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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的忧伤 寻找的人和找到的人。

  茶馆的后面有一扇门。一堆板条箱挡住了它,在这里工作的人都以为这扇门会通向一个废弃的储藏室,里面很有可能全是老鼠。一天深夜,一个新来的店员想找点事做,她会打开这扇门,看看里面能否装得下这些板条箱。然后她会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一个储藏室。

  在星星笼罩的大海底部有一扇门,坐落在一座沉没之城的废墟中。在一个暗如黑夜的白天,一名带着便携式呼吸器和手电的潜水员会找到这扇门,打开它,钻进一股喷涌的气泡中,随他一起进去的还有一群非常困惑的鱼。

  在沙漠中也有一扇门,掩埋在沙粒下。石刻的表面已经磨损,随着时间的流逝,上面的细节都消失在了风沙中。最后,它被挖出来送到了博物馆,永远都不曾被开启。

  有很多门分布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在热闹的城市中,在偏僻的森林里,在海岛、山顶和草原上。有的被建在了房子里,比如图书馆、博物馆或者私人住宅,还有的隐藏在地下室和阁楼中,或者像艺术品一样被放在前厅展示。有的门不受拘束地矗立在那里,不需要附加建筑架构的支撑。有的门常有人进出,门轴都松动了,而还有的门则尚未被发现,从未曾开启。更多的门已经被遗忘了。但所有的门都通往同一个地方。

  (这一切是如何实现的仍然处于争议中,至今也没人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这一点以及相关问题都引起了诸多争议,包括那个地方的准确方位。是在这个大洲还是在那个大洲,总有人为此激动地争论不休,而这种争论的结果往往是双方僵持不下,或者干脆承认那个地方自己会移动,岩石、海水还有那些书都在地表之下不断迁移。)

  每扇门都通往无星之海的一个港口,如果有人将门开启的话。

  它们和普通的门之间几乎没有差别。有的门很简单,还有的门则有着精巧的装饰。大部分的门都有可以旋转的门把手,等着有人前来转动,还有的门则是推拉式的门柄。

  这些门会唱歌。把寂静而诱人的歌送给那些还在寻找门后是什么的人。

  送给那些对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满怀乡愁的人。

  他们一直在寻找,即使不知道他们寻找的是什么(或者是哪里)。

  寻找的人们会找到的。

  他们的那扇门一直在等他们。

  但之后的际遇就各不相同了。

  有时候,有人找到了一扇门,打开后往里面瞧了瞧,又把门关上了。

  还有的人在面对一扇门的时候,即使被激起了好奇心,也不会去碰它。他们认为只有经过允许才可以开门。他们以为这扇门在等待别人来打开,而实际上它在等待的人就是他们。

  有的人找到一扇门后,会打开门走进去,看看它通向何处。

  他们一旦来到那里,就会漫步在石砌的走廊里,所经之处有很多东西可供观赏、触碰和阅读。他们发现故事被塞在隐藏的角落里,或者摊在桌上,就好像它们一直在那里,等待它们的读者到来。

  每个客人都会找到满足他们喜好的某件东西、某个地方或者某个人。有时是一本书、一次聊天或是精心布置的凹室里一把舒适的椅子。还会有人给他们送来一杯酒。

  他们会将时间抛到脑后。

  偶尔会有某位客人对这里有待探索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进而迷失了方向,精神恍惚,于是这个地方渐渐不再对他们的心肺和思想开放,没过多久,他们就会找到回去的路,回到他们所熟悉的地上世界,那里有熟悉的星空和熟悉的空气,大多数人会忘记这个地方的存在,更不用说他们曾亲自踏足此地的经历了。它会像梦境一样消散。他们再也不会打开那扇门了。他们大概会彻底忘记这扇门的存在。

  不过上述这些情况都是很少见的。

  大部分找到这个地方的人都曾经寻找过它,即使他们不知道这里就是他们一直寻寻觅觅的目的地。

  他们会选择留下来待一段时间。

  几个小时、几天或是几个星期。有的人会离开后再回来,把这里当作解脱之地、隐居之处和避难之所。他们在地上生活,也在地下生活。

  有的人会把他们位于地上的住所建在自己的那扇门附近,将它们关闭,时刻守护,防止其他人从门中进出。

  还有的人一旦通过了各自的那扇门,就希望永远不要回到之前的世界中去。那些被他们留在身后的生活变成了一个个梦境,等待着那些不归人,又在等待中逐渐被忘记。

  这些人会留下来在这里定居,他们在居住期间开始塑造这个地方的未来。

  他们一边生活一边工作。他们享受着艺术和故事,也创造出新的艺术和故事,将它们放进书架,挂在墙上。他们结交朋友也寻觅爱侣。他们登台表演,玩乐游戏,从志趣相投的情谊中诞生出一个共同群体。

  他们精心举办各种节日聚会和派对。不时会有客人回来参加这样的活动,人群在这里越聚越多,再安静的廊厅也变得热闹非凡。音乐和欢声笑语在舞场响起,也传播到了偏僻的角落里。来到无星之海岸边的人们在迷乱的兴奋中,借着酒劲,光脚踩在海水里。

  即使是那些足不出户、埋首于书本间的人,也会暂别独处的时刻,出席这样的场合。有的人会接受劝说加入狂欢,而有的人则心满意足地站在一旁观看。

  人们跳着舞,尽情欢乐,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后来,那些选择离开的人将陆续找到通往出口的路,回到他们各自的那扇门前。

  他们会与留下来的人道别。

  这些人把这个港口当作了庇护之地。

  他们曾经寻寻觅觅,然后找到了这里,从此无论是走上献身之路,还是仅仅长居于此,他们都选择了留下。

  他们一边生活一边工作,他们寻欢作乐,相亲相爱,即使对上面的世界念念不忘,他们也很少承认。

  这里才是他们的世界,没有星辰,无比神圣。

  在他们看来,它不受外界干扰,不可逾越,永恒不朽。

  然而,一切都随时间发生了改变。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离开自己的旅店房间之后,大约只花了四分钟就来到了阿尔冈昆酒店。他先是等了一会儿电梯,后来又在街上等一辆出租车开过——如果不算上这些时间,可能还会更快。

