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忧伤 叩响一扇门的记忆。
一扇门立在树林里，以前那里不是树林。
这扇门已经不再是门了，不完全是。不久前，原本支撑它的房子塌了，这扇门也随之倒下，如今它躺在地上，不再矗立。
用来造门的木料已经腐烂。门上的转轴生了锈。门把手也被人拿走了。
这扇门还记得它刚被造好的时候。那时这里有一座房子，房上有屋顶，四周有围墙，还有其他的门，房子里住着人。如今这里树叶摇曳，鸟儿啼鸣，树影婆娑，却是屋空人去。很多年来都再无人影。
所以，女孩的到来是一个惊喜。
她是一个小姑娘，太过年幼，本来不该独自在树林里闲逛。
但她没有迷路。
一个在树林里迷路的女孩和一个故意在树林里走动的女孩是截然不同的，虽然她并不认识路。
这个女孩没有在树林里迷路，她在探索。
女孩并不害怕。傍晚的太阳在林中投下了张牙舞爪的影子，生出一片黑暗，却没有让女孩感到不安。荆棘和树枝撕扯着她的衣服，划破了她的皮肤，而她对此也毫不在意。
她的年轻足以让她与恐惧并肩而行，将它抵挡在心灵之外，无所畏惧。她身披恐惧的面纱，心里清楚危险无处不在，却只让这个聒噪的想法在自己周围徘徊。它没有渗入她的身体，而是兴奋地发出嗡嗡声，就像一群看不见的蜜蜂。
女孩被多次告知，不要在树林里走太远。她还受到了警告，千万不要到树林里玩耍，对此她很生气，她的探险之举被当成了“玩耍”。
这一天她在树林里走了很远的路，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快要从树林的另一头走出去了。她并不担心找不到回去的路。她的空间记忆力很好，即使它们广阔无边，布满了树木和岩石，她也能把它们统统装进脑子里。她曾经闭着眼睛转了几圈，以此来证明自己睁眼后依然能辨认出正确的方向，结果只有一点小误差，而这点小误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一天她遇到了一些石块，也许它们曾经是一道石墙，如今却堆成了一排。它们相互叠在一起，垒得并不高，连最高的地方也很容易翻越，而女孩选择了一个不高不矮的位置跨了过去。
墙的另一边有紧贴地面向外延伸的藤蔓，行走其间非常困难，于是女孩只在石墙附近探索。这个地方比她在树林里发现的其他地方更有意思。如果女孩再大一点，她会认出这里曾经是一座建筑，但她还太小了，无法在脑海中把这些破碎的石块拼凑到一起，拼成一座早已被遗忘的房子。在她的左脚附近，一扇门的门轴就埋在生长多年的树叶丛中。一个烛台藏在石块的夹缝里，被落下的阴影挡住了，就连这位勇敢的探险家都没发现。
天快黑了，不过如果她现在就翻墙回到这一边，再原路折回去，那么太阳金色的余晖还能照亮她回家的路，可她没有这么做。她被地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
远离这座墙的地方还有一排石头，围成了一个近似圆圈的形状，差不多呈椭圆形。那是一个倒下的拱形门框，里面也许曾经是一扇门。
女孩捡起一根棍子，在拱形石堆中的落叶丛里挖来挖去。树叶被捣碎了，露出了某个圆形金属状的东西。
她用棍子又拨开了一些树叶，发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圆环，可能是黄铜做的，如今长满了绿色和棕色的苔藓。
圆环的一端连着另一块金属物，还被埋在落叶下。
女孩只见过门环的图片，但她觉得这应该就是一个门环，可她看过的门环都是被狮子衔住的金属环，而这个门环上没有狮子，除非狮子被埋在了尘土中。
她一直想用门环来叩响一扇门，这个门环刚好出现在地上，而不是图画里。
这个门环是她触手可及的。
她把手指覆盖在门环上，不介意这样做会把它们弄脏，然后她向上拉动门环。它很沉。
她又把门环松开。金属撞击在金属上，发出了令人满意的铿锵声，在树林间回荡。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扇门终于满怀欣喜地迎来了自己被敲响的一刻。
这扇门——虽然与当年的模样相比，如今只剩碎片——竟然还记得它曾经通往何处，也记得它该如何被打开。
于是现在，当这个小小探险家来敲门时，这扇通往无星之海的残缺之门便让她进去了。
她脚下的土地崩裂开来，将她拉入地下，她的脚先着地，踩到了倾泻而出的灰尘、石块和树叶。
女孩惊讶得连尖叫声都没有发出。
她并不害怕。她只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所以在她掉下去的时候，她的恐惧只是兴奋地在她周围嗡嗡作响。
等她的脚站定，好奇心占据了她的全部，她擦掉胳膊肘上的泥土，掸去睫毛上的灰尘。那个没有狮子的门环落在她身边，被砸弯了，断成了几截。
这扇门在下落时被毁掉了，它受到了重创，再也记不起曾经的事情了。
缠结在一起的藤蔓和尘土掩盖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不留一丝痕迹。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坐在前往曼哈顿的火车上。他望着窗外新英格兰地区冰封的荒原，又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抉择，这已经不是今天的第一次了。
这个巧合出现的时机如此恰当，令人难以拒绝，即使这只是由一件首饰引出的微弱关联。他用了一整天时间来做准备，买了一张价格不菲的派对入场券，还订了一个更为昂贵的酒店房间，就在阿尔冈昆酒店的街对面，因为阿尔冈昆酒店已经全部被订满了。入场券上的详细内容包括了着装要求：正装，最好与文学相关，必须佩戴面具。
他浪费了很多时间去找面具，最后他想到了给凯特发短信。她有六个面具，有的还带羽毛，不过他装进行李袋里的是佐罗的同款面具，与他精心叠好的西装放在一起，这副黑色丝绸的面具戴起来竟然很舒服。(“我去年万圣节扮演的就是《公主新娘》里的黑衣人，”凯特解释说，“多么有文学气质!你还要我的黑色蓬蓬袖衬衣吗?”)
