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勇敢的瓦西里
晨祷钟声响起，瓦西娅惊醒过来，恍惚感觉自己犹在梦中。沉重的被子几乎让她窒息。她有如囚笼里的猎物立刻跳起来，清晨的凛冽让她瞬间清醒。
她戴着帽子和兜帽走出沙夏的小屋，心里只想洗个热水澡。屋外一片扰攘，村民不分男女跑来跑去、咆哮争执──原来他们正在打包。危险过去了，农人们打算返家。他们将鸡装进笼里，驱赶牛只，甩孩子巴掌，将火扑熄。
嗯，村民当然要回家。一切都没事了，盗匪的巢穴找到了，人也被杀了，不是吗?瓦西娅甩头不去想那失踪的盗匪头子。
她正犹豫该去吃早餐，还是找地方小解，卡特娅忽然跑过来，脸色惨白，头巾也歪了。
「别紧张，」瓦西娅一把抱住女孩，两人才没有一起跌到雪里。「一大早不该这样乱跑，卡特娅莎，难道妳看见巨人了?」
卡特娅激动得满脸通红，鼻涕直流。「对不起，我是来找你的，」她喘着气说：「求求你──葛斯帕定──瓦西里.彼得洛维奇。」
「怎么了?」瓦西娅立刻警觉道：「发生了什么事?」
卡特娅摇摇头，喉咙吃力动了动。「有个男的──伊格尔──伊格尔.米凯洛维奇──他要我嫁给他。」
瓦西娅上下打量卡特娅，女孩脸上的表情困惑多过惧怕。
「是吗?」瓦西娅小心翼翼问道：「伊格尔.米凯洛维奇是谁?」
「他是铁匠──自己开了个铺子，」卡特娅说得结结巴巴：「他和他母亲──他们一直对我和那两个小女孩很好──今天他说他爱我，还有──喔!」她双手摀脸。
「嗯，」瓦西娅回道：「那妳想嫁给他吗?」
卡特娅对波亚之子瓦西里.彼得洛维奇的期盼，显然不是提出一个温和合理的问题。女孩有如搁浅的鱼不住喘息，接着低声说道：「我喜欢他，之前喜欢。但今天早上他要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感觉就要哭了。
瓦西娅一脸怒容，卡特娅见状将眼泪吞了回去，尖声细语说：「我、我会嫁给他，我想。再过一阵子，春天的时候。但我想回家见母亲，得到她的同意，好好完成婚礼。我答应安汝席卡和蕾诺席卡要带她们回家，但我没办法自己带她们回去，所以我不晓得该怎么办──」
瓦西娅懊恼发现她不只受不了妹妹的泪水，连卡特娅的眼泪也受不了了。瓦西里.彼得洛维奇会怎么做呢?「我会替妳跟这个男孩子谈，这样才妥当，」她柔声道：「然后我会送妳们几个女孩子回家。」她沉思片刻，接着说道：「我和我哥哥，那位修士。」瓦西娅真心希望沙夏的圣洁形象能说服卡特娅的母亲。
卡特娅又顿了一下。「妳愿意吗?只是──妳愿意吗?」
「我说话算话，」瓦西娅斩钉截铁道：「现在我能吃早餐了吗?」
瓦西娅找到一间僻静的厕所，心惊胆战火速上完了，接着便去食堂用餐。她鼓起信心大步踏进食堂，低矮狭长的房里只有得体的静默。狄米崔和卡斯扬拿着面包沾某个热气腾腾的东西吃。瓦西娅闻到那香味，不禁吞了吞口水。
「瓦西亚!」狄米崔一见到她便热情高喊：「快来坐下吃吧。我们得听完礼拜，感谢神让我们得胜，然后──去莫斯科!」
「你早上有听到农夫们的对话吗?」瓦西娅接过汤碗，卡斯扬对她说：「他们都称你是勇敢的瓦西里，说你替他们驱走了恶魔。」
瓦西娅差点被汤呛到。
狄米崔哈哈大笑，重重拍了她锁骨一下。「这是你赢来的!」他喊道：「突袭盗匪营地，骑着那匹公马战斗──不过你得学会用矛，瓦西亚──你很快就会和你哥一样，成为传奇人物。」
「愿主与你同在，」沙夏听见他们对话，便开口说道。他走路时双手收拢在袖子里，十足是名修士。他一早便和其他修士去做晨祷，这会儿漠然说道：「我希望不会。勇敢的瓦西里，这个称号对一个毛头小子来说太沉重了。」但他一双灰眼闪闪发亮，瓦西娅心想哥哥或许正忍不住暗中享受瞒过众人的刺激呢，因为她发现自己正是如此，让她有些意外。她在这些大人物面前说的每一句话所带来的危险，都像她血管里奔流的烈酒，荒漠里的甘泉。也许，她想，这就是沙夏离家的原因，不是为了神，也不是要让父亲伤心，而是为了每一道弯会遇到的惊喜，这是他在雷斯纳亚辛里亚永远得不到的。她好奇望着自己的哥哥。
接着她又喝了一口汤说：「去莫斯科之前，我得先送那三个农家女孩回她们的村子。我答应过她们了。」
狄米崔嗤之以鼻，灌了一口啤酒。「为什么?今天会有人离开，那三个女孩可以跟他们一起，不需要你麻烦。」
瓦西娅没有说话。
