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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游戏 7-9

7

火车驶出站台,我躲进包厢,瘫坐在椅子上,沉浸在暖气冒出的热气中,陷落在车厢轻柔的摇动里。丛林般的工厂与烟囱环绕着城市,赤褐的光晕如裹尸布一般覆盖着天穹。越过丛林,挣脱裏尸布,我将整个巴塞罗那抛在身后。沿途,废弃的仓库与车厢立在铁路两侧,荒芜的土地向远处延伸,汇入广袤无垠的旷野。山丘上点缀着几座房舍与瞭望台。农田、林场、河流、山岗散布于原野。雾蒙蒙的河岸上不时看见几架马车、几座小村落。小车站一晃而过,钟楼与农舍幻影般浮现在远方。
旅途中,我睡着了好几次。醒来时,车窗外的风光完全变了。火车正在穿越峡谷。生着巨石的陡峭山崖从湖泊与溪流边升起。铁道两旁的苍莽丛林向两翼伸展,攀上看似无边的山麓。片刻,山峦与凿入石块中的隧道交织而成的纷乱风景消失,眼前只剩下一座开阔的山谷,成群的野马踏雪飞奔,山间村落的几座石屋在远方若隐若现。比利牛斯山的峰峦在另一边升起,琥珀色的暮霭点燃了覆雪的山脊。前方,一片楼宇簇拥于山丘之上。
检票员侧身探入包厢,投来微笑。
“下一站,普奇塞达。”他朗声说道。
 
火车进站,站台上阵阵白雾升腾。我走下车厢,被裹在蒸汽中,呼吸中有股电流的味道。稍时,我听见站长摇响铃铛,列车又要出站。车厢鱼贯驶出小站,周边的景物仿佛都成了海市蜃楼,只有我呆立在站台上。雪花的纤细帘幕混着尘埃慢慢下落。西方的红日从华盖般的乌云下浮现,斜阳中的飞雪似乎化作灼灼燃烧的余烬。我走向站长办公室,在窗玻璃上轻敲几下。站长打开门,漠然地瞥了我一眼。
“您能给我指指路吗?我要找一个叫圣安东尼别墅的地方。”
站长挑起一边眉毛。
“疗养院?”
“我想没错。”
站长换上了思忖的神气,人们琢磨着怎样给外地人指路时,通常显露出这样的神情。接下来,他调动所有的表情与手势,给我做出如下解答:“你要穿过整个小镇,经过教堂广场,一直走到湖边。湖对岸有一条大道,两旁都是大房子。沿着走到头,你能瞧见里戈利萨林荫大道。就在那儿,在街角上有一座三层小楼,旁边围着一座大花园。那就是疗养院。”
“您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客房吗?”
“一路走过去,你肯定经过湖畔宾馆。告诉他们是塞巴斯叫你来的。”
“多谢了。”
“祝你好运。”
 
我走过小镇落雪的孤寂街道,举目四望,搜寻教堂钟楼的侧影。一路上,我和几位村民擦身而过,他们侧眼瞧我,朝我默默地点头致意。走到教堂广场,我见到一群小伙子正从马车上卸煤,便请他们指点通往湖边的路。几分钟后,我踏上一条湖滨大道。湖面已经结冰,闪着银光。几座带有尖塔、气派庄严的大屋临湖而立。点缀着长椅和树木的湖滨道犹如丝绦,环绕着宽阔的冰湖。几艘小游艇冻在冰面上。我绕着湖边走了一阵,驻足凝望冰封的湖面。这片冰原一直延伸到我脚下,冰层大约有十几厘米厚,有些地方像磨砂玻璃般闪着光,暗示着黑色激流正从冰壳下滑过。
湖畔宾馆伫立在水边,是一栋三层建筑,墙上涂着暗红漆。我预定了两个晚上的房间,提前交纳了房费。接待员告诉我,这段时间宾馆没什么客人,我可以随意挑选房间。
“一〇一房间窗外景致不错,可以欣赏湖上日出。”他建议道,“如果您喜欢朝北的客房,我们还有……”
“您推荐吧。”我打断了他的话,天光破晓的壮美景色此时对我没什么吸引力。”
“那住在一〇一吧。夏天那会儿,这个房间是新婚夫妇的首选。”
他把蜜月套房的钥匙交到我手上,还说了晚餐时间表。我告诉他也许晚点回来,还问了他圣安东尼别墅远不远。接待员想了想,他的表情和网才站长的神气一模一样,很快,他摇着头说不远,还浮现出亲切的微笑。
“离得很近,步行十分钟。只要你沿着这条路走到头,见了大道,再往前走两步,很快就看见了。绝不会错过。”
 
