记符号。图拉科夫给她一本分类账目,详细记录了每个奴隶的赎身债务清偿情况。卡拉丁瞟了一眼,上面写着所有人都分文未付。他也许撒了谎,这很有可能。
这回,卡拉丁可能会把所有报酬都用来偿债赎身,给他们出道难题,看他们如何是好。等到债务即将偿清时,他们会怎么办?他也许永远无法知道答案——这取决于冲桥手能挣多少,可能要十年,也可能要五十年。
光眼种女贵族安排大部分奴隶去森林伐木,尽管说过不想让奴隶靠近食物,她还是让六个比较瘦弱的去食堂干活。“那十个,”她抬起手杖指着卡拉丁及同车的笼伴道,“带他们去冲桥队。告诉拉马利尔和盖兹,要当心那个高个子。”
士兵们哄笑起来,其中一人开始推推搡搡,赶他们沿通道前进。卡拉丁忍了,这些人没理由对他们客客气气,他也不想给他们变本加厉的借口。如果说有哪类人比佣兵还遭公民士兵嫌弃,那就是逃兵了。
他一边走,一边忍不住观察营地上方飘扬的战旗。旗帜和士兵的军服上都绘着同样的纹章:深绿色田野背景上一座高塔和一把锤子组成的象形对铭。这面旗帜属于轩亲王撒迪亚斯——卡拉丁故乡的最高统治者。卡拉丁会被送到此地,莫非是命运的讽刺?
士兵们显得无精打采,连值勤中的也一样。营地通道上到处是一堆堆垃圾。随军闲杂人员随处可见:妓女、女工、桶匠、杂货商和马夫,甚至还有孩子跑来跑去。这里像是军营和城镇的杂交体。
这里也有仆族,为阿勒斯卡的军队运水、挖渠、搬运麻袋。他感到吃惊。他们不是在和仆族打仗吗?不担心这些人造反?显然他们不担心。这里的仆族就和故乡赫斯通的仆族一样老老实实地干着活。也许这很正常。既然后方的阿勒斯卡人也自相残杀,应用仆族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士兵们押着卡拉丁一直走到营地东北角,这段路花了不少时间。虽然塑魂术造出的石头营房全都一模一样,但营地边缘的房子明显比较破败,就像高地起伏的山岗。因为从前的习惯,他记下了来时的路线。这里,高耸的围墙被无数场飓风撕出一道缺口,东方的景致一览无遗。这片开阔地是衔接山地和平原的斜坡,很适合作为军队向破碎平原进军的集结点。
开阔地北端有一块分营地,立着几十间营房,营地中心是一片堆木场,一些木匠在里面干活,加工某种卡拉丁在外围平原见过的粗大树木。一组木匠剥去多筋的树皮,锯成厚板;另一组木匠将木板组装成某种庞大的器械。
“我们要干木工吗?”卡拉丁问。
一名士兵粗鲁地笑道:“你们去冲桥队。”他指着一座营房的背光处,有一群满面愁容的人坐在石块上,用手指从木碗里舀东西吃。卡拉丁心里一沉,这东西看起来很像图拉科夫喂的玩意儿。
在士兵的推搡下,卡拉丁重新迈步,踏上缓坡,跌跌撞撞朝另一头走去。其他九个奴隶在士兵驱赶下跟在后头。坐在营房边的人没一个瞥他们一眼。他们穿着皮马甲和式样简单的裤子,有些人穿着脏兮兮的花边衬衣,有些人袒露上身。这群阴沉的男子看起来不比奴隶好上多少,但身体素质确实略强一些。
“盖兹,有新人了。”一名士兵喊道。
有个男子懒洋洋地躲在阴影下,与进食的人保持一段距离。现在他转过身,露出伤痕累累的脸,胡子东一块西一块。他少了只眼睛——另一只是棕色——也懒得戴眼罩,他肩上的白色绳结表明他是军士。他身上透着一股子精悍,卡拉丁知道,这是懂得在战场上该怎么混的人拥有的特质。
“就这些痨病鬼?”盖兹边走边嚼着什么,“连一波箭矢都熬不过。”
卡拉丁身边的士兵耸耸肩,又推了他一把,“光明女士哈莎尔说对这人要特别留意。其他人随你了。”他冲同伴点点头,一并小跑着离开。
盖兹把奴隶都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卡拉丁身上。
“我受过军事训练,”卡拉丁说,“在亚马兰轩领主的军中。”
“关我屁事。”盖兹出言打断,朝边上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
卡拉丁顿了顿,接着说:“那时,亚马兰——”
“你就使劲儿说吧,”盖兹厉声道,“在什么屁大的老爷手下当过差,是吗?以为很了不起?”
