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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永恒之光 24-26

24

“坦白地说,我丈夫迭戈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我并不清楚。只记得有一天,他在谈话间不经意地提到了她的名字,从此以后,没有一天他不曾说起这个名字——伊琳娜•萨薇诺。他告诉我,是一个叫达密安•罗雷斯的男人把他介绍给萨薇诺的。这个人在伊丽莎白大街的某栋房子里组织了一个降神会,而迭戈是宗教专家,他曾经作为观礼者参加降神会的多次活动。那时候,伊琳娜•萨薇诺在平行线大街的夜总会里很出名。她是个美人儿,这一点我不能否认。不过,除了脸蛋儿,那个蠢女人简直一无是处,我猜她也就能从一数到十。有人说,她是在博加特利海滩的棚屋里出生的。她母亲把她遗弃在索摩洛斯特罗的贫民窟里,所以她是混在乞丐和逃犯中间长大的。十四岁,她就开始在拉瓦尔区和平行线大街的酒馆和夜总会里跳舞了。跳舞嘛,只是个说法。我估计,她还不会读书写字,就开始卖笑了,假如她真的学过读书写字……有一段时间,她是‘克里奥尔女人夜总会’的头牌,至少有人这么说。此后,她又转到更高档的声色场所。我记得在‘阿波罗夜总会’,她结识了一个名叫胡安•柯尔维拉的男人——别人都叫他哈柯。从那时起,哈柯成了她的经纪人,很有可能也是她的情人。伊琳娜•萨薇诺这个艺名就是哈柯给她起的。另外,这位经纪人还给她编造了一段离奇身世,说她是某个巴黎艳星和一位欧洲王储的私生女。我并不知道萨薇诺的真名是什么,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真名。哈柯介绍她参加降神会,我猜这是罗雷斯的主意。那两个男人串通一气,向那些落入圈套的穷极无聊的富翁们兜售她所谓的贞操。据说,她最擅长的是‘三人游戏’。
“但是,哈柯和他的同伙罗雷斯万万没有料到,伊琳娜迷上了招魂术,她真的相信通过降神仪式可以接触那个幽冥世界。她坚持说,她母亲从另一个世界给她发来了信号。甚至成名以后,伊琳娜还是频频光顾降神会,尝试跟她母亲建立联系。就在那个地方,她认识了我的丈夫迭戈。我想那时,我们夫妇正处于紧张阶段,也许婚姻都要经历这个时期。此前一段时间,迭戈计划离开律师行业,全心全意地投入写作。我承认,他在我这儿没有得到想要的支持。我当时想,这种行为不过是拿自己的生活冒险,虽然可能仅仅是害怕失去眼前这一切:房子、佣人……可后来我还是失去了一切,连同我的丈夫。
“有一件事最终促使我们分手,那就是伊斯梅尔的死。伊斯梅尔是我们的儿子。迭戈的心思全都放在他身上。我从没见过哪个父亲像他那样宠爱孩子。伊斯梅尔就是他的生命,而我算不了什么。那天,我们正在二楼的室里争吵。我大声斥责他,他那段时间一门心思琢磨文学的事,这可苦了合伙人巴莱拉先生——他要肩负起两个人的工作。那会儿,他向迭戈下达了最后通牒,提议解除合伙关系,想自立门户。迭戈说他不在乎,他已经决定卖掉在公司的股份,从此专心从事文学创作。那天下午,我们就找不着伊斯梅尔了。他不在房间里,也不在花园里。我猜他是听了我们吵架的声音感到害怕,就跑出去了。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几个月前,同样的事情也发生过一次,我们是在萨里亚广场的一条长椅上找到他的,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哭。天快黑了,我们出门找他,去邻居家找,去医院找,跑遍了所有的地方,可是不见踪影……回来的时候,天都亮了。我们找了他一夜,最后却在游泳池底发现了他的尸体。头天下午他就溺死了。我们没听见他喊救命的声音,因为正在互相谩骂。那一年,他只有七岁。迭戈永远不会原谅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他自己。
