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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17-20

17

“非常有趣。”主人说道,他终于读完了第十页,就是手稿的最后一页,“很奇怪,但是非常有趣。”
我们约在城堡公园见面,此时坐在凉亭里的一把长椅上,四周是镶着金边的暗影。阳光从顶棚木板间渗透进来,收缩成金色的飞尘。树丛摇曳我们身旁的明暗也随之变幻,形成了光影交错的奇景。我点燃一支烟,看烟雾画着蓝色螺旋从指尖飞升而去。
“从您口中说出来,‘奇怪’就成了一个让人心寒的形容词了。”我说。我所谓的‘奇怪’是相对于“平庸’而言。”柯莱利解释说。
“但是呢?”
“没什么但是,马丁。我认为你已经找到了一条非常有趣的思路,这篇稿子有许多地方值得挖掘。”
对小说家而言,倘若有人说他的作品非常有趣,有许多地方值得深挖,只能说明小说写得不怎么样。
柯莱利似乎读懂了我的焦虑。
“你把问题颠倒过来了。你没有大段大段地引述神话传说,反而追本溯源,从比较无趣的部分讲起。我能不能问问你,‘勇者弥赛亚’这个想法是从哪儿来的?他为什么不是一位爱好和平的弥赛亚呢?”
“您不是说过吗?生物学可以解释一切。”
“那些我们必须知道的事情早就写在大自然这部巨著当中了。我们仅仅需要足够的勇气、明澈的智慧与心灵来阅读这部巨著。”柯莱利对我的话表示赞许。
“我参阅过的一本书是这样解释的:对人类来说,男性十七岁时便达到了生殖力的顶点,女性要迟一些,但她们能在较长时间内保持旺盛的生殖力。因此,就某种意义而言,女性是基因的遴选者与评判人。另一方面,男性永远是蓄势待发,但他们的精力耗损得非常快。男性生殖力到达高峰的那个年龄,也是他们的战斗力趋于顶点的时刻。一个青年男子就是一个完美的士兵。他携带着巨大的破坏力,反思能力却少得可怜或干脆没有。他们完全无法分析与疏导这股力量。在历史上,人类社会曾多次以某种方式操控这种侵犯性的力量。统治者把青年男子送上战场、变成炮灰,征服邻国,抵御别国侵略。我想,我们的主人公虽然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但也正处于年少轻狂的时期,所以他就拿起了武器,以铁和血的力量来解放真理。”
“马丁,你打算把历史学和生物学混为一谈吗?”
“上次听了您的教诲,我立刻大彻大悟,历史学与生物学原来是一回事。”
柯莱利面露微笑。不知道他是否有所觉察,他笑起来很像一头饥饿的狼。我艰难地咽下唾液,竭力不去注意那张叫人毛骨悚然的脸。
“经过一番思考,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凡是伟大的宗教,绝大部分都是在年轻人与穷苦人占人口多数的历史时刻诞生,或是在规模与影响上达到巅峰。如果在一个社会中,百分之七十的人口都处于十八岁以下,而其中半数是血脉贲张的青年男子,他们渴望征服,体内燃烧着生殖冲动,这个社会便是宗教信仰流传与勃兴的沃土。”
“这种说法过于简单了,但是马丁,我能明白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我知道。既然头脑中有这样几条脉络,我想,为什么不能直击要害,围绕着勇者弥赛亚创建一套神话呢?这位少年心中充满了血性和怒火,他拯救了自己的民族与基因,拯救了家族中的女人和年迈的族长,推翻了敌人在政治上与种族上的压迫,换句话说,只要有人胆敢不接受、不服从他的教义,他就统统战而胜之。”
“那么,成年人怎么办呢?”
“说到成年人,我们就得讲到勇者弥赛亚的失败与挫折了。随着生命历程不断推进,我们不得不放弃青年时代的幻梦、理想和欲求。人们愈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不过是世界和他人的牺牲品。我们总能找到一群替罪羊,为自己的不幸与落败负责。总要有些人出来承担罪李,遭受我们的放逐。然而,只要虔诚拥抱一种教义,人们就可以把那种刻毒的怨恨、那种遭受迫害的情结转为向上的激情,慰藉心灵,带来力量。如此一来,成年人就可以感受到自己是团体中的一分子,他们曾经备受挫折的欲望与渴求也就得到了升华。”
“或许是吧。”听了这番论述,柯莱利表示认可,“不过,你在文章里描绘了那么多死神、旗帜和盾牌的意象,又是什么意思呢?你不觉得这么写只能适得其反吗?”