卡拉丁叹了口气。他见识过这类人——地位低下、升迁无望的士官,唯一的生活乐趣就是利用那么一点儿权威,在比自己还可怜的人身上作威作福。好,那就随他吧。
“你带着奴隶的烙印,”盖兹不屑地说,“我猜你压根儿没摸过矛。不管有没有摸过,现在要委屈你和我们混了,大贵人。”
卡拉丁的风灵从高处飘下,细细打量盖兹,接着闭上一只眼,模仿他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她的出现使卡拉丁现出一抹笑容。盖兹曲解了其中含义,一脸怒容地抢上前来,指指点点。
突然,一阵响亮的号角声响彻整片营地。木匠们抬头瞥了一眼,继续干活,押送卡拉丁一行的士兵朝军营中心的方向飞奔。卡拉丁身后的奴隶紧张地四下张望。
“飓风之父啊!”盖兹咒骂着,“冲桥手!起来,站起来,你们这群杂碎!”他冲几个还在吃饭的人抬脚就踹。那些人放下碗,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们脚上没有像样的靴子,只有简陋的拖鞋。
“你,大贵人。”盖兹指着卡拉丁说。
“我没那个意思——”
“我他妈没空管你什么意思!”他指指一群正待出发的冲桥手,“你归第四冲桥队。”接着又说,“其他人到那边待着,我回头再安排。动起来,否则我把你们统统倒吊在树上。”
卡拉丁耸耸肩,跟那群冲桥手小跑前进。这样的队伍还有很多,纷纷从营房或营巷里涌出来,构成庞大的阵势。冲桥手的营房大概有五十间,如果每间住二三十人……那这支军队单单冲桥手的数量就接近亚马兰的全部兵力。
卡拉丁的队伍在一堆堆木板和木屑间绕行,朝营场中一台大型木工器械奔去。那东西显然经历了几场飓风和战役的洗礼,周身坑洼遍布,像是箭矢射中后的痕迹。也许这就是冲桥手的桥?
没错。卡拉丁心想。这是一座木桥,大约三十尺长、八尺宽。前后两端是斜的,两边没有扶手。木料厚实,几块最大的木板贯穿中央,承担重量。这里聚集着二十来个冲桥手,周围摆着四五十座同样的桥。也许每间营房即为一队,每队冲桥手负责一座桥?
盖兹备了一面木盾和一把寒光闪闪的钉头锤,可其他人什么也没有。他迅速检视每支队伍。经过第四队时,他停下脚步,显得有些犹疑,张口问:“你们的队长呢?”
“死了,”一名桥手回答,“昨晚跳了光荣沟。”
盖兹咒骂起来。“你们好歹也让哪个队长活过一星期啊?风操的!整好队,我跟你们一起跑,听我指挥。等打完仗,看剩哪些人,我再安排队长。”他指指卡拉丁,“大贵人,你待后排。其余人,各就各位!风杀千刀的,我可不想再为你们这些蠢货挨骂!动起来,行动起来!”
其余人纷纷就位,扛起木桥。卡拉丁别无选择,只能站到桥尾的扛位上。桥下可站八排桥手,每排五人,其中两人在两侧、三人在中间,不过这一队人数不足,尚有空缺。
他出力帮其他人一同将桥扛起。造桥用的木料可能很轻,但桥还是死沉死沉的。卡拉丁拼尽全力,喉咙嗬嗬有声,总算将桥举起,迈开步子。其余人冲到桥下,占据中间的扛位,没多久,所有人都就位了。桥底好歹有可供持握的把手。
其他人在马甲肩部放了护垫作为缓冲,这有助于适应扛把的高度。卡拉丁没分到马甲,所以木块直接嵌进皮肉。桥尾有个缺口,这样好歹不用缩起脑袋,可视线完全被遮挡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两侧的冲桥手视野好得多,他估计那些位置比较抢手。
木头散发出油脂和汗液的气味。
“前进!”盖兹在外边发号施令,声音在木头的遮挡下十分沉闷。
冲桥队小跑起来,顺着朝东的坡地往下行进,朝破碎平原进发。卡拉丁叫苦不迭。他看不到前进方向,感觉随时会被绊倒,没多久就大汗淋漓,一边喘粗气一边咒骂。木头陷进肩膀的皮肉,摩擦皮肤,开始渗血。
“倒霉的家伙。”有个声音从边上传来。
卡拉丁朝右边看了一眼,但木把手挡住了视线。“你……”卡拉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跟我说话?”
