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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塔里的女孩

  瓦西娅翻身上马,索拉维大步奔出马厩,火舌有如豺狼紧跟在后。他们冲入白昼般明亮的火光之中,马厩熊熊燃烧,照得院子有如炼狱。狄米崔王宫每个角落都窜出烈焰。

  院子里激战方酣,高处吵嚷有如暴动。瓦西娅找不到她哥哥,但在恶火闪烁下,她几乎分不出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大门已经出现长长的裂缝,眼看就快挺不住了。奴仆们提着水桶和湿毛毯四处灭火,半数卫兵也转来帮忙。对这样一个完全由木头打造的城市,大火就和利箭一样危险。

  半熟悉的尖叫再次响起,马厩的火光将院子变成忽明忽暗的浮雕。瓦西娅看见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鬼鬼祟祟沿着内墙走。

  他想做什么?瓦西娅心想。她起先只觉得诧异,随即惊惶万分,因为神父手里揪着一个孩子。那女孩身上没有斗篷,也没有头巾或靴子,身体抖得厉害。

  「瓦西娅阿姨!」女孩尖叫道。瓦西娅认得那声音。「瓦西娅阿姨!」她的叫喊在滚滚热风里格外清楚。「放开我!」

  「马莎!」瓦西娅喊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孩?王公的女儿?在这里?

  她心里还在好奇,就瞥见卡斯扬.路托维奇张嘴跑过院子,神情愤怒又得意。他跳上一只逃出马厩没有上鞍的马,完全不顾乱箭横飞,让马掉头沿墙狂奔。

  瓦西娅一时不知他用意何在。

  下一秒钟,卡斯扬已经看准时机冲到坎斯坦丁身旁,一把将女孩抓上马背,押她趴在汗涔涔的马肩膀上。

  「马莎!」瓦西娅大吼。索拉维已经掉头追赶卡斯扬,脚下扬起一道道泥雪。瓦西娅伏在公马背上,完全忘了乱箭威胁,但他们得穿过整个院子,而卡斯扬已经平安无事上了特伦的台阶。他滑下马背,马雅在他胁下又踢又踹。他抬头和瓦西娅四目交会。「这下子,」他两眼灼灼,龇牙咧嘴朝她喊道:「妳可要为自己的骄傲后悔了。」

  说完他便挟着马雅匆匆奔进漆黑中。「你答应过的!」坎斯坦丁跌跌撞撞赶到台阶底下,踌躇望着有如黑暗甬道的台阶,在他身后大喊:「你说──」

  一阵狂笑代替了回答,随即沉默无声。坎斯坦丁张口结舌望着黑暗。

  索拉维和瓦西娅从院子那头杀了过来,坎斯坦丁转头面向他们。公马仰起上身,马蹄离神父的脑袋不到半寸,吓得坎斯坦丁差点往后摔倒。瓦西娅弯身向前,声音和目光一样冷酷。在他们后方,大门持续被人冲撞,上方刀剑铿锵。「你到底做了什么?他想拿我甥女怎么样?」

  「他答应让我报仇,」坎斯坦丁全身颤抖喃喃说道:「他说我只要──」

  「天哪!」瓦西娅从公马背上下来,大声喊道:「报什么仇?我救过你一命。在你还是个人,没有走样之前,我救过你一命,你难道忘了吗?他打算对她做什么?」

  剎那间,在那层层怨苦之下,她彷佛见到当年那位绘制圣像的神父。「他说我想得到妳,就得把她交给他,」坎斯坦丁低声道:「他说我可以──」他语气转为尖锐。「我不想这样,但谁叫妳抛下我!留下我一个人看见魔鬼。我还能怎样?好了,现在妳来了,我只希望──」

  「你又被骗了,」瓦西娅冷冷打断他。「从我眼前滚开吧。你替我姊姊的孩子施洗,看在她的份上,我不会杀你。」

  「瓦西娅,」神父说着朝她走近,索拉维露出发黄的牙齿,吓得他缩手。「我是为妳做的,为了妳。我、我恨妳,因为妳──很美。」他说话的语气,彷佛那是诅咒。「妳要是听我的──」

  「你只是被更邪恶的东西利用了,」瓦西娅回答道。「但我受够了。下回再让我见到你,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我一定取你性命。」

