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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两份礼物

  索拉维从黄昏驰骋到入夜。一般的马早就摇摇摆摆甚至停下,但他丝毫不停歇。瓦西娅完全没有拦阻他。恐惧一直如擂鼓般在她喉间轰鸣。天空最后一道霞光消失,初雪上只剩点点星光,索拉维还在狂奔,步伐稳健有如夜行的鸟儿。

  直到清冷的满月攀上树梢,他们才不再赶路。瓦西娅身体抖得厉害,差点坐不住马鞍。索拉维气喘吁吁停下来,瓦西娅滑下马背解开马鞍,脱下斗篷盖住索拉维冒着热气的侧腹。夜晚的冰冷空气穿透她的羊皮外套,攫住她湿透的上衣。

  「在原地走动,」她对公马说:「别停下来,也不要吃雪,等我把水热了。」

  索拉维垂头不语,瓦西娅伸出几乎没有感觉的手拍拍他的侧腹。「我说在原地走动!」她低声喝斥,话里带着自己心底的疲惫与恐惧。

  公马勉为其难开始踱步,免得抽筋。

  瓦西娅抖得无法控制,手脚几乎不听使唤。月亮有如在门口踌躇的乞丐,但还是下去了。四周悄声无声,只有树上霜雪崩裂的声响。瓦西娅双手僵硬,感觉不到指尖。她咬着牙捡了枝干,手脚笨拙地拿出燧石打了一下、两下,痛得松开手掌,一块燧石掉进雪里。她试着捡起燧石,但手指几乎合不拢。

  引火棒火苗闪了几下就熄了。

  瓦西娅的嘴唇咬破了,但她浑然不觉。泪水凝结在脸上,她也没有感觉。再一次。她轻轻敲打燧石,等待,用冻得麻木的嘴小力轻吹。这回木柴点燃了,黑夜里飘起一股微微的温暖。

  瓦西娅如释重负,差点掉下泪。她用近乎不听使唤的双手喂柴,小心翼翼把火养大。火愈来愈稳、愈来愈旺,不久便成了熊熊烈火,壶里的雪也开始融化。她喝了一口,索拉维也喝了,晦暗的眼眸又亮了起来。

  虽然瓦西娅把火烧旺,衣服尽量烤干,喝了一壶又一壶热水,身体还是没有真的热起来。睡意姗姗来迟,而且不时中断,因为她焦虑的耳朵把任何声响都听成野兽悄悄靠近。不过,她后来应该还是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经透亮,只是身体依然发冷。索拉维凝立在她身旁,嗅闻清晨的空气。

  马,他说,很多匹,朝我们来了,马上的人都很壮。

  瓦西娅全身酸痛。她干咳一声,声音嘶哑,整个人痛得跳了起来,冰冷的皮肤冒出一粒粒斗大的汗珠。「不可能是他们,」她努力鼓起勇气。「他们有什么──什么理由要──」

  她话没有说完。树林里真的有声音。瓦西娅吓得有如听见猎犬出击的野兽。她原本就套着所有衣服,下一秒替索拉维架好马鞍,上马落荒而逃。

  又是漫长的一天,漫长的旅程。瓦西娅喝了一点雪融的水,懒洋洋啃着半冰冻的面包,但吞咽让她喉咙发疼,恐惧使她肠胃打结,夺去了她的胃口。这天索拉维跑得更凶狠了,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瓦西娅在马上昏昏沉沉。雪──要是能下雪把他俩的足迹掩掉就好了。

  他们直到天色全暗才停下休息。那一晚瓦西娅无法入睡,只是缩在小小营火旁不停颤抖,抖个不停。咳嗽从喉咙钻到肺。莫罗兹科的话有如脚步声在她脑里回荡:妳真的想死在森林深处吗?