“不,我认为这些意象是至关重要的。一个人尊奉教规,自然会成为修士。当然了,这些宗教意象,首先可以培养出众多教民。”
“那么,关于女人,人类当中的另一半,你又有什么想法?非常抱歉,我得说,很难想象在某个社会中,会有为数众多的女性痴迷旌旗与盾牌。童子军那一套心理学只能对付小孩子。”
“绝大多数宗教组织必定会对女信众进行倾轧、抑制与排挤,这是宗教的基础之一。女人们必须接受这样的角色——她们空灵缥缈、恭顺贤淑充满母性魅力,但是她们永远不能掌权,永远不能独立。女人或许能有幸成为象征,但是在等级秩序中绝对被排除在外。宗教与战争都是男人的嗜好。然而最终,女人往往会成为压迫者的同谋。”
“那老年人呢?”
“老年人是宗教信仰的润滑剂。当死神叩门的时候,对信仰的种种怀疑也就翻窗溜走了。一场来势汹汹的心血管病,甚至可以让一个人跪倒在小红帽跟前顶礼膜拜。”
柯莱利朗声大笑。
“当心啊,马丁。我觉得你变得比我还愤世嫉俗了。”
我眼巴巴地瞧着他,仿佛是一个听话的小学生,正站在一位严厉的教师面前,急切等待着他的首肯与夸奖。柯莱利在我的膝头轻轻一拍,满意地点点头。
“我很喜欢。刚才那番话品位不俗,我很喜欢。我希望你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可以把问题翻过来思考,找到一种精彩的表现形式。我会给你留出更充裕的时间。咱们两三周之后再碰个头。到时候我会提前几天通知你。”
“您要离开巴塞罗那?”
“出版社的事儿,我不能不去,恐怕后面这几天我都要在旅途中度过了。但是我可以心情愉快地上路了,因为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好。我就知道我找到了理想人选。”
主人站起身,伸出手来。我赶紧把手掌上的汗水在裤腿上擦于,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我会想念您的。”我临场发挥,加了一句。
“别说得这么严重,马丁,你做得很出色。”
我目送他步出凉亭下的阴影,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散在幽暗处。我愣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翻来覆去地思量主人是否已上钩,将我预备的谎言一股脑儿吞下去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方才我说的那番话正中他的下怀。希望是这样吧。我知道,听了那一连串胡言乱语,他现在心满意足了,绝对相信他的仆人——那位不幸的落魄小说家——已经彻底皈依。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赢取时间进行一番调查,看看我到底卷入了场什么样的事件,为此各种手段都值得一试。离开凉亭的时候,我的双手还颤抖不已。

 

18

凭着多年来撰写犯罪小说的经验,我悟出了一套侦破案件的基本原则。其中一条是,一切犯罪事件不管表面怎样精巧缜密、无懈可击,其中也铁定能搜寻到涉及钱财与家产的蛛丝马迹。我走出凉亭,直奔百人议会街上的房产登记处,想查阅一下我那套房子的房产记录,尤其是以往的买卖协议与产权归属。房产登记处的档案室堆放着各类簿册,几乎容纳了真实生活的全部要义,堪比伟大哲学家的沿繁著作,甚至更胜一筹。
首先,我翻阅了弗拉萨德尔街三十号的相关档案,我租赁这处房产的详细经过都记录在案。在这几页纸上,我看到了一些有用的资料,可以清晰地把这处房产的历史追溯到一九一一年西班牙殖民地银行接管之前。那年,这栋房子作为马拉斯卡家族财产的一部分抵押给了银行。卷宗上提到一位名叫S.巴莱拉的律师,在诉讼过程中,他是马拉斯卡家族的法律代表。再往下翻几页,我又找了新的线索:一九○二年,迭戈•马拉斯卡•庞希卢皮,从某位名叫贝尔纳韦•玛索特•伊•卡瓦耶的男子手中购置了这座宅邸。这些资料我都记在一张便条上,包括律师的名字、历次交易的经手人和相关日期。