  派对还没有正式开始,但气氛已经非常热烈。排队等待入场的人们挤满了酒店大堂。这个酒店的风格比扎卡里入住的那家更加古典,再加上穿戴正式的人群、昂贵的深色木质装潢和昏暗灯光下巧妙布置的盆栽棕榈树,给人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

  扎卡里在排队等待的时候就戴上了面具。一位身穿黑色礼服的女士将白色面具分发给没带面具的客人,扎卡里庆幸自己准备了面具,那些白色面具是塑料的,看上去让人不太舒服,不过它们分散在房间各个角落的样子非常引人注目。

  他把自己的名字报给接待处的一位女士。她没有让他出示入场券,于是他将它塞进了西装上衣的口袋里。他寄存了外套。有人递给他一个纸质的腕带,看上去像一本书的书脊,上面印着日期而不是头衔。还有人把酒水台的情况(酒水免费,需付小费)告诉了他,然后他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可他不知道一个人该做些什么。

  扎卡里像鬼魂一样在派对上游荡,幸亏有面具,他才能这样隐藏于众目睽睽之下。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个派对就如同任何一场盛装派对一样,人们相谈甚欢,席间觥筹交错,音乐从交谈声中冒出来,带来了能渲染一切的节奏感。在一个房间里,参加派对的人靠在扶手椅中或是在各个角落晃荡。在另一个房间里,舞池挤满了人,音乐声盖过了交谈声,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这仿佛就是电影中的聚会场景,不过这部电影既无法确定年代,也没有统一的裙摆长度。扎卡里暗自感到有些尴尬,他想起参加婚礼时,面对大部分不熟悉的客人,就会产生这种感觉。根据他的亲身经历,随着夜色降临,酒精开始发挥作用,这感觉就会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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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另一些方面来说,这个特别的派对和他之前参加过的任何聚会都不一样。主厅后面的酒水台全部笼罩在蓝色灯光中。虽然穿着上明显带有文学风格的人并不多,但有人佩戴了“红字” ,有人披着用字典内页做成的仙子翅膀,还有人装扮成了埃德加·爱伦·坡 ,肩膀上立着一只假乌鸦。一位造型完美的黛西·布坎南 在酒水台前轻啜一杯马蒂尼。一位穿小黑裙的女士将艾米莉·狄金森 的诗句印在了她的长筒袜上。一位穿西装的男士把一块毛巾搭在肩头。还有很多人一眼就能被认出是来自奥斯汀 或是狄更斯 作品里的人物。

  角落里有一个人打扮成了一位知名度很高的作家,不过扎卡里走近一看,觉得他很可能正是这位著名作家本人。接着扎卡里惶恐地意识到,前来参加派对的人中有几位就是他的书架上一些书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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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喜欢的服装是一位女士身上所穿的白色长袍,还有一顶朴素的金色冠冕,他一开始不太确定这套装扮来自何处,直到她转过身,露出了垂挂在长袍后面的饰物,包括兜帽上一对尖尖的耳朵和裙裾上缀着的一条尾巴。他想起来自己五岁时也曾模仿《野兽国》 里的麦克斯这样打扮过,不过那时他的服装肯定没有这么优雅。

  扎卡里寻找着金色项链的踪迹,却没有发现任何与蜜蜂、剑或钥匙相关的东西。他只看到了一把钥匙,它的设计让它看上去像是消失在了某人的后颈中,但他认出来这把钥匙是在巧妙地暗指一部漫画作品。

  他暗自希望那些适合攀谈的人会变亮,或者会有指示箭头悬停在他们头顶上,或者会出现可供选择的对话框。要是现实生活变得更像电子游戏就好了,他平时不会这么想,但在特定的场合它却能派上用场。到这边来。去和那个人说话。虽然不知道要做的事情确切地来说究竟是什么,却能产生一种正在有所进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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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应该专心寻找那件首饰,却总在各种小事上不断分心。他到酒水台点了一款文学创意鸡尾酒,名叫“落水的奥菲利亚” ,由杜松子酒、柠檬和茴香果汁勾兑而成,一块儿端上来的还有一束迷迭香和一块纸巾,上面印着一句应景的引文,来自《哈姆雷特》。其他客人喝着海明威代基里酒 和黄昏马蒂尼,上面装饰着造型复杂的柠檬皮。细长的香槟杯中盛着闪闪发光的美酒,杯颈上系着缎带,上面写着“请君品尝”。

  桌上的碗里堆满了散落的打字机按键。烛光照亮了包裹在书页里的玻璃托盘。其中一条廊厅被各种书写用具(钢笔、铅笔、羽毛笔)装饰了起来,它们从天花板垂挂下来,高低不一。

  一位女士穿着缀珠长袍,戴着与之相配的面具,坐在角落里一个打字机的后面,她在每张纸条上敲打出一小段话,然后分发给路过的客人。她递给扎卡里的字条读起来像是幸运饼干里那种纸条的加长版:

  他独自流浪,孤独却将他保护。

  他困惑慌乱,混乱却令他安心。

  披上迷惘的毯子,他将自己藏匿。

  即使假装自己是宴会上的幽灵,他也没法躲开别人的注意。他不知道面具会不会让人变得更加大胆一些,可以在不用互通姓名的情况下开始聊天。其他四处游荡的幽灵们会过来交流一下对酒水和会场气氛的看法。最受欢迎的开场方式就是与人分享印在字条上的故事,他也得以看到了不同的内容:有一张字条上写的是一只仰望星空的刺猬;另一张写了一座建在溪水之上的房子,水声回荡在每个房间里。他还听说有一群人正在别的房间举办秘密故事会,不过他还没有和任何一个参加过这种活动的人说上话。他确定了房间另一头的人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而且那边还有一位知名作家是他刚才没有注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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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蓝光笼罩下的酒水台前,他与一位穿西装的男士聊起了鸡尾酒,那人戴着举办方分发的面具,西服的翻领上贴了一个名签,上面写着“戈多” 。扎卡里注意到他那张印制的入场券背面写着戈多推荐的一种波旁威士忌的名字。

  “打扰了。”一位衣着古怪的女士说,她那身浅蓝色的连衣裙像是小孩穿的,还配了一双白色的及膝长袜。这时扎卡里意识到她正在对自己说话。“请问您有没有碰巧看到一只猫在附近?”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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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猫?”扎卡里猜想她要扮的是一位来自仙境的深褐色头发的爱丽丝 ,这时另一位女士过来了,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衣服。这样看就很明显了,而且有一点吓人,她们扮演的是《闪灵》 里的双胞胎。

