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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20-23

21

再度回到塔楼,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这座老宅。多少年来,它是收留我的居所,也是囚禁我的监牢。我走进街门,感到自己正在穿越一头由砖石与阴霾建造的巨兽的咽喉;我登上石阶,就像进入了巨兽的肠道;我拉开家门,长长的走廊铺陈在眼前,尽头消逝在昏暗中,仿佛将我引向一个多疑而中毒已深的大脑。走廊尽头,猩红的暮色从凉台那边渗进来,刻出一个幽暗的轮廓,那是伊莎贝拉向我走来。我关上大门,打开电灯。
伊莎贝拉衣着光鲜,像个优雅的少妇。她把头发盘起来了,脸上略施淡妆,这让她看上去成熟了十岁。
“你看起来真是妩媚动人啊。”我冷冷地说。
“像不像和您年纪相仿的女孩儿?这条长裙您喜欢吗?”
“你从哪儿找出来的?”
“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啊,从一个大衣箱里翻出来的。我想这可能是伊琳娜•萨薇诺的衣服。您觉得怎么样?穿在我身上是不是挺合身的?”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找人来,把那些东西都搬走。”
“我去找了呀。今天早晨我去了教区教堂,可是他们告诉我不上门接受捐赠,只能我们自己送去。”
我看了她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真的。”她又补了一句。
“把它脱了,放回原处,然后把脸洗干净。你看起来就像个……”
“妓女?”伊莎贝拉说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不是。你永远都不可能像个妓女,伊莎贝拉。”
“当然了,所以您才不喜欢我。”她低声抱怨着,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伊莎贝拉。”我叫了她一声。
她不理我。
“伊莎贝拉!”我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
她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砰的一声把门撞上了。我听见她在屋里翻箱倒柜,便走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她不回答。我又敲了几下。她还是不应我把门打开,看见她正在收拾带来的几样东西,一件件地放进背包里。
“你这是干什么?”我问她。
“我准备离开这儿,您还看不出来吗?我马上就走,让您一个人好好清静清静。不对,我应该说,让您好好热闹一下—跟您在一起,别人永远无所适从。”
“你准备去哪儿,我能问问吗?”
“您在乎吗?这个问题属于哪一类啊,是修辞技巧,还是讽刺挖苦?当然,对您老人家而言,两样东西都是一回事。可我是个白痴,永远弄不清楚它们有什么区别。”
“伊莎贝拉,你等一会儿……”
“不就是这条裙子吗?您用不着担心,我现在就脱下来。还有那套钢笔,您拿去退了吧。我没用过,也不喜欢。那套玩意儿真是幼稚又俗气!”
我走到她身旁,轻轻把手放在她肩上。她倏地跳开了,仿佛被蛇咬了一口。
“别碰我!”
我缩到门边,一言不发。伊莎贝拉的双手和嘴唇都在发抖。
“伊莎贝拉,原谅我,求你了。我没想惹你生气。”
她看着我,眼中噙满泪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除了惹我生气,你还做过什么?自从我进了这栋房子,别的事儿你什么都没做过,你一直在欺负我,把我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可怜的大傻瓜!”
“我错了。”我反复念叨着,“把东西放下。你别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
“因为我要你留下,求你了。”
“你的同情与怜悯,我不稀罕,这些东西别处我也能找得到。”
“这不是什么同情,也不是怜悯,也许你觉得我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吧。我请求你留下来,是因为我才是那个傻瓜。我不愿孤单一个人。我不能孤单一个人。”
“说得真好听。你从来都不会为别人着想。不愿孤单一个人?你可以买只狗啊!”
她把背包摔在床上,面朝我站着,伸手把脸上的泪水抹掉。压抑在她心中的怒火似乎慢慢消退了。
“好啊,既然这会儿大家把实话都讲出来了,那我也明白地告诉你:你永远都会孤单一个人。你孤单是因为你不懂得如何去爱,也不懂得如何去分担。你就像这座房子,让人毛骨悚然。你那位白衣女郎弃你而去,我点儿也不奇怪——所有人都会弃你而去。你不会爱别人,也不容许别人爱你。”
我凝视着她,觉得心都碎了,就像刚刚被乱棍痛打了一顿。我在心里搜索词句,想说点什么,但一开口就结结巴巴。
“你真的不喜欢那套文具?”最后,我勉强挤出了这么一句。
伊莎贝拉瞥了我一眼,看来她也筋疲力尽了。
“用不着摆出那副表情,像一条挨了揍的狗。我可能是傻,但也没傻到那个地步。”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一直靠在门框上。伊莎贝拉注视着我,她脸上有几分疑惑,又带着几分同情。
