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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游戏 4-6

4

回家路上,我们在商贸街的一家食品店门前停下来,买了些牛奶和面包。伊莎贝拉告诉我,她会让父亲给我送一批高档食品,我最好全吃光。
“书店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我问道。
“销售额下降了很多。人们大概不愿意进书店,进去了就会想起可怜的森贝雷先生,免不了伤心。从账目上看真是糟透了。”
“账目有什么问题?”
“收入低得不能再低了。在那儿工作的几个礼拜,我把账簿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发现森贝雷先生啊——愿他的灵魂安息——在经营方面真是一塌糊涂:人家买不起书,他就赠书,要不然就借出去,往往有借无还。明明知道卖不掉,他还收购了好几批私人藏书,就因为主人威胁说要把那批书烧掉或扔掉。他还资助了一大批一文不名的蹩脚诗人。其他的事儿还多呢,你自己想吧!”
“有债主上门讨债吗?”
“平均一天两位,还不算催债信和银行通知。好消息是我们并不缺少订单。”
“买书的订单?”
“有两位从维科来的猪肉铺老板对我们的店面特别感兴趣。”
“森贝雷的儿子怎么说?”
“他说啦,猪这种动物就是善于钻营。唉,让他面对现实真是难为他了。他总是劝我相信一定能渡过难关。”
“那你相信吗?”
“我只相信数学计算。算了一笔账,我就有数了:两个月内,书店橱窗里肯定会堆满白花花的腊肠和灌肠。”
“我们得想想办法。”
伊莎贝拉笑了。
“我就等你这句话呢。对了,还有件事儿在心里悬着,你最好和我说清楚——你已经不为赞助人工作了吧?”
我摊开双手,表明这会儿彻底了结那桩官司了。
“我又是个自由人了。”
她陪我走上门前台阶。告别时,我看出她有些犹豫。
“有什么事吗?”我问。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与其让你从别人那儿听到消息,还不如直接告诉你。这事和森贝雷先生有关。”
我们进入塔楼,穿过走廊,面朝凉台的壁炉坐下。伊莎贝拉拾起几根木柴放到炉膛里,火焰又重获生命似的跳跃起来。马拉斯卡的遗作《永恒之光》化成的余烬依然卧在里面。前任助手瞥了我一眼,我一时揣度不出其中的深意。
“现在告诉我吧。”
“我是从安纳克莱托先生那儿听来的。你认识他吧?一个邻居,也住在书店楼上的公寓里。他告诉我,森贝雷去世的那天下午,他正好撞见老先生在书店里和一个人争论着什么。那时,他正准备回家,他说在街上都能听见争吵声。”
“森贝雷在跟谁争吵呢?”
“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安纳克莱托说,他从来没在附近街区见过这个女人,虽说她看来有点眼熟。不过,他的话你也不能全信,他不光喜欢吃焦糖杏仁,还喜欢传闲话。”
“森贝雷和那个女人在论些什么呢?他听到了吗?”
“他似乎听见那两个人提到你的名字。”
“我?”
伊莎贝拉点了点头。
“那段时间,小森贝雷正巧出门了,到卡努达街送一批订购的书。他在外边只待了十分钟到十五分钟。等他回到书店,发现父亲躺在柜台后面的地板上。森贝雷先生还在喘气,但身体已经凉了。后来医生赶到,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我感到周遭的世界瞵间崩塌,沉重地压在身上。
“我本来不应该告诉你……”伊莎贝拉嗫嚅道。
“不,你应该。关于那个女人,安纳克莱托还说过什么?”
他只听到只言片语。他们好像在说一本书。那女人想把书买下来,而森贝雷先生不愿意卖给她。”
“那怎么会提到我的名字呢?我不明白。”
“因为那本书是你写的《天堂脚步声》。森贝雷先生手边只有那一本,一直保存在他的私人藏书柜里,绝不出售。”
一种清晰却阴暗的念头渐渐在心头浮起。
“那本书……”我开口道。
“……不在书柜里,已经消失了。”伊莎贝拉说,“我仔细看过售书记录,所有卖出去的书,森贝雷先都会登记在簿子上,注明日期、价格,但是这本书的记录我没找到。”
“他儿子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除了你,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
当天下午在书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我原想你可能会清楚……”
“那个女人想把书夺走,在争抢的过程中,森贝雷先生犯了心脏病。这应该就是当时的情形。”我说,“都怪我那本该死的书!”
说话时,我觉得五脏六腑痛得绞在一起。
“还不止这些。”伊莎贝拉说。
“还有什么?”