这时来了一位办事员,扯开嗓门大声通知说,十五分钟后登记处就要关门了。我便合上卷宗准备离开。但出门之前,我突发奇想,打算迅速查找一下古埃尔公园旁边安德烈阿斯•柯莱利那幢寓所的房产记录。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我抱着簿册翻了半天,结果一无所获。我抬起头来,恰好发现刚才那个办事员正用灰色的眼睛盯着我。他是个瘦骨嶙岣的家伙,胡须和头发上涂着闪亮的油膏,神情慵懒,傲慢无礼。这种人总是把工作岗位变成法官的审判席,给他人的生活增添无穷无尽的麻烦。
“对不起。我想查一处房产,可是没找到。”我说。
“那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或者你不知道怎么找。我们关门了。”
我尽力露出最亲切的笑容,希望他能友好一点,提供些帮助。
“要是您这样的专家帮忙,说不定还是可以找到的。”我提了个建议。
他摆出一张令人作呕的臭面孔,将簿册从我手中一把夺去
“明天再来。”
我要走访的下一站是富丽堂皇的律师协会大楼,在马约卡大街上,离此地不远,就隔着两条街。我登上楼前的宽阔台阶。一盏玻璃吊灯悬在头顶,守护着大门。台阶旁立着一尊塑像,貌似正义女神,但只要你瞥一眼那塑像的丰满胸脯和婀娜腰肢,就会觉得这位和平行线大街的三流艳星没什么两样。我走进秘书办公室,一个身材矮小、一脸鼠相的男人站起来欢迎我,问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要找一位律师。”
“那您算找对地方了。我们这儿全是律师,多得都不知道怎么打发了。毎天都要增添好几位律师。他们像兔子似的,繁殖得特别快。”
现代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我要找的那位律师一—不知道他是否健在—一他叫巴莱拉,S.巴莱拉,是字母S开头的。”
矮个子男人转身消失在档案柜组成的迷宫中。他埋头翻找,嘴里还念叨个不停。等待的时候,我靠在接待台上环视四周。从墙壁沉闷的雕饰上,我仿佛可以体认到法律的沉重分量。五分钟后,那男人回来了,手里拿了个文件夹。
“我找到了十位巴莱拉先生。其中两个人的名字是以S开头的:塞巴斯蒂安和索彭希奥。”
“索彭希奥?”
“您太年轻了,可能没听说过,几年前这个名字可是很有声望的,代表着律师行业的典范。后来呢,就轮到査尔斯顿登场了,结果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这位索彭希奥先生还健在吗?
“档案上说,他早就停止交纳会费了,这就意味着索彭希奥•巴莱拉•伊•梅纳乔已经荣耀地投入我主怀抱了。那是一九一九年的事儿。请谨记死亡。塞巴斯蒂安是他儿子。”
“他儿子还在执业吗?”
“是的,忙得很。我猜您可能需要他的地址。”
“要是不太麻烦的话。”
矮个子男人把地址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然后递给我
“对角线大街四四二号。离这儿不远。不过现在才两点钟,这会儿顶尖的律师们肯定在和有钱的寡妇吃午餐,要不就是跟丝绸商或者炸药商讨论什么要紧事儿呢。我倒情愿等到四点。”
我把写着地址的字条揣进外衣兜里。
“那我就四点钟过去。多谢您帮忙。”
“别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愿主护佑您。”
拜访巴莱拉先生之前,我还有两个小时可以闲逛,所以搭乘了一趟下行到拉耶达纳大道的有轨电车,坐到伯爵大街下车。森贝雷父子书店离这儿只有几步远。本地的店铺中午是要歇业的,这是一条雷打不动的惯例。而森贝雷父子书店与众不同,根据我的经验,书店这会儿应该还开着。果然,他就在书店里,像往常一样站在柜台后面给图书编目录,时不时招呼一下顾客。此时店里颇有几位客人,正寻宝似的绕着展台和书架踱步。他见我进了门,便朝我微笑,然后走上前说了几句问候的话。比起上次我见他的时候,他瘦了一圈,脸色也更苍白了。他肯定在我的眼中读到了某些不安,因为他立刻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调侃了几句。
“几家欢喜几家愁啊。你看起来又精神又壮实,可我呢,就剩下皮包骨头了,你都瞧见了。”他说道。
“您还好吧?”
“好着呢,神清气爽啊。就是该死的心绞痛又犯了。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马丁,我的朋友?”