  “酒店里住了一只猫,”双胞胎里的第一个人解释道,“我们一晚上都在找她,可是一直不太走运。”

  “帮我们找一找吧?”她的翻版问道。从她们的装扮来看,这个邀请听起来可能不是好兆头,即便如此,扎卡里还是答应了。

  他们决定分头行动,这样能扩大寻找的范围。扎卡里返回舞厅附近时,停下来听了一会儿爵士乐队的演奏,试图想起这首耳熟的乐曲来自何处。

  他一直注视着乐队身后的阴影,不过他觉得一只猫大概不会在这么吵闹的地方出没。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打扮成麦克斯的女士站在他身后,个头比他料想中的更高一些。

  “愿意跳个舞吗?”她问。

  回答要大方得体,一个声音在扎卡里的脑袋里命令道。

  “行。”这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的时候,脑袋里的声音失望地举起了双手,不过那位野兽国国王似乎不太介意。

  她这套装扮的细节近看更加惊艳。金色的面具与她的冠冕十分相称,都是用皮革裁出的简单形状,并且加入了浓重的金属质感。在面具之下,她的眼睛描着金色的眼线,甚至她的睫毛上也有金粉在闪烁,她高高梳起的深色头发上布满了同样的金色亮片,扎卡里觉得那可能是假发。她的长袍前襟上有一排白色的纽扣,在布料的衬托下几乎不显眼,上面缠绕着金线。

  她的香水味与这套服饰完美地搭配在一起,那是一种泥土般的气息,不知怎么,闻起来像是把尘埃和糖混在了一起。

  他们沉默而略带尴尬地跳了一分钟,扎卡里终于想起了如何领舞,也找到了舞曲的节拍(他认出这是一首爵士乐,但叫不出名字),他觉得自己大概应该说点什么,寻思了一番之后,他决定把自己先前见到她时的第一个念头告诉她。

  “你这套麦克斯的装束比我的麦克斯造型高级多了,”他说,“幸亏我没有把我那套穿来,不然我一定会非常难堪的。”

  女士露出了微笑,那是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带着几分得意,让扎卡里联想到那些经典电影里的明星。

  “说出来你都不信,居然有很多人都来问我这是什么打扮呢。”她说,明显透出一丝失望。

  “他们应该多读一点书。”扎卡里附和着她的语气回答道。

  “你扮演的就是戴着面具的你自己,是不是?”女士压低声音问道。

  “差不多吧。”扎卡里回答。

  这位很可能戴着假发的野兽国国王朝他笑了起来。这一次她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我觉得是。”她打量了他一番,说,“你今晚为什么到这里来,除了对文学和鸡尾酒的热爱之外?你似乎在找什么人。”

  “算是吧,”扎卡里承认道,他差点把这件事忘记了,“不过我觉得他们不在这里。”

  他拉着她转了个圈,为的是避开撞到另一对舞伴,不过她裙摆飘动的样子非常引人注目,附近好几个人都停下朝他们望了过来。

  “真是可惜,”女士说,“依我看,他们错过了这场美妙的派对,也错过了迷人的舞伴。”

  “还有,我在找一只猫。”扎卡里又说。女士的笑容变得更加明亮了。

  “啊,今晚早些时候我倒是看见玛蒂尔达了,但我不知道她后来去了哪里。根据我的经验,让她来找你有时可能更管用。”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伤感地轻声说,“在酒店里做一只猫多好啊。我们要是都这么幸运就好了。”

  “你今晚为什么到这里来?”扎卡里问她。换了一支乐曲后,他一时没站稳,还好及时恢复了常态,没有踩到她的脚。

  女士还没回答他的话,目光就被他右肩后面的什么东西吸引过去了。她僵住了,他看不到她脸色的变化,却感觉到了,心想这个女人大概擅长戴各种不同的面具。

  “抱歉,我要离开一下。”她说。她把一只手放在扎卡里的西服翻领上,旁边有人拍了一张照片。女士转过身,然后又停下来,朝扎卡里先鞠了一躬,她的动作介于屈膝礼和弯腰鞠躬之间,看上去很正式,又有点可笑,特别是她头上还戴着一顶冠冕。扎卡里努力回应了这个动作,然后她就消失在了人群中,附近有人鼓起了掌,仿佛他们都身处一场表演之中。

  照相师走上前来向他询问他们的名字。扎卡里表示如果照片要被刊登在某个地方的话,把他们称为来宾就行了,照相师无奈地答应了。

  扎卡里又在大厅里闲逛,因为人群越来越拥挤,他的步子变得更加缓慢,心头的失望情绪也在不断滋长。他又一次开始寻找带有蜜蜂、钥匙或剑的首饰,寻找蛛丝马迹。他应该把它们随身携戴,画在手上,或者在口袋里塞一条蜜蜂图案的装饰方巾。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认为能从一屋子陌生人里找到其中的某一位。

  扎卡里寻找着和他说过话的人,觉得自己也许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听一下……他也不确定自己要打听的是什么。他在人群中就连麦克斯都找不到了。他遇到了一群格外拥挤的派对客人(其中有人穿着一件醒目的绿色丝绸睡衣,还拿着一个钟形玻璃罩,里面有一朵玫瑰花),他避让到一根柱子后面,朝墙边挪动,想绕过他们,然而正当他这么做时,人群里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进了一扇门里。

  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派对的喧闹声变得模糊,亮光也被挡住了。

  有人和他一起置身于黑暗中,拉着他的那只手松开了,但那个人却与他站得很近。个头可能比他高一些。呼吸很轻。能闻到柠檬和皮革的味道,还有一种气味,扎卡里无法辨别,却觉得非常迷人。

  一个声音在他耳畔低语:

  “从前,很久以前,时间爱上了命运。”

  一个男人的声音。音色低沉,语调轻快,抑扬顿挫,这声音属于一个会讲故事的人。扎卡里一动不动地等待着,聆听着。

  “正如你所想的,这件事惹来了麻烦,”那声音继续说,“它们的爱情让时间凝固不前,让命运之线纠缠成结。”

  一只手在他的背后轻轻将他往前推,扎卡里试探地往黑暗中迈了一步,接着又迈了一步。讲故事的人还在说话,他的声音现在变得响亮了,充斥着整个空间。

  “天上的星星在紧张地张望着,为可能发生的事情而担心不已。如果时间为了爱情而心碎,那么白天和黑夜会变成什么样呢?倘若命运也同样难逃情劫,那又会有什么样的灾难降临?”