“你不该惹恼盖兹,”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他很少让新人占后面的,很少。”
卡拉丁想要回答,可已经喘不上气。他本以为自己不至于如此虚弱,可八个月的泔脚、八个月的殴打,在漏风的地窖里苦熬飓风,在污秽潮湿的马厩或囚笼中度日……他完全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深呼吸,”那个含混不清的声音续道,“盯着步子,专心数数,会好受一些。”
卡拉丁听从了建议。他能听见周围其他冲桥队的跑步声,身后还有熟悉的行军声和马蹄踏石声。有一支军队跟在他们后面。
脚下,石壳木和细小的页岩皮木从石头里钻出来,绊住他的脚。破碎平原的地表坑坑洼洼、高高低低、布满裂缝,所以他们没在桥底安轮子——在这种不平整的地面,用人力搬运可能快得多。
他的双脚很快添了不少伤口。为什么不能先给他一双鞋呢?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继续前进。不过是又一项工作罢了,他能扛住,而且能活下去。
脚下突然砰砰作响,他踩上了木头。那是一座桥,一座横跨在破碎平原某道深渊之上的固定桥梁。只过了几秒钟,冲桥队已抵达对岸,他脚底又感到岩石的质感。
“前进,前进!”盖兹咆哮着,“风操的,别停下!”
他们继续小跑前进,身后的士兵正在过桥,数百双靴子踏得木板轰隆作响。没多久,卡拉丁的肩膀开始淌血。连呼吸都成了折磨,吃力的那半边身子疼得要命。他听见其他人的大口喘气声,这些声音在桥下的密闭空间内回荡。他不是一个人。但愿能马上抵达目的地。
他的希望落空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就像受刑,比他当奴隶时所受的任何殴打更痛苦,比战场上任何一次受伤更可怕。这场行军仿佛永无止境。卡拉丁依稀记得,在笼车里向下眺望时,看到破碎平原上有不少固定桥梁,横跨在那些最便于架桥的深渊之上,但那对旅行来说并非最便捷的路线。也就是说,为了继续往东,他们时常要往南或往北绕行。
冲桥手们先是叫苦、咒骂、呻吟,最后都陷入沉默。他们穿过一座又一座桥、一块又一块高地。卡拉丁始终没机会好好看一眼深渊的样子。他只能不断奔跑、再奔跑。他的脚已经没了知觉,但还是继续奔跑,隐约知道如果停下就会挨打。他觉得木头磨到了肩胛骨,他想要数自己的脚步,可就连这点力气也没剩下。
他没有停止奔跑。
终于,盖兹大发慈悲叫他们停下。卡拉丁使劲眨眨眼,踉踉跄跄地收住步子,差点儿一头栽倒。
“起!”盖兹大吼。
众人抬直胳膊。保持同一个姿势那么久之后,这个动作几乎扯断了卡拉丁的手臂。
“放!”
他们跑到木桥两侧,下方的桥手们抓住侧边的把手,这种姿势别扭而困难,但这些人显然练过。众人一起将木桥放到地面,留心不让桥倒翻。
“推!”
