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冬夜三部曲2:少女与魔马> 24 女巫

24 女巫

  赛马之后,狄米崔派了六名侍卫将沙夏押到天使长修道院,将他关在小房间里,让他一人踌躇反思。他主要想着自己的妹妹,想到瓦西娅被扒下衣服,在全莫斯科人面前蒙羞,却依然勇气十足,心里只在乎他的安危。

  「你会被送到主教那里,」那天夜里晚餐送来时,安德烈对他说,接着郁郁补了一句:「然后接受审判。就算你没有死于半夜,狄米崔也可能会亲自过来砍了你的脑袋。他就是这么生气。换成他祖父一定会把你杀了。我会尽力帮你,但能做的有限。」

  「神父,万一我死了,」门关上之前,沙夏伸手道:「请您务必照顾我的妹妹,还有我姊姊。欧尔嘉做这些不是出于自愿,而瓦西娅──」

  「我不想知道,」安德烈尖刻打断他说:「你的瓦西娅是什么。你若不是属神的人,早就因为替那个女巫扯谎而丧命了。」

  「至少替我传话给谢尔盖神父,」沙夏说:「他很爱我。」

  「这我能做到。」安德烈话没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修道院外钟声响起,脚步声来来去去,传言四窜。沙夏祷告断断续续,前后不一,说到一半就无以为继,声不成声。暮霭由红转黑,初升的月光照亮了沉醉欢快的莫斯科,这时修道院回廊忽然响起跫音,沙夏的房门一阵窸窣。

  沙夏起身退到墙边,心里做了最坏打算。

  门轻轻开了,安德烈肥胖焦虑的脸庞再次出现,胡须直竖。在他身旁立着一位头戴兜帽、身材健硕的年轻人。

  沙夏不可置信怔了半秒,随即大步上前。「罗迪昂!你怎么来了?」由于安德烈一手焦虑举着火把,沙夏这才看见他朋友面色憔悴,鼻子也被寒霜冻伤。

  安德烈一脸愤怒、焦躁与害怕。「罗迪昂修士光着脚从三一修道院赶来,」他说:「他手上有莫斯科大公的消息。」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你朋友卡斯扬.路托维奇的事。」

  「我去了巴许亚科斯泰,」罗迪昂插嘴道。他不安看着站在寒冷狭小房间里的朋友说:「我骑死了两匹马才把消息带回来。」

  沙夏从来没看过罗迪昂脸上这般神色。「进来说吧。」

  虽然他没资格命令他们,但安德烈和罗迪昂还是不发一语走进房间,将门关上。

  罗迪昂开始娓娓道来,说了一段关于尘土、骨骸与惊恐的经历。讲完之后,他说:「那里地如其名,真的是巴许亚科斯泰,骨头塔。我不知道卡斯扬.路托维奇为人如何,但他的房子不是活人住的地方。更糟的是,卡斯扬他──」

  「收买哲留孛假扮成特使,把人马带进莫斯科,」沙夏接话道,同时想起瓦西娅,不由得心里一痛。「我知道。罗迪亚──你必须立刻离开,别告诉任何人你来见过我。去找大公,告诉他──」