“我想,能不能请您出去吃饭。”
“谢谢你,可我不能弃船逃走啊。我儿子到萨里亚去了,给一批藏书估价。生意不景气啊,街上还有那么多的顾客,我们怎么能关门呢?”
“您不会遇到什么财政困难了吧?”
“我们开的是书店,马丁,又不是公证人事务所。靠文学吃饭啊,有时候勉强对付,有时候连这个都做不到。”
“要是您需要什么帮助……”
森贝雷扬起一只手,不让我再讲下去。
“你要是想帮忙,那就买本书吧。”
“您知道,我欠您的债可不能用钱来回报。”
“理由多充分啊,你就更用不着琢磨这件事儿了。别替我们操心,马丁。他们甭想把我们赶出这间屋子,除非是把我装在松木盒子里。如果你愿意,那就留下来,陪我吃一顿营养丰富的午餐吧。咱们来点葡萄干面包,再尝尝新鲜的布尔戈斯奶酪。有了这几样,再加上一本《基督山伯爵》,人人都能活到一百岁。”

 

19

桌上的午餐,森贝雷差不多一口也没吃。他疲倦地微笑着,听我一个人东拉西扯,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但是我明明看见他有几次呼吸微弱,几乎喘不上气来。
“告诉我,马丁,你最近在忙什么?”
“一时间很难说清楚。受人之托写一本书。”
“小说吗?”
“不算是小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它。”
“你一直在工作,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常说嘛:懒惰者心灵迟钝。我们必须让大脑有事儿可做。假如没长大脑呢,至少双手也不能闲着。”
“可有些人工作起来没完没了,忙得过了头,是不是这样啊,森贝雷先生?停下来喘口气有什么不好?算算吧,您这样马不停蹄地工作都多少年啦?”
森贝雷向四下望了望。
“这家书店就是我的命啊,马丁。我还能去哪儿呢?跑到公园里,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喂鸽子、抱怨我的风湿病吗?那种日子我十分钟都过不了。我属于这个地方。况且,我儿子还没做好准备,还没法接我的班,虽然他以为自己早就成事儿了。”
“可他这个人很勤奋,而且很善良。”
“就当是咱们俩私下里说:他这个人善良得过了头。有时候,我看着他心里就犯嘀咕,要是哪天我走了,他可怎么办啊?就剩他一个人了,他能应付得了吗……”
“森贝雷先生啊,天底下的父亲都这么想。”
“你父亲也这样吗?哦,对不起,我没那个意思……”
“您别多想。我父亲的事儿已经够他烦的了,恐怕也没有余力替我操心。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您的儿子还是挺有社会经验的,比您想象的要多得多。”
森贝雷瞥了我一眼,看来他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觉得他少一样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坏心眼?”
“一个女人。”
“他怎么可能找不到女朋友呢?您没看见那么多的小斑鸠一群一群地挤在橱窗外边,就巴望着看他一眼?”
“我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可以帮助他、让他变成真正的男人的那种。”
“他还年轻,让他再玩两年吧。”
“说得倒好听!他要是真能找点乐子也行啊。我像他这个年龄,要是身边也有一大群小姑娘,我早就罪恶滔天,胜过红衣主教了。”
“俗话不是说嘛,上帝总给那些没长牙齿的人发面包。”
“说对了,这就是他需要的东西:一口好牙。另外,他还得有食欲。”
我看得出来,书店老板正在盘算别的事情。他看了我一会儿,笑出了声
“兴许你能帮我的忙……”
“我?”
“你是个精通世故的人,马丁。用不着摆出那么一副怪相让我瞧。我可以打保票,只要你肯下功夫,绝对可以帮我儿子找个好姑娘。他脸蛋儿长得还算漂亮。别的东西,你就传授他一下吧。”
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你不是想帮我吗?”书店老板问道,“喏,这就是机会啊。”
“刚才我说的是财政问题。”
“现在我说的是我儿子的问题,这关系到家族的未来,关系到我这一辈子。”
我叹了口气。森贝雷拉起我的手,紧紧握住,仿佛用尽了全身仅存的力气。
“你得答应我。我还想看着儿子找到一位值得他生死相随的好姑娘。我还指望着儿媳妇能给我生个宝贝孙子。别让我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啊。”
“早知道是这样,我还不如待在圣诞节咖啡馆里吃午餐呢。”
森贝雷笑了。
“有时候我想,你应该是我的儿子啊,马丁。”
我望着书店老板。他变得愈发憔悴、愈发衰老了。在我的童年记忆中,这个站在书店里的男人强壮有力、令人崇拜;而此时,眼前的这位老人几乎是当年人的幻影。我感到周遭的世界悄然崩塌了。我走到他身边,情不自抑地做了件从未对他做过的蠢事:亲吻了他的额头。些许老年斑与几根灰发覆在他额角上。
“这事能答应我吗?”