十分钟后,我站在一座大花园门口。一层枯叶埋在雪中,铺满阶前。圣安东尼疗养院就坐落在花园后面,仿佛一座阴暗的岗楼。玻璃上霞光闪耀,整栋建筑仿佛缠绕在赤金的光环里。我穿过花园,心跳得很厉害,即便天气寒冷,手心里还是出了不少汗。我登上通向大门的台阶。门厅里铺设了黑白相间的地砖,有如一方棋盘。大厅尽头有段楼梯。我看见一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子搀扶着一个浑身打战的老头。那老人似乎永远停滞在两级台阶之间,他的生命仿佛在那一瞬凝固了。
“下午好。”一个声音从右侧传来。
她的目光阴郁而冷峻,面庞尖削,脸上找不到一丝温情,似乎不太顺利的人生已让她除了坏消息别无期待。她大约五十岁上下,虽然穿的制和那位搀扶老人的护士一样,可举手投足间的权威与气势使她与众不同。
“您好。我在找一位女士,她叫克里斯蒂娜•萨格涅尔。我相信她就住在这儿……”
她直直盯着我。
“这位先生,没有什么人住在这儿。这里不是酒店,也不是膳宿公寓。”
“对不起。我跑了很远,特意来找这个人……”
“用不着道歉,”护士答道,“您可否回答我,您是她的家属还是好友?”
“我叫大卫•马丁。克里斯蒂娜•萨格涅尔真的在这儿吗?请您告诉我……”
护士的表情柔和了些,一丝朦胧的笑意浮现在脸上,她点了点头。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我叫特蕾萨,是今晚值班的护士长。麻烦您随我过来,马丁先生,我带您去办公室,见一下圣胡安医生。”
“萨格涅尔小姐怎么样了?我能见她吗?”
她脸上:又露出一丝浅浅的、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边请。”
 
房间呈长方形,四壁漆成蓝色,却一扇窗也没有。两盏也灯悬下米,投下金属色泽的光。仅有一张空荡荡的写字台和两把椅子。屋怛很冷,空气中你散着消毒水的气味。护上长介绍说这是一间办公室,然而我枯坐在椅子上:等待了十分钟,感到这儿更像一间牢房。房门紧闭,但我间或听到声响透过墙壁传来,似乎是孤独的幽禁者的叫喊。在我即将失去时间感的那一刻,房门打开了,一个身穿白色外套的男子走进来。他约摸三十五六岁,嘴角的笑意就像充溢于房间的空气一样寒冷。圣胡安医生,我猜一定是他。他绕过写字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把双手摆上桌而。开口前,他观察了我几秒钟,眼光中带着些许好奇。
“我知道您刚经历了长途旅行,肯定非常疲惫,但还是希望您解释一下佩德岁•维达尔先生为什么没自己来?”沉吟之后,他问道。
“他脱不开身。”
医生仍注视着我,等待着。他的目光冷冰冰的,看他的姿与手势,我明白他只是摆出聆听的模样,却并不关心我说了些什么。
“我能见她吗?”
“您谁也不能见,除非告诉我实情,还有您到这儿来的目的。”
我叹口气,点了点头。我一路颠簸,跑了一百五十公里,不是为了到这儿说谎的。
“我叫马丁,大卫•马丁。我是克里斯蒂娜•萨格涅尔的朋友。”
“我们这儿都叫她维达尔夫人。”
“你们怎么叫她,我管不着。我只想见她。马上。”
医生:叹了口气
“您就是那位作家?”
我不耐烦地站起来。
“这地方什么规矩?我为什么不能立刻见她?”
“请您坐下来。我恳请您坐下。”
医生指了指椅子,让我再次落座
“可否问一下,您最后一次见到她或者跟她谈话,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月前。”我答道,“怎么了?”
“那您知不知道,她离开您以后又和什么人见过面、谈过话?”
“这个……我不清楚。出了什么事?”
医生抬起右手,托在唇边,似乎在斟酌词句。
“马丁先生,我恐怕要告诉您一个坏消息。”
我感到肠胃扭结作痛。
“她出事了吗?”
医生端详着我,一句话也没说。第一次,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疑惑与顾虑。我也不知道。”他说。
 