  「什么特使?卡斯扬收买盗匪焚烧村庄,」罗迪昂打断沙夏说:「我在朱多莫镇找到了他们的中间人,替盗匪买刀买马的家伙。」

  罗迪昂还真忙。「收买盗匪放火烧自己的村庄?」沙夏厉声问道:「卖女孩赚钱?」

  「应该是。」罗迪昂说,冻伤的脸上神情严肃。

  安德烈默默站在门边。

  「卡斯扬可能藉由放火引大公出城,方便假特使混进莫斯科。」沙夏缓缓说道。

  罗迪昂看了看沙夏,又看看安德烈。「我是不是来迟了?我感觉邪恶已经找上你了。」

  「是我太自大,」沙夏说道,话里带着一丝自嘲。「我错看了妹妹和卡斯扬.路托维奇。但我不会再犯了。去吧,我在这里没事,快去警告──」

  忽然一阵嘈杂打断了他。只见外头火把亮光闪闪,大门有人高声叫喊,还听见快跑的脚步声和用力关门的声响。

  「怎么回事?」安德烈喃喃道:「失火了?还是小偷?这里可是属神的地方。」

  嘈杂声愈来愈响,叫嚷和应答声此起彼落。

  安德烈口中念念有词,费力走出房间准备拴门,却在门口迟疑了。他回头瞪了沙夏一眼,目光不是全然冷酷。「看在主的份上,别趁机逃跑。」说完他便匆忙离开,没有把门锁上。

  罗迪昂和沙夏面面相觑。扰攘杂沓的黑暗,不时闪现的火光,在他们俩剃度的头顶上留下光影斑驳。「你得去警告大公,」沙夏道:「然后去找我姊姊,塞普柯夫王妃,告诉她──」

  罗迪昂说:「妳姊姊快生产了,已经去澡堂。」

  沙夏身体一僵。「你怎么知道?」

  罗迪昂垂头道:「那个叫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的神父,就是在雷斯纳亚辛里亚认识你父亲的那位,有人到修道院找他,请他去祝祷,我出发时听到的。」

  沙夏忽然转身,低头望着手上白天打斗时留下的瘀伤。待产的妇人不会找神父,除非她的性命有危险。那人──那个冷酷的家伙──竟然陪在我垂死的姊姊身边……「不论死生,愿主都能保守她。」沙夏说道,但他目光灼灼,谨慎怕事的安德烈看到肯定会拚命跑回来,用三道闩锁上门。

  外头依然纷纷扰扰,忽然一个嘹亮突出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嘈杂。沙夏认得那声音。

  他肩膀一沉顶开罗迪昂,动作恰到好处,随即冲到修道院回廊上。罗迪昂紧紧追出去。

  瓦西娅穿着肮脏的斗篷站在修道院大门内的院子里。她双手抱胸,脸色苍白,感觉不像夜里会在修道院出现的人物。「我一定要见我哥哥!」她怒吼道,清脆的声音和包围着她的愤忾叫嚣形成强烈的对比。

  狄米崔的侍卫说是监视沙夏,其实都在贪恋安德烈的美味啤酒,这会儿醉醺醺地手忙脚乱找着武器。几名修士拿着火炬,所有人都一脸愤怒。瓦西娅被他们团团包围,人愈聚愈多。

  「她一定是翻墙溜进来的,」其中一名侍卫在胸前划了十字,吞吞吐吐辩驳道:「这个见鬼的婆娘,莫名其妙就出现了。」

  修道院围墙维护修士圣洁的成分多,抵挡一心闯入者的成分少,但高度还是够的。沙夏打起精神走进火炬照亮的人群中。

  惊诧的怒吼一拥而上,一名侍卫举剑刺向沙夏的咽喉,但他几乎瞧也不瞧,张手一扭就将对方的武器拿下,变成他手上有剑。修士们纷纷后退,侍卫慌忙掏剑,但沙夏几乎视而不见,眼里只有妹妹手上的血。

  「妳怎么会来这里?」他追问道:「出了什么事?欧莉亚怎么了吗?」

  「她失去她的宝宝了。」瓦西娅稳住声音说。

  沙夏抓住她的手臂说:「她还活着吗?」

  瓦西娅不由自主唉了一声,沙夏这才想起卡斯扬曾经抓过同样的位置,便缓缓将手放开,强自镇定说:「告诉我经过。」

  「对,」瓦西娅激动地说:「没错,她还活着,她会活下去。」

  沙夏吁了口气,他妹妹眼里闪过强烈的痛苦。

  安德烈挤过人群。「你们都安静,」神父说:「孩子──」

  「巴图席卡,您一定要先听我说,」瓦西娅插话道。

  「才不要!」安德烈气愤回答,但沙夏说:「听妳说什么,瓦西娅?」

  「就是今晚,」她说:「就是今晚,节庆最高潮、全莫斯科人都喝醉了的时候,卡斯扬会刺杀大公,让莫斯科陷入混乱,自己登上大位。狄米崔没有子嗣,弗拉基米尔在塞普柯夫,你一定要相信我。」她忽然转头看着站在修士们后方的罗迪昂。「罗迪昂修士,」她用那嘹亮的嗓音说道:「你赶来莫斯科,这样匆忙是为什么?你相信我吗,修士?」