“没过多久,我们就再也不能容忍对方了。每一次对视,每一次接触,我们眼前都会浮现出那个恐怖的场景:我们的儿子淹死了,尸体沉在那个受诅咒的游泳池里。某一天清晨,我独自醒来,明白迭戈已经把我抛弃了。同时,他辞去了律所的工作,搬到里维拉区的一栋大房子里住——那个地方让他心醉神迷很多年了。他告诉我,他正在写作,一位从巴黎来的出版人邀请他写一本书,那是本很有分量的著作,所以我用不着担心钱的问题。我当然清楚,他跟萨薇诺在一起,虽然他自己不承认。他这个人的内心已经被打垮了,一直相信自己来日无多。他说自己染上了某种怪病,肚子里长了寄生虫,在啃噬内脏,快把他掏空了。一天到晚,他只谈论一件事——死。任何人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我的话他不听,巴莱拉的也一样……他只听信伊琳娜和罗雷斯的话,这两个人总是向他灌输一些通灵、招魂的鬼话,就像在他脑子里下了毒。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可以帮助迭戈,让他与伊斯梅尔的灵魂沟通。那两个骗子就用这种伎俩把他的钱一点点地抠走了。有一天,我去塔楼找他,求他给我开门,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让我进去。他告诉我,他正忙着试验一种可以拯救伊斯梅尔的办法。我明白了,他快要疯。他深信不疑——只要能为巴黎的出版人写出那本该诅咒的书,我们的儿子就能起死回生。我心里清楚,伊琳娜、罗雷斯、哈柯这三个人联起手来,想把他仅剩的钱骗走,那也是我们仅有的一点钱……后来,迭戈谁也不见了,他把自己关在那栋阴森森的大房子里。几个月过去了,人们砸开房门,才发现他已经死了。警方认为那是个意外,但我决不相信。
“哈柯从此销声匿迹,剩下的那点钱也不见踪影。罗雷斯坚持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他宣称事发前几个月,他就跟迭戈断绝了往来,因为迭戈发了疯,叫人恐惧。罗雷斯还说,最后几次列席降神会时,迭戈讲了许多恶灵的故事,把宾客吓坏了,因此不准他再来。迭戈告诉降神会上的男男女女,这座城市底下有个巨大的血池。他还说,儿子给他托梦了,说自己被一个披着蛇皮的鬼影缠住了,鬼影伪装成一个男孩,要和他一起玩……后来,他死了,听到这个,没人感到惊讶。可恨的是,伊琳娜到处说迭戈是由于我的过错才送了命,她说迭戈的老婆是个冷血动物,而且精于算计,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淹死;她说我不甘心放弃奢华生活,才把迭戈逼上了绝路;她说,她是唯一真心爱过他的人,还说没从他那儿得到过一分钱。
“我想,至少最后一点,她倒是说了句实话。是哈柯派她来勾引迭戈的,他们布下陷阱,要榨干他的财产。后来,事情发展到紧要关头,哈柯就扔下她跑了,什么东西也没留给她。警方就是这么说的,至少警局有批人持这种意见。可我一直觉得,警方不想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迭戈自杀身亡这个说法对于他们再合适不过。我不相信迭戈会自杀。那时我就不信,现在仍然不信。我认为是伊琳娜和哈柯把他谋杀了,也不光是为了钱,还为了别的事。”
“我记得当时负责侦办这起案件的是一个年轻警员,他的想法跟我一样。他叫萨尔瓦多,里卡多•萨尔瓦多。他告诉我,官方说法中有许多疑点,有许多地方讲不通。他认为有些人想掩盖迭戈死亡的真实原因。为了调查真相,萨尔瓦多花了很多心血。可是后来他被调离了侦破小组,又过了一阵子,警局把他开除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单枪匹马地坚持调查。他到我这儿探望过几次,后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我是个孤独、绝望的女人,这辈子已经毁了。巴莱拉一直劝我再嫁。萨尔瓦多也曾因为我丈夫的遭遇埋怨我,甚至还暗示说,有很多小业主上了年纪却依旧单身,如果能够娶到一位带点贵族气质、长相还算讨人喜欢的寡妇,在晚年身边有个人替他们暖暖被窝,他们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到头来,他也不来看我了。我没有什么好责怪他的。为了帮助我,他把一生都断送了……”
“这个故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马丁先生。如果您能听从我的劝告,就请忘了那座老房子,忘了我,忘了我的丈夫,忘了这段故事,远走他乡。这座城市遭到了诅咒,永无休止的诅咒。”