“我答应。”说完,我便起身告辞,朝门口走去。

 

20

巴莱拉律师的办公室在大楼顶层。那是一栋现代风格的豪华建筑,位于对角线大街四四二号,离格拉西亚大街街口只有几步之遥。这座大厦的外观实在难以描述,它既像一尊带着钟摆的大座钟,又像一条海盗船。大楼装饰着落地窗和绿色折线形屋顶。其他地方倘若出现了这种混杂着巴洛克风格与拜占庭风格的奇绝建筑,人们一定会把它看成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或者宣称它是某个艺术家被恶灵附身后的诡异之作。然而,在巴塞罗那的新城区,这类建筑像雨后春笋一般,从各个角落冒出来,路人见了也不会大惊小怪,甚至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我走进门厅,迎面见到一部电梯。猛然看去,我还以为那是一只巨型蜘蛛留下的遗迹。当然,那只蜘蛛并不分泌丝网,而是专门编织一座座宏大的建筑物。门童为我打开电梯轿厢,把我关进古怪的小房间。我感觉电梯正沿着竖井向上攀升。在顶层,一位表情严肃的女秘书为我打开雕花橡木大门。我报上姓名,并告诉她我没有事先预约,今天来是想谈一谈里维拉区那幢老房子产权交易的问题。听到最后一句话,女秘书目光闪烁,似有所动。
“那座塔楼?”她问道。
我点了点头。秘书领着我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屋里空无一人。秘书叫我进去等候。我觉察到,这里并不是一间正式的会客厅。
“请您稍等一会儿,马丁先生。我去跟律师先生说一声。”
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我一直待在那间办公室里。书架上摆满了墓碑大小的卷册,一行行铭文烫印在书脊上,譬如“1888-1889,B.C.A.第1部分,第2章”,让人充满阅读欲望。墙上开着一扇宽大的玻璃窗,外面就是对角线大街,站在窗边可以俯瞰全城。木制家具散发出淡淡清香,那些名贵木材都经过做旧、浸渍等处理,主人肯定花了大价钱。地毯和真皮椅不禁让人想起英国俱乐部里的陈设。几盏台灯稳稳地坐在写字台上。我试着把其中一盏提起来,估计足有三十公斤重。一张巨幅油画悬挂在崭新的壁炉上方。画中那位体态浑圆的人物不可能是旁人,只能是已故的索彭希奥•巴莱拉•伊•梅纳乔。这位身材庞大的律师仿佛正在炫耀他的髭须与络腮胡,那把胡子活像一头老狮子的鬚毛。他双目炯炯有神,流露出铁与火的意志。即便他栖居在另一个世界,那双眼睛依然统辖着房间的每一处角落。
“他是不会说话的。但是看久了,你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他随时可能开口。”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没听见他进门。塞巴斯蒂安•巴莱拉是个斯文而持重的人,可能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试图摆脱父亲的阴影。他的年龄约摸五十开外,想必多年的徒劳挣扎已经让他身心疲惫。此人的目光睿智而富于洞察力,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在王公贵胄和薪酬最高的律师身上才能看得到。他伸出手,我们握手寒暄。
“抱歉让您久等了,但我并不知道您要来拜访。”他边说边打了个手势,请我就坐。
“您没必要道歉。相反,我得谢谢您的好意,特意抽出时间来接待我。”
巴菜拉微微一笑——有些人知道自己每一分钟的身价,只有他们才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我的秘书说,您的名字是大卫•马丁。不知道是不是那位作家大卫•马丁?”
脸上的惊异神色,无疑暴露了我此刻的感受。
“我家里人都很爱读书。”他解释道,“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吗?”
“我想询问一下那座老宅的产权问题。我说的这座房子就在……”
“塔楼吗?”律师打断了我的话,却又不失礼数。
“对。”
“您知道这栋房子?”他问道。
“我现在就住在那儿。”
巴莱拉看了我许久,脸上的笑容却不曾褪去。他下意识地挺直身子换上一副紧张的坐姿。
“您就是现在的房主吗?”