  「我相信,」罗迪昂说:「我刚从巴许亚科斯泰回来。一周前我可能会嘲笑妳,但现在?事情可能真的如妳所说的那样。」

  「她在说谎,」安德烈说:「女孩子经常撒谎。」

  「不对,」罗迪昂缓缓说道:「不是这样,我不认为她在说谎。」

  沙夏问道:「妳抛下欧莉亚来找我?姊姊现在应该很需要妳。」

  「我被她赶出来了,」瓦西娅说道,眼睛依然望着哥哥,只是声音卡在话里:「我们得去警告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我不能放你走,艾列克桑德修士,」安德烈急忙插嘴道:「我的地位和老命都挂在上头。」

  「他绝对不能放人。」一名侍卫口齿不清道。

  修士们面面相觑。

  沙夏和罗迪昂这两位沙场老将看了看神父,又看了看彼此,再看了看喝醉的侍卫。瓦西娅侧头等待,彷佛可以听见他们听不见的声音。

  「我们会逃的,」沙夏声音又轻又柔,对安德烈说:「我是危险分子。把门拴好,神父,然后派人看着。」

  安德烈久久望着年轻修士的脸庞,眼神异常严肃。「我从来不曾怀疑你的判断,直到今天。」他喃喃道,声音变得更轻:「孩子们,愿主与你同在。」他停顿片刻,接着勉强道:「孩子,妳也是。」

  瓦西娅朝他微笑,神父立刻闭上嘴巴。他看着沙夏。「带他们回去,」神父大声道:「将艾列克桑德修士──」

  但沙夏已经举起武器,三个砍劈就让喝醉的侍卫手无寸铁。他挤过人群,罗迪昂用斧柄开路,瓦西娅机灵跟在他俩身后。三人杀出重围,穿越修道院跑到后门,朝莫斯科奔去。

  瓦西娅那一踹让坎斯坦丁眼前一黑,只能抱着下半身缩在臭烘烘的澡堂里,眼冒金星。他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接着便是一片沉寂,只有内房传来的呜咽啜泣。

  他睁开眼睛,只觉得恶心想吐。

  瓦西娅不见了,一个轻烟般的人影正凝望着他,脸上写满了好奇。

  坎斯坦丁猛地直起身子,眼前再度一黑。

  「你被独眼神摸过,」班尼克告诉神父:「就是那个食人者,所以才看得见我们。我已经很久没遇过你这种人了。」班尼克一屁股坐回他肥胖裸裎的蛙腿上说:「你想听预言吗?」

  坎斯坦丁冷汗直流,摇摇晃晃挺直腰杆。「退开,恶魔,离我远一点!」

  班尼克动也不动。「你是人中之杰,」他一脸恶毒告诉神父:「但那只会令你厌恶万分。」

  坎斯坦丁汗湿的手重重抓着门闩。「人中之杰?」

  班尼克低哼一声,舀了一勺滚烫的热水泼了过来。「滚吧,饿肚子的可怜虫。快出去,让死者安息。」他说完又开始泼水。

  坎斯坦丁大声哀号,拖着烫伤的身子滴着水跌跌撞撞冲出澡堂。瓦西娅──瓦西娅去哪里了?她可以解除这个诅咒,可以告诉他──

  但瓦西娅走了。他蹒跚绕着前院找了半晌,始终不见她的踪影,更别说脚印了。她当然走了。她不是女巫吗?不是和魔鬼同路吗?

  卡斯扬.路托维奇答应帮他复仇,只要他完成一个小小任务。「讨厌小女巫吗?」卡斯扬这样对他说:「唔,你的瓦西娅可不是莫斯科唯一的女巫。替我完成这件事,我就会帮你──」

  承诺,空洞的承诺。卡斯扬.路托维奇说什么重要吗?属神的人不会复仇。可是……

  这不是报仇,坎斯坦丁心里想,是对抗邪恶,这在神眼中是一件好事。再说,万一卡斯扬说的全是真的──那他可能真的会成为主教。只是首先──

  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灵魂怀着悲痛,匆匆朝特伦高塔走去。塔里几乎人去楼空,炉灶里火焰飘摇,欧尔嘉的侍女们都陪在王妃身旁,在他身后的澡堂。