  坎斯坦丁往前一步,或许打算再次开口。但她已经没时间了。她朝索拉维喝令一声,公马立刻仰起上身,迅疾有如蛇蝎。神父张口结舌踉跄后退,躲开公马的巨蹄,随即落荒而逃。瓦西娅听见他在哭泣。

  但她没有目送他离开。虽然院子被燃烧的马厩照得通明,漆黑的台阶却彷佛吐着恐怖。瓦西娅打起精神准备只身上楼。「索拉维,」她一脚踩在第一级台阶上,转头说:「你一定要──」

  但她没往下说,因为上方和后面的打斗声变了。瓦西娅转头再看了院子一眼,只见马厩的火焰已经高过树木,发出诡异晦暗的红光。

  一群张着垂涎大口的黑影从发红的阴暗处钻了出来。

  瓦西娅血液瞬间凝结,狄米崔的手下动作一怔,刀剑松手落地声此起彼落,高处一名男子凄声尖叫。

  「索拉维,」瓦西娅低声道:「到底怎么──」

  就在这时,大门发出最后的断裂声,接着就倒了。哲留孛策马冲进火光之中发号施令,自信的脸上毫无惧色。弓箭手在他左右两侧,院子里剎时万箭齐飞。

  狄米崔的部属原本就已意志动摇,这会儿更开始溃散。瓦西娅感觉院子里弥漫着失败、惊恐与仓皇。马匹盲目奔逃,乱箭从墙外飞来,面无血色的狞笑鬼影从血红的黑暗里踉跄涌出,个个伸着双手,腐烂的脸上抹着笑容,后面跟着战士骑着快马不断逼近,手里剑光森然。

  这是魔法吗?难道卡斯扬能从地狱召唤魔鬼,让它们听他使唤?他把马雅带到高塔想做什么?马厩大火似乎浸满鲜血,不断有殭尸自暗处匍匐而出,将她的同胞逼到敌人刀下。

  忽然一枝箭从她耳边扫过,啪的射中她身旁的木桩。瓦西娅吓得身体一缩。一个瞎眼殭尸咧嘴微笑,伸着爪子般的手朝她抓来。索拉维两条前腿往前飞踹,那东西往后翻倒。

  哲留孛再次用他的低沉嗓音高声号令,箭雨变得更密了,狄米崔的手下再也无法对抗。他们是在和鬼打仗。罗斯人一个个倒下,眼看数目愈来愈少。

  这时沙夏说话了,声音嘹亮镇定。「属神的人哪,」他说:「不要惧怕。」

  沙夏告别妹妹之后,就跑上台阶冲进王宫的混战之中,循着大公的声音、尖叫与刀声剑鸣一路往宫里走。下方狗吠不断,马儿嘶鸣,王宫大门不断有人冲撞,卡斯扬的手下和哲留孛的鞑靼部属大声咆哮,连死人都会吵醒。攻击者突袭的机会没了,现在只能冀望动作迅速,散播混乱与恐惧来取胜。瓦西娅示警之前,到底有多少人从小门潜进来了?

  旧熊皮的霉味让沙夏心头一懔,接着一道剑影就从近乎全黑的台阶上方朝他头上砍来。他举剑横挡,两剑相交火星四射,刺耳的声响令人咬牙。是卡斯扬的手下。沙夏不想跟他缠斗,因此只是闪过对方的第二剑,侧身绕过他,将对方一脚踹下台阶,继续往上跑。

  前方一扇门开着,他冲进前室,房里没人,只有倒地断气的侍从与喉咙被割的卫兵。

  沙夏再往上走,感觉似乎听见狄米崔的叫声。院子里的火光忽然照亮狭窗,沙夏一边奔跑一边窘促祷告。

  他跑进接待室,里头一片静寂,只有王座后方的门半开着,传来刀剑声和昏黄的火光。

  沙夏跑了过去。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在里头,只有一名侍卫与他并肩作战,对付四名拿着弯刀的壮汉。三名没有武器的随从和四名虽然有武器但还是落败的侍卫陈尸地上。