“几天后,我又在楼道里遇见了安纳克莱托先生。他告诉我,他想起那个女人是谁了。第一次看见她,他没反应过来,可现在记起来了:很多年前,他在剧院里见过那个女人。
“剧院?”
伊莎贝拉点点头。
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伊莎贝拉不安地望着我。
“让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不放心。真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不,你做得对。我挺好的,不骗你。”
可是伊莎贝拉并不相信。
“今晚我留在这儿陪你。”
“那你的清誉怎么办啊?
“是你的清誉岌发可危吧?我现在跑一趟我家的店,再给书店挂个电话通知他,我晚上住在这儿。”
“真的没必要,伊莎贝拉。”
“要是你肯接受二十世纪的生活方式,在这栋墓穴里装上一台电话,就没必要跑腿了!我一刻钟内回来,别再争了。”
 
伊莎贝拉出门了。朋友森贝雷的死因愈发沉重地压在我的良心上。我回想起这位钟爱书籍的老人时常的教诲,书籍都是有灵魂的,作者以及阅读和梦想这本书的人,他们的灵魂都会潜藏在书页中。此时我才恍然大悟: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还拼着性命保护我,甚至牺牲了自己来拯救那微不足道的纸张与墨迹,因为他相信我的灵魂已经铭刻在这部书中。伊莎贝拉进门时,拎着一大包从自家店里挑的美食。看我一眼,她就明白了我的心境。
“杀害森贝雷先生的那个女人,”她说,“你应该认识……”
“说得没错。那是伊琳娜•萨薇诺。”
“就是那个出现在老照片上的女人?我们不是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翻出了很多照片吗?就是那个女演员?”
我点了点头。
“她为什么要抢走你的书?”
“我也不明白。”
稍晚些时候,我们用过晚餐,坐在面朝壁炉的躺椅上品尝着吉斯贝特之家的美食。躺椅正好容得下我们两个,伊莎贝拉把头歪过来,倚在我肩上。我们默默地注视着炉火。
“一天晚上,我梦到我有个儿子,”她说,“他在梦里呼唤我,可是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也不能朝他走过去,因为我被困在一个冰冷的地方,动不了身。他不断地呼唤着我,我却无法走到他身边。”
“那只不过是一场梦。”我说
“却像是真的。”
“你最好把它写成一篇小说。”我建议道。
伊莎贝拉摇了摇头。
“我也考虑过。不过,我下了个决心,要经历而不是撰写我的生活。
“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啊。”
“我觉得,这是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你呢?你也准备去经历生活吗?”
“恐怕在我的生活中,该经历的差不多都经历了。”
“那么,那个女人呢?克里斯蒂娜?”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克里斯蒂娜走了,回到她丈夫身边了。又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伊莎贝拉从我身边坐起来,凝望着我,眉头紧蹙。
“怎么了?”我问道。
“是你弄错了吧?”
“什么弄错了?”
“前两天,巴塞罗先生来书店探望,我们聊起了你。他说见到了克里斯蒂娜的丈夫,他叫……”
“佩德罗•维达尔。”
“没错。这位维达尔先生告诉他,克里斯蒂娜已经跟你走了,他一个多月没见过她了,也没听到过她的消息。刚才我发现她不在这儿,没跟你在一起,还觉得挺奇怪,可没敢多问……”
“你敢肯定巴塞罗是这么说的?”
伊莎贝拉点点头。
“你看,我都说了些什么呀?”她忧虑地自问。
“不碍事。”
“有些事,你肯定没告诉我。
“克里斯蒂娜不在我这儿。森贝雷先生去世的那一天,她就不见了。
“那她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我们渐渐陷入沉默,面朝炉火蜷在躺椅上。拂晓时分,伊莎贝拉睡着了。我用手臂环着她,随后合上双眼,把她的话细细思量了一遍,试着搜寻出某些涵义。晨光照亮了凉台上的玻璃窗,我睁开双眼,发现伊莎贝拉早已醒来,注视着我。
“早上好。”我说。
“我仔细考虑过了。”她朗声宣布。
“什么?
“我准备接受小森贝雷的求婚。”
“你是认真的吗?”
“不是。”她扑哧一声笑了。
“你父母会怎么说?”