  但不是完全没人。一个黑眼女孩正在特伦里沉睡,鬼魂在她天真的眼中游荡。在这个狂欢之夜守护她的是一个亲切的老保母,不可能质疑他这样一位有威严的神父。

  沙夏、罗迪昂和瓦西娅在修道院墙边暗处喘息片刻,墙内嘈杂有如春天的湍流,狄米崔的侍卫迟早会气急败坏开始追赶他们。「快点。」瓦西娅说。

  狂欢开始消退,喝醉的人们颠颠倒倒走回家去。隔天是宽恕日,瓦西娅三人偷偷往山丘上跑,一路躲在暗处,没有人察觉。沙夏拿着抢来的剑,罗迪昂手里有斧头。

  大公的王宫耸立在山丘顶上,有如坚不可摧的巨石,木头大门点着火炬,两名卫兵瑟缩着站在两侧,胡子上冰晶点点,完全看不出大难临头的征兆。

  「现在怎么办?」三人鬼鬼祟祟走在墙边暗处,罗迪昂低声问道。

  「我们非进去不可,」瓦西娅不耐烦道:「把大公叫醒,警告他。」

  「妳要怎样──」罗迪昂开口道。

  「王宫有两个小门,」沙夏插嘴道:「就在大门边,但门闩在门里面。」

  「那我们必须翻墙进去。」瓦西娅明快说道。

  沙夏看着自己的妹妹。他从来不觉得她很女孩,但此刻她连最后一丝温柔也不复见。反应快,四肢敏捷还是没变,甚至更加明显,执拗地隐藏在她笨重的华服底下。她从来不曾如此女性,却又一点也不女人。

  女巫。他心里闪过这两个字。我们这样称呼她们,只因为找不到其他形容。

  瓦西娅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困惑又明白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个子比你们小,只要你们帮我,我就能翻墙过去,替你们开门。」她目光再次扫过积雪的寂静街道。「记得留意敌人的动静。」

  「怎么是妳发号施令?」罗迪昂挤出一句。「妳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妳要用什么方法,」沙夏不耐插话道:「替我们开门?」

  瓦西娅以笑代答,乐呵呵的模样看得两个男人一脸狐疑。「等着瞧。」她说。

  沙夏和罗迪昂互看一眼。他们在战场上看过这种表情,通常没有好下场。

  瓦西娅幽灵似的飘向莫斯科大公的王宫高墙,沙夏跟在后头,妹妹脸上闪着一道光,让他感觉很不安。「抬我上去。」她说。

  「瓦西娅──」

  「没时间了,哥哥。」

  「老天。」沙夏喃喃道,随即弯身让妹妹上来。瓦西娅踩在他背上,感觉跟鸟一样轻。他直起身子,瓦西娅站到他肩上。虽然还是构不到墙顶,但她忽然纵身一跃,害他往后倒。只见没戴手套的瓦西娅手指前段牢牢扣住墙顶,靠着蛮力身体上挺,接着抬起一只脚,靴子构到墙上,就这样跨了上去。她近乎隐形在墙上蹲伏片刻,随即一个翻身落在墙内的雪里。

  沙夏起身拍掉衣服上的雪,罗迪昂摇着头走过来。「我在雷斯纳亚辛里亚遇到她时,我在雨里迷路,」他说:「她在采蘑菇,身体湿得跟水妖精一样,骑着没套马鞍的马。我那时就知道她不是当修女的料,只是──」

  「这就是她,」沙夏道:「是祸也是福,只有神能论断她。但这件事我愿意相信她。我们必须留意敌人,耐心等待。」

  瓦西娅翻墙落在雪坡上,毫发无伤站起身来。绕着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王宫的那场蠢比赛已经恍如隔世,这下却别有用处,让她对宫里很有方向感。那里是马厩,这里是酿酒房、熏肉室、鞣皮厂和锻铁房,还有宫殿本身。

