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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杜尔迦庙

  我躺在硬地上,第一件意识到的,就是我噎住了,无法呼吸。我拚命干呕,翻身侧躺,等呕出约莫一加仑的海水后,肺部都快烧起来了,但至少我又能吸进氧气了。我迅速吸入几口大气,再次躺回地上,结果看到一脸忧心的季山。他仍穿着潜水衣,发上淌着水。

  我咳说:「发生……什么事了?」

  季山答道:「嘘,先放轻松,深吸几口气。」

  我终于明白自己躺在船库的地板上了。魏斯和卡当先生站在季山身边,三人紧盯着我。我再次咳着看看周身,「阿岚呢?」

  「我在这儿。」

  他靠在远处墙边。

  「妳能坐起来吗,凯儿?」季山问。

  「应该可以。」

  我坐起来,却昏到坐不稳,季山调整位置让我靠在他胸上。魏斯蹲下来摸我的头,开始问我的年龄、出生地等问题,测试我的清醒度。

  等放心后,魏斯说:「妳把我吓死了,刚才在水底出了什么事?」

  「我被一条鳗鱼扫到,吓坏了,没看好路,就一头撞在岩石上了。谢谢你把我拉出水面,魏斯,你是个好潜伴。」

  「不是我拉的,是阿岚。」

  我朝阿岚虚弱一笑,「又被你救啦?现在总共几次了?」

  他绷着脸看我说:「我只将妳拉出水面,CPR是季山做的。」说完阿岚便突然离开船库了。

  季山扶我站起来:「我送妳回房,凯儿。卡当?麻烦你叫妮莉曼到那边跟我们会合,请她帮忙卡西。」

  「没问题。」

  回房间途中,我发现已不再需要靠着季山了,撞到岩石的地方虽然还疼,但不严重,吃颗止痛剂就行了。季山坚持要妮莉曼再陪我一小时,妮莉曼帮我脱掉潜水衣,让我冲澡。季山帮我送晚餐进房,我跟他表示没事,也很期望再去潜水。大伙似乎都认为我应该休息一两天,魏斯也说要多做演练。

  我再三告诉大家,我只是犯了愚蠢的错,不巧撞得太猛才会昏倒,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因为我已得到教训。可是没人理我,连卡当先生也借口太忙,说第二天没空潜水。最后为了让大伙安心,我表示想早点上床。我回到房间,希望能看到阿岚,他却一直不见踪影。我好想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干嘛大家都怪怪的,真搞不懂。

  阿岚不在他房里,我等了好几个小时,希望他到我房中,甚至把门开着,但他都没出现。

  第二天,阿岚没参加任何练习,魏斯跟卡当先生搭伴,季山和我,当我问卡当先生或季山,阿岚在哪儿时,他们都说阿岚在船上,他安然无恙,只是不想见人。

  我开始生季山的气,试尽各种办法,连哄带骗地想从他口中套出阿岚的行踪,但季山硬是不露半点口风。他说阿岚想跟我谈时,自然会找我。我在房中踱步,不断思忖到底哪里出错,心里挫折极了。我求卡当先生和妮莉曼帮忙,却遭到婉拒,都说等阿岚准备好后,便会跟我谈。

  不久,黛丝琴号再度往下一个港市出航。我没吃晚餐,早早就寝。我跟前几晚一样,站在两房相连的门边,愣愣望着阿岚漆黑的舱房。

  他在哪里?他在生我的气吗?是不是受伤出事了?是变成老虎被困在某处吗?他和魏斯是否有过节?还是跟季山起争执?

  我心中充满疑问,担忧到揪心。我曾答应不用手机追踪他,但还是不停地搜寻船上所有藏匿处和空隙。

  阿岚失踪的第三晚,我在床上辗转至子夜,决定吹点清凉的海风,沉淀思绪。

  我顺着户外的梯子来到上层甲板,在用餐区附近的栏杆边站了一会儿。海风极强,我将头发往后拨拢时,隐约听到男人的谈话声,心想也许是船长和船员吧,不妨去打声招呼。我循声绕过户外的通道,结果看到阿岚和季山。两兄弟背对着我,我人在上风,加上天黑风高,他们并未听见或闻到我的气味。

