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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不是所有人生来都是领主之子

  「幸会,卡斯扬.路托维奇!」狄米崔喊道:「你来晚了。」他一边脸颊溅满鲜血,黄胡须上黏着血渍,斧头和马脖子上也沾了血,但两眼炯炯有神。

  卡斯扬报以微笑,将剑收入鞘中。「原谅我来迟了,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下不为例,」大公回道,两人相视而笑。盗匪只剩下死的和重伤的倒在雪里,其余的都逃之夭夭了。卡斯扬的手下将受伤的盗匪割喉处死,瓦西娅吓得不敢直视,只能专心手上的动作,包扎哥哥的前臂。冷风依然在空地呜咽回荡。盗匪消失前,她感觉自己真的听见莫罗兹科的声音,听见他喊瓦西娅、瓦西娅,接着便狂风骤起,拨开盗匪的利箭。瓦西娅甚至感觉自己看见那头白马,而霜魔就坐在马上,将差点砍在她身上的刀刃挡开。

  但也许是她看错了。

  寒风停息,树影似乎浓密起来。瓦西娅转头张望,他就在那里。

  似在犹无。一道微弱漆黑、瘦骨嶙峋的身影轻轻踏进空地,那双眼眸令人不安地熟悉。

  莫罗兹科在她目光下凝然不动。这不是霜魔,而是另一个更古老的他,黑斗篷、白皮肤、手指修长。他是为了死者而来。忽然间,阳光似乎被人抹去,她感觉他就在地上的鲜血里,在拂过他脸庞的冰冷空气中,古老、静默而强硬。

  她不禁倒抽一口气。

  莫罗兹科缓缓低头。

  「谢谢你。」她朝凛冽的清晨说道,声音轻得没人听见。

  但他听到了。他的目光寻到她的眼眸。一瞬间,他就像真的存在,几乎。但下一秒他已转身离开,人踪不见,只剩一道冰冷的暗影。

  瓦西娅咬着唇将哥哥的前臂扎好。等她再次回头,莫罗兹科已经走了。死人倒卧血泊中,艳阳高挂天空。

  一道宏亮的声音传来。「那男孩是谁?」卡斯扬问道:「为何长得那么像艾列克桑德修士?」

  「欸,那可是我们的小英雄,」狄米崔扬声道:「瓦西亚!」

  瓦西娅摸摸沙夏的手臂说:「这伤口之后要再用热水清洗,敷上蜂蜜。」说完便站起身来。

  她走过空地,来到大公和卡斯扬面前弯腰鞠躬,索拉维紧张地跟在后头。「这是瓦西里.彼得洛维奇,」狄米崔说道:「他是我表弟,我姑姑的儿子。这位是卡斯扬.路托维奇。这场仗是你们两个帮我打赢的。」

  「我们见过,」卡斯扬对瓦西娅说:「但你没说你是莫斯科大公的表弟。」他见狄米崔一脸诧异,便接着说:「我一周前在某个镇的市集见过这位小兄弟,那时就感觉他很眼熟,简直是他哥哥的翻版。你当时应该表明身分,瓦西里.彼得洛维奇,这样我就有那个荣幸,护送你到修道院来了。」

  卡斯扬的眼神依然深沉犀利,和在朱多莫一样,但彻底的疲惫与惊吓让瓦西娅心如止水,因此只是淡淡答道:「我是逃家出来的,不想太快走漏消息。我那时不晓得您是谁,葛苏达,而且──」她发现自己竟然调皮微笑,彷佛酒醉似的,而且喉间浮现一股感觉,是笑或哽咽,她也不知道。「我来得时间刚好,对吧?狄米崔.伊凡诺维奇?」