  沙夏一进后房,就看见大公的最后一名侍卫脸上中剑倒地身亡。狄米崔将凶手杀死,随即往后退开,龇牙怒目不肯示弱。

  大公和修士目光交会了千分之一秒。

  沙夏扬剑一掷,一名身穿皮甲冑的侵入者从背后穿心而死。狄米崔挡住另一人的剑,随即一个横劈将对手的头颅砍了下来。

  沙夏箭步上前,取走死者手上的剑,后房里随即陷入激烈的二打二近身缠斗,直到侵入者双双溅血倒地。

  房里忽然除了喘息只剩宁静。这对表兄弟互望一眼。

  「他们是谁?」狄米崔看了看尸体问。

  「卡斯扬的手下。」沙夏说。

  「我觉得我认得这家伙,」狄米崔用剑面戳了戳其中一具尸体说。他鼻子和指关节都沾了血,壮硕的胸膛起伏喘息。楼下的侍卫房传来尖叫,院子里吼叫声更大,接着是东西倒塌的声响。

  「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沙夏说:「求你原谅我。」

  他心想大公会不会在这里趁暗杀了他。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狄米崔问。

  「起先为了我妹妹的名节,」沙夏说:「后来是为了她的勇敢。」

  狄米崔大手握着血淋淋的蛇首剑。「你还会对我说谎吗?」他问。

  「不会了,」沙夏说:「我发誓。」

  狄米崔叹了口气,彷佛卸下了千斤苦轭。「那我就原谅你。」

  院子再次传来撞击和尖叫声,接着忽然火光大亮。「到底怎么回事?」狄米崔问。

  「卡斯扬.路托维奇打算自己当大公。」沙夏说。

  狄米崔听了缓缓一笑,笑容严厉狰狞。「那我只好杀了他,」他短短说道。「走吧,表弟。」

  沙夏点点头,两人便下楼杀敌去了。

  瓦西娅猛地转身,发现哥哥就站在台阶顶端的平台上。台阶隔板已经撞破,平台分别通往特伦和觐见室。接着莫斯科大公从暗处冒了出来,鼻子和指关节血淋淋的,手里的剑也沾满鲜血。他看了沙夏一眼,脸上满是爱意与未曾忘却的愤怒,接着便和表弟比肩而立,扯开嗓子大喊:「奋战吧,属神的人!无所畏惧!」

  混战停顿片刻,彷佛全世界都静下来听他喊话。接着狄米崔和沙夏便像合体似的,一起吆喝着奔下台阶,从瓦西娅身边跑过,直直冲向院子,丝毫没有看她一眼。

  他们俩的呼喊得到了响应。只见罗迪昂修士手里拿着斧头大步穿越倒塌的大门,而且不是孤身参战,在他身旁和身后全是修士、市民与战士──克里姆林的卫兵。

  这群生力军一跟罗迪昂进到院子就退缩了。殭尸们嘴里胡言乱语,开始扑向新的威胁。哲留孛很有一套,将手下巧妙分成两边,一边对付狄米崔和沙夏,一边对付罗迪昂。双方势均力敌,战况瞬息万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沙夏依然和狄米崔并肩作战,两人眼里燃着诡异的火苗,将灰色眼眸染成了紫色。

  「不要惧怕!」沙夏又喊了一次。他刺死一名敌人,闪过另一名敌人的剑击。「属神的人民,不要惧怕!」

  哲留孛此刻一脸怒容,气冲冲发号施令,乱箭开始朝大公射来。罗斯士兵眨着眼睛,像是恶梦初醒一般。狄米崔挥剑斩断卡斯扬一名手下的首级,再一脚将他踹开,接着高声大喊:「信主的人,魔鬼算什么?」

  哲留孛一脸沉着拈弓搭弦,瞄准狄米崔就是一箭。但沙夏一把推开大公,自己胳膊中箭,痛得闷哼一声。瓦西娅气得大吼。

  狄米崔扶住表弟。宽头箭射穿了沙夏的胳膊,士兵百姓再次退却。火光加剧,乱箭齐飞,大公的帽子也挨了一箭。但沙夏甩开狄米崔,脸色铁青硬是忍痛站起身来,拔掉胳膊上的箭,换手拿剑高声吶喊:「奋战吧,属神的人民!」