  挨近时,我听见季山说:「我不认为她会照你期望的去做。」

  「她已经做了一半,见不到,自然不会去想。」阿岚答道。

  「你太低估她的感情了。」

  「无所谓,我已经决定了。」

  「这件事牵扯的不只有你。」

  「我知道,可是这么做最好,这点你应该明白吧。」

  季山顿了顿,「我明白、认为,或想要什么,都不重要。」

  「事情非这么办不可,季山,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了。」

  「又不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是我干的,我得承受后果。」

  「她会伤透心。」

  「你会在一旁帮她。」

  「那不重要。」

  「将来就会有所谓了。」阿岚搭着季山的肩说:「时间一久……便会有所谓了。」

  「如果你想跟卡西分手,应该亲口跟她说。」

  分手?

  我急步冲到两兄弟前喊道:「你们两个在讲什么鬼话?真希望我是在梦游,没听到刚才的话!」

  两人同时回头,季山一脸罪恶的模样,阿岚却绷紧着脸,一副准备吵架的态势。

  我戳着阿岚胸口说:「这几天你跑哪儿去了?先生,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还有你!」我转向季山,「你们两个竟然偷偷在我背后打我的主意!搞什么!」

  季山苦着脸说:「对不起,凯儿,妳跟阿岚得好好谈一谈,我稍后再去找妳,让妳骂个痛快。」

  「行。」

  季山一溜烟跑掉了,阿岚一脸坚毅地靠在栏杆边。

  「如何?你是要自己解释,还是要我逼问?」

  「妳已听到我想说的了,我想跟妳分手。」

  我错愕地张大嘴,「什么?」

  「我不想跟妳在一起了。」

  我实在想不出话来,只能问:「为什么?」

  「我没办法……这样没……我们不该……唉,反正我有我的理由。」

  「不行,光说你有理由还不够。」

  他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但转瞬即被顽抗的眼神替代掉了。「我不再爱妳了。」

  「我不信,你的说服力太差了,别忘了我读过你在七夕许的愿。」

  阿岚说:「我都忘了,信不信由妳,反正分手后两人都会比较轻松。季山爱妳,妳跟他在一起比较好。」

  「你没办法左右我爱或不爱谁。」

  「妳已经爱上他了不是吗?」

  「我爱的是你呀,你这个大白痴。」

  「那就别再爱了。」

  「我又不是水龙头,说关就关。」

  「所以我才会避着妳,妳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了。」

  「噢,我懂了,你以为看不到你,就能解决问题了?」

  「也许没法解决一切,但总有帮助。」

  我扠起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说:「我无法相信你竟然叫我跟你弟弟在一起,这一点都不像你,请告诉我,我到底做什么惹到你了。」

  「妳什么也没做。」

  阿岚转身以手肘抵住栏杆,整整一分钟没说话,我只好也走过去靠着栏杆。最后他终于低声说:「我没办法救妳。」

  「什么意思?」

  「我办不到,我想对妳做CPR,可是却晕得要命,无法救妳。季山只得插手,我又妒又气地将他推开,只因为我不希望他碰妳,害妳差点丧命。那时我才明白,我必须放妳走。」

  「可是阿岚──」

  我搭住他的臂,阿岚低头看看我的手,抽身走开。

  我心中一凛,「你想得太严重了。」

  「并没有。」他别开身,一副要离开的样子。

  「埃拉冈‧帝岚‧罗札朗,你给我站住,听我说话!」

  他回头看我,怒道:「不行,卡西,不行!我无法跟妳在一起!无法摸妳!也无法救妳。」他紧抓住护拦,指节都握白了。「妳需要一个可以陪妳、摸妳、救妳的男人,那男人不会是我。已经好几个月了,卡西,我还找不到触发点,也许永远找不到,妳何苦为了等我而浪掷一生!季山需要妳,想要妳,跟他在一起吧。」

  「我不要,我选择的是你,其他事我都不在乎。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求求你别因此推开我。」

