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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游戏 1-3

1

我们来到书店时,天色已经昏暗。一道金色余晖击碎了森贝雷父子书店门前的幽监暮色。有一百多人手举着蜡烛聚集在门口。有人默默啜泣,有人相互观望,不知该说些什么。我认出了几张面孔。都是森贝雷的好友和书店的常客,或是平日接受过老店长的赠书,或是在他的指导下才开始文学阅读,最终成了嗜书如命的人。随着噩耗在街区中流传,陆续有书痴和好友闻讯赶来,他们都不敢相信森贝雷先生已经过世了。
书店里灯光通明,我朝橱窗里望去,古斯塔佛•巴塞罗正用力拥抱着一位年轻男子。我看不清那男人的脸,只见他站不稳,几乎摔倒。伊莎贝拉攥紧我的手,领我进了书店,我才恍然发现那就是森贝雷的儿子。瞥见我进来,巴塞罗抬起目光,露出凄苦的微笑。书店老板的儿子扶着他的手臂抽泣。我没有勇气凑过去安慰小森贝雷,还是伊莎贝拉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抚着他的背。小森贝雷木然地转身,我看到了那张写满哀愁的脸。伊莎贝拉将他引到一把椅子前,搀着他坐下。书店老板的儿子瘫倒在椅子上有如断了线的木偶。伊莎贝拉在一旁跪下,紧紧抱住他。这一刻,我不禁为她骄傲:伊莎贝拉看起来绝不像青涩的小姑娘,俨然是一位成熟的女子了,她比在场的人更坚强、更睿智。
巴塞罗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我感到他的手在颤抖,便紧紧握住。
“两个小时前去世的,”他嗓音沙哑地说,“当时书店里就他一个人,等他儿子回来……据说那会儿他在跟一个人争吵……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医生说他心脏病发作了。”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在哪儿?”
巴塞罗转头望了望通向里间的门。我移步朝里走去。进门前,我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拳头。走进去,我便瞧见了他。
他平躺在一张桌子上,双手交叠着搭在腹部。他依旧睁着双眼,面色苍白如纸,五官似乎深陷下去,仿佛是纸板塑成的。我想大口呼吸,好像有股巨大的力量在撕扯我的肠胃。我倚靠在桌边深深地喘息。须臾,我俯身将他的双眼合拢,抚摸着他冰冷的面颊,而后抬起头环顾四周,端详着他亲手建造的书籍与梦想的世界。我情愿相信森贝雷还在那儿,依旧站立在他的藏书中间、他的好友身旁。窸窣的脚步从背后传来,我茫然转身。巴塞罗领着两个面容阴郁、身着黑衣的男人走进来。看那身装束就知道他们的职业。
“这两位先生是殡仪馆来的。”巴塞罗说道。
两位来客向我点头致意,举手投足间流露出职业式的凝重。他们走到近前,开始察看遗体。其中一个身材高瘦,他简单地看了看,便和同作低声交谈几句。后者接连点头,旋即在小记事本上写了几笔。
“葬礼初步定在明天下午,在东区的新村墓园举行。”巴塞罗说道,“我想筹备相关事宜。还是交给我负责吧。你也看见了,森贝雷的儿子完全垮了。考虑到各方面的情况,尽快办理……”
“多谢你了,巴塞罗先生。”
书商朝老朋友望了一眼,凄然一笑,眼眶里闪动着泪光。
“老头子抛下我们走了,现在该做些什么呢?”他喃喃低语道。
“我也不知道……”
一位殡仪馆的职员谨慎地轻咳一声,表示有话要讲。
“如果两位觉得没问题,我和同事现就去订棺材,然后……”
“请做你们该做的事儿。”我插话道。
“关于最后的仪式,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我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死者是信徒吗?”