  罗迪昂挥舞斧头大声喊杀,几名男丁抓住脱缰的马,上马参战,打斗至此全面展开。

  「索拉维,」瓦西娅说道:「我得到塔里去追马莎和卡斯扬。去吧──我求你帮我哥哥,保护沙夏,还有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索拉维耳朵后贴。妳不能就这样──

  但瓦西娅伸手摸摸公马的鼻子,随即奔上台阶,冲入黑暗中。

  瓦西娅眼前是一道加了盖的台阶,通往大公王宫顶层,精巧的隔板全被刀剑砍破砍断了。她在沙夏刚才振臂高呼的平台上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狄米崔骑着马厩逃出来的马,她哥哥则是骑在一脸勉强的索拉维背上。一个是属神的人,一只是古老异教世界的马。

  索拉维仰起上身,沙夏挥剑下砍。瓦西娅低声替他们祷告,目光转回台阶上方。左边台阶通往前室,阶上尸体横陈,通往特伦的右边台阶却空空荡荡,漆黑得令人起疑。

  瓦西娅转身向右奔进黑暗之中,有如握着护身符一般将她哥哥和爱马的影像放在心底。

  十步、二十步,瓦西娅不停往上。

  这台阶到底有多长?应该已经到顶了才对。

  上方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瓦西娅戛然止步。一个男人的身影茫然伸着双手朝她走来,两腿有如断线的布偶扭扭歪歪。

  那人走得更近,瓦西娅认出他来。

  「爸爸,」瓦西娅下意识喊道:「是你吗,爸爸?」那人影像她父亲,却又不是。脸是他的,但眼神空洞,身体残缺不全,还留着那致命一击的痕迹。

  彼得朝她走近,张着一只呆滞的眼珠炯炯望着她。

  「爸爸,对不起──」瓦西娅伸手喊道。

  但眼前根本没有父亲,只有充斥闪烁火光的黑暗。瓦西娅不再听见下方的打斗。她呆立原地,耳中心跳如雷。这台阶到底有多长?瓦西娅再次往上爬。她两腿灼热,呼吸愈来愈喘。

  前方台阶啪哒一声,接着又一响。是脚步声。瓦西娅绊了一下,耳朵听见自己的喘息。她哥哥艾洛许从上方黑暗里走了出来,一双灰色眼眸像极了他们的父亲。但他没有喉咙,完全没有,也没有下巴,都被扯掉了。瓦西娅感觉自己看见他残存的皮肤上留着齿痕。是乌皮尔的杰作,甚至更糟,而他已经死了……

  那鬼影试着说话,瓦西娅看见他血淋淋的伤口在蛹动,但除了呼噜声和血肉残渣,那鬼影什么也吐不出来。可是那双眼睛,那双凄凉的灰色眼眸依然悲伤望着她。

  瓦西娅哭着从他身边跑过,继续往上爬。

  她看见前面出现一小群人。三个男人围着一小团东西,脸上闪着红光。

  瓦西娅发现那一团东西是她妹妹伊莉娜,脸上瘀青,裙子血迹斑斑。她口齿不清嘶吼着朝他们扑去,但三个男人瞬间消失,只剩她死去的妹妹。接着伊莉娜也不见了,只剩油滑的黑暗。

  瓦西娅再次忍住泪水,跌跌撞撞踏着台阶往上跑。前方出现一个庞然大物,垂着头瘫着腿倒在台阶上。瓦西娅跑近一看,发现那是索拉维。他侧倒在地,一枝箭射穿了他睿智的黑色眼眸,深得只剩箭翎。

  这是真的?假的?或者两者都是?这一切何时才会结束?这台阶到底有多长?瓦西娅开始全速冲刺,将勇气抛在脑后,眼前只剩台阶、她的惊惶与狂乱的心跳。瓦西娅只想逃,但台阶无止无尽,她可以永远跑下去,望着自己最恐惧的一切出现在她眼前。

  又一个人影出现,年老驼背还戴着面纱。它抬起黏糊的双眼看着瓦西娅,瓦西娅认出那是自己的眼睛。

  瓦西娅停下脚步,几乎无法呼吸。这张脸是她最大的梦魇。她被关在高墙之内,直到自己灵魂凋萎,接受高墙的禁锢。她就像梦魇里的瓦西莉莎被困在塔里,再也无法离开,直到自己又老又残,被疯癫吞噬……