  狄米崔哈哈大笑道:「没错,你这小伙子很聪明,聪明得很。只有傻子才会独自旅行时还相信别人。好了,我希望你们能成为朋友。」

  「我也是。」卡斯扬说,眼睛依然盯着瓦西娅。

  瓦西娅点点头,希望他撇开目光,心想他为何要这样盯着她看。女孩子或许都会渴望自己拥有那样一头深红色的头发。她慌忙别过头去。

  「沙夏,你还好吗?」狄米崔喊道。

  沙夏正在检查图曼的伤势。「我很好,」他简短答道:「只是我得用拿盾的手拿剑了。」

  「那就好,」狄米崔说。他自己的坐骑腹部被敌人划了一道深长的口子。狄米崔跳上一名手下的马背说:「我们还有一场仗要打,卡斯扬.路托维奇。我们必须尾随脱逃的盗匪,找到他们的巢穴才行。」说完他便弯腰发号施令,吩咐几名手下将受伤的战友带回修道院。

  卡斯扬翻身上马,转头看了看瓦西娅。「好好照顾这位小兄弟,艾列克桑德修士,」他轻声道:「他脸色白得跟雪一样。」

  沙夏望着瓦西娅的脸,皱着眉说:「妳最好跟伤兵一起回去。」

  「但我又没有受伤,」瓦西娅反驳道,但她这套空洞的说词显然打动不了自己的哥哥。「而且我不想半途而废。」

  「那还用说吗?」狄米崔插话道:「好了,艾列克桑德修士,你就别让这小伙子遗憾了。喝吧,瓦西亚,然后我们就出发。我还想吃晚餐呢。」

  他将蜂蜜酒囊递给她,瓦西娅仰头灌了一口,感谢那温暖洗去她心里的感受。风小了,雪地上尸体凌乱横陈,瓦西娅看了一眼,随即撇开目光。

  索拉维在混战中毫发无伤,此刻的他昂首挺立,鲜血的气味让他眼神发狂。

  「走吧,」瓦西娅摸摸公马颈子说:「事情还没完呢。」

  我不喜欢这些,索拉维跺步说,我们回森林吧。

  「还没,」瓦西娅低声道:「再一下。」

  狄米崔和卡斯扬策马在前,两人轮流带头,时而低声交谈,时而沉默,男人之间还不够互信时就是这样。沙夏动作僵硬扶着受伤的手臂骑在索拉维身旁,一路没有开口。

  大雪被仓皇逃离的盗匪踩得一片狼藉,地上血迹斑斑。索拉维虽然不再出声,心情却不平静。他不肯碎步徐行,而是侧身小跑,耳朵不停转动。

  考虑到马体力已尽,他们并未全速飞奔。长日漫漫,他们从空地骑到暗处再骑回来,觉得身体愈来愈冷。

  后来,狄米崔的手下总算追上一名受伤的盗匪。卡斯扬抓着不停挣扎的盗匪,「其他人呢?」大公问道。

  盗匪瞪大眼睛,用母语说了几句。

  「沙夏。」狄米崔喊道。

  沙夏下马说起盗匪的语言,让瓦西娅吓了一跳。

  盗匪使劲摇头,接着又叽哩呱啦说了一堆。

  「他说他们的营地在北边,最多一俄里。」沙夏用他沉稳的嗓音说道。

  「作为感谢,」狄米崔退后一步对盗匪说:「我就让你死得痛快。喏,瓦西娅,这家伙就交给你了。」

  「不行,狄米崔.伊凡诺维奇,」瓦西娅话哽在喉。狄米崔拔剑递给瓦西娅,一脸慷慨指了指卡斯扬揪着的盗匪。「我做不到。」

  盗匪肯定听出他们话中的含意,只见他低下头来,嘴里不停祷告。他不再是怪物,不再是劫走孩童的恶棍,而是一个害怕的人,数着自己人生的最后几口气。

  沙夏虽然站得笔直,臂伤却让他脸色发灰。他吸了口气正想说话,手里依然擒着盗匪的卡斯扬就说:「瓦西里还是个毛头小孩,狄米崔.伊凡诺维奇,说不定会砍偏。大伙儿折腾一天已经够累了,应该不想再听见男人开肠破肚,哀号而死。」