“他们肯定很失望,我猜,但迟早都会接受。他们想让我嫁给富商,就算是个卖香肠的也比卖书的强啊。不过,他们还是得容忍我。”
“那不是更糟糕吗?”我叹道。
伊莎贝拉点点头。
“对啊。可是,我最终还是要成为作家。”
我们对望良久,直到伊莎贝拉从躺椅上站起身。她拾起大衣,披在身上,背对着我系好扣子。
“我得走了。”她说。
“感谢你留下来陪我。”我应道。
“可别让她跑了。”伊莎贝拉说,“把她找回来,不管她在哪儿。告诉她,你爱她,就算那是谎言。我们女孩就喜欢听那套甜言蜜语。”
她转过身,弯下腰,轻轻吻了我的嘴唇,使劲捏了捏我的手,未曾道别便走出门去。

 

5

那个礼拜余下的时间,我奔走在整个巴塞罗那,寻找最近一个月见过克里斯蒂娜的人。我探访了曾和她同游的地方,重温了一遍维达尔的小活线路,凡是他钟爱的咖啡馆、餐厅和奢侈品商店,我都跑遍了,但徒劳无功。我向与我接洽的人出示同一张从她留下的影集中挑出来的照片,问他们最近是伶见过这个女人。一个偶遇的人告诉我他见过,还记得她曾和维达尔一起出现在某个场合。有些人甚至能忆起她的名字,然而最近几周没人见过她。找到第四天,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出门买火车票时,她就离开了塔楼,随即人间蒸发。
此时,我记起西班牙酒店有一间维达尔家族永久租用的套房。这家酒店坐落在利塞乌歌剧院背后的圣保罗大街上。家族成员观赏完歌剧,若是不愿意或者不方便在凌晨时分回家,就在套间里小住一晚。我知道,至少在那对父子的英雄年代,维达尔和他的父亲大人时常借用这儿跟太太小姐们寻欢作乐。这些女人要么出身寒微,要么来自与他们有过节的贵族之家,公开入住维达尔家族的别墅会招来流言飞语。那段时间,我还住在卡门太太的公寓里,维达尔曾多次提议把这间套房借给我。用他的话说,倘若哪天我想找个小姑娘一亲芳泽,大可不必窝在那让人心惊胆战的鬼地方。即便克里斯蒂娜知道这个秘密所在,我也不认为她会选择这儿充当避难所。但这是搜索名单上最后一个去处,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天色将晚,我才赶到西班牙酒店。来到前台,我声言是维达尔先生的朋友,提出要和经理面谈。经理是位衣冠楚楚的绅士,举止矜持,近乎冷漠。我把克里斯蒂娜的照片给他过目,他彬彬有礼地朝我微笑,说此前几周,维达尔先生的“另外几个雇员”也打听过这位女士,他当时跟这些人讲过:他从来没在酒店里遇见过这位女士。虽然他待人冷若冰霜,我还是向他道了声谢,灰心丧气地走向大门。
我经过通向餐厅的玻璃门,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餐厅里,只有赞助人一人坐在餐桌旁,拈起一块方糖,打算放进嘴里品尝。我正准备全速撤离,他却在这个当口转过身,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我低声咒骂着倒霉,跟他打了个招呼。赞助人做了个手势让我过去。我慢条斯理地走向餐厅,推门而入。
“真是个惊喜啊,竟在这儿遇见了你,我亲爱的朋友!刚才我还在琢磨你的事儿呢。”柯莱利道。
我勉强握住他的手。
“我还以为您出城了。”我说。
“我提前赶回来了。能否请你喝点什么?”
我谢绝了。他指了一下桌旁的空位,示意我坐在身边,我只得从命。
赞助人还是平日的做派,三件套毛料黑西装配红色丝质领带。他的衣装无可挑剔,不过,他身上似乎缺点什么。思忖了一下,我总算明白了:西装翻领上的天使领针不见了。顺着我的视线,柯莱利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很可惜,我把它弄丟了,也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希望它不是特别贵重。”
“这枚领针的价值仅在于情感方面。我们还是说说要紧事吧。你最近过得好吗,我的朋友?近来,我常常回想起你我之间的谈话。咱们偶尔有些分歧,不过,像你这样优秀的谈话对象真是太难得了。”
“您过誉了,柯莱利先生。”
“恰恰相反。”
紧随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对面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窥探着我的双眼。我宁愿他继续啰唆那些陈词滥调。他不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为之一变,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凝重起来。
“您住在酒店里?”为了打破这令人发怵的沉寂,我首先发问。
“不,我还是住在古埃尔公园那边的别墅。今天下午我约了一位朋友在这儿见面,看来他迟到了。某些人的礼貌教养啊,真是令人悲哀。”
“我想,恐怕没有几个人敢叫您空等,柯莱利先生。”
赞助人凝望着我的双眼。
“确实没有几个人敢这么做。我想,只有你才有这个胆子。”
主人又捏起一块方糖,投入咖啡杯中,紧接着放了第二块,第三块。他尝了一口咖啡,旋即投入第四块。最后,他拿起第五块方糖,放在唇边。我喜欢吃糖。”他说。
“我看出来了。”
“你还一点也没谈到咱们的计划呢,马丁好友。”他径直切入话题,“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我咽了口唾沫。
“手稿差不多完成了。”我说。
赞助人的脸孔奕然闪亮,而我有意回避着他的笑容。
“真是个绝妙的好消息!我什么时候可以读到?”