“刚才说的关于你朋友的那些话——就是照片上那一位,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她低声道。
“用不着道歉。你说的是实话。”
我离开她的房间,失魂落魄地走到书房,站在窗前俯瞰沉浸在雾霭中的昏暗城市。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迟疑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过来。
“你在上面吗?”她喊了一声。
“在。”
伊莎贝拉走进书房。她换了身衣服,脸上的泪水已经洗去了。她朝我笑了笑,我也向她报以微笑。
“你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啊!”
我耸了耸肩。伊莎贝拉走过来,挨着我坐在窗台上。窗外老城中,房舍屋顶上的光影在不断变幻,我们两个默默欣赏着这片静谧的风景,心里明白,此刻什么话都不必说。过了一会儿,她嘻嘻笑起来,歪过头看着我。我爸爸不是送了你几根雪茄吗?点一根吧。我们一块儿抽,怎么样?”
“绝对不行。”
伊莎贝拉又默不作声了。她时不时瞥我一眼,脸上还挂着笑容。我侧眼看她,突然觉得,只要望着她就能更容易地相信,或许在这个龌龊的世界上还保留着一些高贵而美好的事物。如果足够幸运,这些美妙的事物也藏在我心里。
“你会留下来吗?”我问她。
“凭什么留下来?你得讲出点道理来啊。我想听真心实意的话。当然,你的理由肯定是出于自私自利。没用的废话最好别说,否则我立马就走。”
她装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等着我巴结讨好。可就在这时,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在这世上,因此不想说谎,也不能说谎。我低头沉吟片刻。仅此一次,我讲出了真心话,虽然那只能算是大声自言自语。
“因为我就剩下你这么一个朋友了。”
她冷如冰霜的神色消失了。趁着她眼中尚未流露出悲悯,我赶紧扭过头。
“森贝雷先生,还有那个书呆子巴塞罗,他们不算你的朋友吗?”
“只有你敢向我说真话。”
“你的赞助人不会向你说真话吗?”
“你就别再挖苦我了。柯莱利不是我的朋友。我想,他这个人一辈子也没说过几句真话。”
伊莎贝拉紧紧地盯着我。
“你看!我早就知道你不信任他。第一次见你收到信,我就从你脸上看出来了。”
我想给自己挽回一点尊严,无奈只换来几句嘲讽。
“你还会给别人看相啊?这也是你的天赋?”
“就你那张脸,给你看相还需要什么天赋吗?”伊莎贝拉回嘴道,“就像看《拇指仙童》[1]上的小故事那么简单!”
“那你从我脸上还看出什么来了,亲爱的小女巫?”
“你心里非常恐惧。”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恐惧怎么了?用不着害臊。感受到恐惧,说明你心智正常。只有彻头彻尾的傻瓜才什么都不怕。这话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胆小鬼手册》吗?”
“如果你不愿认,我也不勉强,免得伤害了大丈夫的尊严。我明白,你们这些男人全都相信,胯下那玩意儿有多大,自己的男子气概就有多大。”
“这话也是从那本书上看来的?”
“不对,这是人家自出心裁。”
我无力地垂下双手。铁证如山,我只得投降。
“好吧。你说得对。我承认,我隐隐约约有点害怕。”
“什么隐隐约约?你现在是稀里糊涂。你怕得要死。别不承认。”
“不要夸大其词好不好?这么说吧——跟这位出版人打交道,我心里是有些疑虑。但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感觉也可以理解。就我所知,柯莱利是个正人君子,跟他合作必有所成,对双方都有好处。”
“怪不得呢,每次提到他的名字,你肚子里就翻江倒海的。”
我叹了口气,再也没劲跟她争辩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呢,伊莎贝拉?”
“别再为他工作了,成不成?”
“我办不到。”
“怎么办不到?你就不能把钱还给他,叫他滚蛋吗?”
“没这么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你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
“我猜是吧。”
“什么样的麻烦?”
“我也不清楚,正在调查。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只能怪我自己。我不想让你担惊受怕。”
伊莎贝拉看着我,暂时不再犟嘴了,但似乎不相信我的话。
“你这个人真是没救了,知道吗?”
“我也这么想。”
“如果你想让我留下来,那些规矩得改。”
“改,改,我洗耳恭听。”
“开明君主制到头了。从今往后,这栋房子里要实行民主!”
“自由、平等、博爱!”
“好好理解博爱的含义。以后不许再发号施令了,也不能像罗切斯特先生那样对我呼来喝去。”
“遵命,简•爱小姐。”
“哎,你可别有什么幻想啊,就算你眼睛瞎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我向她伸出手,准备签订协议。她握了握我的手,有些迟疑不决,但紧接着,她就搂住了我。我任由她抱着,顺势把脸颊贴在她的长发上。触碰着她的身体,我感到欣悦平和——那是一位十七岁少女的生命之光。我情愿相信母亲的拥抱应该就是这样的感觉,虽然我母亲从来没有机会将我抱在怀里。
“我们是朋友了?”我轻声问她。“至死不渝。”