扎卡里觉得自己应该昨天就出发，因为每天只有一班火车，这趟车本来可以让他在抵达纽约后还有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但由于天气原因，它一直在走走停停。
他取下手表，把它塞进口袋里，刚才在三分钟之内他已经看了四次时间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焦虑。
他也不太确定到了派对上该做些什么。
他甚至还不知道照片上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模样。至于她会不会出现在今年的派对上，更是无从得知。
然而，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线索。
扎卡里把手机从外套里取出来，翻出他保存的那张照片，又把它端详了一遍，虽然他早就记住了照片上的每一个细节，包括角落里一只不知是谁伸出来的手，手里端着一杯气泡葡萄酒。
照片上的女人把头偏向一边，她的侧脸几乎都在面具里，但她的身体却是正对镜头的，那条多层项链上的金色蜜蜂、钥匙和剑在黑色礼服的衬托下，如同星辰一样明亮耀眼。那件礼服是紧身的，礼服下女人的身段优美，而且个头高挑，又或许是穿了高跟鞋的缘故。她膝盖以下的部分连同她的裙子全都被一棵盆栽的棕榈树挡住了，于是她整个人都被拉进了阴影中。她深色的头发从面具上方露了出来，看似不经意梳起来的发型很有可能是精心打理过的。她的年纪大约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就此而言，这张照片看上去像是多年前拍下的，而相框里的一切看起来并没有受到时间的影响。
女士身边的男士身穿无尾礼服，从他抬起手臂的姿势可以判断他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上，但她的肩膀把他衣袖的其余部分都挡住了。面具的缎带在他泛着灰色的头发里非常显眼，而他的脸则完全被她的脸挡住了，露出了一点脖子和耳朵，肤色比她的要深很多，除此以外就什么都看不出了。扎卡里在手中转动手机，想看一眼这个人的脸，一时忘记了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用。
火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扎卡里看看周围。车厢里已经空了一大半，留下的大多数是单个的乘客，他们身旁的座位都是空的。车厢另一头结伴而行的四个人正在聊天，有时声音很大，扎卡里后悔没有随身带上耳机。坐在他对面的女孩戴了一副巨大的耳机，她几乎完全被耳机和连帽衫挡住了，脸朝窗外，可能睡着了。
喇叭里传来的通知在静电噪音中断断续续，这次的内容和刚才播放了三次的通知差不多。本次列车因为轨道结冰而暂停行驶，请等待故障排除。我们对行程延误深表抱歉，列车将很快恢复运行，等等。
“打扰了。”一个声音响起，扎卡里抬头望去。坐在他前面一排的中年女士转过身，越过高高的椅背，面朝他问道：“请问您有笔吗?”她戴着好几圈彩色珍珠项链，在她说话的时候叮当作响。
“应该有吧。”扎卡里说。他在背包里翻了翻，先是拿出了一支自动铅笔，然后又找了找，找到了一支签字笔，看样子是从背包的底部翻出来的。“给。”他说，把它递给那位女士。
“谢谢，我就用一小会儿。”女士说。她转过去，又发出了叮当声，被椅背挡住看不见了。
火车开动了，车速还行，在它再次缓慢停下之前，窗外这片雪景和树林已经换成了另一片雪景和树林。
扎卡里从包里拿出《小小陌生人》读了起来，想暂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在做什么。
通知忽然响起，告诉大家已经抵达曼哈顿了，这让扎卡里从阅读中回过神来。
其他乘客正各自收拾着行李。戴着耳机的女孩不知去向。
“谢谢您的笔。”当他把背包搭在肩上，提起自己的行李袋时，坐在他前排的女士说道。她把笔还给他，又说：“您真是救星。”
“不客气。”扎卡里说，把笔放回自己的包里。乘客们正在不耐烦地排队下车，他也站到了队伍中。
从宾夕法尼亚站来到大街上的过程非常艰难，还容易迷失方向，不过扎卡里一直觉得曼哈顿就是这样一座令人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的城市。这么小的地盘上充斥着过盛的精力和过多的人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这里的雪不多，都积在排水沟里，堆起了很多小小的灰色冰丘。