  更重要的,瓦西娅想要她的马。她想要他的力量、温暖的呼息与单纯的情感。少了他,瓦西娅只是穿着华服的迷惘少女,在他背上,她就所向无敌。

  不过,那场比赛还有另一个用处,她必须先利用。

  瓦西娅伸出冻僵的手指,扳开腰上之前让女鬼吸血的伤口,滴了三滴血到雪里。

  多尔尼克是院子精灵,不是多莫佛伊,比较少人认得,有时很邪恶。这回这个多尔尼克从星光和泥土里轻轻冒了出来,有如一团脏雪,跟莫斯科所有谢尔特一样淡。

  瓦西娅很高兴见到他。

  「又是妳,」多尔尼克龇牙咧嘴道:「妳闯到我院子里了。」

  「为了救你主人。」瓦西娅答道。

  多尔尼克面露微笑。「说不定我想换主人。红发魔法师会唤醒沉睡者,让钟不响,或许到时候人们又会给我礼物了。」

  沉睡者……瓦西娅猛力摇头。「这由不得你选,」她对他说:「不论好坏,你永远要和你的人在一起,在他们有需要时出手相助。我没有恶意。你愿意帮我吗?」她试探地伸出手,将沾血的手指摁在多尔尼克冰冷残缺的脸上。

  「妳要我做什么?」多尔尼克提防问道。他闻着血,身躯更像肉体而不是雪了。

  瓦西娅朝他冷冷一笑。「我要你弄点声音,」她说:「把整个该死的宫殿给叫醒,偷鸡摸狗的时间过了。」

  大公王宫弥漫着烂醉如泥的死寂,而在殿外,城市也已经悄无声息。但不是安宁的静谧,不是连日大啖糕饼与美酒后的宁静,而是悬着一丝紧张,令瓦西娅毛骨悚然。多尔尼克瞇着眼听她把话说完,接着便消失了。

  瓦西娅从小就擅长蹑脚行走,但这会儿她跟盗贼一样小心翼翼躲在阴影里匍匐前进,几乎不敢呼吸,一路走在墙右侧。小门在哪里?她避开火炬闪烁照亮的地方,留意门,留意卫兵,不停竖耳倾听,倾听……

  忽然间,院子对面传来一声尖叫,彷佛一千只猫同时被踩到尾巴似的。笼子里的狗开始狂吠。

  上方长廊有人举着火炬跑过,接着一盏灯亮起,然后是第二、第三盏。院子里声音愈来愈大,还有女人尖叫。瓦西娅差点笑出声来。这下谁也别想偷偷摸摸了。

  瓦西娅心里才这么想,脚下就绊到某人的腿,整个人仆倒在雪里。她心脏狂跳,挣扎着站起来转身一看,只见小门就在她右边,半埋在雪里,一名卫兵坐在门前只身看门,脑袋垂在胸前,瓦西娅绊到的腿就是他的。

  瓦西娅伏身靠近,卫兵纹风不动。她伸出手指凑近他的脸,没有呼吸。她摇了摇他肩膀,那人脑袋贴到脖子上,原来是被人割喉了,口子非常深。地上的黑影不是雪,而是血。

  院子里声音愈来愈大,突然一群身影──四名,不,六名壮汉轻悄悄从她对面阴暗处冲出来,朝王宫台阶奔去。是卡斯扬趁狂欢时放他们进来的,瓦西娅心想,我来迟了。她鼓起力气张开冻僵的双手插到卫兵腋下将他拖开,喃喃祝他灵魂安息,不小心在雪上滑了一下。

  她一打开小门,沙夏就冲进院子里。

  「罗迪昂呢?」她问。

  但她哥哥只是摇摇头,目光已经往上飘向钻动的人影、扭打的身躯、火光与黑暗,以及新出现的肯定是打斗的声响。一名男子摔了下来,撞破保护台阶的隔板,尖叫着跌到院子地上。狗群还在笼里咆哮。瓦西娅觉得自己好像看见卡斯扬神情紧绷站在王宫大门前,红发在黑暗中惨然发黑。

  这时,扰攘中忽然响起高亢的喊杀声,虽然嘹亮得令人放心,却带着惊讶与焦急造成的沙哑。那是莫斯科大公的声音。

  「米崔亚。」沙夏喘息道。在这个狄米崔十六岁登基后就没有人当面对他喊过的童年小名里,回荡着他们俩一起度过的青春岁月。瓦西娅蓦地心想,这就是哥哥没回家的原因。就算他再爱我们,也比不上他对大公的爱,而狄米崔需要他。

  「瓦西娅,妳待在这里,」沙夏说:「记得躲好,把门拴上。」说完他便拔腿狂奔,冲入混战之中,手里的剑映着上方洒下的火光。卫兵从四面八方跑进院子里,接着大门传来木头断裂的撞击声。卫兵脚下犹豫,不知该面对后方的威胁还是前方,但沙夏毫无迟疑。他已经赶到南侧台阶前,随即一跃而上杀入黑暗。