卡拉丁不知该怎么做,后退两步,看着别人握住两侧或后方的把手使劲推桥。他们在一条没有固定桥梁的深渊旁,两边还有其他冲桥队在做同样的事。
卡拉丁回头一看,身后是一支约两千人的军队,穿着墨绿和纯白两色制服。其中有约一千二百名暗眼种矛兵,还有几百名骑兵,跨着稀少而珍贵的战马。在他们后方还有一大群重步兵,那是身披重甲的光眼种,手持硕大的钉头锤和方形钢盾。
看来,他们特意选择了一条比较狭窄的深渊,而深渊另一头的高地比这边略低一些。桥长是裂隙宽度的两倍。盖兹冲他破口大骂,于是卡拉丁加入了推桥的行列,桥底在粗糙的岩石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伴着沉重的响声,桥头落在了另一端,冲桥手纷纷退开,让骑兵快速通过。
他累得没力气去看,只顾瘫倒在石地上,听着步兵过桥时的脚步声。他扭头往旁一看,其他冲桥手也躺倒了。盖兹背着盾,踱步巡视各队,一个劲儿摇头咕哝,说他们没用。
卡拉丁多想就这么躺着,一动不动地看天,把整个世界抛诸脑后。但受过的训练警告他,这么做可能会抽筋,使回程更加艰难。那些训练……属于另一个人、另一个时空,仿佛是影时代的事情。但尽管不再是那个他,卡拉丁还能听听他的建议。
于是,卡拉丁伴着呻吟,硬逼自己坐起来,按摩肌肉。士兵们从第四冲桥队旁经过,长矛挺立、盾牌前举。盖兹怀着明显的妒意看着他们,脑边飞舞着卡拉丁的风灵。尽管疲惫不堪,卡拉丁还是感到一丝嫉妒。为什么她把卡拉丁丢在一旁,反去折腾那个猪头?
过了几分钟,盖兹注意到卡拉丁的举动,显出一脸怒容。
“他奇怪你为什么不躺下。”那个熟悉的声音又说。这名方才与卡拉丁并肩跑的男子就躺在不远处,直愣愣地看天,累坏了。他有点年迈,一头灰发,一张遍布皱纹的长脸和他的说话声一样和蔼。
卡拉丁不停地按摩双腿,假装没看到盖兹。然后,他从破烂衣衫上扯下一块,裹住双脚和肩膀。幸好做奴隶时习惯了赤脚走路,所以脚底伤得并不重。
完成这一切后,最后一名步兵过了桥。跟在后面的是几名盔甲锃亮的光眼种骑兵,还有一名被他们簇拥的男子。他骑着高头大马,身穿威风凛凛、光可鉴人的红色碎瑛甲。这套和卡拉丁见过的那套完全不一样——据说每套碎瑛甲都是独特的艺术品——但给人以相同的感受。华丽的装饰,完美的拼接,面甲处开口的华美头盔。
这种盔甲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它是另一个纪元的产物,当时诸神还会在柔刹大陆现身。
“这是国王?”卡拉丁问。
一脸皱纹的冲桥手疲惫地笑笑:“是就好了。”
卡拉丁扭头看他,不解地皱眉。
“如果他是国王,”那个冲桥手说,“那我们就在光明贵人达力拿的军队里。”
卡拉丁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他是个轩亲王?国王的叔叔?”
“是啊,人中翘楚,国王军中最荣耀的碎瑛武士。听说他从不食言。”
卡拉丁嗤之以鼻。当初人们也是这么形容亚马兰的。
“小伙子,你不会不想到轩亲王达力拿的军中效力。”长者说,“他不用冲桥队,至少不这么用。”
“到时候了,你们这些飓虫!”盖兹吼道,“站起来!”
冲桥手一片哀叫,勉勉强强站起身子。卡拉丁叹了口气,短暂的休息刚好能够让他感受到自己有多疲惫,“能回去真是太好了。”
“回去?”长者反问。
“我们不是要折返回营?”
他的新朋友抽笑起来,一脸的难以置信,“伙计,我们离目的地差得远呢。没到才好,到的时候最要命。”
于是,这场噩梦进入第二乐章。他们穿过桥,把桥拖到对岸,用酸痛的肩膀再次扛起桥,跑步来到高地另一侧,再次放下桥,接上另一道地缝。军队经过后,他们再次把桥扛起。
这种过程重复了十多次。每轮之间确实能休息,但酸痛和疲惫排山倒海般涌来,这点休息时间根本是杯水车薪。每次被迫重新起桥时,卡拉丁都觉得自己快断气了。
而且他们还得加快动作。冲桥手可以在军队过桥时歇一歇,但随后必须跑步穿过高地,赶到士兵前面,在军队抵达之前架好下一座桥。有次歇脚时,一脸皱纹的朋友告诫他,如果不能及时把桥架好,他们回营地就得挨鞭子。
盖兹只管发号施令、骂骂咧咧、对动作太慢的冲桥手拳打脚踢,完全不出力帮忙。卡拉丁没过多久就对这个满脸疤痕的精瘦男子恨得牙根痒。奇怪的是,他并不憎恨其他军士,毕竟督促和咒骂手下是他们的职责,真正惹火卡拉丁的,是盖兹让他赤足光背出发,虽然临时打了绷带,卡拉丁还是会为今天的任务留下疤痕。带着一身淤青,他明早会动弹不得,下不了地。
盖兹在用下三滥手段整人,就为了一点小摩擦,他便想让冲桥手送死,连任务可能因此失败的风险都不顾。
风杀的混蛋。卡拉丁一边想,一边用对盖兹的恨意支撑自己熬下去。又架了几次桥后,卡拉丁崩溃了,他觉得自己绝不可能再站起来。但当盖兹叫他们起立时,卡拉丁还是竭尽全力做到了。他不能在盖兹面前服输。
为什么要他们经受这些?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他们跑这么远?他们要保护木桥,这沉重的宝贝是他们的命。他们要擎着它奔跑,他们要……
他的神志越来越模糊。两条腿,开步跑。一、二、一、二、一、二。
“停!”