  「这样做才是最好,对妳最有利的。」

  「不,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

  「我不是,我不想再跟妳讨论这件事了,我心意已决。」

  「你心意已决?可惜你无法替我做决定!你们两个爱怎么打算随便,但你们无法左右我的心意!」

  阿岚肩头一垮,无奈地说:「妳自然会对他日久生情,对我也会渐行渐淡。」

  「想都别想!」我开始慌了,阿岚是玩真的,他只要下定决心,从不退缩,根本劝不动。我满面泪痕,几乎快喘不过气,「没想到你竟硬要将我推给别人。」

  「别那么固执,卡西。」

  我含泪狂笑:「固执的人恐怕不是我吧。」

  阿岚叹口气,「我们必须面对事实,我们的关系不正常,何必让两人白白受苦?妳跟季山在一起会很幸福……我相信自己也会找到别人。」

  他当然没问题,只要随便走到大街上,就会有几百个「别人」排队等着投怀送抱。

  我哭着颤抖着吸气道:「可我不想要别人,我不要跟你分手。」

  阿岚冷冷狂笑,「我就知道妳不会跟我讲理。罢了,我们只好来硬的。」他挺起胸膛,露出狞笑,「分手乃稀松平常之事,卡西,妳只能接受了。事实上,恋爱虽然不错,但浅尝即可,不值得为已经遗失的记忆,受这么多……痛苦,搞得这么呼天抢地。」

  「我还是不信,我知道你还在乎我。」

  「每次碰到妳,我就难受得要命,我怎么还会在乎妳?」

  「你以前从没抱怨过。」

  「妳是我唯一吻过的女生,为了只能维持几秒钟的吻,硬要在一起实在不值得。」

  「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你因为CPR的事而感到罪恶深重,你想保护我,所以觉得分手后反而能救我。你有严重的超人情结,宁可牺牲感情来换取我的安全。」

  阿岚将头发往后一拨,「我再把话说清楚,我不──想──要──妳了。现在我连女友都不想交了,但玩一玩,逢场作戏可以,下回也许会试试红发或金发女生吧。」

  「那就眼见为凭吧。」

  「是这样吗?妳得看见我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才肯相信我来真的?」

  我迭着手,「没错。」

  「好,我很乐意从命。」

  「噢……不……你不会的!我若瞧见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会亲手勒死你!」

  「我不想伤害妳,卡西,是妳逼我的。我们真的不适合,在妳接受事实之前都不会见到我。」阿岚转身待走。

  「你这个懦夫,只会躲避个头只有你一半大的女生。」

  他转身说:「我不是懦夫,卡西,妳曾离开我一次,妳说我们不适合……不相配。妳说得对,妳并不适合我。我会找到别人,」他咬牙说:「一个更漂亮、不会尖牙利嘴的女孩。」

  我倒抽口气,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

  阿岚见我示弱,更使出撒手锏。「相信我们都能很快淡忘对方,也许不必花一个礼拜。」

  我别过头,掩饰自己的心碎欲绝,却仍说不出话。

  「幸好妳已有一两位后备男友了,应该不难,妳的男人缘很好,算妳福气。」

  我搂住自己抽抽噎噎地吸着气,喃喃问道:「就这样吗?就这样道别了吗?我们对彼此再也没有意义了吗?你连朋友都不肯当了?」

  「是的。我还是会参与破解魔咒,但除此之外,妳不会见到我,等杜尔迦的任务完成后,我就会永远消失。」

  他离开几步,却被我喊住。「阿岚?」

  他叹道:「什么事?」

  我往前走几步,看着他俊美的脸,希望他能终止这种愚行。阿岚的面容冷若硬石,毫无转圜余地。我又试着威胁他说:「如果你再次离开我……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了。」

  我再度落泪,阿岚伸指接住泪珠,两人四目相对。我爱他爱到揪心,他怎能做这种事?事情怎会变成这样,我明知他说的都是假话,却柔肠寸断。我的阿岚绝不会对我说那种话,但他真的还是我的阿岚吗?他真的变了那么多吗?