狄米崔忖度她脸上的神情，忽然咧嘴笑道：「你不要?你那抱定主意、只是表面客气的模样，就跟你哥没有两样。难道你喜欢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她叫什么名字?别那么老古板，沙夏。你自己几岁就开始跟农家女孩厮混了?哎，反正我欠你一次，瓦西亚，让你在漂亮小姑娘面前当英雄应该够还这份人情，而且也不用绕太远。吃吧，我们明天出发。」
离开修道院前一晚，艾列克桑德修士敲了敲导师的房门。「进来。」谢尔盖说。
沙夏走进房间，发现老院长坐在炉边凝视火光，一旁摆着杯子和一截面包头，杯子没有动过，面包被老鼠啃掉了一点。
「天主保佑。」沙夏一边说着一边踩住床垫下露出的老鼠尾巴，将老鼠揪起来扭断脖子，扔到外头的雪地里。
「愿主赐福给你。」谢尔盖微笑说道。
沙夏上前跪在院长脚边。
「我父亲死了。」他直接了当地说。
谢尔盖叹息一声。「愿主让他安息，」他说着在胸前划了十字。「我还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妹妹大老远跑来。」
沙夏没有说话。
「说吧，孩子。」谢尔盖说。
沙夏缓缓重述了瓦西娅告诉他的事，目光始终盯着火光。
听完后，谢尔盖眉头深锁。「我年纪大了，」他说：「脑袋可能不灵光了，不过──」
「她说的实在太不可能，」沙夏立刻接口道：「但我无法从她嘴里问出更多事来。可是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绝不会──」
谢尔盖靠回椅背。「你该称他父亲，孩子。神不会介意，我也一样。彼得是好人，我很少见到一个人会因为儿子离去而如此悲伤，但他除了一开始，从未对我怒言相向。而且他给我的感觉并不愚昧。你对你这个妹妹有什么打算?」
沙夏双手抱膝，孩子似的坐在导师脚边，火光稍稍抹去了打斗、远行和冗长独自祷告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他叹了口气说：「除了带她去莫斯科，还能怎么办?我姊姊欧尔嘉可以偷偷带她进特伦，让瓦西里.彼得洛维奇消失。也许瓦西娅在路上会告诉我实话。」
「这件事若让狄米崔发现了，肯定会惹毛他，」谢尔盖说：「要是你──要是瓦西娅拒绝躲躲藏藏呢?」
沙夏猛然抬头，眉间出现一道深凹。屋外修道院一片静寂，只有一名修士高声哼唱单声圣歌。除了那三个小女孩，村民都走了。她们明天会和狄米崔的部队一起出发。
「所谓兄妹一个样，说的就是你和她吧，」谢尔盖接着说：「我第一眼就感觉到了。你会乖乖进特伦吗?在四处闯荡，救了女孩，杀死盗匪之后，你做得到吗?」
沙夏想到那景象就笑了。「她是女孩，」他说：「这不一样。」
谢尔盖眉毛一挑。「我们都是神的子女。」他温和说道。
沙夏皱着眉没有回答，随即改变话题：「您对瓦西娅的话有什么看法?她说她看见盗匪头子，但我们没找到他的半点踪迹。」
「嗯，那头子不是死了，就是还活着，」谢尔盖直话直说。「若他死了，愿主让他安息。若他还活着，我想我们迟早会知道。」老神父语气平静，但眼神映着火光闪闪发亮。修道院虽然地处偏僻，谢尔盖却是消息灵通。艾雷克塞过世前，便曾属意谢尔盖接任莫斯科都主教。「我们离开之后，您要是有盗匪头子的消息，请务必差罗迪昂到莫斯科来，」沙夏说道，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还有……」
谢尔盖咧嘴微笑，露出仅剩的四颗牙。「这会儿你应该在想，跟狄米崔.伊凡诺维奇这小伙子交好的那个红发领主是何许人也，对吧?」
「您说得没错，巴图席卡，」沙夏说道。他坐回自己手上，忽然想起前臂有伤，痛得叫了一声将手从臀底下抽出来。「我走遍罗斯南北，从来没听过卡斯扬.路托维奇这个人，但他却从森林里冒出来，不只威风凛凛，衣着华丽，还拥有一群公马。」
「我也没听过他，」谢尔盖若有所思道：「但我应该要听过的。」
两人心照不宣互看一眼。
「我会打听，」谢尔盖说：「有什么消息就派罗迪昂过去。但你们要提高警觉。不论卡斯扬是谁，他都很有脑袋。」
「有脑袋的人不一定会作恶。」沙夏说。
「的确，」谢尔盖答得简短。「我累了。孩子，愿神与你同在。好好照顾妹妹，还有你那血气方刚的表哥。」
沙夏哀怨看了谢尔盖一眼。「我尽量。他们俩有些地方真是像得该死。也许我该放下世事留在这里，在荒野中当个圣洁之人。」
「那是当然，没有什么比这样做更能喜悦神了，」谢尔盖挖苦道：「要是我觉得说服得了你，早就求你这样做了。退下吧，我累了。」
沙夏吻了导师的手，接着便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