他停下。
“起!”
他抬起双臂。
“放!”
他后退一步,放下木桥。
“推!”
他将桥往前推。
死。
这最后的命令来自他自己,每次架桥都会被加上。他躺倒在石地上,一棵石壳木的藤蔓被他碰到,匆忙缩回壳内。他闭上眼,无力再为抽筋的事操心,陷入某种半寐半醒的昏沉状态,但似乎只持续了一次心跳的时间。
“起立!”
他用鲜血淋漓的脚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过桥!”
他过了桥,对两侧的死亡深渊视若无睹。
“拖!”
他抓住把手,将桥拖过深渊。
“换位!”
卡拉丁站在那儿发愣,不明白这命令是什么意思,盖兹之前没用过。只见军队排成战列,带着跃跃欲试的冲动和勉强的放松,这是开战前常有的。一些期灵从地里钻出,犹如红色饰带,在士兵周围迎风飘荡。
要开战?
盖兹抓住卡拉丁的肩膀,把他推到桥的前排,“新来的站这儿,大贵人。”士官一脸狞笑。
卡拉丁麻木地和众人扛起桥,抬过头顶。前排的把手也一样设置,但面前有一凹口,可以让他看到外面。所有冲桥手都换过位置,前排的换到了后面,后排的调到了前面,包括卡拉丁和那个一脸皱纹的长者。
卡拉丁没问缘由,他无所谓。但他喜欢前排,现在跑起来更轻松,可以看到前面。
这些高地是粗糙的飓风地貌,有一片片稀稀落落的草地,但石地非常坚硬,草籽不能完全掘入。石壳木更常见,长成球状,伪装成脑袋大小的石块,散布在整片高地上。其中有很多花蕾已经裂开,探出一条条墨绿色藤蔓,犹如厚厚的舌头。还有几株甚至开花了。
在桥下呼吸了那么久浑浊的空气,跑在前排简直是种享受。为什么把如此舒坦的位置留给新人?
“受苦受难的塔拉内拉塔艾林,”他右边的人惊恐地说,“这回要糟,他们排好了阵势!这回要糟!”