 
 
[1]《拇指仙童》,1921年至1986年间在西班牙出版的一种通俗画报,专门刊登短篇小说、幽默故事和连环画。“拇指仙童”,即英国民间故事中的“大拇指汤姆”。

22

伊莎贝拉王朝的新章程从第二天上午九点开始施行。时辰一到,我的小助手便来到厨房里,直截了当地向我发出通告,教导我从今往后的事情应当如何安排。
“我觉得你应该养成一套生活规律。不讲求生活规律,工作就上不了正轨,待人处事肯定也是放浪不羁。”
“这套说法,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从你的一本书里看来的。放浪不羁。念起来真好听。”
“挺适合做韵脚的。”
“哎,你别转移话题呀。”
白天里,我们对着各自的文稿,伏案工作。入夜时,我们一起吃晚餐。晚餐之后,她把当天写的文章拿给我看,我们对此展开讨论。我发誓自己会坦诚相告,给她适宜的指导,决不讲那些哄她高兴的空话。星期天我们放假休息,我带着她看电影、看戏或者出门散步。她帮我到图书馆和档案馆里翻阅资料,还负责察看我们的食品储备是否充裕,谁叫她家人经营百货店呢。早餐由我负责,而她操持晚饭,午饭么,当时谁有空闲就由谁下厨。家里的清扫工作也分了工。我欣然接受了这个不容辩驳的事实:这栋房子的确需要经常打扫。我们还达成协议: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能给她找男朋友;作为交换,她不得询问我为柯莱利工作的动机,也不能对此发表意见,除非我要征询她的看法。其余的章程,我们会在相处的过程中进一步完善。
我端起咖啡,提议两个人干一杯,庆祝我的大溃败和无条件投降。
 
短短几天工夫,我已经完全投身于平和安宁的臣属生活了。这几天,伊莎贝拉总是迟迟不肯起床。等她眯着睡眼,脚上趿拉着我那双过大的拖鞋出现在卧室门口,我差不多做好了早餐,在桌上放一杯咖啡、一份晨报——每日轮流更换各大报馆的报纸。
 