  瓦西娅吃力咽了咽喉咙,而她脸上的神情似乎说服了大公,只见狄米崔孩子气地一剑刺向盗匪的咽喉。他肩膀起伏数秒,待兴奋过去,这才揩去剑上的鲜血说:「很好,但我回莫斯科一定要好好喂你吃东西,瓦西里.彼得洛维奇,这样你很快就能一剑砍死野猪了。」

  盗匪的营地小而简陋,除了几间避寒的棚屋和马厩之外,几乎没别的东西。没有围墙、壕沟或栅栏,显然不怕外人攻击。

  营地里没有声响和动静,也看不到炊烟,只有凛冽的静寂、阴郁与哀戚。

  卡斯扬啐了一口说:「我看他们已经走了,狄米崔.伊凡诺维奇,那些幸存的盗匪。」

  「把这地方彻底搜一遍。」狄米崔说。

  狄米崔的手下进出每间棚屋,翻遍盗匪所有肮脏、阴暗和发臭的角落。瓦西娅心里的愤恨开始剥落,只剩淡淡的作呕。

  「什么都没有,」最后一处也找过后,狄米崔说:「他们不是死了,就是跑了。」

  「这一仗打得漂亮,葛苏达,」卡斯扬摘下帽子,伸手梳了梳纠结乱缠的头发说:「我想他们不会再来骚扰我们了。」接着他突然转头对瓦西娅说:「你为什么一脸烦恼,瓦西里.彼得洛维奇?」

  「我们没找到盗匪头子,」瓦西娅说,目光再次扫过脏乱的营地。「就是我救出三个女孩时,在森林里指挥他们的家伙。」

  卡斯扬面露惊诧。「盗匪头子长得什么样?」

  瓦西娅形容了一番。「打斗时我找过他,也检查过尸体,」她接着说:「我很难忘记他的脸,但他到底跑哪去了?」

  「应该逃跑了,」卡斯扬立刻说道:「在林子里迷路,就算没死也饿得剩下半条命。别担心,小兄弟,我们会一把火烧了这里。就算盗匪头子还活着,也很难再找到手下闯进这片荒野来。事情结束了。」

  瓦西娅缓缓点头,不是很同意,接着又说:「那他们的俘虏呢?他们把俘虏带到哪里去了?」

  狄米崔正下令生火分肉,让所有人饱餐一顿。「那又怎样?」大公插嘴说道:「我们已经杀了盗匪,不会再有村庄焚毁了。」

  「但那些被抢走的女孩呢?」

  「她们又怎样?你用头脑想一想,」狄米崔说:「那些女孩不在这里,表示她们不是死了就是走远了。我可不想骑着精疲力竭的马在丛林里穿梭,就为了几个农家小姑娘。」

  瓦西娅气得张口想要辩驳,但卡斯扬伸手重重按在她肩上。瓦西娅把话吞下去,转头瞪他。

  狄米崔已经走远了,继续发号施令。

  「别碰我。」瓦西娅怒斥道。

  「我没有恶意,瓦西里.彼得洛维奇,」卡斯扬说,暮霭让他火红的头发暗了几分。「你最好别惹恼大公,想达成目的有更好的方法。但在这件事上,大公是对的。」

  「不对,你错了,」瓦西娅说:「好领主会在乎人民。」

  狄米崔的手下搜集了所有能烧的东西,柴烟味开始飘向林中。

  卡斯扬嗤之以鼻,脸上一副妳怎么会这样想的表情,瓦西娅顿时感觉自己变回乡下女孩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而不是狄米崔眼中的小英雄瓦西里,令她大为光火。「问题是谁的人民,小兄弟。我想你父亲应该也是领主吧?」