  但这样的念头才刚浮现,就被瓦西娅压下去。

  「不,」她狠狠说道,只差没有朝那幻影的脸吐口水。「我曾经选择死在冬天的森林,也不要变成和妳一样的脸。我会再做出同样的选择。妳什么都不是,只是幻影,想吓唬我。」

  她试着绕过对方,但那女子没有动也没有消失。「慢点。」它低吼道。

  瓦西娅停下来,又看了那憔悴的脸庞一眼,随即恍然大悟。「妳是欧尔嘉塔里那个鬼。」

  那鬼点点头。「我看见──神父带走马雅,」她喘息道。「我就跟着。我没离开过塔里,但我就跟着。我什么都不能做,但就是跟着,为了那孩子,」她脸上是悲伤?还是怨恨?那鬼喉咙吃力动着。「去吧──进去,」她说:「门在那里。」她伸出颤抖的手放在看上去只是一面墙的地方。「去救她。」

  「谢谢妳──对不起,」瓦西娅低声说道,为了高塔、高墙和这女人的长久磨难而道歉,不论对方究竟是谁。「我会想办法还妳自由。」

  那鬼只是摇摇头,接着便让到一旁。瓦西娅发现她左边有一道门,便开门踏了进去。

  瓦西娅来到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炉灶里火焰微微,光线有如手掌撩拨着无数金银绸缎。琳琅满目的好东西让房间华奢过了头,有如穿戴太多的王公。地板铺着厚厚的黑色毛皮,墙上挂满装饰,到处都是靠垫、五斗柜与黑木桌,桌面如丝缎般滑顺。炉灶贴着磁砖,砖上绘着火焰、花朵、水果与翅膀鲜艳的飞鸟。马雅坐在炉边的长椅上大口吃着糕饼。她狼吞虎咽,眼神却很呆滞,胸前挂着卡斯扬之前想逼瓦西娅戴上的项链,被那重量压得有点驼背。项链上的宝石发着耀眼的红光。

  不死者卡斯契坐在椅子上,头发映着火光衬着白皙的脖子显得红里发黑。他身上全是钱能买到的上好衣服:绣着奇怪花朵的银缕衣、丝绸、天鹅绒、织锦,还有些瓦西娅根本说不出名字。他面带微笑,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芒,胡髭下的嘴有如一道伤疤。

  瓦西娅一阵恶心,静静将门关上。

  「幸会,瓦西娅,」卡斯扬说道,嘴角弯出一抹冷笑。「等妳很久了。我派去的那些人有没有让妳很开心?」他看上去意外年轻,和她年龄相仿,皮肤光滑得有如吸足血的壁虱。「哲留孛快来了,等我推翻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妳想参加我的加冕大典吗?」

  「我是来找我甥女。」瓦西娅说。在这个金光闪闪的房间里,什么才是真实的?她感觉四周幻影幢幢。

  马雅茫然坐在炉灶旁,不停拿着糕饼往嘴里塞。

  「是吗?」卡斯扬语带嘲讽。「纯粹为了这孩子,不是想见我?真令人伤心。告诉我为何不该立刻杀了妳,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瓦西娅上前一步。「你真的希望我死吗?」

  卡斯扬嗤之以鼻,但目光再次扫过她的脸庞、头发与喉咙。「妳想用自己代替这孩子?这实在太老套了。再说妳骨瘦如柴,被霜魔当奴隶,而且丑得没办法嫁人,而这小姑娘……」他伸手慵懒摸了摸马雅的脸颊。「她壮得跟牛一样。妳没看到我派去院子和台阶上的幻影吗?」

  瓦西娅气得无法呼吸,上前一大步说:「我把他的宝石砸了。我不是他的奴隶。放这孩子走,我来代替她。」

  「是吗?」卡斯扬道:「我不认为。」他微弯的厚唇显露出饥渴,手里红光愈来愈亮,攫住瓦西娅的目光……接着一记重拳打在她肚子上,让她喘息倒地。他瞬间靠近她,她完全没有察觉。