我们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两侧排满了铁门。圣胡安医生走在前头,于握一串钥匙。我似乎听到铁门后传出阵阵狂笑和抽泣,其间夹着低声细语。走到尽头那个房间,医生打开门,却停在门边,而表情地看着我。
“十五分钟。”他说。
我迈步走入房间,随即听见医生在身后关了门。展现在眼前的,是间房顶很高、四壁雪白的病房,锃亮的瓷砖映出惨门的墙壁。房间另一头放着张床,白纱布包裘在金属床架上。床上空空荡荡。透过落地窗能瞧见屋外落雪的花圃和树木,还能依稀辨出冰湖的轮廓。我向里走了几步,才发现她就坐在那儿。
她面朝落地窗,坐在一把靠背椅上,身穿白色睡衣,头发向上拢起梳成发辫。我绕过靠背椅,注视着她。她两眼呆视前方,眼球一动不动。我在她身边跪下,她的眼睛却眨也不眨。我将手搭在她手背上,可她全身未曾颤动一下。此时,我才注意到她从手腕到手肘缠着绷带。几条皮带将她绑缚在椅子上。我抚摸着她的面颊,她腮边的一颗泪珠滴落在我指尖。
“克里斯蒂娜。”我低声唤道。
她眼神空空落落,并不看向任何地方,无视我的存在。我抄过一把椅子,面朝她坐下。
“我是大卫。”我嗫嚅道。
一刻钟内,我僵坐着沉默不语,只是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她眼神迷离地坐着,对我的呼唤全无回应。不知什么时候,我听见房门开了,有人拽起我的手臂,轻轻地将我拖向屋外。那是圣胡安医生。我没有反抗,任凭他将我带入走廊。医生转身锁好门,陪我走回冰冷的办公室。我瘫倒在椅子上,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您是不是希望独自待上几分钟?”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医生退出房间,带上了门。我望着右手,手掌颤抖不已,于是狠命捏起拳头。我几乎觉不出房间的寒冷,也听不见隔壁传来的凄厉叫嚷和低语。此时我只想大口喘气,想离开这个地方。