  瓦西娅没有说话。

  「比起你父亲,狄米崔.伊凡诺维奇肩上扛着的性命要多上千倍,」卡斯扬又说:「他不可能浪费手下的力气在徒劳无功的事上。那些女孩已经找不到了,今晚别想着逞英雄。你很累了,看上去跟着魔的幽灵没有两样,」他瞄了瓦西娅身后壮硕的索拉维一眼。「你的马也好不到哪里。」

  「我很好,」瓦西娅挺直腰杆冷冷说道,但还是忍不住担忧地看了看索拉维。「比那些被俘虏的女孩好多了。」

  卡斯扬耸耸肩,目光凝视着黑夜。「说不定她们会觉得跟着奴隶贩子是好事,」他说:「比起女孩的家人,至少奴隶贩子觉得那些女孩很值钱。你觉得寒冬二月会有人希望家里多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孩,多一张嘴吃饭吗?不会,有的话也只会让她们饿死在炉灶上。被抓的女孩可能会死在前往南方奴隶市集的路上,但至少奴隶贩子在她们走不动时会让她们死得痛快。而强壮的女孩──她们会活下来,要是长得漂亮或聪明,或许还会被贵族买下,安安泰泰住在阳光饱满的宅邸里,比窝在罗斯乡下的泥土地板上好多了,瓦西里.彼得洛维奇。不是所有人生来都是领主之子。」

  大公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多休息点,」狄米崔吩咐手下:「月出我们就行动。」

  狄米崔的手下烧了盗匪的营地,在透着银白月光的黑夜里回到修道院。尽管夜色已深,修道院大门旁还是聚集了许多村民,齐声欢呼返家的战士。「愿主祝福你,葛苏达!」他们高喊道:「艾列克桑德修士!瓦西里.彼得洛维奇!」

  尽管累得头脑昏沉,瓦西娅还是在叫喊声中听见自己的名字,于是勉强振作起来,抬头挺胸进入修道院。

  「把马放着吧,」罗迪昂对他们说:「我们会好好照料的。」这位年轻修士不敢直视瓦西娅,略为不安补了一句:「澡堂已经热好了。」

  狄米崔和卡斯扬立刻下马。两人一脸胜利,轻松地互相推搡。手下们也跟着从马上下来。

  瓦西娅一下马便去照料索拉维,免得有人好奇她为何没跟其他人一起进澡堂。

  谢尔盖神父没有出现。瓦西娅替马梳毛,看见沙夏去找神父。

  修道院有两座澡堂,一座热好了给活人用,另一座安放白日战死的莫斯科将士。尸体已经净身完毕,裹了尸布。是谢尔盖用他沉稳的双手替他们处理后事,而沙夏便是在这里找到他。

  「主赐平安。」沙夏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幽暗的澡堂,走进由水和温暖构成的井然世界。罗斯人生于炉灶,也在这里告别生命。