  瓦西娅双手抱胸,痛得在地上缩成一团。

  「妳以为妳能跟我谈条件?」他唾沫四溅,对着她的脸吼道:「在妳叫那个鼠辈破坏了我手下的突袭计划之后?在妳放了我的马之后?妳这个丑婆娘,妳以为自己还有多少本钱?」

  他说完朝她腹部就是一脚。瓦西娅肋骨碎裂,眼前一黑。他扬起一只手,手里的红光变成血红的火焰,绕着他手指四周。她闻到火的味道,马雅在他身后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号。

  卡斯扬弯下身子,冒火的手几乎贴在她脸上。「跟我比起来,妳算什么?」

  「莫罗兹科没说错,」瓦西娅低声说道,目光无法从那火焰移开。「你真的是魔法师,不死者卡斯契。」

  卡斯扬笑而不答,弯起的嘴角透露着污秽的秘密、黑暗的岁月、饥荒、惊恐与没有尽头的磨人饥饿。他手里的火光由红转蓝,随即消失。「我叫卡斯扬.路托维奇,」他说:「卡斯契只是愚蠢的小名。我小时候又瘦又小,所以他们叫我骨头人,但我现在是莫斯科大公了。」他直起身子低头看她,接着忽然哈哈大笑。「可怜的家伙,」他说:「妳不该来的。妳不会成为我的妻子。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娶马雅为妻,而妳可以做我的奴隶,我要慢慢折磨妳。」

  瓦西娅没有回答。刚才那一脚让她依然痛得两眼昏花。

  卡斯扬弯身狠狠揪住她的颈后,另一手食指放在她带泪的眼角,指尖如死亡般冰冷。「也许妳根本不需要视力,」他用长长的指甲点了点她的眼皮,低声说道:「在我的骨头塔当个瞎眼的苦役,这个我喜欢。」

  瓦西娅的喘息有如嘶吼卡在喉咙。马雅不知何时放下糕饼,目光呆滞看着他们,神情一片木然。

  这时卡斯扬忽然抬头。「不要。」他说。

  瓦西娅全身颤抖,断掉的肋骨像着火一般,转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那女鬼──刚才在台阶上,她姊姊塔里的那个女鬼──站在房里,头发稀疏飞扬,松弛的嘴巴空洞张着。她弯着身子彷佛很疼,但依然开口说道:「别碰她。」

  「塔玛拉,」卡斯扬说,瓦西娅吓得怔住了。「回外面去,到妳塔里,那里才是妳的地方。」

  「我不要。」女鬼哑着嗓子说,同时上前一步。

  卡斯扬身体一缩,眼睛盯着女鬼,额头冒出冷汗。「别那样看我,我不会伤害妳──不会的,绝不会。」

  女鬼急急瞄了瓦西娅一眼,接着又朝卡斯扬靠近,吸住他的目光。

  「你在害怕吗?」她轻声呢喃,语气很亲密,只是弄巧成拙。「你一直都在害怕。你怕我母亲的马,我只好替你逮一只,将笼头套在那头母马头上,你还记得吗?那时我很爱你,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闭嘴!」卡斯扬厉声说道:「妳不该来这里,不可能来,我把妳赶走了。」

  女鬼和魔法师四目相对,眼里混杂着愤怒、渴望与悲伤的失落。「不,」女鬼低声道:「不是那样。是你想留住我,而我逃走了,来到莫斯科进了伊凡的高塔,让你没办法靠近。」她伸长枯瘦的手摸着喉咙。「即使如此,我还是永远无法摆脱你。但我女儿──她死的时候很自由,被人深爱着。这一点我至少赢了。」

  塔玛拉,瓦西娅心想。

  外婆。

  趁着女鬼低声说话,瓦西娅悄悄溜到炉灶边的马雅身旁。马雅依然低头猛吃,肮脏的脸上爬满泪痕。瓦西娅试着将她往门口拖,但马雅只是一脸茫然僵硬坐着。瓦西娅一用力,断掉的肋骨立刻像火烧一般。沉重的脚步声和精油味让她心头一懔,但回头已经太迟了。卡斯扬从背后抓住她,将她的胳臂往上扭,让她痛得叫不出声。他凑到她耳边低吼道:「妳以为妳们能蒙过我?就凭一个少女、一个女鬼和一个小孩?我才不管妳们是哪个女巫生出来的,我才是老大。」