离派对开始只有两个小时了，他才刚刚抵达第四十四号大街。阿尔冈昆酒店看上去非常安静，但从外面很难判断出什么。街对面是他自己订的酒店，他差点没找到入口的位置。然后他穿过下沉的大堂前厅，经过一个四面是玻璃的壁炉，才到达酒店的前台。办理入住手续时没有遇到任何问题，虽然他有足够多的钱来支付全部开销，因为每年生日他那位从不露面的爸爸都会给他汇一大笔钱作为补偿，但把信用卡递过去的那一刻，他还是心疼地退缩了一下。前台职员答应给他的房间送一个熨斗，这样他就可以把西装收拾一下，旅行包的挤压对它伤害不小。
没有窗户的楼道像是在潜水艇里一样。他房间里的镜子比他之前住过的所有酒店房间里的都要夸张。床前和卫生间的两面墙上都装了落地镜，让狭小的空间看起来更大了一些，但也让他产生了一种仿佛自己并非独自一人的感觉。
酒店侍者送来了熨斗，但他忘记付小费了。现在熨衣服还为时尚早，于是扎卡里决定在圆形浴缸里泡个澡，分散一下注意力，不过坐在浴缸中的扎卡里会出现在好几面镜子中，这景象本身就令人烦恼。他在浴缸里洗澡的次数很少，而且时间也相隔得很久。他住的宿舍楼里只有一排公共淋浴龙头，他妈妈在哈德逊河谷的农舍里倒是有一个爪脚浴缸，看上去非常诱人，但每次热水在里面的保温时间不会超过七分钟。奇怪的是，浴室里还有一根细长的蜡烛和一盒火柴，这个布置很有意思。扎卡里点燃蜡烛，一团火苗映在那些镜子里，变成了好几团。
澡洗了一半，他暗下决心，如果这次出行一无所获，他就放弃所有的努力。他会把那本《甜蜜的忧伤》归还图书馆，忘记这一切，然后专心投入论文写作中去。也许他在回学校的路上还会去看望一下妈妈，再捎上一份芬芳清洁剂和一瓶酒。
或许那天在小巷里，他的故事既是开头，也是结局。或许他的故事所讲的就是机会不可失、失去不再来的道理。
他闭上眼睛，把镜子里的扎卡里们都挡在了外面。
他又看见了用衬线字体写出的四个字。
尚未找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有人将它写进了书里就对此深信不疑。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相信这些事情，该如何划清思想上的界限，又该从哪里开始不再搁置他的怀疑。他相信书里的那个男孩就是自己吗?是的，他相信。他相信那些画在墙上的门会像真正的门一样敞开，通往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吗?
他叹了口气，让自己沉入水下，然后就这样待在那里，直到他需要回到水面上换气。
扎卡里离开浴缸时水还没有变凉，这在他泡澡的经历中算是一个奢靡的奇迹。蓬松柔软的酒店浴袍让他觉得应该多光顾几次这样的豪华酒店，然后他又想起在这里住一晚价格不菲，于是决定还是趁此机会好好享受，但不要使用房间里的小冰箱。
他的包里传来叮当一声闷响，提示他有一条短信：凯特发来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条蓝色和青铜色交替的条纹围巾，已经完成了一半，还有一句文字信息，写着：“快织好了!”
他回复了一句：“看上去很棒!再次感谢，回见。”然后他开始熨那套衣服。这并没有占用多少时间，不过他的衬衣成了一个不小的难题，来回熨了几次之后，他就放弃了，寻思着整个晚上都不脱外套和背心，这样就不会露出衬衣背部了。
镜子里的扎卡里看上去非常帅气，而普通人扎卡里却怀疑这种魅力是由灯光和镜子共同营造出来的。他已经忘记自己不戴眼镜时的样子了，他几乎很少用隐形镜片。
这身打扮算不上特别有文学气息，但即使不戴面具，他也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穿着黑色暗纹西装的书中人。这套衣服是他两年前买的，平时不常穿，但制作精良，非常合身。现在看上去效果更好，里面的衬衣是深灰色的，而不是他之前穿过的白色的。
他把帽子、手套和围巾都留了下来，因为只要过个马路就到了。他把面具和印制的入场券装进了口袋，虽然它意味着只需在门口提供名字就能进去。他还带上了钱包，但把手机留下了，因为他不想把自己的日常生活也带过去。
扎卡里把《甜蜜的忧伤》从包里拿出来，先是放进了外套口袋，后来又把它移到了西装上衣的内衬口袋里，它体积不大，正好可以放下。也许这本书会像一座灯塔那样，把他引向自己想找的任何东西或者任何人。
他对书本坚信不疑，离开房间时他这样想。对于这一点，他非常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