 

25

我心绪颓靡地离开了马拉斯卡公寓,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迷宫般的孤寂街道上。灰色的阴云蛛网似的罩在空中,几乎将天光遮住。几缕阳光刺破了灰色的裹尸布,轻轻划过山冈。我远远地望着它们抚弄着埃利乌斯别墅屋顶上的釉彩。别墅的玻璃窗在远处反射着光亮。我径直朝那个方向走,无视理智的劝诫。我渐渐走近,天色也暗下来,一阵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一踏上巴拿马大街,我就停住了脚步。埃利乌斯别墅就矗立在眼前,可我不敢穿过那条街,更不敢走到花园围墙边。我呆立在那儿,天知道我站了多久。我既不能转身逃跑,也不敢走上前去按响门铃。
此刻,我看见了她。她正穿过三楼的一个房间,从一扇落地窗前经过。一股强烈的寒意侵入身体,我正要离去,她却转过头,停住脚步。她走到玻璃窗前,我感到她的目光驻留在我身上。她抬起一只手,像是要打招呼,却终于没有挥手。我没有勇气承受她的目光,于是匆匆转身,沿着街道朝山下走去。双手不住地颤抖,我只好揣进衣兜里——绝不能让她看见。转过街角前,我又回头望了一眼,她还站在原地注视着我。我想在心里激起对她的厌恶,但完全找不到力量。
我踱回塔楼,一路上感到寒意彻骨。穿过街门时,我留意到一封信从前厅的邮筒里露出头来。信封是羊皮纸的,上面还带着蜡封。那是赞助人发来的讯息。我一边拖着步子登上台阶,一边拆开信封。赞助人以优雅的笔迹约我次日见面。登上楼梯平台,我才发现大门原来是敞开的,伊莎贝拉微笑着站在门里等我。
“我刚才在书房里看见你回来了。”她说道。
我试着向她微笑,但脸上的笑意一定极为勉强,不然伊莎贝拉注视我的眼神不会那样忧虑。
“你还好吧?”
“没什么事,大概有点着凉了。”
“我正好做了点肉汤,放在炉子上热着呢。这种汤治疗伤寒有奇效。
“快进来吧。”
伊莎贝拉扶住我的胳膊,引着我走向凉台。
“伊莎贝拉,我不是残废。”
她松开我的手,垂下目光。
“对不起。”
我实在没精神与任何人作对,尤其不愿招惹这位固执的小助手,所以我跟着她,让她领到凉台的一把扶手椅上,颓然入座。伊莎贝拉在我对面巫下,心慌意乱地瞧着我。
“出了什么事?”
我宽慰人心似的笑了笑。
“没有,没什么事。怎么不给我盛碗热汤啊?”
“马上就来。”
她箭头似的奔到厨房里,我听见她叮叮当当地忙活了一阵。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直到听见她匆匆走来的脚步声才睁开。
她把一只热气腾腾的巨碗递到我手中。
“看起来跟夜壶似的。”我说。
“快喝吧,别那么粗俗。”
我对着肉汤闻了闻,似乎味道不错,但我不想表现出温顺的样子。
“什么味道啊?这么奇怪。”我说,“汤里放了什么?”
“是鸡肉的味道,用鸡肉熬的汤,还放了盐,加了点雪利酒。你快喝吧。”
我啜饮了一口,把碗递还给她。伊莎贝拉不肯接过去。
“全都喝完。”
我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口。不管我作何感想,汤汁的味道的确不错。
“今天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伊莎贝拉问道。
“喜忧参半吧。你那边情况如何?”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森贝雷父子书店新聘的明星店员。”
“太妙了。”
“五点钟之前,我已经卖出了两本《道林•格雷的画像》[1]和一套《兰佩杜萨文集》[2]。文集卖给了一位从马德里来的绅士,人家不光仪表堂堂,还给了我小费。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行不行?小费我也塞到钱箱里去了。”