生活规律仿佛是灵感的女管家。新政权建立不久,仅仅四十八个小时,我就发现自己似乎找回了当年高产的状态。一连好几个钟头,我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奋笔疾书,写下一页页手稿。虽说有些焦躁,但我明白,作品总算有了些眉目,进入新阶段了:现在,它从构想慢慢转化为现实。
篇章段落涌流而出,鲜活动人,叫人振奋。初读起来,它像一篇传奇、一部关于奇迹与困苦的神话史诗,众多人物与场景充溢其间,描述着——一则关于民族希望的预言。种种叙事特意埋下伏笔,揭示骁勇善战的救世主终将到来,把整个民族从苦难和屈辱中拯救出来,并击退图谋不轨、始终与民众为敌的奸邪之徒,将民族的荣耀与骄傲讨还回来。行文结构无可挑剔,完全可以适用于任何教义、种族与部落。在我笔下,旗帜、神明和号就像是一副扑克中的“百搭牌”[1]。鉴于文章的性质,我选择了一种在任何文学中都最复杂、最难以驾驭的笔法,那便是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叙事技巧,文字平实浅易,语气诚恳清新。我努力营造这样一种阅读感受——故事不是讲出来的,而是自动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有时候,我停下笔,把前面写出的章节重读一遍。盲目的虛荣心将我攫住了,我以为,那些叙述技巧在我的精心演绎下发挥得异常准确,滴水不漏。这几个小时中,我居然没有想到克里斯蒂娜或维达尔,很长时间以来这是第一次。我对自己说,生活总算有了起色。兴许正是这个原因,眼看自己终于摆脱了窘境,生活也要步入正轨了,我才会故态复萌,将这一切悉数毁掉。
 