卡拉丁眨眨眼,仔细看向越来越近的裂谷。深渊另一侧站着一排人,皮肤有大理石般的深红和黑色纹理。他们穿着怪异的锈黄色盔甲,盔甲覆盖了前臂、胸部、头部和双腿。过了一会儿,他那麻木的大脑才明白过来。
仆族智者。
他们和普通的仆族劳工不同,肌肉发达得多,也强韧得多。他们拥有士兵才有的坚实体魄,每人背着一件武器。有些人留着深红和黑色相杂的胡子,上面绑着小石块,另一些人则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卡拉丁看着前排的仆族智者单膝跪地,举起短弓,搭上箭矢。这不是利用抛物线攻击远处目标的长弓,而是用来直射的反曲短弓,箭矢迅疾有力,非常适合肃清成群的冲桥手,阻止他们架桥。
到的时候最要命……
真正的噩梦终于开始了。
盖兹缩在后面,咆哮着催促冲桥手继续前进。卡拉丁体内的本能冲他大吼,叫他避开前线,可桥的势能强迫他前进,强迫他冲向野兽的獠牙,等待被撕咬和吞噬。
疲倦和痛苦一扫而空,他猛醒过来。一座座木桥正在冲锋,桥下的人呐喊着往前奔跑,奔向死亡。
弓手松开指尖。
第一波箭矢射死了卡拉丁的皱脸朋友,他中了三箭,颓然倒地。卡拉丁左边的人也倒下了——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此人的长相。那人惨叫着倒地,没有立即丧命,但冲桥队从他身上踏过。有人死后,桥明显沉了不少。
仆族智者从容地弯弓搭箭,射出第二轮箭雨。卡拉丁注意到另一支冲桥队正在崩溃。看来仆族智者会对特定冲桥队集中火力,几十名弓手的一整轮箭矢都飞向那边,头三排冲桥手倒在地上,绊住了后排的脚步。他们的桥开始倾斜、滑向地面,桥下死人和活人倒成一堆,桥身从他们身上碾过,嘎吱作响,令人头皮发麻。
箭矢飕飕风地划过卡拉丁身边,射死和他一起位居前排的另外两人。有几支箭矢扎进离他不远的木头里,有一支划破了他的脸颊。
他号叫着,因为恐惧、震惊、痛苦,因为彻底的迷茫。他从未在战场上如此无助。他曾冲向敌人的要塞,曾在箭雨下奔跑,但总能掌控一些东西,手里有矛和盾来还击。
这次不一样。冲桥队就像冲向屠夫的肉猪。
第三波箭矢袭来,又一支冲桥队垮掉了。阿勒斯卡军也以一轮轮箭矢还击,将仆族智者击倒。卡拉丁的冲桥队快到谷边了。他能看到另一名仆族智者黑色的眼睛,能看清对方大理石般的精瘦面庞的五官。前后左右,到处是惨叫的冲桥手,箭矢飞进桥下,将他们射穿。又一阵响动传来,又倒下了一队人,冲桥手们惨遭杀戮。
盖兹在后方高喊:“起!放!你们这些蠢货!”
冲桥手跌跌撞撞地停下脚步,此时仆族智者放出又一轮箭矢。众人在卡拉丁身后惨叫。对面的箭雨被阿勒斯卡军的还击中断。虽然已经麻木,卡拉丁还是条件反射地知道该做什么:放下桥,各就各位,推。
这使得原本安全的后排冲桥手暴露出来。仆族智者显然在等待这一刻,他们早有准备地放出最后一波箭矢。箭矢接连不断地击打桥身,有六七人中箭倒地,在发黑的木头上洒下一滩滩血迹。紫色的惧灵从木头里冒出来,在半空扭来扭去。木桥的行进方向开始歪斜,人力的损失使推桥变得困难。
卡拉丁步履凌乱,双手滑脱,跪倒在地,身子向前一仆,探出崖边,差一点滚落下去。
他一只手在深渊的虚空中晃荡,另一只手抓着崖边,盯着陡峭的崖壁和漆黑一片的崖底,过度紧张的神经冲得头脑阵阵眩晕。高处是美丽的,他从小就喜欢和提安一起攀爬高大的岩石。
凭着本能,他把自己拉回高地,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一群士兵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在盾牌保护下推桥,同时本方弓箭手与仆族智者对射。桥体落位后,重骑兵在轰隆声中呼啸而过,对仆族智者的阵列发起冲击。四座桥倒在半途,但还有十六座成功就位,足以发起有力的冲锋。
卡拉丁想挪动身子,想要爬开,离桥远一些。但他只能直挺挺趴在原地,身体不听使唤,连翻个身都做不到。
我得去……他疲惫不堪地想,去看看皱纹脸是不是活着……包扎好他的伤口……救……
可他不行,他动不了,也无法思考。在惭愧中,他只能任凭自己闭上眼,放弃挣扎,陷入昏迷。
***
“卡拉丁。”
他不想睁眼,醒来意味着返回可怕的痛苦的世界。一个强迫无望无助、疲惫不堪的人朝成排弓箭手冲锋的世界。
悲惨世界。
“卡拉丁!”这个女声柔和得像呓语,但很急切,“他们要把你扔在这儿。起来!你会死的!”