  「马雅.弗拉基米洛夫纳,」女鬼用那诡异含糊的声音说:「看着我。」

  马雅缓缓抬头,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见了女鬼。

  她放声尖叫,小孩吓坏了的那种惨叫。卡斯扬目光一飘向女孩,瓦西娅立刻忍着肋骨的剧痛,伸手往后抓住卡斯扬挂在腰间的匕首──她的匕首,拔出它往卡斯扬身上刺。卡斯扬往后闪,瓦西娅没有刺中,但他抓着她胳臂的手劲变弱了。

  瓦西娅往前一扑,一个翻身拿着匕首站了起来。虽然她至少有武器了,而且站着,但呼吸痛得厉害,而卡斯扬就站在她和马雅中间。

  卡斯扬拔出剑来,龇牙咧嘴道:「我要杀了妳。」

  训练不全的女孩对上持剑的壮汉,瓦西娅不抱希望。卡斯扬挥剑下砍,瓦西娅勉强用匕首将剑挡开。马莎呆坐着,有如梦游前后摇摆。「马莎!」瓦西娅慌张大喊:「快起来!去门那里!快跑,孩子!」她将桌子踹向卡斯扬,自己则后退喘息。

  卡斯扬挥剑横劈,瓦西娅侧身闪开。角落里似乎有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影等着。是我,瓦西娅心想,他来接我了,最后一次。长剑飕飕挥来,想将她砍成两半,瓦西娅往后跳开,只差一点就命丧剑下。

  瓦西娅转头瞄了女鬼一眼,发现塔玛拉在卡斯扬背后,一只手抓着喉咙,位置是瓦西娅之前挂着护身符的地方。那护身符将她和……这时,女鬼发狂的眼眸扫向马雅,瓦西娅剎时恍然大悟。

  她左闪右躲,不停躲开卡斯扬的剑。卡斯扬一剑比一剑靠近,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马雅僵硬坐在一旁。就在最后一剑挥下之前,瓦西娅伸手探向马雅,在她的短衫里捞到一个又冷又沉的金红物体。她一把将它扯下来,结果被宝石割了手,鲜血沾到女孩喉咙。接着她猛地转身,将宝石朝魔法师扔去。宝石砸在魔法师脸上迸出金红光芒,接着碎在地上。

  卡斯扬看了看宝石,又看着瓦西娅,眼神里充满惊诧。

  接着他踉跄后退,面孔开始改变。岁月似乎瞬间涌上他的脸,有如决堤一般。卡斯扬忽然变成踽偻老人,两眼通红,骨瘦如柴。房间不再是奇幻魔法师的老巢,而是莫斯科大公高塔里的一间作坊,灰尘弥漫,空空荡荡,飘着湿羊毛与女人的味道,内室门闩紧锁。

  「贱人!」卡斯扬愤怒咆哮:「贱人!妳好大胆子!」他再次逼近,但脚步开始摇晃,防备也跟着松懈。瓦西娅可没忘记莫罗兹科在树下教她的一切。她闪过他挥来的手臂,趁他防备不及举起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卡斯扬闷哼一声,反而是女鬼尖叫了。那魔法师完全没有流血,塔玛拉胸口却涌出血来,就在瓦西娅刺伤卡斯扬的部位。

  女鬼弯身倒地,跌在了地上。

  卡斯扬毫发无伤,直起身子龇牙咧嘴再次进攻,感觉古老又刀枪不入。瓦西娅已经将马雅拉了起来,这会儿正倒退着往门口走。马雅颤抖跟着她,脚下重新有了力气,只是没有说话,眼神有如做了恶梦的小孩。瓦西娅每走一步,就感觉肋骨快戳出体外,但剑还在卡斯扬手上……

  「妳无路可逃了,」卡斯扬低声道:「妳杀不死我,而且城市已经起火了,妳这个杀人凶手。妳会困在这个塔里,眼睁睁看着家人烧死。」他看见她的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嘴巴大得有如黑洞。「妳不晓得对吧?妳这个白痴,竟然不晓得放了火鸟会怎么样。」

  瓦西娅这才听见外头巨大的闷响,有如世界末日般的声音。她想起火鸟飞窜而逃,深夜里横过木造城市的上空。

  我非杀了他不可,她心想,就算这是我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也要杀了他。卡斯扬再次举剑逼近,瓦西娅将马雅推开,闪过砍下的剑刃。