8

圣胡安医生是在宾馆的餐厅里找到我的。我凝神望着炉火,只有桌上那盘没碰过的晚餐陪在身边。餐厅里再没客人了,一个女人围着空荡荡的桌子忙碌,擦拭着壁炉架上的餐具。窗外,夜色已经降临,雪花依旧迟缓地纷飞飘落,仿佛是蓝色的玻璃粉未。医生走到桌边,微笑地看着我。
“我猜肯定能在这儿找到你,”他说,“异乡人最后都到这儿落脚。十年前我刚来这个小镇的时候,第一个晚上也是在这儿度过的。他们给你安排了哪个房间?”
“他们推荐了看得见湖面的套房,据说那是新婚夫妇的首选。”
“我可不信。所有的房间,他都这么说。”
一旦离开了疗养院,褪去了白大褂,圣胡安医生看起来更加放松,更加平易近人。
“你没穿制服,我都认不出来了。”我唐突地说。
“行医和参军差不多。穿什么行头,演什么角色嘛。”他答道,“你感觉怎么样?”
“我还好。前几天才最难熬。”
“嗯。傍晚我冋到办公室,发现你走了,当时还挺惦记你。”
“那时我觉得胸口很闷,想出去透透气。”
“我都明白,希望你不要让她的境况影响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这么说?”
“我需要你的帮助,或者说,克里斯蒂娜需要你。”
我艰难地咽口唾沫。
“你肯定以为我是个懦夫吧?”我说。
医生摇了摇头。
“她这样多长时间了?”
“有几周了。她刚到这儿就是这样,之后越发严重了。”
“她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医生耸了耸肩。
“这很难说。”
“她出了什么事?”
圣胡安医生叹了口气。
“四周前,几位当地居民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发现了她。她在小镇的公墓里,躺在父亲的墓碑前。醒来时,她体温很低,处于谵妄状态。那群人把她送到了疗养院,因为其中有位宪警认出了她。去年,因为她父亲的病,她在这儿住过几个月。镇上许多人都认识她。我们将她收留在医院里,观察了几天。当时她已经脱水了,并且可能好几天没睡觉。有几次,她恢复了神志。清醒的时候,她就说到你,说你现在遇到了巨大的危险。她还要求我发誓,不能将她住在疗养院的消息通知他人,就算她丈夫也不行,必须等她病情好转以后自己通知。”
“就算是这样,你也应该通知维达尔啊。”
“我本来打算这么做,但是……你肯定会觉得整件事非常荒诞。”
“什么?”
“我相信,她正在逃避某些人,而帮助她是我的责任。”
“她在逃避什么人?”
“我不能肯定。”他的表情暧昧不明。
“大大,有些情况你没告诉我,是不是?”
“我只是个医生。有些事我自己也弄不明白。”
“到底是什么?”
圣胡安医生紧张地笑了笑。
“克里斯蒂娜相信,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钻进了她的身体,想把她毀那是什么?”
“我只知道,她相信那个人或那个东西跟你有关,而且那计她充满恶惧。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除了你,别人都无法帮助她。也正是因此,我开始时想通知维达尔,后来却没有。我知道,你迟早会出现。”
他望着我,那古怪的眼神中混杂着同情与落寞。
“我也很喜欢她,马丁先生。那段时间,克里斯蒂娜为了照顾父亲,在这儿住过几个月……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我猜她从未向你提起我,也没有必要。那段时对她而言很艰难。她向我吐露了很多秘密,我也跟她倾诉了许多,那些事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过。其实,我还向她求过婚。你看,我们这儿,就算是大夫也有点神志不清。当然,她拒绝了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讲这些。”
“最终她会好起来的,是吗,大夫?她可以康复……”
圣胡安医生转过脸望着炉火,笑容里夹杂着一丝忧伤。
“希望如此。”他答道。
“我想把她带走。”
医生竖起两道眉峰。
“带她走?去哪儿?
“回家。”
“马丁先生,恕我直言。且不说你不是直系亲属,当然,你也不是病人的丈夫——这是最基本的法律要求,克里斯蒂娜现在的状态也不允许她和任何人去任何地方。”
“那么,你把她关在一栋大房子里,绑在椅子上,每天给她灌药汤这样就好吗?别告诉我,你又向她求了一次婚。”
医生久久地望着我。刚才的那番话肯定冒犯了他,但他并不在意。
“马丁先生,你能到这儿来,我很高兴。我相信,我们两个齐心协力,定能帮助克里斯蒂娜。只要有你在,她就能从内心的避难所走出来。因为最近两个星期只有一次,她清楚地念出了一个单词:你的名字。所以我相信,不管她遭遇了什么,那肯定和你有关。”
医生看着我,似乎期待着什么,好解答他内心的疑惑。
“我原以为她把我抛弃了。”我开口道,“我们本来打算放弃一切,远走他乡。那天早晨,我到火车站买了车票,还处理了件杂事。我在外面总共不到一个半小时。可等我回到家,克里斯蒂娜已经离开了。”
“那她出走之前有过什么变故吗?你们争吵过吗?”
我咬着嘴唇。
“我觉得,那不能说是争吵。”
“那你觉得该怎么说?”
“我撞见她在翻我的手稿,那些稿件和我的工作有关。她一定认为我对她缺乏信任,觉得受到了冒犯。”
“那些手稿很重要吗?”
“也不算。就是一份手写的提纲或说一份草稿。”
“我能否问一问,这是份什么样的手稿?”
我稍作迟疑。
“一篇寓言。”
“写给孩子看的?”
“我想,全家老少都可以读。”
“明白了。”
“不,我觉得你还没明白。我们并没发生过什么争吵。克里斯蒂娜只是有点不高兴,因为那份手稿我一眼也没让她看。此外就没什么了。我准备出门买票时,她情绪很好,正在收拾行李。问题的关键不在那份手稿。”
出于礼貌,医生微微点头,但似乎并不相信。
“会不会是有人趁你出门,登门探望过她?”
“除了我,没人知道她在那儿。”
“那么,你能不能想到是什么让她在你回家前离开那儿呢?”
“想不出来。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提几个问题,马丁先生。我想弄清楚,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和她出现在普奇塞达,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是否说过,到底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侵入了她的身体?”
“那只是个说法,马丁先生。没有什么侵入克里斯蒂娜体内。她的情况和遭受过创伤体验的病人不一样。精神受创的病人常感到死去的亲属或想象中的人物出现在身边,严重时甚至会整日沉溺于头脑中的幻象,封闭了通向外界的门户,以获取精神庇护。这是一种情感上的应激状态,是患者面对无法接受的心绪与情感时保护自我的方式。但你用不着为这些操心。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有位对她至关重要的人陪在她身边,那就是你——这能帮我们的大忙。去年,克里斯蒂娜说了不少你们的事,我知道她爱你,马丁先生。她对你的爱异常炽烈,胜过她对任何人的感情。当然啦,她永远也不会爱上我。正因如此,我要向你求助。请不要让恐惧或怨恨蒙蔽你的眼睛。你一定要帮我,因为我们的意愿完全一致,都期盼着克里斯蒂娜最终能离开这儿。”
我羞愧难当,只得频频点头。
“原谅我,如果刚才……”
医生抬起手来,示意我无需再说。随后,他站起身,披上大衣,向我伸出手。我们握手道别。
“明天早晨,我在医院等你。”他说。
“谢谢你,大夫。”
“不,应该是我感谢你。你能到这儿来真是太好了。”
 