  阿岚看着捏在指间的泪,抬起如蓝宝石般冷硬的眼神。「我不会需要机会,也不会再去找妳。」

  也许他已不再是我的那位阿岚了,是我一直自欺,期盼某种再也追不回的东西。我怒道:「你最好有绝对把握,我一旦决定跟季山在一起,就不会为你离开他,那对他不公平。」

  阿岚冷冷一笑,「我听见了。」

  说罢转身便走,我喃喃说:「但我依然会爱着你。」

  阿岚即使听见了,也未停步。我在围栏边驻立良久,无法自已,我喉头哽咽,几乎无法吞咽,仅能勉强地浅浅吸气。

  ❦

  阿岚说到做到,我一整周没见到他,其他人照表练习潜水,所有人都在监看我,但我比上回熟练多了,看到一头铰口鲨在海底漫游时,甚至没乱掉手脚。然而我全无胃口,季山一直努力想喂我吃东西。

  某天早上我没吃早饭,魏斯找到藏身于驾驶舱顶的我,一屁股坐到旁边。

  「哇!这边很像世界之顶,感觉好像可以看到地球的弧线。」

  我点点头。

  「听说妳那位跟妳分手啦?」

  我没答腔,魏斯又接着说:「那家伙算是人中龙凤,我觉得很遗憾,宝贝,怎会有人甩掉妳这么美丽可爱的女生……说不过去嘛,他八成是头壳烧坏了。」

  「你有分手经验吗?」

  「一次,我到现在还很后悔。」

  「怎么回事?」

  「她是我的高中女友,大家都以为高中毕业后,我会上大学,她去读小区大学,等我上了大三,便会回家把订婚戒指套到她指上。我的人生都安排好了,应该满不错的,但我希望能走出自己的路。我开始不安于室,便先跟她分手,然后休学。我爱她,至今未变。她说不定愿意陪我浪迹天涯,我猜她等了一阵子,但我没打电话也不写信,最后她只好放弃,嫁给别人了。」

  「也许你该打电话给她。」

  「算了,人家都生儿子了,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反正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

  「我明白,后悔是一种很磨人的东西。」

  「她也许还很恨我吧,那样最好。」

  「我很难想象她会恨你,我从不恨阿岚。」

  魏斯揉着下巴,「妳恨不了,对吧?也许哪天我会写封信给她。」

  「你真的该写。」

  「卡当先生说你们大伙今晚要进城,他说你们要去芒加罗附近办事,他想先跟妳谈谈,要不要跟我一起下楼?」

  「好。」

  魏斯送我到正忙着做研究的卡当先生身边,他指指旁边的椅子。

  「谢谢你,魏斯,我本来想派季山去,却找不到季山。」

  「他大概去帮隐形人跑腿了。」我说。

  「有可能。」卡当先生同情地拍拍我的手,魏斯点头离去。

  卡当先生直切公事,把笔电转过来,让我看一张寺庙的照片。「这是芒加罗附近的西蒙戈赖达维寺,我们子夜过去,看能否再次唤醒杜尔迦女神。今晚的供品应与代表水的柱子有关。这是柱子的照片,虽然有些损毁,但上面的雕刻还算清楚。」

  照片中,杜尔迦杵立在刻着海星、贝壳和鱼的石柱顶,雕纹刻着渔夫自海中收网、羊角螺中涌出泉流、雨云丰润的农地、供奉盆水的村民,以及物产丰饶的大海。

  卡当先生接着说:「我们两个今天不妨先去采买必需品,稍后我再把去寺庙的路查清楚。」

  我耸耸肩,不在乎我们做什么。

  约定时间到了,我到吉普车边等卡当先生,一边愣愣望着码头工人放下斜板,让我们将车开出船外。

  阿岚太让人生气了,他到底在想什么?他真的以为把季山和我凑在一块就能天下太平吗?帮卡西随便找个男人,她就会快乐了。斐特说我得做选择;这算什么选择;根本就是被讴。我知道有个触不到的女友很辛苦,但我愿意忍,这是双方的问题,对两人的影响都一样。

  季山告诉阿岚CPR的事不能怪他,我反正又没受伤。他叫我怎么忍受他的情绪摆荡?难不成要我在身边摆朵雏菊,没事拔着花瓣,猜他究竟爱不爱我吗?假如他不想跟我在一起,可以,但他不能逼我去爱季山或任何人。我的人生为何要槁到这么复杂?