  她才不要证明他是对的,绝不要。她脑中响着这个念头,最后又一次沉入不安的梦乡。

  那天晚上乌云聚集,天空终于降下大雪。雪花融在她发烧的皮肤上。瓦西娅安全了,他们再也追踪不到她。

  日出时,瓦西娅全身滚烫醒过来。

  索拉维气急败坏推了推她。瓦西娅勉强起身,替他架上马鞍,只觉得天旋地转。「我不行,」她对马说。她感觉头重脚轻。她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好像那双手不是她的。「我没办法。」

  索拉维狠狠推了她胸口一下,害她踉跄后退。他竖起耳朵说,妳非走不可,瓦西娅,我们不能待在这里。

  瓦西娅目光茫然,脑袋又沉又钝。在冬天,不动就是死。瓦西娅知道,她真的知道。但她为何要在乎?她才不管。她只想躺回去呼呼大睡。但她已经蠢过一次,她不想让索拉维不高兴。

  她两只手麻得捆不了肚带,但还是努力将鞍袋推上了索拉维的鬐甲,口齿含糊地说:「我身体太冷,要用走的。我要是骑上去一定会摔下来。」

  这天乌云密布,天色晦暗,瓦西娅拖着脚步蹒跚前行,几乎就快睡着了。恍惚间,她彷佛见到继母在九泉之下瞪着她,吓得她回过神来。一步,再一步。接着她的身体莫名燥热起来,差点就把衣服脱了,幸好及时想起这样做会要了她的命。

  她感觉听见马蹄声,有人在远方呼喊。他们还紧追不舍吗?她实在懒得想了。一步,再一步。她其实可以躺下来……一会儿就好……

  这时她忽然察觉身旁多了一个人,吓得她魂飞魄散。接着一个熟悉的锐利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啧,恭喜妳,妳比我想的多撑了两周。」

  她转头迎向那一双最浅最蓝的眼眸,脑袋稍微清醒了一点,只是嘴和双唇都麻了。「没错,」她恨恨地说:「我快死了,你是来接我的吗?」

  莫罗兹科冷笑一声,将她抱起来。虽然隔着毛皮,她依然感觉他双手发烫,一点也不冷。

  「不要,」瓦西娅将他推开。「不要,走开,我不要死。」

  「妳还蛮会挣扎的嘛。」他嗤之以鼻,但瓦西娅感觉他神情亮了一点。

  瓦西娅想回嘴,但说不出话来。她感觉天旋地转,头上浅蓝的天空……不对,是绿色的枝干。他们钻到一株巨大云杉的树荫之下,感觉很像她头一晚栖身的那棵树。云杉的枝干有如羽翼,枝叶交错缠绕,只有最细最小的雪花能够穿过,染白铁一般硬的泥土。

  莫罗兹科放下瓦西娅,让她靠着树干,接着开始生火。瓦西娅眼神迷蒙望着他,身体依然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他不像一般人那样在地上寻找枯枝,而是在云杉上选了一根粗大的枝干伸手一按,枝干瞬间喀嚓断开。他用坚硬的手指扳断枝干架起一堆柴火,有如带刺的棘冠。

  「你不能在树底下生火,」瓦西娅用麻痹的嘴唇含糊挤出一句,想提醒他。「上头的雪会融化把火浇熄。」

  莫罗兹科轻蔑地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瓦西娅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做的,是用手或眼睛或其他方法,但眼前突然生出火来,在光秃秃的地上劈啪闪烁。

  她望着热气蒸腾,心里有点不安。她知道这份温暖会引她出来,无法再托词寒冷,让自己躲在冷漠之中。她只想待着不动,什么都不管,不想唇枪舌战,不想感觉冰冷。她视线慢慢变暗,心想或许就这样睡了吧……