“森贝雷的儿子呢?他说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呆头呆脑的,像个木头人。他装作不看我,其实眼神一直没从我身上移开过。每次我爬上梯子到书架上取书,他就盯着我的屁股看,看得我屁股酸痛,坐都坐不下去。怎么样,你高兴了吧?”
我笑着点点头。
“谢谢你,伊莎贝拉。”
她直勾勾地望着我的眼睛。
“你再说一遍。”
“谢谢你,伊莎贝拉。这是真心话。”
她面颊飞飞红,转过脸去。我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品味着那一刻的同志情谊,心里清楚此时什么话也不用说。我继续喝汤,喝到一滴不剩才把空碗递给她。她朝我点了点头。
“你去见她了,对吗?我是说照片上那个女人,克里斯蒂娜。”伊莎贝拉问我,目光躲躲闪闪。
“伊莎贝拉,你可真能察言观色……”
“跟我说实话。”
“我只是远远地望了她一眼。”
伊莎贝拉审慎地观察着我,她似乎在斟酌与权衡。有些事堵在她心里但她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你还爱她吗?”沉吟半晌,她终于问道。
我们默默对视了一阵。
“我不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家伙,就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聊点别的吧。”
伊莎贝拉点点头,她不经意地一瞥,瞄见了从我口袋中探出来的信。
“赞助人来信了?”
“每月一次,召我觐见。安德烈阿斯•柯莱利殿下想请我明天早上七点在新村墓园门口见面。他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了。”
“那你打算去吗?”
“我还能怎么办?”
“你可以搭乘今晚的火车,离开这儿,彻底消失。”
“今天,你是第二个向我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了:离开这里,彻底消失。”
“这么说肯定有道理。”
“如果我走了,谁来担任你的导师呢?谁来指引你穿越文学创作之路上的艰难险阻啊?”
“我跟你走。”
我笑着拉起她的手。
“我和你,一起去天涯海角,对吗,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倏地把手抽了回去。她瞪着我,似乎受到了冒犯。
“你在取笑我。”
“伊莎贝拉,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倘若我动了这个心思,就饮弹自尽。”
“别说这种话。我不喜欢你用这种口气讲话。”
“对不起。”
我的助手又坐到她的书桌边,再次沉默不语。我看着她重读当天写下的文章,在稿子上勾勾画画,时而做些修改,时而划去整个段落。我送给她的那套钢笔就摆在手边。
“你这么看着我,我没法集中精力。”
我站起身,绕到书桌后面。
“这会儿我留你一个人安心工作,晚饭之后,把写好的东西拿给我看。
“还没改好呢。我得通篇修改,重誊一遍,然后……”
“文章是永远不可能改好的,这一点你必须习惯。晚餐之后,我们起来读一下。”
“明天再说。”
我只得让步。
“明天再说。”
我踱出房间,留下她一个人守着自己的文章。我正要关上凉台的门,突然听到她喊我的名字。
“大卫?”
我站在房门另一边,一句话也没说。
“那句话不对。其实,你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
我躲进自己的卧室,锁上门。片刻之后,我侧躺在床上,蜷着身子闭上双眼。