  我咬唇思索,一边等待卡当先生。他终于抱歉连迭地出现了,卡当先生显然也找不到阿岚。

  他爱玩捉迷藏就玩吧,本人还有别的事要办。

  卡当先生和我在城中消磨一下午,买了一整袋跟海或水相关的物品。我们在小咖啡馆吃午餐,卡当先生谈着琐事,他没给出任何建议,只鼓励我要快乐,说我一定办得到。

  我们一回船上,我便掏出手机追踪器,既然已经分手了,所有承诺就都不算数了,我报复性地打开小小的屏幕。阿岚的标点显示他正往下个楼层的客房区走,但他从不久留。那天下午我追着他在GPS上的标点,一边注意他的行踪,一边避不见面,我开始觉得自己像那种在停车场上,四处寻找前男友车子的女跟踪狂了,最后我关上手机,不再找他。

  晚上,我将采买的整袋物品放入背包里,我们买了太阳眼镜、人字拖、贝壳、海星、一个装了恒河水的小壶、防晒膏、一条活金鱼、珊瑚、一包干燥海带、飮水、海洋之声CD,再加一根在沙滩上找到的海鸟羽毛。

  我休息过后在客厅里看书,这时妮莉曼走了进来。

  「卡西小姐,妳好吗?」

  「还不错,妳呢?」

  「很好,我想为妳做点什么,但希望妳别介意。」

  「那是什么东西?」

  妮莉曼交给我一片漂亮的丝布,「妳今晚能将这个一并献给杜尔迦吗?」

  「没问题,可是为什么?」

  「女生会到妳去的那间庙宇行杜尔迦‧芒加罗庙斋,夏日时有长达数周的时间,女生每周二行斋戒,然后拿丝布到庙里祭拜女神。」

  「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她们相信杜尔迦会帮她们找到英俊又疼惜她们的另一半。」

  「噢,原来如此。」

  「是呀,当我听到爷爷要去那间庙时,我就开始斋戒了,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妳。」

  「所以昨天星期二,妳做斋戒了吗?」

  她将漂亮的乌发甩到肩后,「不,我行斋戒更久了,从我们上船后,我就不太吃晚餐或早餐了,想起来没?」

  我拉起妮莉曼的手,「妳是说,妳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吃饭了?」

  「我有喝水和牛奶,但已两周未进固体食物了,我虽非每周二斋戒,但希望斋戒这么多天,已能展现我的诚意,但愿杜尔迦能保佑妳得到幸福。」

  「妮莉曼,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抱住她,「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这种牺牲,谢谢妳的丝布,我今晚就拿去给杜尔迦。」

  妮莉曼笑着紧握我的手说:「为防万一,我会等妳回来后再破戒,祝妳今晚顺利,卡西小姐。」

  「谢谢妳这么疼我,我没有姊妹,但亲姊妹也不可能比妳更好了。」

  「妳也是我的好友跟姊妹呀,晚安。」

  「晚安。」

  妮莉曼回床就寝,我坐回椅子上,抚摸着她带来的丝布,想着她的献礼,直到卡当先生来接我。我背起背包,将芳宁洛戴到臂上,两人到车库与季山会合。季山拎着袋子,里头装了黄金果、圣巾和所有武器。

  季山帮我打开前座车门,自己坐到后座。这时后面的门突然开了,阿岚也爬进吉普车里。他仅瞄我一眼,便关上门,扣上安全带。进城途中车上气氛尴尬而僵寂。

  到了杜尔迦庙,我们把车停到庙后。寺院里灯火通明,宛若迪斯尼乐园。圆锥形的建筑与其他造访过的庙宇神似,且两侧各连着一间方形建物,上面的玻璃窗令我想到得来速餐厅的外带窗口,只是这边窗内摆的是金色雕像。