  但他大步靠近,弯身攫住她肩膀,手劲比语气还温柔。「瓦西娅,」他说:「看着我。」

  她看了,但黑暗继续将她带走。

  他脸色一沉。「不行,」他在她耳边低吼:「妳好大胆子。」

  「我以为这趟旅程只有我,」她喃喃道:「我以为──你为什么来了?」

  他再次抱起她,她的头无力地靠着他臂膀。他没有答话,兀自将她抱到营火边。他的马探头到云杉树荫下,索拉维在一旁焦虑吐气。「走开。」他对两匹马说。

  他脱下瓦西娅的斗篷,在她身旁跪了下来。

  瓦西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有血味。「我会死吗?」

  「妳觉得妳要死了吗?」冰冷的手摁住她的脖子,呼吸在她喉间嘶噎,但他只是拎起银项链,撩出项链尾端的蓝宝石。

  「当然不是,」她带着一丝气恼回答:「我只是好冷──」

  「很好,那妳就死不了。」莫罗兹科这么说,彷佛再明显不过,但她再次感觉他神情一亮。

  「你怎么──」但她随即把话吞回去,不再说话,因为蓝宝石开始发光。诡异的蓝光照在他脸上,搅起令人恐惧的回忆:宝石冷光灼人,诡笑的阴影悄悄靠近。瓦西娅从他身边躲开。

  他双臂收紧。「放轻松,瓦西娅。」

  他的声音慑住了她。她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说话,语气里含着难以数算的温柔。

  「放轻松,」他又说了一次。「我不会伤害妳。」

  他的话犹如保证。瓦西娅浑身颤抖,睁大眼睛抬头看他,随即忘了恐惧,因为蓝宝石的光开始发出温暖,刺人、活生生的温暖,让她忽然察觉自己有多冷。宝石愈来愈热、愈来愈热,最后她不得不咬着嘴唇才没有叫出来。接着她大气一喘,胸前滑落一滴恶心的汗水,发烧瞬间烟消云散。

  莫罗兹科将项链放回她肮脏的上衣里,让她躺在沾雪的土上。他身上散发着冬夜的严寒,肌肤却是温暖的。他拉开蓝色斗篷裹住自己和瓦西娅,毛皮搔过她的鼻子,让她打了个喷嚏。

  项链涌出的温暖蔓向她的手脚,让她脸庞渗出汗水。他默默举起她的左手,然后是右手,一根一根摁揉她的手指。疼痛再次闪现,这回是两只手臂,但痛得令人欣慰,瓦解了麻痹。她双手刺痛着回复知觉。

  「别动,」他一手抓着她的两只手说:「放轻松、放轻松。」另一只手滑过她的鼻子、耳朵、脸颊和双唇,带来一道道刺痛。瓦西娅忍不住颤抖,但硬是不动。他治好了刚发的冻伤。

  最后莫罗兹科的手停了,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一道冷风吹来,抚平了烧灼。

  「睡吧,瓦西娅,」他呢喃道:「睡吧,妳这天够折腾了。」

  「有人,」她说:「他们想──」

  「没有人会发现妳在这里,」莫罗兹科答道:「妳怀疑我吗?」

  她叹了口气。「没有。」她快睡着了,感觉既温暖又──安全。「暴风雪是你弄的?」

  他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但她没有发现。「谁晓得。快睡吧。」

  她阖上眼皮,没有听见他补了一句,几乎像是喃喃自语。「忘记吧,」他低声道:「忘记吧,最好不要记得。」

  瓦西娅清晨醒来,天色晴朗,空气中飘着凛冽的杉香和温暖的柴火味,树下光影斑驳。她裹着斗篷和铺盖,身旁的营火照看得很好,火焰劈啪闪动。瓦西娅默默躺了良久,品尝这份陌生的安全感。她很温暖,几周来似乎头一回这么觉得,喉咙和关节也不痛了。接着她想起前一晚发生了什么,于是坐起身。

  莫罗兹科盘腿坐在火的另一边,手里拿刀刻着木鸟。

  她僵硬地坐直身子,感觉头重脚轻,虚弱无力。她睡了多久?火焰熊熊照在她脸上。「你明明用手就能让冰变成各种神奇的东西,」她问他:「干嘛要雕木头?」

  莫罗兹科抬头看她。「愿主与妳同在,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他一脸嘲讽地说:「这才是早上醒来该说的话吧?我雕木头是因为动手做的东西比许愿得到的更实在。」

  瓦西娅沉思片刻,接着说:「你救了我吗?又一次?」

  沉默只维持了千分之一秒。「对。」他对着手里的雕刻,头也没抬地说。

  「为什么?」

  他左右端详木鸟。「为什么不?」

  瓦西娅只隐约记得他的温柔、光芒、营火和疼痛。她隔着火焰和他四目交会。「你都晓得?」她问道。「你一定晓得。暴风雪,那绝对是你做的。你统统都知道?知道我被人追杀,在路上生病了,结果你第三天才出现,等到我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等她停下来才开口。「妳要自由,」他用讨人嫌的语气说:「妳要见识全世界。现在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了,知道快死是什么感受。妳需要走这一遭。」