次日清晨,我走出宾馆,此时,旭日正从冰冻的湖面升起。孩子成群结队地在湖边玩耍,向冻在湖心的小船扔石子。雪已经停了。举目眺望,白皑皑的群山矗立在远方,恣意舒卷的流云滑过天际,仿佛蒸汽堆砌出来的奇伟城市。我早早地赶到圣安东尼疗养院,此刻还不到上午九点。圣胡安医生在花园里等我,克里斯蒂娜就坐在他身旁。阳光下,医生握住克里斯蒂娜的手,试着跟她交谈,但她的眼光几乎从未落到他身上。见我穿过花园,医生招呼我过去。他在克里斯蒂娜面前放了一把椅子。我坐下来,仔细端详她,她的眼光虽然驻留在我身上,却似乎看不到我。
“克里斯蒂娜,看看谁来了?”医生说道。
我握起克里斯蒂娜的手,把身体凑得更近。
“跟她说说话吧。”医生吩咐道。
我点了点头。望着她失神的眼睛,我头脑中一片空白,找不到只言片语。医生起身离去,留我们单独相处。我见他走进了疗养院大楼,临进门前还不忘提醒一位护士留神我们两个的举动。纵然有护士小姐在,我也顾不上许多了。我将坐椅搬到克里斯蒂娜近前,伸手拨开她额前的几缕乱发。她痴痴地笑。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问她。
我能在她眼中看见自的影子,却不知道她能否看到我,能否听见我的声音。
“大夫告诉我,你很快就能康复,然后我们就回家,或者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决定搬出塔楼,咱们一起出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你一直希望的那样。我们会居住在远方的一座小城里,那里没人认识我们,没人在乎我们是谁,也没人知道我们从哪里来。”
她戴了一副厚厚的羊毛手套,手臂上的绷带都藏在下面。她似乎瘦了不少,皮肤上隐隐显出骨骼的线条。她嘴唇干裂,双眼寂灭无光,没有一丝生气。我只能朝她微笑,抚模着她的脸庞和额角,向她絮絮叨叨地述说着,我是多么想念她,曾经跑到许多地方寻找她的踪迹。就这样,两个小时过去了。最后,医生在护士小姐的陪同下回来,将她带入室内。我久久地坐在花园里,不知该往何处去。此时,圣胡安医生又出现在门口。他踱过来,坐在我身边。
“她一个字也没说。”我念叨着,“她没意识到我就在面前。”
“你错了,我的朋友,”他答道,“这是个缓慢而持久的过程,但我能肯定你在她身边,必定对她有所帮助,而且帮助很大。”
我明白,这无非是宽慰人心的善意谎言,但依然轻轻点点头。
“明天早晨我们再试试。”他说。
此时还不到正午十二点。
“从现在到明天早晨,我该做什么?”我问道。
“你不是个作家吗?那就写作吧。为她写点什么。”

 