“森贝雷先生信仰书籍。”我说。
“明白了。”他应声道,随即背过身。
我看了巴塞罗一眼。他耸了耸肩,表示也不大清楚。
“那我去问问他儿子吧。”我补充道。
我回到书店前头,伊莎贝拉投来了探询的目光。她从小森贝雷身旁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我俯在她耳边,将刚才的疑问低声说给她听。
“森贝雷先生和教区神甫是好朋友。那位神甫就住在附近的圣安娜教堂。有传闻说,主教辖区的头面人物多年来一直想把他撤掉,因为他不服管。但是他年纪太大了,上头的人更愿意等着他慢慢死掉。其实是这个人脾气太倔,他们对付不了。”
“我们就需要这样的人。”我说
“我会跟他谈的。”伊莎贝拉说。
我指了指森贝雷的儿子。“他怎么样了?”
伊莎贝拉却抬眼望着我。
“你怎么样了?”
“我还好。”我撒了个谎,“今天晚上,谁留下来陪他呢?”
“我留下。”她回答得亳不迟疑。
我点了点头,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回到后面的房间。巴塞罗坐在老朋友身旁。两位殡仪馆的职员正在量尺寸,不时商讨着下葬穿的西装与皮鞋的尺码。巴塞罗倒了两杯白兰地,将一杯递到我手里。我在他身旁为我们的老朋友森贝擂的健康干杯——他教会了我们如何阅读、如何生活。”他说。
我们在沉默中碰杯,各自饮了一口,随后枯坐在房间里,看着殡仪馆的职员匆匆离开。过了一段时间,那两个人扛着棺材回来了,还带来了森贝雷下葬时穿的衣服。
“如果二位认为妥当,这边的事儿就交给我们操持吧。”领头的那个人建议道。我点头默许。回铺面前,我拿起那册老旧的《远大前程》。这本书我一直没有取回去。此时,我将它放在森贝雷先生的手中。
“旅途上:看吧。”我轻声说。
十五分钟后,殡仪馆的员工将棺材抬出来,架到书店中央早已布置好的大桌子上。人们围拢在街边,静静等候。我拉开门。一个接着一个,森贝雷父子书店的书友们顺次走进室内,和老朋友见上最后一面。好些人失声痛哭。伊莎贝拉只好拉起小森贝雷的手,将他带到楼上的公寓里,长久以来,父子二人就在那里相依为命。巴塞罗和我依旧站在门边,人们向森贝雷老人话别的时候,我们得守护在逝者身旁。一些亲近的朋友也留下来了。人们守了一夜。巴塞罗待到凌晨五点才离开,而我一直在。拂晓过后,伊莎贝拉从楼上走下来。她见我还坐在那儿,便命令我回家,哪怕只是回去换身衣服,洗漱一下。
我兀自微笑着,望着森贝雷老爹,无法相信从今以后跨进书店的门槛,再也见不到他立在柜台后的身影了。我又恍惚记起第一次拜访这儿的光景,那时我还是个小小孩,而书店老板看起来高大、强壮、坚不可摧,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
“回家吧,求你了。”伊莎贝拉低声央求。
“凭什么?”