  点了灯的寺庙感觉上像是金色或橘色,实际上仅有白底金边。我担心灯火太亮,卡当先生安抚我说,他早已安排净空,仅由我们入庙,而且寺庙每年此时都会维持香火不灭。

  我们穿门登堂,越过几扇门,卡当先生带我们沿着走廊来到一座大厅,大厅尽头的金座上,有尊从各个角度照明的杜尔迦金像。

  杜尔迦合着眼,身穿红丝衣,颈间戴着珠宝与花环。我问卡当先生雕像是否真金打造,他说其实是铜像,所有杜尔迦像不是石雕便是铜雕,但这尊像可能上了金漆或镀过金。

  杜尔迦尖长的高帽上镶着珠宝,头饰上挂满花圈,看来宛若女版的印第安酋长帽。这尊杜尔迦只有四条胳臂和两件武器:斧头与杖子。其中两只手心刻了护身符号。杜尔迦的嘴唇漆成朱红,看起来迥异于其他石雕,不知她会不会醒过来。

  这次卡当先生想留下来,万一风向不对,再随时闪人。我拉开背袋拉链,取出供品摆到杜尔迦脚边,最后取出丝布,轻轻放到她大腿上,幸好都没人提出任何疑问。等大家都退开几步后,我才得空环视大厅,结果发现这里没有可以扶靠的柱子。

  「到时候状况会有点吓人,要有心理准备。」

  季山对我点点头,我拨响脚环上的铃铛,甜美的回忆令我哽咽,但我随即自持。我握着脖子上的护身符,鼓起勇气对季山伸出手,他向前握住。我也对阿岚伸手,他却避到卡当先生身边,由卡当拉住,我咬牙无奈地等着卡当先生拉起阿岚的手,然后才说:

  「杜尔迦女神,我们又回来求妳助我们展开第三次寻宝了,请保佑我们破解魔咒,击败施咒的恶魔。」

  我捏了捏季山的手,他踏向前说:「美丽的女神,请再次现身,赐我们工具,对抗阻挠寻宝的敌人。」

  我对阿岚使眼色,他朗声说:「我们前来寻求妳的开示与力量,请在危难时协助我们。」

  「卡当先生,你要不要说点什么?」我问。

  「我该说什么?」

  「想求杜尔迦帮什么忙,便请直说。」

  他想了几秒,「请佑我帮助我的……王子,终止他们所受的煎熬。」

  「好,现在麻烦二位变成老虎。」

  二人依言变形后,却什么也没发生。

  卡当先生问:「通常接下来会如何?」

  「嗯,他们一变成老虎,就会开始天摇地动或刮大风。」

  「也许我不该在这里。」

  「我不这么认为。」

  「这次除了我之外,还有哪里不一样?」

  「这次的雕像是金的,不是石雕,而且阿岚和季山都在,之前只有其中一位。」

  「你们以前都会手牵手吗?」

  「是啊。」

  「我们先别放弃,牵手试试看。季山、阿岚,麻烦你们牵住卡西小姐的手,这回我就退到一边吧。」

  阿岚极不情愿地拉住我的手,发出呻吟,我似乎也跟着痛起来了。我们三人很快又把请求说了一遍,然后两兄弟变成虎儿。大厅突然开始震动,阿岚实时变成人形,稳稳抱住撞在他胸口的我。狂风扫过寺庙,地板再次倾斜,我们两个一起撞在季山身上,三人缠倒在地。

  雕像上开始滴水,由最初的渗流渐成喷涌,接着大水倾注,在地上积聚。大水从所有门扉灌入,如涛浪般地拍击我双腿。狂风疾扫,灯火尽灭,雨珠打在我们脸上,不久我们的脚已触不到地面了。我们别无选择,仅能在漆黑的水里漂浮,水浪越涌越高了。

  阿岚大喊:「卡西!抓住我的衬衫!别松手!」

  我放声尖叫,因为有东西抓住我的腿。

  「是我!」

  「季山吗?我们得找到卡当先生!」

  我们三人浮上浮下,在骇人的浪涛中呼唤卡当先生,最后终于听到他喊:「我在这里。」

  阿岚将我交给季山,用魏斯教的潜伴拖带法,将卡当先生拖近。不久,狂风歇止,巨浪平息,我听见水流涌退的声音,几分钟后,阿岚说他又能触地而立了,不久我也一样。四人在黑暗中紧紧相依,浑身濡湿,极不舒服。

  「我应该在跟来之前,多问些问题。」卡当先生笑说,「搞不好就会决定让你们自己来了。」

  水几乎退尽了,季山越过大厅取背包,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荧光棒,就着光检视雕像。漂亮的女神和丝布此时又湿又脏,沾满泥巴与海草,我们跟地板亦然。