  他们继续沿着黑暗的廊厅往前走。

  “星星们齐心协力将一对爱侣拆开。它们也暂时在天上松了一口气。时间如往常一样向前奔跑,又似乎令人不易察觉地放慢了脚步。命运将注定要把彼此纠缠的道路编织到一起,却可能在这里或那里遗漏了一针一线。”

  现在转弯了,黑暗中扎卡里被带往另一个方向。停下来时,他还能隐约听见乐队和派对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然而最终,”说故事的人还在讲,“命运和时间再次相遇。”

  一只手牢牢地按在扎卡里的肩膀上,他们的步伐停了下来。讲故事的人靠得更近了。

  “在天上,星星们唉声叹气,一边闪烁一边发愁。它们向月亮寻求建议。于是月亮召集猫头鹰议会来决定最好的解决之道。”

  黑暗中的某处传来翅膀的拍打声,距离很近,力气很大,扰动了他们周围的空气。

  “猫头鹰议会的成员聚到了一起,一连好几天晚上都在讨论这件事情。当他们为此争论不休时,世界在他们周围入睡。醒来的世界继续运转,丝毫不知道他们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探讨了如此重要的事情。”

  黑暗中有一只手拉着扎卡里的手摸到了一个门把手。扎卡里将它转动,门就开了。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弯银色的新月,然后它消失了。

  “猫头鹰议会得出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如果问题的症结在于它们的结合,那么就应该除掉其中一个。他们选择留下大家认为更重要的那一个。”

  一只手推着扎卡里往前走。一扇门在他身后关闭了。他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只剩下他自己了,但此时故事还在继续,黑暗中那个声音就在他周围移动。

  “猫头鹰议会将他们的决定告诉了星星们,星星们表示同意。月亮却不赞同,可是那天晚上她周身黯淡,没有办法说出自己的看法。”

  扎卡里还清楚地记得,月亮刚才从他眼前消失了,而故事还在继续。

  “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命运被撕扯,在尖嘴和利爪之下四分五裂。命运的尖叫声传到了最深的角落和最远的云端,可是没有谁敢过问一声,唯有一只勇敢的小老鼠悄悄溜到了现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满地的鲜血、骨肉和羽毛中,拿走了命运的心脏,将它好好保存了起来。”

  这时扎卡里感觉胳膊上仿佛有老鼠在跑动,一直窜到了他的肩头。他颤抖了一下。那动静在他的心脏上停了下来,一只手的重量落在上面,过了一会儿才挪开。接下来是一阵漫长的停顿。

  “当这阵喧嚣过后,命运便消失殆尽了。”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扎卡里的眼睛,周遭的黑暗变得更黑了,也愈加温暖,那个声音又靠近了。

  “吃掉了命运之眼的猫头鹰获得了强大的视力,比世上任何一只活物所拥有的视力都要优越。猫头鹰议会将他加冕为猫头鹰之王。”

  那只手还放在扎卡里的眼睛上,而另一只手则短暂地落在了他的头顶,按压了片刻。

  “天上的星星如释重负地闪烁着,月亮的心头却满是忧伤。”

  又是一个漫长的停顿。沉默中扎卡里听见了自己和讲故事的人共同的呼吸声。那只手依然没有离开他的眼睛。皮革的气味混杂着柠檬、烟草和汗水的味道。正当他开始紧张起来的时候,讲故事的声音又响起了。

  “于是时间还在继续它应尽的职责,原本由命运安排的事却交给了机会,而机会从不会长久地坠入爱河。”

  讲故事的人领着扎卡里朝右转,再次带他往前走。

  “然而世界变得陌生起来,故事的结尾并非真正的结局,尽管星星们十分希望事情能到此为止。”

  这时他们停了下来。

  “命运偶尔会将自己重新拼起来。”

  他面前传来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扎卡里再次被领向前方。

  “而时间则一直在等待。”那声音轻轻地说,一片温暖的呼吸扫过扎卡里的脖子。

  捂住扎卡里眼睛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一扇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在亮光中眨了眨眼睛,耳朵里传来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他看看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酒店的门厅,站在一个角落里,被一棵盆栽的棕榈树挡住了半个身体。

  他身后的门被锁上了。

  有什么东西撞在了他的脚踝上,他低头一看,一只毛茸茸、灰白相间的猫正在他的腿上蹭着脑袋。

  扎卡里伸手去抚摸它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那只猫看上去并不介意。她在他身边待了一会儿,然后就走到了阴影里。

  扎卡里返回酒水台时还沉浸在故事带来的迷茫中。他试着回忆了一下自己以前是否听过这个故事,但想不起来了,然而它很耳熟,就像是他在什么地方读过的一个传说,随后又被他忘记了。酒保又给他调制了一杯“落水的奥菲利亚”,不过他们的茴香果汁用完了,他表示了歉意,改用蜂蜜代替,并且加了一层普罗塞克葡萄酒。换成蜂蜜以后,口感更好了。

  扎卡里环顾四周,寻找那位麦克斯打扮的女士,但没有找到她。

  他坐在吧台前,充满了挫败感,不过回顾整个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他的心情还是非常激动的。喝到了迷迭香,花语是回忆。寻找一只猫。和野兽国国王跳了一支舞。气味很好闻的男人在黑暗中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那只猫找到了我。

  他一边努力地回忆戈多之前提到的那款波旁威士忌的名字,一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他的入场券。

  随着这个动作,一张名片大小的长方形纸片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飘落在地板上。

  扎卡里把它捡起来,回想了一下和他聊过天的人里有没有哪一位曾递给他一张卡片。

  但这并不是一张名片,上面只有两行手写的字:

  耐心和勇气

  凌晨1点。带花赴约。

  扎卡里看了看表:12点42分。

  他把卡片翻过来。

  背面是一只蜜蜂。

  甜蜜的忧伤这里有三条路。这是其中一条。

  有蜜蜂的地方,就有馆长。

  据说一开始只有一位馆长,但故事越来越多,需要的馆长也越来越多。

  在侍从和守卫出现之前,就有了馆长。

  在馆长出现之前,先有了蜜蜂和故事。它们嗡嗡地哼唱着。

  先有了馆长,才有了钥匙。

  这一点往往被人忘记,因为他们总是与钥匙密不可分。

  另一件被忘记的事情是,曾经只有一把钥匙。那是一把又长又细的钥匙,由铁制成,头部镀了一层金。

  它被复制了很多份,但都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些钥匙由项链串起,挂在每位馆长的脖子上。它们经常落在他们的胸口,于是很多人都觉得钥匙已经深深埋进了他们的血肉里,金属摩擦着皮肤。

  由此诞生了一个传统。如今已无人记起。因为有了这个胸膛上的标记,在胸前留下记号从此成为一种信念。这是公认的事情,直到它被人忘记。

  馆长所担任的角色随着时间不断变化,超过了其他任何一条道路。侍从点燃蜡烛。守卫在看不见的地方伺机而动。

  曾经的馆长只需要饲养蜜蜂,保管故事。

  随着地方越来越大,他们还要看管一个个房间,按种类、长度以及不为人知的一时兴致,将故事分开存放。他们在岩石上凿出一排排书架用来放书,还搭起了金属架、玻璃柜和书桌,用来堆放体积更大的书籍。他们准备了椅子和靠枕,供阅读时使用,还有看书所需的照明灯。如有需要,他们还会增加更多的房间。圆形房间的中央生着火,可以大声地讲故事。宽敞而幽深的房间拥有极佳的音效,可以将故事用歌舞表演出来。这里有用来修补书籍的房间,有用来写书创作的房间,以及很多空房间,可以满足未来的各种用途。

  馆长为每个房间都做了一扇门,还配上了开门和关门用的钥匙。一开始,每扇门的钥匙都是相同的。

  门越来越多,钥匙也越来越多。曾经,一位馆长可以认出每一扇门、每一个房间和每一本书,现在他们做不到了。于是他们划分出各自的区域,形成了不同的派别和层级。一位馆长可能见不到其他的馆长。他们彼此之间绕道而行,有时会相遇,有时则不会。

  他们将钥匙熔进了胸膛里,这样他们就可以始终被认作馆长。这些钥匙时刻提醒着他们肩负重任,即使那把钥匙(或者那些钥匙)并没有挂在他们的脖子上,而只是挂在了墙边的钩子上。

  成为一个馆长的方式也发生了改变。

  一开始,他们被选中,并被培养为馆长。他们出生于港口,或者在婴孩时期就被带到了这里,那时的他们还太小,没有记住天空的模样,连把它当作一个梦都做不到。他们从小就学习了关于书籍和蜜蜂的一切,还可以拿着木制的玩具钥匙玩耍。

  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决定这条路必须是自愿选择的,正如侍从所踏上的道路一样。但与侍从不同的是,自愿加入的人会经历一段培训期。如果在第一阶段的培训之后他们还愿意加入,那么就会进入第二阶段的培训。在第二阶段之后,剩下的人再进入第三阶段。

  第三阶段的培训是这样的。

  未来的馆长要选出一个故事。他们喜欢的任何故事都可以。一则童话、一个神话或是一段深夜酗酒的轶事,只要那不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就行。

  (很多人一开始都以为他们想成为馆长,而实际上他们是诗人。)

  他们会用一年的时间来研习他们的故事。

  他们必须把故事记下来。不只是记住,而且要烂熟于心。不仅是为了背诵出故事中的每个词,而且是为了感受它们,感受每个故事不断变化的形态、跌宕起伏的情节,以及奔涌而出或是迂回曲折的高潮。这样当他们回忆和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会感到无比亲切,仿佛他们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同时又会站在客观的角度,就好像他们将里面的每个角色都扮演了一遍。

  经过一年的学习,他们来到一个圆形的房间,那里只有一扇门。中央有两把普通的木椅,面对面地摆放着。

  蜡烛装点着弧形的墙面,如同点点星光,在高低不一的烛台上闪闪发亮。

  墙面上除了被蜡烛占据的位置和那扇门留下的空白,其他地方都布满了钥匙。它们从地上一直向墙上延伸,经过最高处的蜡烛,向上方阴影里看不见的地方继续铺开。那里有修长的黄铜钥匙和短小的银钥匙,有些钥匙有着复杂的锯齿,有些钥匙的匙柄上装饰着精致的纹路。还有很多钥匙年代久远,已经失去了光泽,但作为收藏品,它们在烛火下也闪耀着点点微光。

  在港口,每把钥匙都有一个备份。如果需要的话,另一把钥匙就会被制作出来取而代之,所以从来没有遗失过任何钥匙。

  只有一把钥匙在这个房间里是独一无二的,那就是墙上那扇门的钥匙。

  这是一个令人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房间。本该如此。

  未来的馆长被带到这个房间里,并且被要求坐下。

  (大多数人都选择了面向门的那把椅子。而选择了背对门的人往往都会有更好的表现。)

  他们会独自一人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短则几分钟,长则一小时。

  然后有人走进房间,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

  接下来就由他们来讲故事。

  他们可以按自己的意愿讲故事。但他们不能离开房间,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任何东西都不能带入房间里。不得带道具,也不能照着纸上念。

  他们不用一直坐在椅子上,不过他们唯一的听众必须坐着。

  有的人只是坐着朗诵,让他们的声音发挥作用。

  而更加生动的讲故事方式包括站在椅子上和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有一位未来的馆长站起来,走到了她那位听众的椅子后面,靠过去,轻声细语地将整个故事送入他的耳朵里。

  有人把他那个冗长而复杂的故事唱了出来,那故事先是甜蜜温柔、悦耳动听,然后就转为咆哮般的痛苦,接着又回到刚才的状态。

  还有人借助她的椅子,在讲故事的过程中将蜡烛一根接一根地熄灭,最后在一片黑暗中结束了那个骇人的故事。

  听故事的人会在故事结束时离开。

  未来的馆长则继续独自待在房间里,短则几分钟,长则一小时。

  然后一位馆长会来到他们身边。对于他们所做的事情和付出的努力,有的人会得到一句道谢,然后被拒之门外。

  至于剩下的人,那位馆长会让这些未来的馆长从墙上选一把钥匙。他们喜欢的任何一把都可以。

  钥匙上没有标签。他们根据感觉、本能或者喜好做出选择。

  收下钥匙之后,未来的馆长回到座位上。他们被蒙上了眼睛。

  他们选中的钥匙被取下来,放在火焰中炙烤,然后它被按在了未来馆长的胸膛上。一个伤疤印记诞生了。如果他们把它用项链串起来,佩戴在脖子上,那么钥匙所在的位置,就是这个印记所在的位置。