  瓦西娅遵照哥哥指示把门拴上,接着在阴暗处踟蹰了起来,目光从被撞的大门扫向一脸困惑的卫兵,再飘向王宫长窗里狂乱晃动的光影。

  她听见哥哥咆哮,挥剑霍霍。瓦西娅低声祷告他能平安,便朝马厩走去。如果她想为大公做的不只是高声警告,就得靠她的马帮忙。

  她溜到狭长低矮的马厩前,再次钻进阴暗处。

  一名卫兵被墙外飞来的利箭射中,哀号倒地。院子里叫声四起,人们满头雾水跑来跑去,其中许多还酒气冲天。更多箭射来,更多人倒地。嘈杂声中,瓦西娅再次听见狄米崔的叫嚷,这回声音充满焦急。瓦西娅暗自祷告,沙夏能及时救驾。

  大门的撞击声更大了。她得赶快找到索拉维。他在马厩里吗?还是被杀了、被带到其他地方,或是受了伤?……

  瓦西娅抿嘴呼哨一声。

  响应立刻就来了。熟悉的愤怒嘶鸣让她瞬间如释重负。她听见砰的一声,彷佛索拉维想把马厩踹倒似的。其他马也开始尖叫,整间马厩很快便乱成一团。这时又出现另一个声音,吹哨般的哀号,跟瓦西娅听过的马鸣都不一样。

  瓦西娅听了一会儿还带着睡意的马夫们的咆哮,接着算准时间冲进去。

  她看见马厩里一片骚乱,跟外头的院子不相上下。惊惶的马群在围栏里左冲右撞,马夫们不知该安抚马,还是去外头看个究竟。他们都是奴隶,没有武器,所以怕得要命。院子里现在飕飕飒飒,箭声清楚可闻,尖叫声此起彼落。

  「把该做的事做完,妳就走吧,」一个小小的声音说:「敌人接近了,我们被你们吓坏了。」瓦西娅抬头朝秣草棚望去,发现一张小脸皱着眉张着一双小眼瞪着她。瓦西娅举手致意。

  谢尔特们变淡了,她心想,但没有消失。想到这里让她心头一振,但随即皱起眉头,因为马厩忽然被一道诡异的光芒给照亮了。

  她沿着围栏往内跑,小心避开行色匆匆的马夫的视线。光芒更强了,让蹑手蹑脚的她不禁放慢脚步。

  卡斯扬的金牝马在发光,鬃毛和尾巴彷佛飘着光做成的碎片。她依然套着金笼头,包括马勒和缰绳等等。她朝瓦西娅歪歪耳朵,轻轻哼了一声,呼出的浅白鼻息模糊了她的光芒。

  母马再往内三个围栏就关着索拉维,他正竖耳看她。骚乱之中,只有这两匹马不为所动。他也套着笼头,紧紧绑在围栏门上,两只前腿被缚着。瓦西娅飞奔十步,张开双臂抱住公马的脖子。

  我怕妳不会来了,索拉维说,我不知道去哪里找妳。妳身上有血味。

  瓦西娅镇定下来,笨拙摸着络头的扣环,接着用力一扯将整个笼头卸到地上。「我在这里,」她低声道:「我在这里。卡斯扬的马为什么在发光?」

  索拉维哼气摇头,高兴终于松绑了。她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他说,最厉害也最危险。我起先没认出她来──因为我没想到她会被人屈服。

  母马竖着耳朵,眼带提防炯炯盯着他们。替我松绑,她说。

  马通常用耳朵和身体说话,但瓦西娅听见这话却是发自骨头里。

  「你们当中最厉害的?」瓦西娅低声对索拉维说。

  放我自由。

  索拉维不安踏地。没错,放我们走,他说,放我们到森林去,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

  「没错,」瓦西娅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地方,但我们得再待一会儿,还有债没还。」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缚住公马四肢的绳子解开。

  放我自由,金牝马又说了一次。瓦西娅缓缓起身,母马瞪着熔金般的眼睛盯着他们,感觉力量在她体内汹涌翻腾,几乎快爆发了。

  瓦西娅,索拉维不安说道。

  瓦西娅几乎没有在听。她望着母马有如火星的眼睛,接着上前一步、又一步。索拉维在她背后嘶鸣道,瓦西娅!