  瓦西娅气得不说话。

  「不过,」他接着说:「现在妳知道了,而且没死。妳最好回雷斯纳亚辛里亚去,这条路不是妳该走的。」

  「不要,」她说:「我不回去。」莫罗兹科放下刀和木雕站了起来,眼神突然闪着怒火说:「你以为我喜欢把时间用在防止妳做蠢事吗?」

  「我又没要你帮忙!」

  「没错,」他反唇相讥:「因为妳忙着找死!」

  她醒来时的平和心情消失了。瓦西娅全身酸痛,清楚感觉自己活着。莫罗兹科瞪大眼睛,怒不可遏望着她,感觉就和她一样真实鲜活。

  瓦西娅挣扎着站了起来。「我怎么知道那些人会在那个镇里找到我?还有他们要抓我?我什么都没做错,我要继续走。」她双手抱胸说。

  莫罗兹科头发蓬乱,手指上沾满灰渣和木屑,一脸愤怒。「人类很坏,又不负责任,」他说:「我吃过苦头,现在轮到妳了。妳也玩够了,差点连小命都保不住。回家吧,瓦西娅。」

  这会儿两人都站着,瓦西娅不用隔着热气注视他的脸,发现他表情有一点……变化。他有地方不同了,但她没办法……「你知道,」她开口说,声音近乎喃喃自语:「你生气的时候会变得很像人,我之前都没发现。」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只见莫罗兹科凑身上前,脸色森寒,再次变回那个遥不可及的冬王。他优雅鞠躬,说:「我晚上会再回来,如果妳没走的话。火应该能撑到天黑。」

  她隐约感觉自己赢了,但不晓得是哪句话击败了他。「我──」

  但他已经消失了,骑着牝马扬长而去。瓦西娅愣在火旁,既生气又有点迷惘。「应该帮他挂个铃铛,」她对索拉维说:「像雪橇马一样,这样他来了我们比较容易发现。」

  索拉维哼了一声说,我很高兴妳没死,瓦西娅。

  她再次想起霜魔。「我也是。」

  妳觉得妳有力气煮粥吗?公马一脸期盼地问。

  跑了不远(也可能很远,看测量的人是谁),白牝马就不肯再往前了。我可不想为了你的感觉搞得疲于奔命,她对他说,你自己下来,不然我就把你甩下来。

  莫罗兹科悻悻然滑下马背,白牝马立刻开始用鼻子挖掘雪下的青草。

  有马骑不得的他在寒冬的土地上走来走去。北方乌云密布,雪花纷飞打在他们身上。「她应该回家的,」他自顾自吼道:「她应该对自己的愚蠢感到厌倦,戴着项链回家,偶尔想起霜魔时打个哆嗦。她应该替人类生儿育女,将项链传下去,而不是──」

  迷倒你,牝马没有抬头,尾巴轻扫侧腹,带着几分严厉说道,别说没有,还是她已经把你变得太像人类,让你也开始虚伪了?

  莫罗兹科停下脚步,瞇眼望着牝马。

  我眼睛没瞎,牝马接着说道,就算对方用两只脚走路也一样。你做了那条项链,好让自己不会消逝。但现在那东西做过头了,让你活了起来,想要拥有不该拥有的东西,体会到不该懂得的感觉,让你被骗,令你害怕。你最好让她自生自灭,但你做不到。

  莫罗兹科紧抿双唇,头上树木轻声叹息,他的愤怒似乎瞬间消了气。「我不想消逝,」他不由自主地说:「但也不想活起来。死神怎么能活着?」他停顿片刻,语气随之一变。「我大可以让她没命,从她身上拿走蓝宝石,然后从头来过,找另一个人记得我,反正那个家族还有其他血脉。」

  牝马耳朵前后甩动。

  「但我没有,」他突然说:「我做不到。我只要靠近她,连结就会加深。不死之身怎么能体会死期将至的感觉?但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会感觉时间流逝。」牝马再次将鼻子钻进深雪里,莫罗兹科又开始来回踱步。

  那就随她去吧,牝马在他背后轻声说,让她寻找自己的命运。你不可能爱一个人又能拥有不死之身。别让事情变成那样。你不是人。

  瓦西娅那天没有离开云杉树下,虽然她很想。「我绝不回家,」她对索拉维说,喉咙像是卡了东西。「我很好,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因为树下很温暖,真的很暖,营火愉悦地劈啪作响,而她手脚感觉迟钝又无力,因此还是待了下来。她煮了粥,接着又用鞍袋里的干肉和盐做了汤。她真希望自己有力气设陷阱捉野兔。