一天清晨,用过早餐后,我套上最体面的西装,来到凉台那边,准备和伊莎贝拉告别。我看见她躬身伏在书桌上,正在重读头一天写的文章。
“今天你不写作吗?”她头也不抬地问我。
“我要花一天时间来思考。”
我发现那套钢笔和带着缪斯纹样的墨水瓶正摆在她的笔记本旁边。
“我还以为你觉得这套文具俗不可耐呢。”我说。
“对啊,它就是俗不可耐。可我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在这个世界上我有权力喜欢庸俗的东西,就像你喜欢雪茄烟一样。”
似乎闻到了我身上的科隆香水,她抬起头来,狐疑地瞧着我。见我穿着停当,准备出门,她便皱了皱眉头。
“你又要去当侦探了?”她问道。
“算是吧。”
“你就不需要一个保镖吗?一位华生医生?一个懂点常识的帮手?”
“你还没学会写作,就学会编造借口逃避写作了。那可是专业人士的特权,你得努力才够资格。”
“我是你的助手,方方面面的事情都要打理。”
我温和地笑了笑.
“既然你说到这一点了,我还真有件事要麻烦你。别,你用不着紧张。这事和森贝雷先生有关。我听说他最近手头拮据,书店快经营不下去了。”
“不会是真的吧?”
“很不幸,事实就是如此。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咱们绝不会坐视不理,让形势恶化下去。”
“可是你得好好琢磨一下:森贝雷先生是个非丰常骄傲的人,他不会容许……你试过了,对不对?”
我点点头。
“正因如此,我们必须讲点策略,采取点更偏门、更狡猾的小伎俩。”
“这可是你的专长啊。”
她的口气颇有些不以为然,但我不理她,继续讲下去。
“我的计划是这样:你路过书店,装作顺道拜访的样子,对森贝雷说,我是个恶魔,对我那一套你已经受够了……”
“到目前为止,听起来都是事实。”
“别插嘴。说完这些,你再告诉他,你给我当助手,可我付给你的报酬少得可怜。”
“嘿,你可是一分钱也没付给我……”
我叹了口气。跟伊莎贝拉讲话必须有充足的耐心。
“他肯定会告诉你,听了这些,他感到非常难过。你就摆出一副落难小姐的样子,要是有可能,再流下一两滴眼泪。你要向他掏心挖肺地诉苦,说你父亲剥夺了你的继承权,还要把你送进修道院。你前思后想,觉得只有一条出路:倘若能每天在书店里工作个把小时,就再好不过了。在试用期,你希望能从销售业绩当中拨出百分之三的书款,当作酬劳。如此一来,作为一个自由女性,你不仅为自己找到了一份有前途的工作——这可比当修女好多了,也能为文学普及做一点贡献。”
伊莎贝拉做了个鬼脸。
“百分之三?你是想帮助森贝雷先生,还是敲诈他?”
“我希望你穿一件长裙,那天晚上你穿的那件就很好,再精心打扮一下,你知道该怎么做。等森贝雷的儿子在书店里的时候,你就上门拜访。每天下午他通常都在。”
“你说他那个长相英俊的儿子?”
“森贝雷先生还有几个儿子?”
伊莎贝拉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等明白过来,她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如果我爸爸知道你的坏脑筋这么多,他肯定要买把猎枪。”
“我只是说,务必让那个小伙子看见你,而且,务必让那位父亲看见他儿子在看你。”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邪恶——现在你开始拐卖人口了。”
“这纯粹出自基督徒的慈悲心。况且你也承认了,森贝雷的儿子长得很英俊。”
“长得还算英俊,就是有点迟钝。”
“别说得那么夸张。只有当着女士的面,小森贝雷才会害羞,这可是他的优点。他是个模范公民,虽然知道自己温文尔雅、洒脱英武,很有吸引力,但能自我约束,力行禁欲主义,以示他对纯洁无瑕的巴塞罗那女子的尊重与爱慕。他周身的气质是多么圣洁、多么令人迷醉!面对这种魅力,你难道无动于衷?它是不是早就激发起你的母性和本能了?”
“有时候,我真是痛恨你,马丁先生。
“尽管恨吧。作为凡人,我当然有缺陷,但你不能因为我而责怪小森贝雷。毫无疑问,他是个圣徒。”
“我们不是达成协议了吗?你说过不会给我找男朋友。”
“谁跟你说找男朋友的事儿了?你都不容我把话说完,我怎么讲其余的部分?”
“那你继续讲吧,拉斯普廷[2]。”
“等到森贝雷老爹答应了你的请求——他肯定会答应的,我希望你每天都到书店柜台后面,站上两三个小时。”
“穿成什么样啊?像艳星玛塔•哈莉[3]那样吗?”
“你要穿得端庄得体,表现出良好的品味和独特的个性。漂亮、引人注目,但不要过分抢眼。如果有必要,可以挑一件伊琳娜•萨薇诺的衣服但是不能太暴露!”
“有那么两三件,穿在我身上简直无与伦比。”伊莎贝拉热切地说。
“哪件遮得最严实,就穿哪件吧。”
“你可真是保守啊。那我的文学训练怎么办呢?”
“说到训练,还有比森贝雷父子书店更好的文学课堂吗?你坐在那儿大师们的作品就环绕在身边,你不就能大量汲取文学知识了吗?”
“那我该怎么做呢?深吸一口气,然后看看哪本书吸引我的注意力?”
“每天不过在书店里待几个小时。忙完了你就回这儿,继续你的工作,就像这些天一样。你仍旧可以聆听我的教诲嘛。我给出的建议都是无价之宝,只要你听我的话,你就是明天的简•奥斯丁。”
“你说的计谋又在哪儿呢?”
“每天我给你几个比塞塔,每当有顾客付款,要打开钱箱,你就悄悄地塞进去。”
“原来如此……”
“这才是我的计划,看见了吧?一点也不邪恶。”
伊莎贝拉眉心紧蹙。
“这事儿成不了。森贝雷先生绝顶聪明。他肯定会注意到有些蹊跷。”
“肯定能成。要是森贝雷起了疑心,你就告诉他,顾客们瞧见柜台后面站着一位漂亮和气的年轻小姐,就把钱袋子放松一点,出手更大方了。”
“这种事只能发生在你常逛的那些低档的声色场所,书店里怎么会有?”
“恕我不能苟同。如果我走进书店,迎面遇到一位像你这样充满魅力的女店员,我甚至都能买下国家文学奖最新的获奖作品。”
“那是因为你的头脑肮脏得像鸡窝。”
“不管我头脑怎么样,至少在感情上,我觉得自己对森贝雷亏欠太多或许你也有同感。”
“用这种方式来要挟人家,未免太下作了。”
“可我的初衷并不下作。”
富于说服力的计谋,必先引起别人的好奇心,而后调动他们的虚荣心,最后诉诸向善与愧疚之心。伊莎贝拉垂下眼帘,缓缓地点了点头。
“打算什么时候启动这个‘招财小仙女’的计划呢?”
“今天能做的事,就不要拖到明天嘛。”
“今天?”
“今天下午。”
“说实话吧。你编排这个阴谋诡计,是不是想把赞助人支付给你的黑钱洗干净?这样你就减轻了良心上的负担?谁知道你该长良心的地方,长了什么东西。”
“反正你知道,我的动机永远是自私的。”
“如果森贝雷先生不同意,那怎么办?”
“只要保证他儿子在那儿,就没问题。你还要穿上星期天出门的衣服,只是不要穿望弥撒时那套。”
“这是个卑劣可耻、唐突失礼的计划。”
“你不就喜欢这种事儿吗?”
最后,伊莎贝拉狡黠地笑了,笑得像只小猫。
“要是他儿子胆子突然大起来了,我该由着他的性子,让他胡来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位书店的继承人绝不敢碰你一下,除非有一位神甫在他面前祝祷,手里还攥着结婚证书。”
“人和人可真不一样。”
“怎么样,这事你愿不愿帮忙?”
“为了你?”
“为了文学。”