“两星期之内吧,我还得修改一下,只是最后的加工、润色。”
“能确定日期吗?”
“如果您愿意,当然可以……”
“本月二十三日如何?那天是星期五。我打算邀请你共进晚餐,庆祝下我们这项写作计划的重大成功,你会接受吧?”
“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五,恰好是两个星期之后。”
“好的。”我应和道。
“那我们说定了。”
他举起那杯满溢着糖块的咖啡,做干杯状,一饮而尽。
“是怎么回事啊?”他信口问道,“什么凤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我来找一个人。”
“我认识吗?”
“不。“
“那你找到了吗?”
赞助人迟缓地点了点头,仿佛回味着我的沉默。
“也没问你乐不乐意,我就在耽搁你的时间,是这样吗,我的朋友?”
“我有点疲惫,没什么大不了。”
“那我不再霸占你的时间了。虽然有你陪在身边,我觉得心情愉快,但或许我的陪伴并不合你的胃口啊——我常把这一点给忘了。”
我温和地笑了笑,趁此机会站起来。这时,我在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映像,那仿佛苍白的人偶陷落在一眼幽暗的水井中。
“保重啊,马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我点头告辞,走向出口。转身时,我似乎听到他又拈出一块方糖,放进嘴里。牙齿碾碎糖块,窸窣作响。
行至兰布拉大道,我看见利塞乌歌剧院门前的天篷已经亮起灯。一排轿车停在人行道边,一小队穿制服的司机守护在侧。海报赫然宣告:莫扎特的《女人心》正在上演!我自问维达尔是否有兴致离开他的城堡,赶来赴会。司机们围成一圈,站在人行道中央,没过多久我就从人堆里认出了贝普。我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走过来。
“马丁先生,您怎么会在这儿?”
“她在哪儿?”
“先生在里面,正在看演出呢。”
“不是佩德罗,我说的是克里斯蒂娜,维达尔夫人,她在哪儿?”
可怜的贝普艰难地吞下口水。
“我也不知道。没人知道。”
他向我解释说,维达尔已经派人找了好几个星期,而他的父亲甚至找了警察系统中的几员干将到处搜寻她。
“一开始,维达尔先生还认为她跟您在一起……”“她有没有打过电话、生过信或发过电报?”
“没有,马丁先生。我发誓。大伙儿都很着急。维达尔先生他,唉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他急成那样。今天晚上是他头一次出游,自从小姐失踪以后……啊,我是说太太……”
“你记不记得克里斯蒂娜在离开埃利乌斯别墅之前,说过什么?不管她说了什么,你都好好回忆一下。”
嗯……”贝普思忖道。再开口时,他把音调放得很低,近乎耳语,“她总是跟维达尔先生吵架,声音很大,大伙儿都能听见。我觉得她看起来挺伤心的。她老是一个人待着,还经常写信,每天都跑到艾莉森达女王大道那所邮局寄信。”
“你有没有跟她单独讲话?”
“是有这么一回,在她离家出走前的几天,先生派我开车送她去看大夫。”
“她病了?
“睡不着觉。医生开了剂量很小的鸦片酊。”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贝普耸了耸肩。
“她跟我说起您来着,问我知不知道您的情况,最近见没见过您。”
“没别的了?”