  「呃……那些供品大概都拿不回来了,卡当先生。」我说。

  「真的。」

  「卡西!这边!」季山挥手要我靠近。

  神座上出现一只先前没有的手印。

  「好,大家往后站。」

  季山略微后退,我用手按住印子释出电能,手转成蓝色后呈半透明,斐特的绘纹再次浮现。季山将我拉开时,雕像中彷佛起了动静。接着空中飘起小雨,女神的湿头饰和金冠开始融化,金座也跟着化开,变成镶着贝壳、海星和珠宝的珊瑚椅。杜尔迦的臂上淌着雨水,其中两只开始移动。

  女神拭掉臂上的水珠,水珠擦干之处,便露出明亮的皮肤,照亮大厅,也让我们看清女神。杜尔迦的皮肤泛着雪白的珠光,随着她移动变幻出蓝、绿和紫等各种颜色。女神微侧过身,强光惹得我闭上双眼,等张开时,只觉她肤上旋换的彩纹,颇像珠光四射的指甲油,或许应该说更像鱼鳞吧。总之很漂亮就对了。

  杜尔迦摘掉残存的头饰,在雨中像淋浴似地将头发往后拨,原本的金漆悉数冲掉,露出女神乌黑动人的长发。赤足的杜尔迦穿了件朴素的海绿色长衣,戴着莲花圈,女神待雨停后,挤去发中的雨水,将湿发披到肩上。

  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说:「啊,卡西,我的女儿,妳的供品我收到了。」

  我用眼角瞄见被大水冲到厅房各处的物品正闪着光。

  杜尔迦啧啧作声道:「唉呀,你们这样太不舒服了,我来帮个忙。」她两手合拍,摊开拉出一道彩虹。女神手肘一推,彩虹便像长蛇般游过来将我们圈住,让我们转瞬间恢复干爽。彩虹散去前依样环住杜尔迦,还她一身清爽、红唇与容光。

  杜尔迦勾着手指要我靠近,芳宁洛从我臂上活过来游到杜尔迦腿边,然后盘到她腕上。

  杜尔迦拍拍金蛇的头说:「我也很想妳。」她拾起妮莉曼的丝布抚着脸说。

  「不久我们会讨论此事,不过我想先认识某人。」

  「是的,这位是卡当先生。」我指指卡当说。

  卡当先生上前跪下。

  「请起身与我说话。」

  他站起来合十行礼。

  「我很高兴你来见我,你做了那么多牺牲,但我得要求你付出更多,你愿意吗?」

  「为了孩子,我什么都愿意牺牲。」

  女神对他微笑道:「说得好,如果有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和父亲就好了,我知道你非常以他们为荣,这是为父者最大的福气与成就:栽培孩子,看他们遵循父训成才成器,将家风传与后代,所有好父亲都希望如此,你的英名将受后人爱戴感念。」

  卡当先生闻之落泪,我紧握他的手。杜尔迦转而对季山说:

  「我的黑虎,请向前来。」

  季山笑嘻嘻地走近女神,她也笑脸迎人的伸手让季山亲吻,我真觉得那笑容不单纯是女神对子民的笑。「这是送给你的。」杜尔迦从项上取下一条我没见过的细炼为季山戴上,细炼尾端系着一只鹦鹉螺。

  「这是什么?」季山问。

  「卡曼达水壶,一旦放入乳海之中,便永远不会空乏。」

  季山行礼道:「谢谢女神。」

  「白虎,你过来。」

  阿岚走上前,我让到季山另一边。

  「我也有东西给你。」她背后伸出另一只手,将一把跟卡当先生挂在家里的短柄钗刀(注:一种三叉刺)相似的金制武器交给阿岚。我听到她喀地一声转动刀子,拔下尖利的刀刃,重新装接。杜尔迦扭转手柄,尖端便开始旋动。

  伸长成一把三叉戟,杜尔迦将长戟指向别处,往尾端一按,一根细长的飞枪便从中央的刀尖射入石墙,且新的尖枪立即又递补上来。杜尔迦再次扭动手把,长戟复缩成短钗。阿岚从女神手中接过金制的神器,赞叹不已。