9

我绕过冰湖,径直回到宾馆。前台接待员描述了怎样找到镇上唯一的书店。我可以从那儿买到稿纸和一支自来水笔。那些文具自上古时代起就摆在橱窗里,但至今无人购买。配齐了装备,我便将自己锁在宾馆房间里。屋里的书桌被我移至窗边,我又点了一壶咖啡。我注视着冰封的湖水与远处的山峰,几乎看了一个小时,才提笔写下第一个字。我想起了克里斯蒂娜赠予的那张老照片:一个小女孩走在探入海中的木码头上,这幅神异的景象似乎从她的记忆中抹去了。我想象着自己跟在她身后,也登上了那段码头。词语慢慢从笔端流淌出来,一部短篇小说的框架开始成型。我要写出一篇克里斯蒂娜永远不可能忆起的故事:一个小女孩牵着陌生人的手,走上一片波光粼粼的海面。我要为那段不存在的记忆写一篇小说,用我的笔追忆那段被偷走的生命。意象与灵光从字里行间浮现,将我带回颓坏古旧、幻影重重的巴塞罗那,那座老城成就了我和克里斯蒂娜两人。我一直写到日暮时分,壶里一滴咖啡也没有了,窗外幽蓝的月色点燃了冰冻的湖泊。我放下笔,将稿纸丢在桌上。前台接待员敲门问我是否要下楼就餐时,我没听到他的声音,此刻我已沉沉睡去。我第一次梦见并由衷相信,文字确实可以用于疗救,连我自己的文字也不例外。
四天过去了,我始终遵循着同样的作息。我总是在破晓时起床走到阳台上,看着初升的太阳染红脚下的冰湖。早晨八点半左右,我赶到疗养院。通常会看到圣胡安医生坐在门前台阶上,望着花园,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你从来不睡觉吗,大夫?”我问他。
“只是比你睡得少。”他答道。
差不多九点,医生将我带到克里斯蒂娜的房间,打开房门,让我们待在一起。我总是见她面朝窗口,坐在同一把靠背椅上。然后,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跟前握住她的手。她几乎察觉不到我的存在。但我依然开始朗读前一晚为她写下的小说。每一天,我都从头读起。有几次,我中断了阅读,抬眼望着她,惊讶地在她的唇角发现丝微笑。整整一天,我都陪在她身旁,直至傍晚医生让我离去。随后,我走上大雪纷飞的空旷街道,折回宾馆,简单吃过晚餐,回到楼上的房间里继续写作,直到疲倦将我压倒那些日子空寂而无可名状。
第五天,正如前几个早晨那样,我踏进克里斯蒂娜的房间,却发现靠背椅上空空的,而往常她会安静地坐在那儿等我。我焦急地四下张望,发现她缩成一团,坐在角落里的地板上,双臂抱住膝盖,满脸是泪。见了我,她就露出笑脸,我明白她认出我来了。我跪在她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她的呼吸拂过我的面颊,光芒又重新回到她眼中。我不记得这一生还有什么时刻,能比这悲戚的一瞬更加幸福。
“你到哪儿去了?”她埋怨道。
当天下午,圣胡安医生特许我带她出门散步一个钟头。我们一直走到岸边,坐在湖畔长椅上。她说起她近来做的梦:有个小女孩生活在一座阴郁黑暗、像迷宫般的城市里。那儿的街道和房舍都是有生命的,会捕食居住者的灵魂。仿佛几天来我为她朗读的故事,小女孩想逃离那座城市,于是跑向一座铺展在无垠海面上的码头。她走在小码头上,一位姓名不详、面孔模糊的陌生人牵着她的手。那个人救了她的命,此刻陪在她身边,与她走向海上那段木板的尽头。有人在等着她,那个人的样貌她永远也看不清,因为正如我为她朗诵的故事,她的梦尚未完结。
 