不行……我没力气回去……
随我去吧。
他的脸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有种螫刺感,那是纯能量的掌掴,力道很轻。他缩了缩脑袋。这和别处的疼痛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但存在感就是强得多。他抬手猛拍一掌,这个动作足以驱散最后一丝昏迷。
他努力睁眼,有一只睁不开,脸颊上的伤口流出血来,糊住了眼皮。太阳换了方位,时间过去几小时了。他呻吟着坐起来,揉掉眼皮上的血痂。周围横七竖八全是尸体。空气中血腥弥漫,还有更糟的味道。
两个愁眉苦脸的冲桥手晃动着地上的尸体,检查谁还有活气,然后剥下死人的马甲和拖鞋,驱走噬咬尸体的飓虫。这些人不会来看卡拉丁,因为他身上没什么可拿。他会被遗弃在尸堆里,困在这块高地上。
风灵在卡拉丁头顶来来回回,显得十分焦虑。他摸了摸被她拍过的地方。像这种较大的灵体可以移动小物件、或用纯粹的能量轻轻给你一下子。这种能力使它们更加讨嫌。
但这一次,这种恼人的把戏也许救了卡拉丁的命。身上的疲劳和伤痛开始发作,令他不住叫苦。“你有名字吗,精灵?”他一边问,一边强迫自己用血肉模糊的脚站起来。
另一侧的高地上,士兵们正在仆族智者的尸体中翻找着什么。也许是在捡拾武器?看起来,撒迪亚斯的部队赢了,至少战场上已没有活的仆族智者,不是死了就是跑了。
作为战场的那块高地看起来与他们之前跑过的其他高地完全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其中心有一大团叫不出名的东西,高二十多尺,好像巨型石壳木,又或是某种蛹或贝壳。它的一侧已被劈开,露出黏糊糊的内脏组织。他冲锋时并没有注意到,前方的箭矢令他没有余力关心别的东西。
“名字,”风灵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嗯,我是有个名字。”她看着卡拉丁,似乎很惊讶,“为什么我有名字?”
“我怎么知道?”卡拉丁强迫自己走路。他的脚疼如刀割,只能勉强一瘸一拐地前进。
附近的冲桥手吃惊地看着他,但他没有理睬,拖着伤腿在高地上搜寻,终于找到一具还套着马甲和鞋的冲桥手尸体。那是曾帮助他的皱脸男子,被一支箭射穿了脖子。卡拉丁取下他的遗物——皮马甲、皮拖鞋和被鲜血染红的花边衬衣,尽力无视那双充满惊恐、空洞地望着天空的眼睛。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恶心,但不能指望盖兹会提供这些东西。
卡拉丁坐下来,用衬衣上略为干净的部分更换了之前临时凑合的绷带,穿上马甲和拖鞋,整个过程中一直尽量控制自己的动作幅度。微风拂过,卷起血腥气和士兵彼此的呼喊。骑兵已完成列阵,似乎急于返回。
“名字,”风灵凌空微步,跟在他脸旁,显出年轻女子的形貌,披散的长裙下露出一双精巧的纤足,“茜芙蕊娜。”
“茜芙蕊娜。”卡拉丁一边重复,一边系上鞋带。
“茜尔,”精灵说着,歪了歪脑袋,“好有趣,我还有个昵称呢。”
“恭喜。”卡拉丁摇摇晃晃地重新起身。
盖兹站在一旁,两手背在臀后,盾牌都没取下来过。“你。”他指指卡拉丁,朝木桥努努嘴。
“你这是胡闹。”卡拉丁看着生还的冲桥手——不到出发时的半数——聚拢到木桥周围。
“不抬就留在这儿。”盖兹显然还在为什么事生气。
我本就是送死的。卡拉丁明白了,所以他无所谓我有没有马甲或拖鞋。他把我放在第一排。卡拉丁是第一排冲桥手当中唯一的幸存者。
卡拉丁差点儿就一屁股坐下,让他们走了。但他不想独自一人在高地上饿死,于是挣扎着走到桥边。
“别担心,”有个冲桥手说,“他们会让我们慢慢抬,有很多休息机会,还有一些士兵来帮忙——每座桥至少保证二十五人来抬。”
卡拉丁叹口气,站好位置,几个倒霉的士兵加入进来。他们一起将木桥扛离地面。桥重得吓人,但他们好歹扛起来了。
卡拉丁麻木地走着。他本以为人生带给他的伤害已到了尽头,没有什么能比成为带着“危险”烙印的奴隶更糟,比在战争中失去一切更糟,比他发誓要保护的人一个个倒下更糟。
看来他错了。他们的确有办法给他更糟、更可怕的东西——整个世界专为卡拉丁保留的终极折磨。
它叫第四冲桥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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