  忽然间,她心里莫名浮现敦娅说过的童话。不死者卡斯契将自己的性命放在针里,放在蛋里、鸭子里、兔子里──

  但那只是童话,这里又没有针,也没有蛋……

  瓦西娅的思绪似乎瞬间凝结,只剩下她自己、她甥女,还有外婆。

  女巫,瓦西娅心想,我们可以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让消退的东西变得真实。

  下一秒她明白了。

  瓦西娅没时间多想,立刻朝女鬼扑去,伸手抓向灰色鬼影的脖子,将那个她知道一定在那里的东西拔下来。那是宝石,或者说曾经是宝石,握在手里有点像马雅的项链,但跟蛋壳一样脆弱,彷佛岁月与悲伤已经吞噬了它的内核。

  女鬼抽噎低咽,似乎既痛苦又如释重负。

  瓦西娅手里握着项链,跪在地上面对魔法师。肋骨──她从来没有这样痛过,但硬是将它压了下去。

  「放开那个东西,」卡斯扬说。他声音变了,变得又平又细。他用剑抵着马雅的喉咙,另一手揪住小女孩的头发。「放下,姑娘,不然这小鬼就得死。」

  但女鬼在瓦西娅身后轻轻叹息,声若游丝。「可怜的不死者。」莫罗兹科说道。她从来没听过他说话这么轻、这么冷、这么淡。瓦西娅长吁一声,既是愤怒又如释重负。她没有看见他来,但这会儿他就站在女鬼身旁,只比影子稍浓一些,眼睛没有看她。

  「你以为我离你很远吗?」死神朝卡斯扬喃喃道:「我其实一直只在一个呼吸之外,只隔一个心跳。」

  魔法师紧抓着剑和马雅的头发,一脸惊恐看着莫罗兹科,却又带着一丝痛苦的渴望。「你以为我在乎你吗,该死的旧梦魇,」他啐道:「你要是敢杀我,这孩子就先没命。」

  「你为什么不跟他走?」瓦西娅柔声问卡斯扬,目光始终盯着他的剑刃。脏掉的项链在她手里温温热热,有如微小的心脏跳动着,感觉无比脆弱。「你把性命分给了塔玛拉,所以你们两个都无法好好死,只能腐烂。但一切都结束了。最好离开,安息去吧。」

  「绝不要!」卡斯扬吼道,握着剑的手在颤抖。「塔玛拉,」他狂热说道:「塔玛拉──」

  红光从窗外流泄进来,愈来愈亮,但不是日光。

  塔玛拉朝卡斯扬走去。「卡斯扬,」她说:「我曾经爱你。跟我走吧,一起安息。」

  卡斯扬有如溺水般望着她,似乎没有察觉手里的剑松了,松了一点点……

  瓦西娅使出最后力气往前扑,一把抓住剑刃,随即整个身体压了上去。卡斯扬往后倒,瓦西娅趁机抓住马雅,不顾肋骨和手的剧痛将她拉到怀里。她双掌都被剑刃划开,感觉血在流淌。

  魔法师似乎回过神来,龇牙咧嘴,脸上写满了愤怒──

  「别看。」瓦西娅低声对马雅说,接着便握拳压碎掌里的宝石。卡斯扬发出惨叫,脸上尽是痛苦──还有解脱。「平安地去吧,」瓦西娅对他说:「愿主与你同在。」

  接着不死者卡斯契便倒地而死。

  女鬼徘徊不去,只是轮廓有如风中的烛火。一道黑影在她身旁等待。

  「对不起,我不该看到妳就尖叫,」马雅突然低声对女鬼说,这是她被抓到塔里之后头一回开口。「我不是故意的。」

  「妳女儿生了五个孩子──外婆,」瓦西娅说道:「这些孩子也生了孩子。妳救了我们,我们不会忘记妳的。安息吧,我们爱妳。」

  塔玛拉嘴唇抽搐,但瓦西娅在她狰狞的脸上看出了笑容。

  死神伸出手来,女鬼颤抖着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就这样化为乌有。但在他们消失之前,瓦西娅彷佛见到一个黑发碧眼的美丽女孩,在莫罗兹科的怀里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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