  「愿主祝福你。」谢尔盖说完拥抱了他。沙夏瞬间变回当年的男孩,将脸紧紧贴在老神父气力单薄的肩上。

  「我们成功了,」沙夏振作精神说:「感谢主的恩典。」

  「你们成功了,」谢尔盖附和道,低头望着死者们的脸庞,缓缓在胸前划了十字。「这要感谢你弟弟。」他抬起那苍老翳白的眼眸,看着他亲爱的弟子。

  「对,」沙夏回答了那意在言外的问题:「她是我妹妹瓦西莉莎,但她今天表现得很勇敢。」

  谢尔盖哼了一声。「那还用说?只有男孩和傻子才以为男人最有勇气。生孩子的可不是我们。但这样做很危险,对你和她都是。」

  「可是我想不出更安全的做法,」沙夏说道:「尤其打斗结束了,要是她身分泄漏,只会造成惊世骇俗的丑闻,而狄米崔的手下一旦知道她的秘密,肯定有人会趁着深夜玷污她。」

  「也许吧,」谢尔盖神色凝重。「但狄米崔非常信赖你,对于欺骗不会轻易饶过。」

  沙夏没有回答。

  谢尔盖叹了口气说:「就做你该做的吧,我会为你祷告。」老院长吻了沙夏的双颊。「罗迪昂知道,对吧?我会找他谈谈。去吧,活着的人比死者更需要你,也更难安慰。」

  黑夜将神圣的修道院变成异教之地,充满暗影与诡异的声响。波夫契里耶[1]的钟声大作,然而就连钟响也压不过血战后的黑暗与混乱,无法抚平沙夏的愁思。

  澡堂外,人群三三两两在雪地上,一无所有的村民高声呼求神的恩典。澡堂附近一名妇人张口啜泣。「我只有一个孩子,」她喃喃道:「就这么一个孩子。她是我的老大,我的宝贝。你们没有找到她吗?一点踪影也没有吗,葛斯帕定?」

  瓦西娅竟然还在外头,还没休息。她行尸走肉似的站着,颓然面对哀戚的妇人。「妳女儿现在平安了,」她说:「她已经在主的怀中。」

  妇人双手遮面,瓦西娅转头注视哥哥,脸上尽是怆恸。

  沙夏受伤的手臂隐隐作痛。「走吧,」他对妇人说:「我们到教堂去,为妳女儿祷告,向惦记一切的圣母玛利亚祈求,求她对待妳女儿如她孩子一样。」

  妇人仰头看他,饱经风霜、哭得肿胀的肮脏脸上闪着晶莹的泪光。「艾列克桑德修士。」她语带哽咽喃喃说道。

  沙夏在胸前缓缓划了十字。

  他和妇人一起祷告了很久,陪所有来教堂寻求安慰的人祷告,直到他们平静下来。因为他自认这是他的职责,为基督徒而战,同时善后。

  瓦西娅待在教堂里,直到所有人离开。她也在祷告,只是声音很轻。当最后一人离开时,月亮早已西沉,破晓在即,修道院沐浴在满天星斗中。

  「妳睡得着吗?」沙夏问。

  瓦西娅摇摇头。他在战士脸上见过那种神情,过度疲劳以致反常的清醒。他自己第一次杀人时也是如此。「我房间摆了一张小床给妳,」他说:「妳如果睡不着,我们就一起感谢神,然后妳再跟我说,妳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瓦西娅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过修道院,靴子踩得雪地沙沙呻吟。瓦西娅似乎回复力气。「哥哥,我认出你的时候,真的开心到了极点,」她好不容易才开口低声说道:「对不起之前没办法表现出来。」