 
 
[1]百搭牌,指扑克牌中可由持牌人随意决定牌值、代替任何其他牌的牌张。
[2]拉斯普廷(1872-1916),俄国神秘主义者,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宠臣,行为放荡,恶名昭著。
[3]玛塔•哈莉(1876-1917),荷兰籍脱衣舞女,一战期间曾为德国提供军事情报,被法国政府逮捕并枪决。

23

我走出塔楼。一阵凌厉的寒风扫过街面,我心下凛然,知道秋天已经踮着脚尖潜入巴塞罗那。一辆空荡荡的电车停在皇家广场上,就像一只巨大的铁捕鼠器。我登上电车,在窗边找了个座位,从检票员那儿买了张车票。
“这趟车到萨里亚吗?”我问他。
“没错,一直开到广场。”
我坐下来,把头靠在车窗上。片刻之后,电车猛然开动。我闭上眼,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只有在这些机械怪兽的腹中,人们才能享受到短暂的休憩,沉入现代人的梦境。我梦见自己乘坐着火车旅行。然而,这辆车竟是由黑色的骨骼铸造,一节节车厢活像一副副棺材。它穿过空寂的巴塞罗那,城市中到处丢弃着无主的衣裳,仿佛那些曾经占据了衣装的躯体已蒸发得无影无踪。那是一片由礼帽、风衣、西装和皮鞋堆成的荒原。大街上异样安静,仿佛中了邪。火车引擎吐出一簇簇深红的烟雾,渐渐弥散到空中,有如泼溅出来的颜料。我的赞助人笑吟吟地坐在我身边,原来他正与我一道旅行。他身穿白色西装,戴着手套,某种黏稠的暗色液体正从指尖滴落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人都到哪儿去了?”
“坚持信仰,马丁,坚持信仰。”
我一觉醒来,电车正缓缓驶入萨里亚广场。不等停稳,我一步跨下车厢,沿着山坡朝萨里亚大街走去。十五分钟后,我便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巴利维德雷拉大街起始处,是一片阴凉的小树丛,前头是圣依纳爵学院的红砖堡垒。街道随着山势渐次升起,道路两旁有几座孤单的宅院,屋顶上覆盖了厚厚的枯叶。低垂的云脚顺着山坡滑下来,融在阵阵薄雾中。我踏上单号寓所那一侧的人行道,擦着一道道院墙、一扇扇铸铁大门朝前走,努力辨识街道的门牌号。院墙和大门后面,依稀可以瞧见房舍正面发暗的砖石、杂草丛生的小径,还有几座搁浅在小径中间的干涸喷泉。一排丝柏夹道而生,我走过树荫下的那一段路,却骤然发现门牌已经从十一号跳到了十五号。我大惑不解,折回去重新寻找十三号。我开始怀疑巴莱拉律师的女秘书也许比外表要精明一点,也许她给了我一个错误的地址,然而就在此时,我发现了一条小巷的入口。巷口从人行道上岔开去,巷子深处大约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一道深色的铁栅栏从石墙上竖起,仿佛矛尖做成的冠冕。
我踏上那条石子铺成的小路,朝铁栅栏走去。荒草蔓生的废园一直延伸到街区的另一头。一株桉树的枝丫穿过栅栏顶端的尖刺,探出墙外,仿佛一支支手臂,呼号着从牢笼的铁条间伸出来。我拨开覆盖在一段院墙上的藤蔓,看到了凿刻在砖石上的笔画与数字。
 