  在黑暗中,馆长会看见他们身处的房间就是用他们所选的钥匙打开的。当尖锐的疼痛退去时,他们将看见所有的房间。所有的门。所有的钥匙。所有由他们守护的东西。

  被选为馆长不是因为他们做事井井有条,也不是因为他们思维呆板、忠心耿耿或者比别人更值得。侍从要有忠心。守卫要有价值。而馆长必须有信念,并且将它高高举起。

  他们之所以成为馆长,是因为他们懂得我们为何在这里。

  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因为他们懂得故事。

  他们的血管里有着蜜蜂的鸣响。

  然而,这些都是过去。

  如今,这里只有一位馆长。

  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看了三次手表,他正在等着从寄存处取回外套。他把那张字条又读了一遍。耐心和勇气。凌晨1点。带花赴约。

  他有百分之九十四的把握认为,“耐心”和“勇气”是纽约公共图书馆门口那两只石狮的名字,与这里只相隔几条街。而他没把握的那百分之六太少了,不值得用来考虑其他可能性。时间滴答,步履匆匆,仿佛比之前走得更快。

  “谢谢。”他对着把外套递给他的姑娘说,即使被面具挡住了一部分脸,她的表情也不难辨认,从这副表情判断,这句道谢有点过分热情,不过扎卡里此时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他停下来,想起了字条上那句指令,于是从门口的装饰布置上取下了一朵花,尽可能让自己的动作不被人发现。那是一朵纸做的花,它的花瓣是从书页上剪下来的,不过严格说来,它确实是一朵花。也只好这样凑合一下了。

  他在走出去之前摘下了面具,将它塞到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脸上没了面具以后感觉怪怪的。

  外面的空气如同一堵寒冷的围墙迎面撞来,这时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更重的一击,将扎卡里打倒在地。

  “噢,对不起!”一个声音在他头顶上说。扎卡里眨着眼睛抬头望去,他的眼睛因为寒冷而感到刺痛,之前喝的鸡尾酒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觉得有一头非常礼貌的北极熊向他打了个招呼。

  他又眨了眨眼睛,北极熊的形象没那么模糊了,但还是不够清楚,它变成了一位白发的女人,穿着同样白色的皮毛大衣,向他伸出了一只戴着白色手套的手。

  扎卡里握住那只手,让这位北极熊女士把他扶了起来。

  “可怜的宝贝儿。”她说,擦了擦他外套上的泥土,白色的手套在他的肩膀和翻领上来回挥动,居然还能保持一尘不染。这位女士抹着鲜红的口红,皱着眉说:“你没事吧?我刚才走路的时候没看路,我太笨了。”

  “我没事。”扎卡里说,他的裤子沾上了雪,肩膀也在隐隐作痛。“你还好吧?”他问道,虽然这位女士看上去毫发无损,她的大衣也一丝不乱,连人带衣看起来更像是披着一层银色,而不是白色。

  “我没受伤,只是一时没留神。”女士说道,她的手套又开始挥动了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男人拜倒在我脚下了,亲爱的,为此我要谢谢你。”

  “不客气。”扎卡里回答,随着肩膀上的疼痛逐渐消失,他下意识地露出了微笑。他差点就想问这位女士有没有参加那个派对,不过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对此很担心。“祝你度过愉快的一晚。”他说,将她留在酒店遮阳篷下的一片灯光里,继续朝街上走去。

  他在街角处转了个弯,来到了第五大道上,这时他又看了看表。只剩几分钟了。

  离图书馆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听见出租车飞快地越过潮湿的人行道,他一直放空的意识开始恢复。他的手很冷。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朵几乎被挤扁了的花,凑上去瞧了瞧,想看看自己能否猜出花瓣的取材来自哪本书,可是那上面的文字是意大利文。

  快到图书馆台阶的时候,扎卡里放慢了脚步。虽然天色已晚,但还有不少人在附近晃悠。一群穿着黑色大衣的人一边谈笑聊天,一边等待信号灯变化之后过马路。一对情侣靠在低矮的石墙上接吻。图书馆的台阶上空荡荡的,虽然已经闭馆了,但石狮还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扎卡里经过其中一只石狮,他觉得它的名字是勇气。在快到台阶中央时他停了下来,正好位于两只狮子之间。他看了看表:凌晨1点过2分。

  如果这算一场会面的话了,他是错过了吗?还是说他要等一等?

  应该带一本书来,每次他在某个地方等待却没带书时,就常常会这样想。然后他想起来了,于是把手伸进外套里。

  然而那本《甜蜜的忧伤》并不在他的口袋中。

  为了确认,扎卡里找遍了所有的口袋,但那本书不见了。

  “你在找这个吗?”有人在他身后问道。

  在比他高出几级的图书馆台阶上站着一个男人,穿了一件厚呢短外套,竖起的衣领挡在一圈厚实的羊毛围巾外面。他的头发是黑色的,两鬓泛灰,勾勒出一张堪称英俊的面庞,如果能把“粗犷”和“不羁”这样的词和英俊联系在一起的话。他穿着黑色的正装长裤和闪亮的皮鞋,但扎卡里不记得在派对上见过他。

  他的双手戴着黑色的手套,其中一只手里拿着那本《甜蜜的忧伤》。

  “是你从我这里把它拿走的。”扎卡里说。

  “不,是别的人从你那里拿走的,而我从他们手中把它拿了回来。”男人解释道。他走下台阶,在扎卡里身边停了下来。“不用谢。”

  扎卡里脖子后面的汗毛认出了这个声音,然后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也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给他讲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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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跟踪你,他们想要这本书,”这个人继续说,“目前他们以为自己拿到了这本书。现在我们正处于一个时间窗 中,他们无法在这段时间跟踪你,它将在大约半小时之后关闭,到时他们才会意识到这本书不见了。它又消失了。跟我来吧。”

  男人把《甜蜜的忧伤》放进他的外套就出发了,他经过了那只名叫耐心的石狮,然后转向南方。他没有回头看。扎卡里犹豫了一下就跟了上去。

  “你是谁?”扎卡里问,他在街拐角处追上了这个男人。

  “你可以叫我多里安。”那人回答。

  “这是你的名字吗?”