“求你了……”
她陪我走到街上,拥抱了我。
“我知道你们的感情有多深,也知道他的死对你意味什么。”她望着我低声说。
他对我有多重要,恐怕没人能明白,没人,我想。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轻吻了她的脸颊,我转身离去,漫无方向地在街道上游荡。我穿过一条条街,发觉这座城市从未像今天这般空寂。我相信,假如我就这样永不停歇地走下去,便不会注意到我熟悉的那个世界已然烟消云散了。

 

2

人群汇集在墓园门口,等待灵车到来。没人敢窃窃私语,能听见远方海浪的呢喃细语,以及货车驶入厂区激起的阵阵回响—一工业区就在墓园背后。天气寒冷,雪花在风中飞舞。下午三点刚过,一架由几匹黑马牵引的灵车缓缓驶上两侧排满柏树与老商号的伊卡里亚大街。森贝雷的儿子和伊莎贝拉坐在上面。巴塞罗那书商协会的六位同仁—一其中包括巴塞罗先生——将棺木扛在肩上,慢慢步入陵园,人们跟随在身后。一列沉默的游行队伍走过一条条甬道、一座座墓阙。陵园上空浮荡着低沉的云霭,有如薄薄的水银。我听到有人谈论书店老板的儿子,说他一夜之间老了十五岁。提到他时,人们将他称作森贝雷先生,因为现在他成了书店老板,已是四代子承父业。圣安娜街上那家迷人的商号从来没改过名字,也永远有一位森贝雷先生在经营。伊莎贝拉搀扶着他的手臂。倘若她不在身边,小森贝雷也许会像剪断了吊线的人偶,瞬间瘫倒下去。
圣安娜堂的教区神甫是位长者,岁数与逝者相仿,他正在墓碑旁静候。墓碑是块极为朴素、全无装饰的大理石,并不惹人注目。六位书商将棺木放在墓穴边缘。巴塞罗从人群中瞥见了我,朝我点头致意。也不知是出于怯懦还是敬畏,我更愿意躲在人背后。向旁边望去,大约三十米开外依稀可以看见我父亲的墓冢。等到人们在棺椁周围散开,神甫抬起目光,眉宇旧露岀淡淡的笑意。
“森贝雷先生和我差不多是四十年的老朋友了,但是多年来,我们仅有一次谈到了上帝与生命中的诸多奇迹。这件事几乎没人知道。他妻子狄安娜下葬以后,森贝雷就再也没踏进过教堂。今天,我们陪伴他来到妻子身边,此后他们就会肩并肩地永生永世长眠于此。或许是因为上述那个缘故,人们常常把森贝雷先生看成一个无神论者。其实,他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笃信自己的朋友,坚信世间万象的真理,但不愿将真理附着于某个名称或某副面孔,他说那些事是我们神职人员的工作。森贝雷先生相信,每个人都是某一项伟大事业的组成部分。离弃这个世界之后,我们的记忆与渴望并没有随之消散,接替我们的人同时也继承了这些。森贝雷说,他不知道究竟是我们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在懵懂之中创造了我们。他相信,如果真有上帝或是存在某种创世的力量,那一定栖居在人类的一言一行中。我们总是做出种种尝试,表明自己并不仅仅是黏土捏制的人偶,而上帝正是通过人类的各种尝试来展现自身的。森贝雷先生笃信,或多或少地,上帝必然栖身于书籍之中。他为此付出了一生的精力,与他人分享与捍卫书籍,令那些珍贵的篇章完好无损,仿佛这样我们的记忆与渴望就永远不会失落。他说,只要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阅读与感受书籍,上帝与生命之真义的微末片断便能永世流转。在他的感召下,我对此也深信不疑。我知道,这位亲爱的朋友不喜欢我们念着祷告词、唱着赞美诗和他告别。倘若他知道众多朋友今日齐聚在这里为他送别,而且永远不会将他忘记,那他就心满意足了。我亳不怀疑,至高无上的主正在天上迎候他的到来,准备让我们的朋友安坐在身旁,即使森贝雷老爹并没抱什么企盼。我知道,今天到场的人必将永远缅怀他。承蒙他的点拨,许多人终于领悟了书籍的秘密,并将把他铭记于心;有些人或许今天还不知道森贝雷的名字,但终有一日将迈进那家小书店,从那一刻起,森贝雷也将活在他们心里。森贝雷总说,来到他的小书店,故事才刚刚起了个头。森贝雷,亲爱的朋友,愿你安息。愿上帝赐予我们无限机遇,荣耀你留下的记忆。吾辈何幸,曾与你相识相知,为此当常怀感激。”
神甫献完葬词,向后退了几步,为棺木祝祷,继而垂下目光。一阵漫长的阒寂。殡仪馆的领头人做了个手势,几位掘墓人走上前,用吊绳将棺材缓缓放入墓坑。我一直记得棺木触碰坑底的闷晌与人群低沉的呜咽。我直记得自己站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眼睁睁看着掘墓人将一方大理石板盖在墓穴上,上面仅仅凿刻着一个名字:“森贝雷”。他的妻子狄安娜已在这儿长眠了二十六年。
参加葬礼的人缓缓退向门口。行至大门前,他们却又收住脚步,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不知该到哪里去,似乎不愿就此离开,将可怜的森贝雷先生独自留在这里。巴塞罗和伊莎贝拉挟着书店老板的儿子往外走。人群悉数散去,我还留在原地。唯有此时,我才敢靠近森贝雷的墓。
走到近前,我跪在地上,抚摸着大理石。
“咱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我低声嗫嚅。
此时,我听到一阵脚步声。不用回头,我便猜到是他来了。我站起来,慢慢转身。佩德罗•维达尔向我伸出手,脸上挂着我见过的最忧伤的笑容。
“你不跟我握手吗?”他问道。
我并没有伸出手,他兀自点了点头,将手撤回去。
“你来这儿做什么?”我恶声恶气地问。
“森贝雷也是我的朋友。”维达尔答道。
“明白了。你是一个人来的?”