“实际上,我是租住在那儿。”
“您希望了解哪一方面的情况呢,马丁先生?”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了解一下西班牙殖民地银行收购这栋房产的相关细节,还想打听一下前一位房主是什么情况。”
“迭戈•马拉斯卡,”律师先生轻轻念出了那个名字,“如果您允许,我想先问一声,您为什么要打听这些事儿呢?”
“纯属个人原因。最近房子正在翻修,我无意中发现不少个人物品,我猜这些东西属于原来的主人。”
律师皱了皱眉头。“什么物品?”
“一本书。说得更准确一些,是一部手稿。”
“马拉斯卡先生是有名的文学爱好者。他还写了不少的书,其中有法律著作,也有儿本涉及历史学和其他领域,是个了不起的学问家。他在做人方面也令人钦佩,虽然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有些人想玷污他的名誉。”
听了律师这番话,我免不了又浮现出诧异的神情。
“我猜,马拉斯卡先生去世前后的事情,您并不清楚。”
“确实不了解。”
巴莱拉叹息一声,仿佛他心里正在权衡,不知该不该讲下去。
“您不会把这些事儿写进书里去吧?关于伊琳娜•萨薇诺的事,您也不会写,对吗?”
“不会。”
“您可以向我保证吗?”
我欣然应允。巴菜拉耸了耸肩。
“我猜,今天能拿出来谈论的事情,当年早就说尽了。”他叹道。这话
与其说是对我讲的,不如说是在宽慰自己。
律师先生匆匆瞥了一眼父亲的肖像,然后转过脸望着我的眼睛。
“迭戈•马拉斯卡是我父亲的合伙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两个一起创办了这家律师事务所。马拉斯卡先生是一位精明强干的律师。但是非常不幸,他这个人极端复杂,很容易长时间地陷入抑郁。后来,我父亲不得不和马拉斯卡先生解除合作关系。此后,马拉斯卡先生离开了律师行业,转而投身第一志向——文学写作。有人说,所有的律师心里都藏着一个隐秘的渴望,就是抛弃这个行业,当个作家……”
“这两个职业的收入可是天上地下。我看还是算了吧。”
“就在这个时期,发生了一件事:马拉斯卡先生结识了一位女演员伊琳娜•萨薇诺,当年她还颇有名气。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马拉斯卡先生想为她写一出戏。他们的交往也仅限于此。他是个正派人,从未背叛过自己的妻子,但是您也知道,人言可畏嘛。很快就有一些流言在坊间流传。不少人散布这些纯粹是岀于嫉妒,不过传得很广,人们都说他和伊琳娜•萨薇诺打得火热,两个人有一段地下情。结果,他的妻子听信传言,坚决不肯原谅他,他们的婚姻破裂了。他从此一蹶不振。这个时候,他购置了塔楼,搬到那边去住了。然而,厄运随即降临:他在新居还没住满一年,就在一场不幸的意外中丧生。”
“那是什么样的意外?”
“他溺水身亡,一场悲剧啊。”
巴莱拉目光低垂,叹了口气。
“是不是还有些别的传闻?”
“姑且这么说吧:有些人不积口德,在众人面前讲得活灵活现,他们说马拉斯卡先生是自杀的,原因是情场失意——他和伊琳娜•萨薇诺分手。”
“真是这样吗?”
巴莱拉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实不相瞒,这事我也不清楚,而且也不在意。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管它做什么?”
“伊琳娜•萨薇诺的情况怎么样?”
巴莱拉重新戴上眼镜。
“我还以为,您只对马拉斯卡先生和房产的情况感兴趣。”
“我只不过是好奇。在马拉斯卡先生的私人物品中,我发现了好几张伊琳娜•萨薇诺的照片,还有一些她写给马拉斯卡先生的信……”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巴莱拉厉声喝道,“您是想要钱吗?”
“绝无此意。”
“没有最好,因为没人会给您钱。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人在乎,明白了吗?”