  “这很重要吗?”

  他们沉默地过了马路。

  “这朵花是用来干什么的?”扎卡里问,他还拿着那朵纸做的花,捏着花的手指已经冻僵了。

  “我想看看你是否会听从指令。”多里安回答,“算你通过了,虽然这不是真正的花朵。至少你很擅长临场发挥。”

  多里安从扎卡里手中接过那朵花,微微转动了一下,然后把它插在了外套的一个纽扣眼里。

  扎卡里把冻僵的手塞进了口袋中。

  “你还没有问我是谁呢。”他提醒道,怎么会有这样让他既好奇又讨厌的人,他想不通。

  “你是扎卡里·埃兹拉·罗林斯。叫扎卡里,从不叫成扎克。生于1990年3月11日,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2004年你父母离婚后不久,你和母亲就搬到了纽约州北部。在过去五年半的时间里,你一直在佛蒙特州上大学,目前正在准备一篇关于现代游戏中性别与叙事性的论文。你的成绩非常好。你性格内向,有轻微的焦虑症。你有一些相处不错的伙伴,但没有真正亲近的朋友。你正式谈过两次恋爱,但结果都是不欢而散。这周之初你从图书馆借了一本书,之后这本书被录入了电脑检索系统,这样它就有迹可循了。自那以后这本书,还有你,都被跟踪了。想要跟踪你并不难,可他们还监控了你的电话,并且在你身上安装了一个追踪器,不过你很幸运地把它留在了酒店里。你喜欢精心调制的鸡尾酒和价格划算的热巧克力。你本来应该戴一条围巾出门的。我知道你的一切。”

  “你忘了说我是双鱼座。”扎卡里咬牙切齿地说。

  “我觉得这已经在你的出生日期里体现出来了。”多里安稍微耸了耸肩说,“我是金牛座,如果我们要聊这个的话,我应该找你妈妈给我算一算。”

  “关于我妈妈,你知道些什么?”扎卡里问,他被激怒了。他匆忙追赶着多里安的脚步,每到一个十字路口,都会有一阵寒冷的大风刮来,穿透他的外套。他停下来看了看街边的路标,觉得他们正在朝东南方向移动。

  “洛芙·罗林斯夫人,心灵顾问。”他们再次转弯的时候,多里安说,“虽然只是四岁前在海地生活过,但她有时说话会带上那里的口音,因为顾客们往往喜欢这样。她擅长通灵术,还会测算塔罗牌和解读茶叶。你在新奥尔良就住她的店铺楼上。而就是在那个地方,你遇到了一扇门,却没有打开,对吗?”

  扎卡里纳闷他怎么会知道那扇门,但很快就想到答案其实很简单。

  “你读了那本书。”

  “我浏览了一开始的那几章,如果把它们算成是章节的话。我本来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和它这么有缘,现在我明白了。他们肯定不知道书里有你,不然他们会对你更有兴趣,此时此刻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本书上。”

  “他们是谁?”扎卡里问,这时他们转到了一条更宽敞的街上,他认出那是公园路。

  “他们是一群暴躁的恶徒,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是正义的,他们所谓的正义不过是自诩的而已。”多里安气愤地说。扎卡里从他的态度中判断,“暴躁”这个词可能是他的个人看法,用来形容对方和他自己大概都可以。“我可以给你讲讲过去发生的事,不过现在不行,我们没时间了。”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他们的美国总部,巧的是它离这里只有几条街的距离。”多里安解释道。

  “等等,我们要上门去找他们?”扎卡里问,“我不——”

  “他们大多数人都不在总部,这会是我们的优势。等我们到了那里,你就把这个给他们。”

  多里安把手伸进包里,递给扎卡里一本书,和他那本不一样。这本蓝色的书很厚实,看上去有些眼熟,封面上有一个金色的浮雕图案。战神阿瑞斯的半身像。

  扎卡里把书转过来,看了看书脊上的字,虽然他猜到了上面会写什么。《神话时代》。书脊上图书馆的标签已经被撕掉了。

  “是你从图书馆拿走了这本书。”扎卡里说。这句话一说出口,听起来就更像是明摆着的事实了。“你当时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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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正确,拉文克劳加十分 。不过你把所有书都找到以后,却因为想吃松饼蛋糕,就把它们留在那里,无人看管,这个做法不怎么聪明啊。”

  “那是一块优质的松饼蛋糕。”扎卡里没好气地辩解道。令他意外的是,多里安笑了起来,那笑声愉快而低沉,让他觉得不那么冷了。

  “再优质的松饼蛋糕也只是不加糖霜的纸杯蛋糕而已。”多里安评价道,然后他接着说,“你把这本书交给他们。”

  “难道他们看不出这并不是他们所要的书吗?”扎卡里打开书的封底,发现上面的条形码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首字母缩写JSK。

  “跟踪你的人会发现的,”多里安说,“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在别处。留下来看护收藏品的人级别太低,对于所找的书究竟是哪一本这样的细节,他们并不知情。你把这本书给他们,然后帮我拿回另一本书,到时我就会把这个还给你。”

  他又举起了《甜蜜的忧伤》,扎卡里觉得自己这会儿抓起书就跑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太冷了,没法从口袋里拿出来。而且不管这个人的真实名字叫什么,他大概都能追上自己。

  “这种一书换一书的把戏有什么意义吗?”扎卡里问。

  多里安把《甜蜜的忧伤》放进外套口袋。

  “如果你帮我,按你的说法,以一书换一书,那我会带你到那里去。”

  扎卡里不需要他解释“那里”是哪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闪烁的霓虹灯光照映在他们前方水沟里的积雪上,灰色的雪变成了红色,又变回了灰色。

  “它是真的。”扎卡里说,这不算一个问题。

  “当然是真的,”多里安说,“你心里清楚。你全身上下都能感觉到,不然你也不会来到这里。”