维达尔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她在哪儿?”我问道。
“谁?”
我不棼露出了痛苦的笑容。见到我们两人相对而立,巴塞罗慢慢踱过来,脸上带着惊讶。
“为了收买她,你又许诺了她什么?”
维达尔的目光变得冷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卫。”
我迈步向前,近得脸上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
“她在哪儿?”我又固执地追问。
“我不知道。”维达尔说。
“那是当然。”说话的时候,我转眼望着别处。
我绕过他,想走向墓园大门,维达尔却拽住我的胳膊,不肯放我离开。
“大卫,你等等……”
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我就倏地转过身,使尽浑身力气给了他一拳,正砸在他脸上,他仰头向后栽倒。我瞥见手背上有血,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正朝这边奔来。紧接着,一双臂膀将我擒住,从维达尔身旁拉开。
“马丁,看在上帝的分上……”巴塞罗喝道。
他挨着维达尔跪下。维达尔喘着粗气,嘴觜里满是鲜血。巴塞罗托起他的头,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参加葬礼的人士听见争吵声,纷纷驻足观望。我飞快地分开人群,从大门闪身而去,没有勇气承受他们的目光。

 

3

好几天时间,我都未曾出门,每天只睡几个小时,绝少进食。每天晚间,我都枯坐在凉台上,面朝炉火谛听寂静,等待着大门外响起脚步声。我相信克里斯蒂娜快回来了。一旦得知森贝雷先生去世的消息,她会马上回到我身边,哪怕仅仅是出于同情。此时此刻,这样的结局就让我心满意足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终于明白,克里斯蒂娜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度登上书房,把主人的手稿从行李箱中取出来,开始重新阅读,细心琢磨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段落。这让我恶心作呕,又激起阴暗的满足感。初次见到那十万法郎,我竞然被这笔巨款震住了,回想那一刻,我就忍不住自嘲,这样就把自己出卖给那个狗娘养的,未免开价太低了。虚荣掩盖了心中的苦楚,伤痛闭阖了良知的大门。我重读了前辈迭戈•马拉斯卡的《永恒之光》,随后将它甩入壁炉的火焰中——纯粹的狂妄之举。在他失败的地方,我却获得了成功;在他迷失之处,我却找到了迷宫的出口。
第七天,我重新投入工作。午夜,我坐在书桌前。一页洁净的稿纸立在安德伍德打字杋的辊筒中,而玻璃窗外伫立着漆黑一片的老城。语句和意象从指尖生长出来,仿佛它们早已潜藏在我灵魂的牢狱中,愤怒而焦躁地等待。篇章涌流而出,没有意识,没有节制,似乎全生自一股急于麻醉感官、蛊惑思想的欲念。我不再考虑赞助人的想法,将他的报酬和要求全然抛诸脑后。一生中,这是我第一次不为他人、只为自己而写。我写作是为了焚毁这个世界,继而与它一道化为灰烬。每天晚上我都通宵工作,直到精疲力竭地瘫倒。我猛力敲击打字机的按键,最后指尖流血,高烧让眼前蒙上一片云翳。
一月份的一个清晨,我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此时我已完全丧失时间观念。我平躺在床上,迷离地凝望着克里斯蒂娜留下的那张老照片:一个小姑娘牵着陌生人的手,走在向着暮色初露的海面延伸的小码头上。这幅画面,是我唯一残存于记忆中的美妙图景,又仿佛是解开所有谜局的钥匙。敲门声持续了几分钟,起初我全不在意,可一听见她的声音,就知道她不会放弃。
“该死,能不能把门打开?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甭以为我会离开。要么你给我开门,要么我自己把门踹开!”