  「这叫三叉戟。」

  「谢谢女神。」阿岚退开,不再多言。

  杜尔迦若有所思地看了阿岚一会儿,然后笑着转向我说:「我想跟我女儿单独谈话。」

  男生们点着头,「我们到车里等妳,卡西小姐,回船之前,还有很多时间。」

  阿岚最后离开,他很快看了女神和我一眼,然后才随其他二人没入走廊中。我回头看杜尔迦时,她正逗着芳宁洛,我静候她们一会儿,思忖该怎么提丝布的事。

  杜尔迦终于把注意力移回我身上,她勾起我的下巴。「妳为何还如此悲伤,亲爱的?我不是依言照顾妳的虎儿了吗?」

  「是啊,他安然地回来了,但却不记得我了。他将我排除在记忆外,还说我们不该在一起。」

  「命定之事终归难逃,万物虽各有定数,但人类仍须探掘自己的目标与命运,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没错,是妳的白虎决定将妳从记忆中移除的。」

  「为什么?」

  「因为他爱妳。」

  「那说不通。」

  「距离太近,往往见树不见林,退开一步去看全局吧。」她揉着丝布说:「他为了妳,做出很多牺牲。许多闺女到这间庙里求我祝福,希望能觅得良夫与幸福。妳也想寻求良缘吗,卡西?希望得到一位诚实高贵的年轻人,做为终生伴侣吗?」

  「我……老实说,我还不曾认真想过结婚的事,不过,是的,我希望有位诚实磊落、亦夫亦友的人生伴侣。我希望能爱他无悔。」

  杜尔迦笑道:「爱得后悔,表示妳对自己和自己的选择失望。智者会将人生视为渡河的踩石,每个人都偶有失足之时,没有人能滴水不沾地越过河流。不管鞋子有多么泥泞,能渡河者即是成功。不了解人生目的的人,才会感到后悔,他们不切实际地僵在河里,不敢再迈出下一步。」

  我点点头。

  杜尔迦弯身揉着我的头发,「别害怕,他将会在各方面成为妳的朋友与爱侣,妳会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回应他,彼此心心相印。妳会很幸福的。」

  「是哥哥还是弟弟?」

  杜尔迦淡然一笑,不再理会我的问题。「我也会替妳姊姊妮莉曼设想,这样虔敬的女子也需要爱。这个拿去吧。」她将莲花环递给我,「除了不会凋弊外,此物并无特殊神力,但在你们的航途中,自有其目的。我希望妳能从莲花中学得教训。莲出于污泥,迎着阳光绽放芳华,释出香气,同时扎根于最平凡的粪土。没有泥土,花儿便会凋谢。」

  她将花环套到我颈上,「女儿啊,把根扎深,让自己茁壮,妳将伸枝展叶,破水而出,最后在平静的水面上找到安宁,悟出不进则溺的道理。」

  我点头拭泪,杜尔迦移动四肢,然后渐次凝冻,再次染回金漆。「我该走了,宝贝女儿,带芳宁洛离开吧。」

  金蛇吐了几次舌信,离开女神的手腕,绕上我的臂膀。金液开始漫上椅座,覆住珊瑚与贝壳。

  「到七宝塔后,去找海神庙,有个妇人会等你们,为你们指点航程。」

  「谢谢妳所做的一切。」

  杜尔迦的红唇微微勾弯冻结,金液盖住她的身体、脸庞,不久,女神又变回雕像,但仍握着彷佛被别人塞入手中的丝布。

  「再见了。」我转身拍拍芳宁洛的头,灯火一下又点亮了,大厅看似不曾有过动静。我吸着莲花的香气,往吉普车折回。莲花闻起来颇像根橘或葡萄柚,清淡芳香而女性,又有点像茉莉和栀子花。我专心想着杜尔迦的话,因此被人抓住手肘时,吓了一大跳。

  「妳还好吗?」

  「我很好,你不必等我呀,季山。」

  他吻住我的额头说:「我当然得等妳,走吧,其他人都在车里,我们回船去。」

  众人回船后,阿岚把三叉戟交给季山,然后再次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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