克里斯蒂娜恍惚记起了圣安东尼别墅和圣胡安医生。她红着脸告诉我,她想起一周前圣胡安曾向她求婚。时间和空间,在她脑中混淆一处。有时,她认为她父亲还在这儿住院,就待在某间病房里,而她正是来探望的,片刻后,她又冥思苦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普奇塞达。可有时,她又全然不在乎这个问题。她只记得我出门买火车票了。偶尔,她会提及失踪那天早上的事,仿佛那就发生在昨天。有几次,她把我当成了维达尔,哭着恳请我原谅她。还有几回,恐惧遮蔽了她的脸庞,她浑身颤抖。
“他来了!”她叫嚷道,“我得马上离开,趁他还没看见你。”
随后,她又长久地陷入沉默,对我不理不睬,忘记了周遭的世界,仿佛某种力量已将她掳走,带到遥不可及之处。
几天后,我相信克里斯蒂娜已然丧失神志,不由得万念俱灰。我满心的希望现今都已涂上凄苦之色。每天晚上,我都要回到宾馆中那间牢房。过去,我心中有道黑暗与仇恨的深渊,我曾天真地认为它已愈合,此刻又似乎重新裂开了。我近来的种种变化,圣胡安医生都看在眼里。他以诊治病人的耐心劝导我,说早就提醒过我,她的病情可能发展到这一步。
“你千万不要失去希望,我的朋友。”他说,“我们已经取得了重大进展要有信心。”
我温顺地点了点头,第二天依旧返回疗养院,带着克里斯蒂娜到湖边散步,听她讲述梦中残留的记忆。那个梦境,她为我描述了不下几十次,但她每天都觉得是新的。每天,她都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没回来接她,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每天,她都从囚禁她的隐形的牢笼中凝望我,要我紧紧地拥抱她。每天,我和她挥手告别时,她都问我是否爱她,而我总是以同样一句话作答。
“我永远爱你,”我说,“永远。”
 