“全明白,巴莱拉先生。我绝对不是存心搅扰您,也没有暗示什么出格的行为。如果刚才的问题冒犯了您,我向您道歉。”
律师先生笑了笑,幽幽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我们之间的谈话已结束。
“不碍事,应该是我向您道歉。”
趁着律师先生这会儿情绪和缓下来,我赶紧摆出最亲切的表情。
“也许阿丽西娅•马拉斯卡夫人,马拉斯卡先生的遗孀……”
巴莱拉一下子靠到椅背上,看得出他极不高兴。
“马丁先生,希望您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作为一个家庭律师,我有义务保护主顾的个人隐私。道理是明摆着的。这些事过去那么久了,再揭旧伤疤,我看实在没必要。”
“我理解。”
律师迟疑片刻,注视着我,神情有些紧张
“您刚才说,您发现了一本书?”他问道。
“对……是一部手稿,可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吧。”
“可能吧。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神学,我想可以这么说。”
巴莱拉微微点头。
“马拉斯卡先生写了一本神学著作,您觉得意外吗?”
“不,恰恰相反。他是宗教史方面的权威,学识广博。在这个律师事务所,大家还是很怀念他的。您继续讲,房产交易方面,还有什么具体细节您想了解?”
“您已经帮了我不少忙,巴莱拉先生,我不能再无礼地占用您的时间了。”
律师点点头,似乎如释重负。
“那栋老宅很特别,不是吗?”他问道。
“对,那地方挺奇怪的。”我应和了一句。
“我还记得,我年轻时去过一次。那时候马拉斯卡先生刚把它买下来。”
“他为什么选择这栋房子?”
“他说,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被那栋老宅迷住了。他一直相信,自己最终要住在里面。他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像个孩子,可以放弃拥有的一切,只为了实现自己的幻想。”
我一言不发。
“您还好吧?”
“嗯,我没事。马拉斯卡先生是从别人手中把房子买过来的,关于原先那位房主,您有什么了解吗?他好像叫贝尔纳韦•玛索特?”
“这人在美洲发了财。不过,他住在塔楼里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从古巴回来之后,他就买了这栋老房子,但是好些年,房子一直空着。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也没解释过。在海滨的阿雷尼斯,他另建了一栋别墅,长年住在那边。出售塔楼的时候,他开了一个很低的价钱。总之,这栋房子的事儿,他基本不闻不问。”
“那么在这个人之前呢?”
“我记得,曾有一位教士住在那儿,是个耶穌会修士。我也不太肯定。一直是我父亲打理马拉斯卡先生的事情。他谢世以后,我父亲把相关文件全烧掉了。”
“令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就是因为刚才我跟您讲过的那些。我认为父亲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流言飞语,也是保留一些对友人的美好记忆。说实在的,他从没跟我说过原因。我父亲就是这么个人,不会对自己的行动做出任何解释。他自有理由。当然,我毫不怀疑他肯定是出于良好意愿。马拉斯卡先生曾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曾是个理想的合伙人。我父亲伤透了心。”
“那个耶稣会教士后来怎么样了?”
我好像记得他受到了教派的惩戒。他是哈辛特•维达克尔神甫的好友,我想,维达克尔神甫的那些麻烦事,他很可能也卷进来了。您听说过那些事吧?”
“噢,驱魔仪式。”
“都是些谣言。”
“不过,一个被革出教门的耶稣会修士,怎么担负得起这样一座大宅呢?”
巴莱拉又耸了耸肩膀。刚才的话一出口,我就感到无话可说了。
“我倒是希望能提供更多的帮助,马丁先生,不过那些事我也不知道。这是实话。”
“那么再次感谢您,占用了您的宝贵时间,真是过意不去,巴莱拉先生。”
律师点了点头,摁响了写字台上的铃。刚才接待我的女秘书出现在门口。巴莱拉伸出手。我们握手道别。
“马丁先生要走了。送送他,马格丽塔。”
女秘书照他的吩咐,引我出了门。步出办公室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巴莱拉律师。他正站在他父亲的画像下,一副沉郁沮丧的模样。我跟随玛格丽塔走到大门口。就在她准备关门前,我转过身,挤出一个懵懂无辜的笑容。
“劳驾问一下。巴莱拉律师刚才跟我说了一遍马拉斯卡夫人家的地址,可是这会儿,我记不清楚了,也不知道那个门牌号对不对……”
玛格丽塔叹了口气,看得出她急于摆脱我。
“十三号。巴利维德雷拉大街十三号。”
“对,想起来了。”
“那您慢走。”玛格丽塔说。
我还没来得及向她道别,雕花大门就已经在我眼前轰然关闭,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有如一座圣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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