 
 
[1]《道林•格雷的画像》,爱尔兰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的小说。
[2]朱塞佩•托马西•迪•兰佩杜萨(1896-1957),意大利作家,平生仅创作过一部长篇小说《豹》和四部短篇小说,去世后才出版《兰佩杜萨文集》。此处它出现在巴塞罗那的书店里,想必是作者的文字游戏。

26

拂晓之后,我走出门。浓密的乌云低低地拂过屋顶,抹去了街巷中的一切色彩。穿过城堡公园的时候,我看到最初的几滴雨水铮铮地敲打着树叶,像子弹似的在路面上撞碎,击起一股股尘埃的旋流。公园另一边,林立的厂房与废气塔映衬于天际线之上,显得愈加繁密。烟囱里喷吐出来的煤烟稀释在雨中,黑色的雨滴从空中洒落下来,仿佛沥青化成的眼泪。我走上那一段通向墓园大门的林荫道,两行柏树排在大道两侧,树影重重阴森可怖。当年我和父亲常常走这条路。此时,我的赞助人已经站在墓园大门前了。远远地,我便瞧见了他。一具高大的天使像守护着墓园大门,他就站在天使像脚下,在雨中耐心地等候。我的雇主穿了一身黑色西装。虽然雨中景物朦胧,但你绝不会把他的身影与栅栏后数以百计的石雕像混淆在一起——因为他那双眼睛。我离他只有几米远了,他的睫毛方才眨动了一次。我有点无所适从,索性向他挥手问好。天气很冷,风中有一股石灰和硫磺的味道。
“偶然到访的游客天真地以为,这座城市永远是艳阳高照。”赞助人说道,“可我说,巴塞罗那迟早要把它古老、污浊、阴暗的灵魂倒映在天上。”
“看来您不用出版宗教书籍了,编写一本旅行指南吧,销路肯定更好。”我建议道。
“这两种出版物根本是一回事。舒心而宁静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工作方面有起色吗?有没有给我带来好消息啊?”
我解开夹克,掏出一叠稿纸递给他。我们走进墓园,想找个地方避雨。
我的雇主挑选了一座带有拱顶的古老墓门。大理石柱支撑着圆顶,几尊天使像环绕四周,天使们面庞瘦削,十指长得有些过分。我们坐在冰冷的石凳上。赞助人注视着我,脸上露出猎犬般的狞笑。他闪亮的瞳仁似乎收缩成了一对黑点,从中,我可以照出自己苍白的面庞和惴惴的神情。
“放松点,马丁。周围的一切不过是布景和道具,用不着大惊小怪。”
说完这番话,主人开始心气平和地阅读我带来的几页手稿。
“您读稿子的时候,也许我可以散散步。”我说道。
柯莱利点了点头,目光并没有从文稿上抬起来。
“别想从我身边溜走啊。”他咕哝了一声。
我飞快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又尽量不让自己的举动过于明显。我先是在陵园的曲折小径中徘徊了一阵,然后绕过层层方尖碑与墓石,缓缓地朝墓地中央踱去。那块石碑仍旧伫立在那里,碑前摆放了一个空花瓶,花束早已枯萎,仅剩下几条枝茎。当年葬仪的费用都是维达尔支付的。他甚至从殡仪从业者行会聘请了一位颇有名望的雕刻家,订制了一尊圣母怜子像。这尊圣母像此刻正守护着墓穴,她眼望天堂,双手放在胸前,吁请上天悲悯。我跪在墓碑前,拂去了碑石上的青苔,凿刻在上面的文字显露出来。
 