马拉斯卡公寓
13
铁栅栏环绕花园一周,我沿着往前走,不时踮起脚朝里张望。大约走了二十米,我见到一扇嵌入石墙的铁门。一只锈迹斑斑的门环附在铁板上。大门半开半闭。我用肩膀顶门,试着推开一道缝隙,好容我侧身通过,而不至于被石墙上凸起的棱角刮破了衣裳。空气中浸渍着从潮湿土壤中散发出来的腐臭味。
一条大理石板砌成的小径从树木间穿过,引着我走上一片铺满白色砾石的空地。空地一边可以看到几间车库,大门敞开,一堆曾是一辆奔驰轿车的残骸堆在里面,现在看来更像一辆废弃的灵车。院中房舍是一座现代主义风格的建筑,线条弯曲,共有四层,加盖了一座带天窗的阁楼,楼顶上又盘绕着繁复的尖塔与拱形装饰。一扇扇窄窗像匕首似的排列在房子正面。墙壁上点缀着浮雕和兽形滴水嘴。玻璃窗映照出寂然流动的浮云。透过二楼的一扇窗,我似乎看到了一张轮廓模糊的脸。
我抬起手,打了个招呼,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想被人当成小偷。那人站在窗后,好像一只蜘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有那么几秒钟,我低头向四处瞧了瞧,再抬眼望去,那个人影已经消失了。
“早上好!”我喊了一声。
等了几秒钟,不见有人回答,我便朝房子走去。房舍东面修葺了一个椭圆形的游泳池。一间玻璃暖房立在泳池后面。几把破损的帆布折椅摆放在水池周围。爬满藤蔓的跳板探入池中,悬在污浊的水面上。我走到水池边,看见漂浮在水面上的枯叶和水藻漾起一阵阵微澜。我正在池水中观察自己的倒影,却看到一个幽暗的身影在我背后晃动。
我急忙转身,只见一张棱角分明的阴郁面孔,正迷惑不安地观察我。
“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叫大卫•马丁,是巴莱拉律师叫我来的。”我随口编了个说辞。
阿丽西娅•马拉斯卡双唇紧闭。
“您就是马拉斯卡夫人吧?堂娜阿丽西娅?”
“常来的那个人出了什么事?”她问道。
我意识到马拉斯卡夫人错把我当成了巴莱拉办公室里的某个见习律师,误以为我是来递送文件请她签字或是给律师传口信的。刹那间,我还真想过是否将错就错,利用一下这个身份。然而,那女人脸上的神情告诉我,她这一辈子听了太多的谎言,再编出一番谎话欺骗她未免太残酷了。
“我不在律师事务所做事,马拉斯卡夫人。这次来拜访您纯粹是私人原因。能不能耽误您几分钟?有件事想和您谈一谈——关于一处房产,它属于您已经谢世的丈夫堂迭戈。”
那寡妇霎时脸色苍白,移开目光望着别处,攥紧了手中的拐杖。我注意到暖房门口停着一架轮椅,她必定是在那上面度过大量时间的,但她绝不愿承认。
“我丈夫的房产已经一处都不剩了。对了,您刚才说您姓什么?”
“马丁。”
“所有的房子都被银行收走了,马丁先生。所有的房产都没了,只剩下这一所。幸亏巴莱拉先生的父亲出了个好主意,提议把这处房产归在我名下。剩下的房子,全被那些食腐动物霸占了……”
“我说的是塔楼,弗拉萨德尔街上那幢老房子。”
迭戈的遗孀叹了口气。我估计她约摸有六十到六十五岁。当年,她必定是一位明艳照人的女子,昔时的风韵并未完全逝去。
“您最好忘了那栋房子。那个地方遭到了诅咒。”
“很不幸,我不可能忘记,因为我就住在那儿。”
马拉斯卡夫人紧锁眉头。
“我还以为没人愿意住在那儿。那房子空了很多年。”
“我租那房子也有一阵子了。我来拜访您,是因为这段时间房子在翻修我偶然发现了一些私人物品,我想这些东西属于已经去世的马拉斯卡先生。我猜,里面也有您的东西。”
“那栋房子里没有我的东西。您找到的那些物件一定是那个女人的……”
“伊琳娜•萨薇诺?”
阿丽西娅•马拉斯卡露出了苦涩的微笑。
“您到底想打听些什么,马丁先生?说实话吧。您跑到这儿来,并不是要把先夫的那些旧物件还给我。”
我们默默对视了一阵。我知道,我不能也不愿向这个女人撒谎。讲真话也许要付出代价,但我已顾不了许多。
“马拉斯卡夫人,我正在调查您丈夫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相信,同样的事情也落在我头上了。”
 