我拉开大门,伊莎贝拉不由得退后几步,惊恐地望着我。
“是我啊,伊莎贝拉。”
愣了一会儿,她将我推到一旁,径直冲向凉台,把窗子一扇扇推开。随后她走进浴室,开始往浴缸中注水。她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往浴室里拖。等我坐在浴缸边上,她盯着我的眼睛,用手指掰开我的眼皮,又摇了摇头一句话没说,她就开始脱我的衬衣。
“伊莎贝拉,我可没这个兴致。”
“这几道伤口是怎么回事?你都对自己做了些什么啊?”
“就是几条划痕。”
“我要给你找个大夫。”
“用不着。”
“你还敢跟我说用不着!”她凶悍地说,“你马上给我钻进浴缸,冲遍水,打上肥皂,把胡子刮干净。你不自己洗,我就给你洗,你别以为我会难为情。”
我不禁笑了
“我知道。”
“照我说的做。这会儿我去找个大夫。”
我还想强辩几句,可她扬起手,叫我别做声。
“你一句话也别说。如果你以为发生了这些,只有你一个人痛苦,那就大错特错。就算你不在乎自己像条野狗似的孤孤单单死在这儿,至少也顾及些体面,替我们这些关心你的人想想。说句实在话,我真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要关心你!”
“伊莎贝拉……”
“赶快洗澡!把裤子和短裤都给我脱了!”
“我自己会洗。”
“随你怎么说。”
伊莎贝拉出门找医生的时候,我遵从她的命令,欣然接受了一场冷水与肥皂的洗礼。葬礼后,我一直没有刮过胡子。照照镜子,我的外表活像一只狼,两眼充血,皮肤病态地苍白。沐浴、洗漱之后,我套上了干净衣服,坐在凉台上等候。二十分钟后,伊莎贝拉回来了,一同进门的还有位医生,我好像在本街区见过这个人。
“这就是病人。无论他说什么您都不要听,因为他是个骗子。”伊莎贝拉朗声道。
医生将我上下打量一番,估摸我的敌意到底有多强烈。
“大夫,您就上手吧。”我邀请道,“就当我不在这儿。”
医生开始体检:量血压、听心跳、查看瞳仁和口腔,还问了我几个带有神秘色彩的问题,最后斜睨了我几眼,仿佛这精妙的仪式也是临床医学的基础。他在我胸口发现了伊琳娜•萨嶶诺用折刀留下的几道伤痕,便挑起一边眉毛,注视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大夫。”
“是您自己划的?”