  无论添不添柴薪,火始终烧得很旺。她很好奇树上的雪为何没融化,自己又为何没被浓烟呛得无法待在树下。

  魔法,她心浮气躁地想,也许我可以学魔法,这样就永远不用害怕陷阱或被追了。

  当雪随着天色渐暗而变蓝,营火只比外头世界亮一些时,瓦西娅抬头发现莫罗兹科就站在火光边缘。

  瓦西娅说:「我不回家。」

  「显然如此,」莫罗兹科答道:「看来我努力都白费了。妳打算立刻出发,摸黑前进吗?」

  一道冷风拂过云杉枝叶。「没有,」她说。

  他草草点头,说:「那我来把火弄旺。」

  这回她看得很仔细,见他手一贴上云杉,树皮和枝干立刻枯干松脱,被他一手接住,但她还是没看出来他是怎么办到的,活着的树枝一眨眼就成了柴薪。她的目光一直被拉走,被他的怪异手掌牵引着。那手掌几乎和人掌无异,却做着人类做不到的事。

  火转旺后,莫罗兹科扔了一只兔皮袋给瓦西娅,接着便去照看牝马。瓦西娅本能去抓,没想到袋子比看上去重,害她差点跌跤。她解开带子,发现里头有苹果、栗子、奶酪和一片黑面包,立刻欢喜得跟孩子一样,只差没叫出来。

  莫罗兹科穿过枝叶回到树下,发现瓦西娅正拿着匕首敲开栗子,伸出肮脏的手指饿虎似的猛掏栗肉。

  「拿去。」他开口说道,语气带着一点嘲讽。

  瓦西娅抬头一看,只见霜魔手里抓着一只剥了皮、去了内脏的兔子尸体,和他优雅的手指形成强烈的对比。

  「谢谢你!」瓦西娅惊呼一声,几乎顾不得礼貌,立刻接过野兔,朝牠啐了一口,接着便放到火上烤。索拉维好奇探头到树下,见到烤肉立刻受辱似的瞪了她一眼,接着又消失了。瓦西娅没理他,专心忙着烘焙面包等肉烤好。面包外皮一变棕色,她马上拿起热气腾腾、流着奶酪的面包大口往嘴里塞。之前她奄奄一息,没什么胃口,但这会儿身体提醒她上一回在朱多莫吃到热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这段时间以来又苦又冷的日子已经将她变成了皮包骨。瓦西娅狼吞虎咽。

  待她面包吃完,手指上的碎屑也舔个干净,兔肉已经差不多烤好了。莫罗兹科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天气冷容易肚子饿。」瓦西娅欲盖弥彰解释道。她已经好几天没这么开心了。

  「我知道。」莫罗兹科说。

  「你怎么逮到牠?」她用油腻腻的双手灵活转着兔肉,肉快好了。「地上又没足迹。」

  他冰晶般的双眼闪出火光。「我让牠心脏结冰。」

  瓦西娅打了个冷颤,不再多问。

  他默默看她啃着兔肉。最后她酒足饭饱,再次跟他道谢,但还是忍不住埋怨一句:「你要是原本就打算救我,可以在我快死之前就出手。」

  「妳还是想旅行吗,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他只回了一句。

  瓦西娅想起弓箭手,想起箭的呼啸、她身上的污垢、致命的酷寒,以及一个人抱病在荒野里的恐惧。她想起夕阳、金黄的塔楼,以及不再局限于村庄与森林的世界。

  「对。」她说。

  「很好,」莫罗兹科脸色一沉说:「来吧,妳吃饱了吗?」

  「吃饱了。」

  「那就起来,我教妳怎么用匕首搏斗。」

  她一脸愕然看着他。

  「发烧让妳耳朵聋了吗?」他暴躁地说:「站起来,小姑娘。妳说妳想旅行,很好,那妳最好不要手无寸铁。匕首赢不过弓箭,但有时很有用。我可不打算为了妳干的蠢事上天下海,成天跟着妳四处跑。」