“她看起来很伤心,后来就哭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伤心,她告诉我,她非常想念父亲曼努埃尔先生……”
此时,我恍然彻悟,责怪自己没早点想到这一层。贝普诧异地望着我,问我为什么突然发笑。
“您知道她在哪儿了?”他问。
“我想,我知道了。”我低声念叨。
此刻,我似乎听见一声召唤从街对面传来,一个熟识的剪影闪现在利塞乌歌剧院的前厅。维达尔甚至连第一幕都无法看完。贝普急忙转身,朝主人应了一声。用不着他提醒我躲起来,我早已闪身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6

即便隔着相当一段距离,我也能准确地嗅出坏消息的味道。幽蓝夜色中的香烟余烬,依靠在黑黢黢的墙壁上的身影——有三个人守候在塔楼大门前,他们呼出的热气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升起。维克多•格兰德斯还有他手下的两个狩猎侍从马科斯与卡斯德洛,早就在我家门前组成了欢迎委员会。我马上想到,他们准是在萨里亚别墅的游泳池底发现了阿丽西娅•马拉斯卡的尸体,而我在黑名单上的排行肯定又升了几位。我收住脚步,匆忙闪进街巷的阴影中。观察了一会儿,我相信他们并没有发现我,虽然我们只隔着不足五十米。街灯昏黄的光晕下,格兰德斯的轮廓清晰可辨。缓缓地,我退入街角暗影,借着夜色的庇护,侧身拐入能找到的第一条小巷随后在里维拉区交错杂乱的巷道与拱廊间匆匆行进。
十分钟后,我来到了法兰西火车站大门前。售票处窗口紧闭,但我能看见玻璃与钢铁的穹顶下,几列火车正排在站台边等待出站。我看了列车时刻表,正像我担心的,次日清晨之前没有离站的列车。我不能冒险回家,更不愿遭遇格兰德斯和他的随从。有个念头告诫我,假如此刻造访警察总局,他们恐怕要留我多住几天了。就算有巴莱拉律师从中斡旋,我也不可能像上次那样从容脱身。
我决定找一家廉价旅馆过夜。皇家广场上,证券交易所大楼对面就有一家。传说,那家廉价旅馆里蜗居着一帮活死人,他们原先都是些投机商,后来由于品性贪婪,又不擅计算,生意最终一败涂地,只能悲戚地躲在这里耗去残生。选择这个可怖的洞穴,是因为连命运之神也不会跑到这儿敲了。我用安东尼奥•米兰达的假名填写入住登记,预付了房费。看门人看起来像只软体动物,栖居在身后活像外壳的小包厢里。那道窄缝还肩负着旅馆前台、放毛巾的壁橱及纪念品商店的职能。看门人将房门钥匙塞到我手里,又递给我一块勇士熙德牌香皂,它散发出一股消毒水味,似乎有人用过。看门人还告诉我,想找个妞儿的话,他可以通知一个绰号叫“独眼儿”的女仆来服侍我。她上门服务去了,过会儿就回来。
“她来过以后,你就棒得跟个新人儿似的。”他向我保证。
我以腰痛发作为由,谢绝了他的好意。道过晚安,我急忙登上楼梯。无论从格局还是大小来看,房间都像一尊石棺。瞥上一眼,我就知道得合衣躺在那张破床上,而不该钻进被单里,和里面不知为何的寄生物肌肤相亲。我从橱柜里翻出一块抽了线的毯子,盖在身上。既然必须闻点什么,我宁愿忍受樟脑球的味道。我关上灯,想象自己居住在一个银行里有十万法郎存款的人该住的奢华套间里。这一宿,我几乎没合眼。
 
破晓时于分,我离开旅馆,直奔火车站。我买了头等车厢的票,期待在火车上睡一觉,补偿一下在那个兽穴中难挨的一晚。离开车还有二二十分钟,我跑到公用电话间旁排起了队,把里卡多•萨尔瓦多的电话——他楼下邻居家的——报给了接线员小姐
“您好,埃米利奥先生?”
“是我,请讲。”
“我叫大卫•马丁,是里卡多•萨尔瓦多先生的朋友。他告诉我情况紧急时可以打这个电话。”
“噢,是这样……你能不能等一会儿,我去叫他。”
我望了一眼火车站的大钟。
“好的。我在这儿等。多谢了。”
三分钟后,我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里卡多•萨尔瓦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马丁?你还好吗?”
“我还好。”
“谢天谢地。我在报纸上看见关于罗雷斯的报道了,真替你担心。你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萨尔瓦多先生,我没时间多说了。我必须离开巴塞罗那。”
“你真的没事儿?”
“我肯定。你听我说:阿丽西娅•马拉斯卡已经死了。”
“马拉斯卡的寡妇?已经死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我听到萨尔瓦多在那头啜泣。竟然用如此轻率的方式向他通报噩耗,我真该死。
“你还在听吗?”
“我在……”
我给你打电话,是要通知你多加小心。伊琳娜•萨薇诺还活着,她正在跟踪我。还有另一个人跟她在一起,我猜是哈柯。”
“柯尔维拉?”
“我还不能肯定。但他大概知道我正在调查他的事,想叫那些跟我透露内情的人统统闭嘴。你的话有道理……”
“但是哈柯为什么这个时候回来呢?”萨尔瓦多问,“没道理啊。”
“我不知道。我必须走了。我只想提醒你多加小心。”
“不用替我担心。如果那个杂种敢来找我,我就等着他。我巳经等了他二十五年。”
此时,站长吹响了哨子,通知旅客们们火车马上出站。
“不要相信任何人,听见了吗?回城以后,我尽快给你打电话。”
“谢谢你打电话来,马丁。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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