何塞•安东尼奥•马丁•克拉雷斯
1874-1908
菲律宾战争的英雄
他的国家与战友永远不会忘记他
 
“早上好,父亲。”我喃喃低语道。
我注视着黑色的雨水从圣母的脸颊滑下,听着雨点敲击墓碑的声音。“战友”这个字眼让我觉得好笑,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朋友。他的国家亲手将他送往活地狱,仅仅是为了满足一小撮当权者的贪欲,而那些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我坐在墓石上,双手抚摸着大理石。
“谁又能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呢?”
我父亲一辈子生活在赤贫边缘,最终却永远安眠在一座资产者的墓穴里。小时候,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报社要花那么多的钱为他筹办丧事,他们甚至邀请了高级教士,雇用了几个哭丧的女人。为我父亲预备的花环与墓穴,用在一位蔗糖进口商身上似乎更合适。没人告诉我,维达尔付了葬礼上的一切费用,就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替死鬼。虽然有所怀疑,但我始终相信,我的导师与偶像为人善良慷慨,才布置了这样的奢华排场,这一切都要归因于上天赋予他的无限美德。
“我必须恳求您原谅我,父亲。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藏着对您的怨恨,因为您总是丢下我一个人。我告诉自已,您死于非命纯粹是咎由自取,所以从没有探望过您。请您原谅儿子吧。”
我父亲痛恨眼泪。他认为一个男人永远不会为了别人哭泣,男人的眼泪从来只为自己而流。因此,如果哪个男人痛哭流涕,必定是个懦夫,不值得别人同情。我不想为父亲流泪,那等于再次背叛他。
“多么希望您看到我的名字印在小说封面上,虽然您不识字,无法阅读。多么希望您能陪在我身边,见证这一切:您的儿子正在寻找自己的路,并已小有成就,虽然他当了作家,违背了您的意愿。多么希望我能早些了解您,父亲。多么希望您能早些了解我。过去,我把您当成陌路人,想尽早把您忘掉,而如今,我自己成了陌路人。”
我没有听到赞助人走近的声音。抬起头来,我发现他就在几米外的地方,静静地望着我。我站起身朝他走去,像一条驯良的狗。他是否知道我父亲就埋葬在这里?他约我在墓地见面,莫非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忐忑不安的神情肯定将我的内心表露无疑,因为主人摇了摇头,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我真的不知道,马丁。我很抱歉。”
我不准备向柯莱利敞开友情的大门,也不想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关切与同情。我背过身,双目紧闭,噙着愤怒的眼泪。没等他跟上来,我就迈步朝出口走去。
赞助人站在原地等了几分钟,见我没有回转的意思,便跟了过来,走在我身边,一句话也没说。两个人径直走向墓园大门。到了门口,我方才停住脚步,烦躁地看着他。
“怎么样?您对我的文章有何评价?”
我说话的口气很不友好,但赞助人并不在意,他宽厚地笑了笑。
“文章很精彩。”
“但是呢……”
“如果一定要讲讲自己的观感,那么我要说,你找到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从一位见证一切的受难者的视角构思出整个故事。这个受难者代表整个民族发言,而民族期待着救世的勇者降临。我希望你沿着这条思路写下去。”
“您会不会觉得牵强附会,杜撰的痕迹太重?”
“恰恰相反。人们越是恐惧,越是相信自身遭到了威胁,就越发需要信仰。只要我们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所有的行为与信念便被自己合理化,不管这些是多么可疑。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的邻人会变成对手,最终成为仇敌;此时,我们已经不再是侵略者,而是摇身一变为抵抗者。嫉妒、贪婪、怨恨驱使着我们将一切行为神圣化,同时还打着保卫自己的旗号。罪恶、威胁这些坏名声只能落到他人头上。恐惧是走向狂热信仰的第一步。我们害怕失去身份,害怕失去生命,害怕失去地位,害怕失去信念。恐惧就是弹药,仇恨就是导火索。教义是最后一个要素,它就像一根点燃的火柴。有鉴于此,我认为你的故事情节有一两处漏洞。”
“有一点,需要您给我解释一下,您要找的是信仰还是教义?”
“让人们有所信仰,对于我们来说还不够。他们必须信仰我们想让他们信仰的东西,而且不能对此产生怀疑,也不能听取他人质疑的声音。教义要成为他们的身份认同的一部分。倘若有人质疑我们的教义,那他就是敌人,就是恶魔。我们必须与之对抗,将他彻底毁灭,这是我们的权利也是义务。这是唯一的救赎之路。唯有信仰者,才能活下去。”
我叹了口气,移开目光,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马丁,好像你并不相信我的话。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我错了?”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觉得,您似乎用一种危险的方式把问题简单化了。您的论述听起来像是激发与疏导仇恨的手段。”
“你本来想使用的形容词恐怕不是“危险,而是“丑恶’吧。不过,这些我不会放在心上。”
“我们为什么要把信仰简化成盲目的反抗与服从呢?我们就不能相信赞同与和谐的价值吗?”
我的雇主露出了笑容,显得兴味盎然。