  「我也很高兴见到妳,小青蛙。」沙夏答道。

  瓦西娅停下脚步,彷佛被雷击中,接着忽然扑到他怀里。沙夏发现妹妹在哭。「沙夏,」她对他说:「沙夏,我好想你。」

  「嘘,」沙夏笨拙拍着妹妹的背说:「嘘。」

  过了一会儿,瓦西娅打起精神。

  「这不大像你那勇敢的弟弟瓦西里会做的事,对吧?」她擦擦鼻涕说。两人继续前进。「你为什么从不回家?」

  「先别管那个了,」沙夏回道:「妳怎么会来这里?那匹马又是从哪里来的?妳是离家出走?还是逃婚了?该说实话了,妹妹。」

  两人已经走到他的房前。月光下,他的房间显得矮小又不美观,只是一群小屋里的一间。沙夏拉开房门,点了一根蜡烛。

  瓦西娅挺直肩膀说:「父亲死了。」

  沙夏僵住了,手里的烛火兀自闪动。他答应过的。他答应一成为修士就会回家,但他始终没有回去,一次也没有。

  「你不是我儿子,」他策马离家时,彼得气得这样对他说。

  父亲。

  「什么时候?」沙夏问道,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怎么会?」

  「一只熊杀了他。」

  黑暗中,他无法读出她脸上的表情。

  「进来吧,」他对她说:「从头开始,全部说给我听。」

  当然不会从实招来,怎么可能?瓦西娅再爱哥哥,对他再思念,也不认识眼前这个头顶剃度、宽肩黑须的修士。因此她还是说了,但只说了部分事实。

  她告诉沙夏那位金发神父让雷斯纳亚辛里亚人心惶惶,告诉他寒冬与大火。她告诉他──说的时候忍不住笑了──有追求者来了却悻悻而归,搞得父亲想把她送进女修道院。她告诉他保母丧命(但没说后来发生了什么)和一只熊的事。她说索拉维是父亲的马,但看得出沙夏不怎么相信。她没有告诉沙夏继母要她隆冬去找雪花莲,也没提到冷杉林里的屋子,更没说起那阴冷无常、有时温柔的霜魔。

  说完之后,她闭上嘴巴,沙夏眉头深锁。她看出他神情里而非话语中的疑问。「没错,要不是我跑到森林里,父亲也不会去找我。是我害死他的,是我,哥哥。」

  「所以妳才离家出走?」沙夏问。他嗓音(那令她着迷、隐约记得的声音)沉稳,神色自若,让她完全看不出他心里的思绪。「因为妳害死父亲?」

  她身体一震,随即低下头去。「对,因为那个,还有村民──村民害怕我是女巫。神父要他们害怕女巫,而他们都信了。我没有父亲可以保护我,所以就跑了。」

  沙夏没有说话。她看不到他的脸,最后终于忍不住说:「拜托,你说话呀!」

  沙夏叹口气说:「妳是女巫吗,瓦西娅?」

  她感觉舌头打结,那些人的死依然在她体内激荡。她脑中不再有谎言,不再有部分的实话。

  「我不知道,哥哥,」她回答:「我不晓得女巫是什么,没什么概念。但我绝对没有伤害人的意思。」

  沙夏沉吟半晌,接着说:「我不认为妳这样做是对的,瓦西娅。女人穿成这样是罪,违抗父亲也是错的。」

  说完他再度沉默。瓦西娅心想他是不是想到自己也违抗了父亲。

  「不过,」他缓缓开口道:「妳能撑到现在真的很勇敢。这不是妳的错,我不怪妳,妹妹。」

  泪水再次涌上喉咙,但瓦西娅吞了回去。

  「好了,」沙夏语气生硬:「试着休息吧,瓦西娅。妳要跟我们一起回莫斯科,欧莉亚会知道怎么替妳安排。」

  欧莉亚,瓦西娅想到就心情一振。她就要和欧尔嘉重逢了。她最早的记忆(那双和善的手掌与笑容)便是关于她姊姊的。

  瓦西娅面对哥哥坐在陶炉旁的小床上。沙夏生了火,房间缓缓温暖起来,瓦西娅突然只想拉起毛皮盖住脑袋沉沉入睡。

  但她还有一件事想问。「父亲很爱你,希望你回家,你也答应过我会回来,为什么没有?」

  没有回答。沙夏忙着顾火,也许没听见,但瓦西娅感觉哥哥的沉默里忽然胀满了浓得说不出口的遗憾。

  她真的睡着了,睡得像冬眠,又像重病。梦里那些盗匪又死了一遍,内脏滚落雪地有如发黑的珍珠,有人忍痛,有人哀号。而那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影站在一旁,镇定而了然,记下每一位死者。

  但这回一个可怕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妳瞧他,可怜的冬王,试着维持秩序。但战场是我的地盘,他只能捡拾我舍弃的。」