  瓦西娅表情迟疑,缓缓站了起来。莫罗兹科伸手从树上那一排流苏般的冰柱里折了一根,冰柱瞬间变软,任他捏塑。

  瓦西娅看得目不转睛,希望自己也有如此魔力。

  冰柱在他指间化成一把坚韧细致的匕首,刀刃是冰,刀把是冰晶,完美无瑕,活脱是一把冰冷白皙的武器。

  莫罗兹科将冰柱递给她。

  「可是我从来没──」她低头望着冰柱结巴说道。女孩是不碰武器的,只有厨房里的剥皮刀和劈柴的小斧头例外,更别说一把用冰做成的匕首……

  「妳现在需要了,」他说:「旅人姑娘。」月亮初升,广袤的冰蓝森林静默有如教堂,黝黑的树木高耸参天,和阴霾的森林融为一体。

  瓦西娅想起哥哥们初学拉弓用剑的情景,体内涌起一丝古怪的感受。

  「匕首要这样拿。」莫罗兹科说。他手指抓着她的手调整姿势,让她把匕首握好。他的手冰得刺人,让她不禁身体一缩。

  他松手退后,神情毫无变化,只见他黝黑的头发浮现霜晶,一把和她手上匕首一样的刀子瞬间出现在他掌中。

  瓦西娅咽了咽喉咙,觉得口干舌燥。匕首拉着她的手往下坠。冰做的东西不该这么沉才对。

  「这样。」莫罗兹科说。

  话音刚落,她已经口吐白雪,手掌刺痛,手里的匕首不见踪影。

  「妳那样拿刀,连三岁小孩都抢得走,」霜魔说道:「再试一次。」

  瓦西娅低头寻找匕首,心想它肯定摔碎了。没想到它竟然完好无缺,彷佛没事一样,映着火光死板板躺在地上。

  瓦西娅小心翼翼拾起匕首,照他示范的姿势再试一遍。

  那天晚上她试了又试,还有隔天和隔天晚上。他教她如何用匕首挡开别人的刀子,用各种方式出其不意击刺对方。

  瓦西娅不久便察觉自己速度不慢,而且步伐轻巧,可惜从小锻炼不足,缺乏战士的体力,很快就累了。莫罗兹科毫不留情,身影不像在动,而是飘的,出刀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动作毫不费力,如丝绸般流畅。

  「你跟谁学?」瓦西娅又摔了一跤,揉着发疼的手指喘气问道:「还是生下来就会了?」

  莫罗兹科没有回答,只是伸手给她,但瓦西娅置之不理,自己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学会?」他开口说。那语气是愤怒吗?「怎么学?我就是我一开始的样子,完全没变。很久以前,人类希望一剑刺穿我的脑袋。神会消失,但不会改变。再来。」

  瓦西娅不置可否,默默拾起匕首。

  那天晚上两人练习到瓦西娅手臂发抖,手指麻得再也拿不动刀子才结束。她双手扶着大腿喘个不停,身上都是瘀青,森林在火光外的黑夜里窸窣作响。

  莫罗兹科瞥了营火一眼,火焰立刻熊熊燃烧。瓦西娅满心感激坐回粗枝堆上,烘烤双手。

  「你也会教我魔法吗?」她问霜魔:「例如用眼睛生火?」

  火光猛然一闪,照亮莫罗兹科的颧骨。「这世上没有魔法。」

  「但你刚才──」

  「世上的东西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瓦西娅,」他打断她:「妳想要某样东西,就代表你现在没有它,不相信它存在,所以它永远不会存在。火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妳所谓的魔法说穿了只不过是不让世界和妳要的不一样而已。」

  瓦西娅一脸愤怒,疲惫的脑子拒绝理解。

  「让世界变成妳想要的样子,这种事不适合年轻人,」他接着说:「他们要的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什么?」瓦西娅忍不住问。