我摇了摇头。
“我给您涂上些药膏,但恐怕要留下疤痕。”
“我猜就是。”
医生继续检査,我十分温顺。伊莎贝拉站在门口,焦虑地朝这边张望。我也注视着她。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地想念她,又是多么感激她的陪伴。
“你真是吓了我一跳。”她低声埋怨。
医生细心查看我的双手,发现我指尖的创面上还是新肉,不由得皱紧眉头,给我的十个指头逐个包上绷带,还低头嘟哝了几句。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耸了耸肩。医生和伊莎贝拉对视了一眼。
“我并不想耸人听闻,但希望您最迟明天下午到我的诊所来看病。”
“恐怕不可能,大夫。”我说。
“明天他会去的。”伊莎贝拉保证。
“我还建议您吃点温热的食物,先喝点肉汤,再吃些干的。一定得多喝水,但不能喝咖啡或别的有兴奋作用的饮品。最重要的是多休息。您得出去走走,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晒晒太阳,但绝不能过度疲劳。您已经表现出身体劳损和极度脱水的典型症状,还有些贫血症的初期征象。”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
“这算什么!”我不屑地说。
医生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站起来。
“明天到我的诊所来,下午四点钟。在这儿,我没有设备也没有条件为您做彻底的检查。”
他盖上手中的出诊箱,彬彬有礼地向我道别。伊莎贝拉陪他走到门口。有两三分钟,我听见他们站在楼梯平台处窃窃私语。我重新穿好衣服,像个听话的病人那样坐在床边耐心等候。我听见医生走下台阶、大门关闭的声响,知道这会儿伊莎贝拉正站在门厅里。走回卧室前,她大约踌躇了一秒钟。终于,她进来了,我对她扬起笑脸。
“我去准备点吃的。”
“我没胃口。”
“你有没有胃口不关我的事。你必须马上吃饭,然后我们出门散步,让你呼吸点新鲜空气。就这么说定了。”
伊莎贝拉为我炖了一锅肉汤,我努力在汤里泡了几块硬面包。用餐时,我竭力摆出轻松愉快的表情,虽然觉得那些食物跟砖块没什么两样。我把餐碟打扫得干干净净,把盘底亮给伊莎贝拉看。我吃饭时,她始终像个警官一样守卫在我身旁。接着,她把我拖进卧室,从衣柜里翻出--件大衣,又给我戴上手套,绕上围巾,把我推到大门口。我们走出门,外面正刮着冷风,但黄昏时分的余晖给街道涂了一层琥珀色。伊莎贝拉挽起我的手臂径直往前走。
“好像咱们已经订婚了。”我说,
“很好笑。”
我们走进城堡公园,到环绕凉亭的花圃中散步。走到喷泉池前,我们找了一张长椅坐下。
“谢谢你。”我低声说。
伊莎贝拉没吭声。
“我还没问呢,最近好吗?”我主动搭话。
“没什么新情况。”
“你过得怎么样?”
伊莎贝拉耸了耸肩。
“我搬回家住了,我父母挺高兴的。他们说你给了我非常好的影响。哼,假如他们知道实情……说句实在的,比起以前来,我跟父母相处得融洽了。不过,我不是经常见到他们,我每天大都待在书店里。”
“森贝雷呢?父亲的死,他能接受了吗?”
“情况还是不太好。”
“你跟他相处得怎么样?”
“他是个好男人。”
伊莎贝拉低头沉默了好久。
“他向我求婚了,”她说,“在四只猫咖啡馆,两天前。”
凝望着她,我觉得她的侧脸异常安详。原以为会在她身上看到少女的稚气,但我竟没有搜寻到一点痕迹,那份天真许已永远褪去。
“然后呢?”许久之后,我终于问道。
“我告诉他,我会考虑一下。”
“你真的会考虑吗?”
伊莎贝拉的双眼怅惘地注视着池中泉水。
“他告诉我,他希望建立一个家庭,生养几个子女……我们可以住在书店楼上的公寓里。森贝雷先生遗留了一些债务,但我们会坚持把书店经营下去。”
“嗯,其实你还年轻……”
她歪过头,望着我的眼睛。
“你爱他吗?”我问。
她嫣然一笑,眼神中藏着无尽的忧伤。
“我怎么知道?我想,爱吧,虽然不像他对我的爱那样强烈。”
“有时在困苦的环境下,人们会把同情与爱情混淆在一起。”我说。
“你就别替我操心了。”
“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给自己一点时间。”
我们注视着彼此,无需言语便可灵犀相通。我默默地拥抱了她。
“咱们还是朋友?”
“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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