  母马咬着沾满唾沫的金马勒,直直望着瓦西娅。瓦西娅发现自己在害怕。她从小到大从来不曾怕过马。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出于对她不该有的恐惧的反感,瓦西娅伸手抓住金扣环,将笼头从她头上卸了下来。

  母马僵住了,瓦西娅僵住了,索拉维也僵住了,感觉全世界都静止不动。「妳是谁?」瓦西娅对母马说。

  母马低下头,缓缓地,很慢很慢,碰了碰那堆扔在地上的金马具,接着抬头用鼻子轻触瓦西娅的脸颊。

  母马皮肤滚烫,瓦西娅身体一缩,倒抽一口气。她伸手摸脸,发现起了水泡。

  接着世界再次转动,索拉维在她背后仰起上身,瓦西娅,回来!

  母马倏地抬头,瓦西娅往后退开。母马仰起上身,瓦西娅望着她那可怕的美丽,觉得自己心跳就要停了。她感觉一股热流扑面而来,呼吸卡在喉咙里。我是生下来的,索拉维曾经告诉她,也可能是孵出来的。瓦西娅不停后退,直到感觉索拉维在她背后吐气,直到她笨拙地拉起围栏的横杆,但她眼睛始终离不开金色的母马──母马?

  夜莺,瓦西娅心想,索拉维是夜莺的意思。

  难道只有他?不会有其他马──这只母马……不对,不是母马,完全不是。瓦西娅眼前这头仰起上身的马已经变成了金鸟。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鸟,有着火焰翅膀,颜色有蓝有橘又有红。

  「札尔普提萨。」瓦西娅说。这几个字在她嘴里流连,彷佛她从来不曾坐在敦娅脚边聆听她说火鸟的故事。

  金鸟拍打翅膀,灼人热风吹到瓦西娅脸上。翅膀边缘就像火焰,咻咻冒烟。索拉维嘶鸣一声,半是恐惧半是得意。其他的马怕得嘶叫,四条腿猛踢猛踹。

  灼热在寒冷的空气里蒸腾发散,火鸟冲破围栏横杆,彷佛那只是树枝,接着扶摇而上,朝屋顶飞去,火星闪闪飘落,如雨点一般。屋顶也拦不住她。火鸟破厩而出,留下一道火焰。她愈飞愈高,明亮有如太阳,将夜晚照成了白昼。瓦西娅听见有人在院子里气得咆哮。

  她张口结舌望着火鸟飞走,心里充满惊奇与恐惧。火鸟刚才留下的火焰让秣草起了火,一小株火苗窜上干燥的木桩,瓦西娅被烫伤的脸颊再次感到灼热。

  马厩里火焰开始蔓延,还有呛鼻的浓烟,速度飞快。

  瓦西娅惊呼一声回过神来,开始将马放出围栏。恍惚间,她似乎见到身旁站着秣草颜色的马厩小妖精,厉声对她说:「妳这个蠢女孩,竟然放了火鸟!」接着他就走了,用比她更快的速度打开围栏。

  有些马夫已经逃之夭夭,厩门大开,微风徐徐进来助长了火势。其余的马夫虽然困惑,却担心事后究责,因此忙着救马。烟雾中,所有的马都成了难以分辨的影子。瓦西娅、索拉维、马夫和小瓦奇拉将受惊的马赶出马厩。所有人都被浓烟呛到,瓦西娅更是被踩到不止一次。

  最后,瓦西娅终于找到齐玛。她被带到大公马厩,这会儿在围栏里慌得不停抬腿。「快走。」瓦西娅厉声对她说:「那边,快跑!」这声命令,加上腿上一拍,害怕的小母马立刻朝厩门奔去。

  索拉维出现在瓦西娅身后。火焰已经包围他们,有如春天的舞者不停转圈。热气灼烧她的脸。恍惚间,瓦西娅似乎见到了莫罗兹科,见到他一身漆黑。

  索拉维侧腹被燃烧的麦秆烫到,痛得嘶鸣一声。瓦西娅,我们该走了。

  不是所有的马都顺利脱逃。她可以听见几只马被火吞噬,发出凄厉的哀号。

  「不行!牠们会──」但她反驳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院子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尖叫。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