  瓦西娅转头发现熊就站在她身后,睁着仅有的一只眼睛慵懒微笑。「嗨,」他说:「我的表现妳还满意吗?」

  「不,」瓦西娅喘息道:「不要──」

  她拔腿狂奔,慌乱的双脚在雪上频频打滑,突然一个跟头跌进白不见底的坑里。她不晓得自己是否在尖叫。「瓦西娅。」一个声音说道。

  一只手臂将她揽住,不让她再往下掉。她认得那修长的手指、那手的形状与轮廓,还有那熟练攫握的动作。她心想,轮到我了,他来带我走了,于是开始拚命挣扎。

  「瓦西娅,」他的声音在她耳里回荡:「瓦西娅。」声音里带着残酷──还有冬天的风与古老的月光,甚至还有一丝生硬的温柔。

  不要,她心想,不要,你这个贪婪的家伙,别对我好。即使她心里这么想着,却无力挣扎。她不晓得自己是醒着或还在梦中,只是将脸紧紧摁在他的肩上,开始放声大哭。

  她梦见他迟疑地伸手搂住她,手掌轻轻托着她的头。她的泪水划开了记忆的毒疮。过了很久,她终于安静下来,抬头张望。

  他们站在月光照亮的一小片空地,周围树木正沉沉入睡。熊不在──熊被锁在远方。冰霜有如金箔点缀着空气。她正在做梦吗?莫罗兹科是夜的一部分,他突兀地光着双脚,浅色眼眸透着困惑。真实世界的钟声、圣像与四季彷佛梦境,霜魔才是唯一实在的事物。

  「这是梦吗?」她问。

  「没错。」他说。

  「你真的在这里吗?」

  他没有回答。

  「今天──今天我看见──」她吞吞吐吐道:「你──」

  他叹了口气,树木随之摇晃。「我知道妳看见了什么。」他说。

  她双手握拳,随即松开。「那时候你在?你是为了死者才到那里的?」

  他再次沉默。瓦西娅往后退开。

  「他们要我去莫斯科。」她说。

  「妳想去莫斯科吗?」

  瓦西娅点点头。「我想见我姊姊,想多跟我哥哥相处。但我不可能一直扮成男孩,却也不想用女孩的身分待在莫斯科,他们会替我找个人嫁了。」

  莫罗兹科沉吟不语,但眼神黯淡了几分。「莫斯科到处都是教堂,非常多。我无法──谢尔特在莫斯科不够强,不如以往了。」

  瓦西娅双手抱胸往后退开。「那又如何?我又不会一直待在那里,也没有要你帮我。」

  「的确,」他附和道:「妳没有要我帮妳。」

  「那天晚上在云杉树下──」她开口说道,四周白雪飘飘,如云似雾。

  莫罗兹科似乎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微笑。那是冬王的笑,笑容古老、漂亮而神秘,最后一丝丝情绪也从他脸上消失。「怎样,小疯子,」他问:「妳想问我什么?还是妳在害怕?」

  「我才不怕。」瓦西娅恼火道。

  这是实话,也是谎言。她外衣底下的蓝宝石开始发热。其实也有发光,只是她看不见。「我才不怕。」她又说了一次。

  霜魔的冰冷呼息拂过她的脸颊。瓦西娅心里一动,做出她只有在梦中才敢做的事。她揪住他的斗篷,将他拉到她的面前。

  她再次让他措手不及。呼吸卡在他的喉间,他伸手攫住瓦西娅的手,但没有将它拿开。

  「你为什么来这里?」她问他。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但他开口了,彷佛莫可奈何。「因为我听见妳在哭。」

  「我──你──你不能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她说:「你来救我,然后让我一个人带着三个小女孩摸黑找路,然后又来救我?不要──吻了我然后消失──我不──」她找不到话语表达,但是手指替她说了。她伸手探进他长袍的闪亮皮毛里。「你不会死,而我在你眼中可能很渺小,」过了半晌,她激动说道:「但我的人生不是你的游戏。」

  他紧紧反握她的手,再多一分力就会痛。他一根一根扳开她的手指,但没有放开她。剎那间,他目光找到她的眼眸,让她眼眸燃起熊熊火光。

  寒风再次摆动古树。「妳说得对,我不会再犯了,」莫罗兹科果决说道,听来同样一如承诺。「永别了。」

  不对,她心想,不是那样──

  但他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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