马拉斯卡公寓有一种神秘氛围,好似一座荒凉破败的万神殿。几座空旷的大房子无人居住,也无人照看,远不是从前盛极一时的光景。可以想见,当初肯定有成群结队的仆役将房间拾掇得清新齐整、富丽堂皇。而现在,这栋公寓几乎变成了一座废墟,墙上涂漆剥落;大理石地板松动;潮湿而寒冷的空气侵蚀了家具;屋顶的镶板垂下来;巨幅地毯也褪去了颜色,磨出了线头。我扶着那位寡妇坐回到轮椅上,而后听从她的指引,将她推到一间书房里。说是书房,但并没有几本书,也看不见什么绘画作品。
“为了活下去,我把大部分东西都变卖了。”那位寡妇解释道,“要不是巴莱拉先生毎月从律师事务所给我拨一点养老金,恐怕我早就不知所终了。”
“这房子就您一个人住吗?”
马拉斯卡的未亡人点了点头。
“这儿是我的家,是我唯一感到过快乐的地方,虽然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一直生活在这里,也将死在这里。真抱歉,我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待您的。好长时间没人上门拜访了,我已经忘记了怎么招呼客人。您是要咖啡呢,还是要茶?”
“不必了,谢谢您。”
马拉斯卡夫人微笑起来,她指了指我正坐着的那把扶于椅。
“那是我丈夫最喜欢的坐椅。他总是坐在那儿,烤着火,读书读到很晚。有时候,我就坐在这个位子上,挨着他,听他讲话。他喜欢跟我讲各种各样的事情,至少那几年是这样。我们生活在这栋房子里,非常幸福……”
“后来出了什么事?”
那位寡妇耸了耸肩,失神地注视着壁炉中的灰烬。
“您真的想听这个故事吗?”“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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