  「因为,」他面无表情说:「我比妳老很多。」

  「你不会死,」她鼓起勇气问:「难道你什么都不想要吗?」

  他突然沉默下来,接着说:「妳身体暖了没?我们继续。」

  第四天深夜,瓦西娅浑身瘀青坐在营火旁,痛得连钻进铺盖睡个好觉都办不到,便开口问莫罗兹科说:「我有一个问题。」

  霜魔将她的匕首放在腿上,双手抚过刀锋。要是她偷瞄一眼,就会看见霜晶出现在他指尖滑过的地方,将刀锋磨利。「说吧,」他没有抬头。「什么问题?」

  「你把我父亲带走了,对吧?我看见你和他一起骑马离开,就在熊──」

  莫罗兹科停下动作,脸上的神情显然要她默默去睡觉,但她做不到。她一直在想这件事,在她骑过森林的漫漫长夜,以及冷得无法入眠的时候。

  「你每一回都这样做吗?」她不肯放弃。「对所有丧命的罗斯人?将死人放在前鞍桥上,骑马载他们离开?」

  「对也不对,」他似乎字斟句酌。「某方面我都在场,可是──就跟呼吸一样。妳呼吸,但妳不会每次都察觉到。」

  「那你有察觉到吗?」瓦西娅语气尖刻。「我父亲死的时候。」

  莫罗兹科眉间出现一道蛛丝般的细线。「比往常明显,」他说:「但那是因为我──我的心绪──就在附近,而且──」

  他突然缄口不言。

  「而且什么?」瓦西娅问道。

  「没有。因为我在附近,就这样。」

  瓦西娅瞇起眼睛。「你不用带走我父亲,我明明可以救他的。」

  「他死是为了让妳平安,」莫罗兹科说:「这是他的心愿,而且他也乐于离开。他很想念妳的母亲,连妳哥哥都知道。」

  「所以对你来说都无所谓,是吗?」瓦西娅火冒三丈。这才是关键。不是父亲的死,而是霜魔的无动于衷。「我猜你应该在我母亲病榻上徘徊,将她从我们身边夺走,后来又偷走我父亲,骑马带他离开。总有一天艾洛许也会躺在你的前鞍桥上,我也不例外。而这一切对你来说都跟呼吸没有两样!」

  「妳在生我的气吗,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他语气有些诧异,声音沉静又宿命,就像落在没有春天的国度的雪。「妳认为只要我不带他们到黑暗里,这世界就没有死亡了吗?我很老,但即使我这么老,这世界早在我头一回看见月出前就存在了。」

  瓦西娅发现自己泪如泉涌,吓得赶紧别过头,接着突然掩面哭泣,为自己的爸妈、保母、老家和童年而哀伤。霜魔夺走了这一切。还是并非如此?他是主嫌?抑或只是使者?她恨他,却又梦见他。这些都不重要。她也可能恨天空──或喜欢它──而她最痛恨这一点。

  索拉维探头到云杉树下。瓦西娅,妳还好吗?他歪着鼻头焦虑问道。

  瓦西娅想点头,但只是将脸埋在手里勉强动了动脑袋。

  索拉维甩甩马鬃,是你弄的,他竖起耳朵对莫罗兹科说,快点解决!

  她听见莫罗兹科叹息一声,听见他绕过营火蹲在她面前。瓦西娅不肯看他。过了一会儿,霜魔伸手将她摀着泪湿的脸的手指轻轻扳开。

  瓦西娅眨眨眼睛,想挤掉眼泪狠狠瞪他。他能说什么?他不会死,不可能了解她的悲伤。可是──「对不起。」他说,瓦西娅吓了一跳。

  她点点头,咽了咽口水说:「我只是好累──」

  他点点头。「我知道,但妳很勇敢,瓦西娅,」他迟疑片刻,接着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她尝到一丝冬天的气味,尝到煤烟、松木和死寂的寒冷。接着尝到温暖,以及一抹无法理解、稍纵即逝的甜蜜。

  但那瞬间过去了,莫罗兹科从她身边退开。那一秒,两人感受到彼此的鼻息,两人都呼吸到了彼此。「好好睡,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他说完便起身走出火光之外。

  瓦西娅没有追上去。她脑中一片空白,身体酸疼瘀青,心里既恐惧又炽烈。她当然想追上去,想追问他那个──是什么意思,但她睡着了。她握着冰匕首,睡前最后留下的只有唇上的松木味。

  接下来呢?那天深夜莫罗兹科回来后,牝马这么问他。他们站在云杉树下的营火旁,余烬闪闪烁烁照在蜷缩身子靠着索拉维沉睡的瓦西娅脸上。索拉维夜里钻到树下,有如猎犬躺在瓦西娅身边,这会儿正打着瞌睡。

  「我不晓得。」莫罗兹科喃喃自语。

  牝马使劲推了主人一下,像对小马那样。你应该告诉她,她说,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让她知道女巫、蓝宝石护身符和海边的马的故事。她够聪明,也有权知道。否则你只是跟她玩玩。你是古老的冬王,总是将女孩的心玩弄于股掌之上。

  「难道我现在不是冬王吗?」莫罗兹科答道:「这才是我该做的,用金子和魔法蒙骗她,然后让她回家。我现在还是应该这样做。」

  你最好有办法送走她,牝马冷冷说道,成为她美好的回忆。但你这会儿却在这里,插手管事。就算你送瓦西娅离开,她也不会走。这件事不是你说了算。

  「我不管,」莫罗兹科厉声说道:「这──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没有再看瓦西娅。「她已经以路为家,这是她的事了,与我无关。我会让她戴着宝石并且记得,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但等她死了,我就会把宝石送给另一个人。我受够了。」

  牝马没有回答,只是一脸怀疑对着夜色喷了喷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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