  “它是不是——”扎卡里开了口,却无法问完这个问题。它是不是和书里描述的一样?他很想知道,但他又怀疑那些真实存在的东西难以用言语准确描述。文字总是不够用的。

  “没有我的帮助,你到不了那里,”多里安继续说,他们在一个亮了红灯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虽然此时少有车辆往来,“除非你和米拉贝尔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安排。”

  “米拉贝尔是谁?”他们继续往前走时,扎卡里问。

  多里安在马路中间停了下来,转身面对扎卡里,盯着他,他的眼神中满是疑惑,眉间也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怎么了?”扎卡里问。他们停下来的时间太长了,让他感到不安,他朝马路两头各看了一眼,以免有出租车开过来。

  “你不……”多里安正要问,却再次停下了。扬起的眉毛落了下来,怀疑的表情变成了近乎关切的神色,然后他转过身,又继续往前走。“我们没有时间说这个了,快到了。我需要你认真听我说,并且按指示行事。”

  “不需要临场发挥了吗?”扎卡里问,这话说出来比他预想的更尖锐。

  “不到万不得已就不需要。也不要把笔借给任何人,如果你担心跟踪器的话。告诉来给你开门的人,你是给档案室送东西的。把书给他们看,但不要让它离开你的手。如果他们没有立刻让你进去,你就告诉他们是亚历克斯让你来的。”

  “亚历克斯是谁?”

  “谁也不是,亚历克斯是一个代码。你戴上这个,确保让他们看见它,但不要刻意引人注意。和他们近年来佩戴的那种相比,这个样式有点老,但我已经尽力了。”

  多里安递给他一条长长的项链,上面有一个金属挂坠。一柄银色的剑。

  “他们会带你穿过一条走廊,登上一段台阶,来到另一条走廊,那里有几扇锁着的门。他们会为你打开其中一个房间。大约就在这个时候,门铃会响起。陪同你的人需要去应门。告诉你的陪同者,你自己一人就能把书送过去,然后自行从后门离开,这是惯例,不会显得奇怪。你的陪同者会走开的。”

  “你怎么确定?”扎卡里一边问,一边把项链从他的脑袋上套过去,这时他们又拐了一个弯。他们周围街道上的住宅楼多了起来,树木点缀其间,街角偶尔还会有一些商店和餐馆。

  “他们在遵守规章制度方面非常严苛,但有一些规则会比其他规则更严。”多里安说。他们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的步伐加快了。“敲门必应就是其中一条,需要优先执行。这时,在那个房间里,有的书在书架上,还有的书在玻璃柜里。你要注意的是那些柜子。其中一个柜子中有一本书被包在棕色的皮革里,书页边缘的镀金层都褪了色,到时你就会知道是哪一本了。你用布尔芬奇的神话书来交换这本书。在房间里就把这本书放进你的外套,因为大厅里到处都是摄像机。最好一直把头低着,不过我觉得看监控的人单凭你的照片是不会认出你的。”

  “他们有我的照片?”扎卡里问。

  “他们有一张学校年鉴上的照片,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你,所以不用担心。从原路返回,走下楼梯,不过当你抵达主厅的时候,转到楼梯后面去。从那里往下走到地下室,然后从后门出去。这扇门通往花园,那后面还有一扇大门,从大门出去向右转。一直走到小巷的尽头,就回到了街上。我会在街对面等你。一看到你,我就开始往前走。你跟着我走过六个路口以后,如果能确定没有人跟踪你,就追上我。就这样。”多里安说着,停在了一个被阴影挡住了一部分的角落里,“通往前面那个路口的半道上,在左边有一幢灰色的建筑,黑色的门,门牌号是213。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对,我有问题。”扎卡里说,他无意间抬高了声音,“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去做这件事?这本书有什么重要的?那些人究竟是谁?那只老鼠对命运的心脏做了什么?谁是米拉贝尔?在这场秘密行动中,我什么时候能回酒店去拿我脸上戴的那两片玻璃?我的镜片。我的眼镜。”

  多里安叹了口气,转向扎卡里,他的脸庞一半在亮光下,一半在阴影中,这时扎卡里意识到他其实比看上去要年轻一些,泛着灰色的头发和时常皱起的双眉让他显得年长。

  “请原谅我的鲁莽急躁。”多里安说着,压低声音凑了过来。他的目光往街上迅速扫视了一下,然后落回扎卡里身上。“你我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在我到达那里之前,我需要那本书。我无法凭一己之力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认识我,如果我进了那栋楼,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寻求你的帮助是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愿意帮我。拜托了。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求你帮我。”

  多里安的声音第一次显露出在派对上那片黑暗中才有的气质,是讲故事的人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把这个街角变成了一个神圣之所。

  多里安没有移开他的目光,在这一瞬间,扎卡里心中那些被他当成紧张不安的情绪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东西,然后它又变回了紧张不安。他觉得很温暖。

  扎卡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将多里安留在了阴影中。他的心在耳朵里怦怦直跳,他的双脚带他沿着一条被荒弃的街道往前走,两边的褐砂石房屋被街灯洒下的一团团灯光照亮,树上挂着的节日彩灯也一直闪烁着光芒。

  你在做什么?一个声音在他的脑袋里问道,对此他没有想好答案。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来龙去脉,甚至不知道身在何处,因为他忘记看角落里的街道标志了。他可以继续往前走,打个车回酒店。但他想拿回他的书。他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面前有一道难题,而他要将它解出来。

  有的建筑并没有显眼的门牌号码,所以扎卡里无法进行计数,不过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来到了自己一直在找的那座房子跟前。这座建筑和它周围的其他建筑都不太一样,它的正面是灰色石墙,而不是褐色的,窗户上覆盖着华丽的黑色栅栏。要是房子上插了旗帜,他会以为这是一座使馆楼,或者是一所大学的俱乐部。它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气息,看上去实在不像私人住所。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条街道,然后登上台阶,如果多里安正在那边等他,那扎卡里现在是看不到他的。快到门边的时候,扎卡里在心里回忆了一下他的指示,担心自己会遗漏掉什么东西。

  唯一的一盏灯将门口照亮,灯泡坐落在一个精致的壁式灯台上,下面挂着一块金属门牌。扎卡里凑过去一看:

  收藏家俱乐部

  没有开放时间,其他信息也全部没有。门上方的玻璃蒙上了一层霜,但是屋里的灯光是亮着的。黑色的门上有几个金色的数字:213。就是这个地方。

  扎卡里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摁响了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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