“马丁,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人们的信仰,比如自由市场,比如小老鼠佩雷斯[1]。甚至还有这么一种信仰,那就是不信仰任何事物,你就属于这一类。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顾客总是有道理的。您在故事里发现了什么漏洞?”
“我觉得缺少一个反面角色。不管我们能否意识到,绝大多数人总是习惯用对立物来界定自身,而不是通过拥护什么事物、什么人来定义自己。换句话说,对抗总是比自主行动更容易些。一个强大的敌人最能激发人们的信念与激情。而且,这个敌人愈是不可思议,效果就愈发强烈。”
“我原本设想的是,这个角色越抽象,处理起来就越方便。敌人可能是非教徒、叛道者或者局外人。”
“是啊,不过我喜欢更具象一些的敌人。仇恨某种观念,那是很难的事,需要站在某种特定的立场上来思考,思考者的头脑也需要带一点疯魔与病态。这种情况并不常见。相对而言,如果我们的敌人拥有一张轮廓清晰的脸,仇恨起来就容易得多。我们可以把一切罪责推在他身上。当然,这个敌人也不必具体到某一个人,他可以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群体或者别的什么。”
听了赞助人这番无懈可击的犬儒主义论述,我一时哑口无言,只得懊恼地叹了口气。
“马丁,现在用不着冒充模范市民。对你来说,这有什么分别呢?在这场杂耍表演里,我们需要一个恶棍的角色。这事你比谁都清楚。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嘛。”
“您更喜欢什么样的恶棍呢?残暴的侵略者?假先知?妖魔鬼怪?”
“穿什么戏服,化什么装,这种任务我就交给你了。任何常见的嫌疑人似乎都能胜任。我们创造的这个反面人物肩负着这样的任务:引导我们进入受害者的角色,让我们拥有道德上的优越感。那些我们自己绝不能承认的卑劣品性都要加在他身上。我们要根据自身利益将这个敌手妖魔化。伪善的法利赛人最擅长这种伎俩。我跟你说过了,你应该读一读《圣经》所有的答案,在这部书里全能找到。”
“我在读。”
“你担当的使命就是说服那些伪善者,叫他们相信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扔石头、投炸弹,无须承担任何罪责。其实,这项工作并不费事,只需给他们提供一点点鼓励与借口,那些人就会心悦诚服。不知道我解释清楚了没有?”
“您解释得再明白不过了。您的论述清晰准确,好比一座精巧的炼钢炉。”
“我不喜欢这种屈尊纡贵的口气。马丁,莫非你认为自己道德高尚、心智纯良,这套计划配不上你?”
“绝对配不上。”我怯懦地嘀咕了一声。
“那么,是什么东西让你的良心蠢蠢欲动呢,我的朋友?”
“还是老一套呗。我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您需要的虚无主义者。”
“没有谁是虚无主义者。虚无主义是一种姿态,算不上一种立场。只要把烛火放在虚无主义者的裤裆底下,他们很快就能找到生命的希望。我认为现在是另外一样东西困扰着你。”
我抬起头来,望着赞助人的眼睛,尽可能地摆出挑衅的神情。
“也许这件事困扰着我:您的话我都能理解,但感受不到其中的含义。”
“我不是付钱给你,请你去感受吗?”
“感受往往和思考联系在一起。那些想法都是您传授给我的,不是我自己思考的结果。”
我的雇主一言不发,特意留出一段戏剧性的沉默。片刻之后,他露出了笑脸,就像一位小学教师在心里酝酿着最严厉的呵斥,好让面前不服管教的学生闭嘴。
“那你感受到什么了,马丁?”
他语调中的嘲弄与鄙夷激起了我心中的怒火。几个月来生活在他的阴影下而累积的屈辱感即将喷涌而出。我竟然被他的威仪震慑住了,竟然允许他发表那些刻毒的言论。他残酷地向我证明了,人性好比阴沟里的蛆虫,而我的灵魂就像蛆虫一样渺小可悲!我体验到也认识到他的观点总是对的,虽然这样让我痛苦!为这些,我感到无尽的愤懑与羞耻。
“我问你呢,马丁,你到底感受到什么了?”
“我感受到,最好把这一切统统放下,把你的钱还给你。我感受到,不管你提议的这场荒诞的冒险到底意味着什么,我都不愿再参加了。还有一点——认识了你,我感到后悔。”
我的雇主目光低垂,陷入沉默。他转身朝向墓园大门走了几步。我注视着他。大理石陵园勾勒出他黑色的轮廓,那幻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我感到害怕。一种朦胧的畏惧感从心底升起,我不禁幼稚地想恳请他原谅,只要不再承受这难熬的沉默,什么样的惩罚我都愿接受。我感到一阵恶心,因为他的种种言行,更是因为自己的怯儒。
主人转过身,再次朝我走来。他在距离我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脸贴得很近。我能够感觉到他冰冷的呼吸。他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我感到自己正要坠落进去。这一次,他的声音与腔调都冰冷无比。刚才,在他的话语和手势之间,流露岀一种矫饰的默默温情,此刻那完全消失了。
“这话我只跟你讲一遍。你履行你的义务,我完成我的工作。你只能感受到,而且必须感受到这一点。”
我不自觉地频频点头。主人从衣兜中掏出那一沓稿纸递给我。可我还未接到,他便故意松了手,让纸张滑落下去。一阵风吹来,打着旋将稿子卷走,纸纷纷扬扬飘向墓园门口。我连忙追上去,想从雨地里捡回稿子,可是其中几页飘落到水洼里了。墨迹沾了水,迅速褪去,文字从纸上一丝丝地剥落下来。我好不容易将手稿收拢在一起。等我捏着湿答答的稿纸,抬眼向四周望去,主人已经离开了。

 
 
[1]小老鼠佩雷斯,一则在西班牙语世界广为流传的民间传说:儿童脱落了乳牙,倘若把牙齿藏到枕头底下,小老鼠佩雷斯就会出现,带走牙齿,留下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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