一天深夜,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当时是凌晨三点。我磕磕绊绊走到门口,恍惚间看见疗养院的一位护上站在门外。
“圣胡安大夫要我来找您。”
“出什么事了?”
十分钟后,我走进了疗养院的铁门。在花园里就能听见阵阵叫嚷。克里斯蒂娜把房门从里面反锁了。圣胡安医生一脸倦容,仿佛一个星期都没休息过。他和两位护工正要把房门强行撞开。能听见克里斯蒂娜在里面尖叫、拍打墙壁、摔打家具,似乎她正在破坏眼前的一切。
“谁跟她在一起?还有什么人?”我问,感到一股寒意渗透全身。
“没有人。”医生答道。
“可她正在跟什么人说话……”我争辩说。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看守急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抄着一根大铁棍。
“我就找到了这玩意儿。”他气喘吁吁地说,
医生点了点头。看守将铁棍插进锁眼边的门缝,开始用力撬门。
“她怎么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呢?”我问道。
“我不知道……”
我第一次在医生脸上看到忧惧。他躲躲闪闪,不敢与我对视。看守扳动铁棍、撬开门缝的那一刻,门里霎时沉寂下来。
“克里斯蒂娜?”医生喊道。
没人应答。铁门终于砰的一声向内弹开。我跟在医生身后进去。屋里漆黑一片。窗户敞开,寒风灌进来。几张桌椅和病人用的靠背椅都被撞倒在地。墙上涂抹着不规则的线条,乍看去好似黑色墨水,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血痕。房间里没有克里斯蒂娜的踪迹。
几位男护工冲上阳台,在花园里搜寻雪地上的脚印。医生左顾右盼,呼唤着她的名字。就在此时,我们听到浴室中传来一阵笑声。我跑过去推门而入。遍地都是玻璃碴。克里斯蒂娜坐在地板上,倚靠着金属浴缸,像个摔碎的人偶。她的手脚都在流血,浑身上下净是伤口,有许多玻璃碴刺进了肉里。她肯定是挥拳打碎了镜子,因为镜面上殷红的鲜血依然沿着裂痕向下流淌。我用手臂环着她,竭力捕捉着她的目光。可她还在笑。
“我没让他进来。”她喃喃道。
“谁?”
“他想让我忘了,但是我没让他进来。”她重复着同一句话。
医生在我身边跪下,检查克里斯蒂娜周身的伤口。
“请你让开。”他低声说道,将我拨开,“现在不要这样。”
一位护工跑去扛担架。我帮着他将克里斯蒂娜抬上去。人们将她送往急诊室的路上,我始终握着她的手。圣胡安医生给她注射了一针镇定剂,她很快失去意识。我呆立在她身边,望着她的眼睛,直到那双眸子变成一对空空的镜子。一位护土抻了抻我的衣袖,轻柔地将我领出诊室。昏暗的走廊里有一股消毒剂的味道。我双手上、衣服上沾着斑斑血迹,一时站立不稳,斜靠在墙上,紧接着身子下滑,跌坐在地。
克里斯蒂娜在次日醒来。病房紧锁,几根皮带将她绑在床上。这儿没有窗户,一只悬在屋顶上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再无其他光源。整整一夜,我都蜷在角落一把椅子上注视着她,最后甚至失去了时间感。此刻,她蓦地睁开双眼。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口肯定剧烈疼痛,她的脸验痛苦得扭作一团。
“大卫?”她唤了一声。
“我在这儿。”我应道。
我走到床边弯下身,让她看清我的脸和我孱弱的微笑。这笑容,我为她排演过很多次了。
“我不能动。”
“你身上系着皮带呢。都是为你好。等一会儿医生来了,就给你解开。”
“你帮我解开。”
“不行。必须等医生来……”
“你快帮帮我。”她祈求道。
“克里斯蒂娜,最好别……”
“求你了。”
她眼神中充溢着痛楚与恐惧,然而还能读到一丝明晰与镇定,这是在疗养院的几天里我未曾见过的。这一刻,她又是克里斯蒂娜了。我解开了绑在她手臂上和腰间的两根皮带,抚摸着她的脸庞。她瑟瑟发抖。
“你冷吗?
她摇了摇头。
“大卫,你看着我。”
我坐在床沿上,直视她的目光。
“你必须把它毁了。”她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你必须把它毁了。”
“把什么毁了?
“那本书。”
“克里斯蒂娜,最好通知大夫…….”
“别。你听我说。”
她用力擒住我的双手。
“那天早晨,你出门买票去了,你还记得吗?我又进了你的书房,打开了那只行李箱。”
我叹了口气。
“我找到了那部手稿,就开始阅读。”
“那不过是一篇寓言,克里斯蒂娜……”
“别跟我撒谎。我读过了,大卫。至少我明白必须把它毁了。”
“你用不着操心了。我跟你说过。我准备放弃那部手稿。”
“但它不会放过你。我本想把它烧了……”
我猛然松开她的双手。我想起曾在书房地板上发现几根烧过的火柴,一股冰冷的愤怒便涌上心头。然而,我不得不压住怒火。
“你想把它烧了?”
“但是我办不到。”她嗫嚅着,“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家里没别人了,克里斯蒂娜。怎么会有人呢?”
“我刚划着了一根火柴,想把书稿点燃,就察觉有人站在背后。紧接着,我脖子上挨了一下,跌倒了。”
“是谁打了你?”
“当时房子里很暗,日光好像一下子消失了,照不进来。我转过身眼前黑洞洞的一片,我只看见了他那双眼睛——活像一对狼眼。”
“克里斯蒂娜……”
“他把书稿从我手中夺走,装进箱子里。”
“克里斯蒂娜,你的状态不太好。我去叫大夫吧……”
“你为什么不肯听我说话?”
我朝她微笑,亲吻了她的额头。
“我当然在听。但房子里不可能有别人……”
她闭上眼,将头歪向一边,低声呻吟,仿佛我的话像匕首一般刺痛了她的五脏六腑。
“我去通知大夫……”
我弯下身,又一次亲吻她,随后走向门口。我感到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我的后背上。
“懦夫。”她低声道。
我和圣胡安医生一道返回病室,此时克里斯蒂娜解开了最后一道皮带,蹒跚地穿过房间,朝门口走来,白色地砖上留下了一道道带血的脚印。我们将她架到床上,把她按倒。克里斯蒂娜愤怒地号叫、厮打。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周身的血都冻住了。吵闹声惊动了护理站的员工。一位护工沖进屋里帮着将她制伏,医生再次用皮带捆住她。她动弹不得。医生转身严肃地看着我。
“我再给她打一针镇定剂。你在这儿好好看着,别再帮她松绑。”
我想陪着她待一会儿,但无法叫她平静下来。克里斯蒂娜不停地扭动身体想挣脱。我捧住她的脸,试图俘获她的眼光。
“克里斯蒂娜,别这样……”
她朝我脸上啐了一口。
“你滚开!”
医生很快返回,一名护士跟在身后,捧着一副金属盘,其上摆着注射器、几贴外敷药、一只装有黄色溶液的玻璃瓶。
“请出去。”医生命令道。
我退到门口。护士将克里斯蒂娜按倒,医生在她的胳膊上注射镇定剂。克里斯蒂娜撕心裂肺地叫喊。我捂住耳朵,退到走廊上。
懦夫,我在心里咒骂自己,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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