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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旅人

  于是,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杀人者、拯救者和失怙的孩子──就这样策马离开了冷杉树林里的屋子。第一天感觉和冒险一样,家乡在后头,全世界在她前方。时间慢慢过去,瓦西娅的心情从担忧到飘然,失落与困惑的酸楚也抛到了脑后。没有什么阻挡得了索拉维坚定豪迈的步伐。半天不到,她不曾离家这么远过,每个山谷、榆树和覆了雪的残株对她都是新奇。瓦西娅策马奔驰,冷了就下来步行,让索拉维在一旁不耐地小跑跟随。

  白昼冉冉,最后冬阳终于西斜。

  黄昏才刚过,他们便见到一棵巨大的云杉,树干周围堆满雪。霜寒地冻,天色将雪染成蓝色。

  「这里吗?」瓦西娅下马说道。她的手指和鼻子都冻得发疼,挺直腰杆才发现自己有多僵硬和疲惫。

  公马甩甩耳朵扬起头说,闻起来很安全。

  童年在荒野长大,每年有七个月冬天,瓦西娅很懂得在森林里求生。但她想到寒冷冬夜只有她独自度过,明天也是,后天亦然,原本愉快的心情剎时黯淡了一些。她擤擤鼻子。这是妳自己选择的,她提醒自己,妳现在是旅人了。

  暗影有如乌黑的手掌攫住森林,天色由蓝转紫,一切看上去少了几分真实。「我们今晚在这里扎营,」瓦西娅卸下索拉维的马鞍,心里不如语气那么自信。「我来生火,免得野兽来把我们吃了。」

  她努力扒开树旁的雪,直到她在枝叶下方挖出一个雪穴和一小片生火的土壤。暮霭一下就转为黑夜,地道的北方景象。她还没砍够柴薪,天色已经全黑。星光微现,月亮还没升起,瓦西娅照哥哥从前做给她看的砍了几根树干,将它们插在雪中,让热反射到今晚的歇息处。

  瓦西娅打从拿得动打火石就开始生火。但她这会儿得脱了手套才能生火,而她的手很冷。

  最后树枝终于点燃,瞬间火焰熊熊,瓦西娅爬进自己刚挖的洞穴,虽然冷但还可以忍受。松针煮沸的水温暖了她的身躯,黑面包烤硬奶酪缓解了她的饥饿。虽然烫伤了手指,饭菜也焦了,但她还是完成了晚餐。她很自豪。

  酒足饭饱、身暖体热后,瓦西娅在火烤软的土里挖了一道沟,铺上营火里捡出的炭,再用松枝铺在上头。她裹着斗篷和兔毛衬里的铺盖躺了下来,发现还蛮暖和的,心里有些高兴。索拉维已经在打瞌睡了,耳朵前后转动,留意深夜林中的动静。

  瓦西娅眼皮沉重。她既年轻又疲惫,很好入睡。

  这时她忽然听见上方传来笑声。

  索拉维猛地抬头。

  瓦西娅挣扎着站了起来,慌忙寻找系在腰带上的匕首。黑夜里闪着光的是眼睛吗?

  瓦西娅没有出声,她并不笨。但她瞪大眼睛看着头顶上方的云杉枝干,看得都流泪了,手里的匕首又冰又卑微。

  林中一片寂静。是她的幻觉吗?

  接着笑声又来了。瓦西娅悄悄后退,从火里拿出一根燃烧着的树枝低低举着。

  啪!她听见一个声音,接着又听见啪的一声,一名女子掉进杉树下的雪堆里。

  但又不像女子。因为她头发和眼睛都白得像鬼,皮肤色泽有如冬日的深夜,身上披着一件睡衣颜色的斗篷,但头和手脚都光着。火光照红了她可爱古怪的脸庞,而且她似乎一点也不怕冷。是小孩?大人?是谢尔特[1],某个夜里活动的妖精。瓦西娅松了口气,却也更提防了。

  「是婆婆吗?」她垂下火把,小心翼翼说道:「欢迎您过来取暖。」

  那谢尔特直起身子,两眼如星星般白皙遥远,嘴角却动了动,开心得像孩子。「真是个有礼貌的旅人,」她语气轻快:「我早该料到的。火把拿开,孩子,妳不需要那个东西。没错,我会坐在妳营火旁,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说完她便一屁股坐在营火旁的雪堆上,盯着瓦西娅上下打量。「嘿,」她说:「我老远来找妳,至少给我一点酒喝吧。」

  瓦西娅迟疑片刻,随即递上酒囊。她还没蠢到冒犯一个似乎从天而降的妖精,不过──「婆婆,您晓得我的名字,」她试探地问:「我却还不知道您的大名。」

  老妇人依然脸上带笑。「我叫波鲁诺什妮丝塔,午夜是也[2]。」她喝着酒说。

  瓦西娅一脸提防往后退开,一旁看着的索拉维也竖直了耳朵。瓦西娅的保母敦娅曾经讲过恶魔姊妹「午夜」与「正午」的故事,故事里的旅人后来都没有好下场。「妳来做什么?」瓦西娅呼吸急促低声问道。

  午夜懒洋洋躺在营火旁的雪堆上,自顾自笑了。「别紧张,孩子,」她说:「想当旅人,妳的神经还得再粗一点。」瓦西娅发现午夜牙齿密密麻麻,不禁心头一慌。老妇人说:「我是被派来看顾妳的。」

  「派来?」瓦西娅缓缓靠回她原本在火旁的位置,一边问道:「是谁派妳来?」

  「知道得愈多,老得愈快。」午夜乐呵呵答道。

  瓦西娅迟疑地问:「是莫罗兹科吗?」

  午夜哼了一声,瓦西娅登时羞得无地自容。「别老是往他脸上贴金。冬王这只可怜虫永远别想指挥我。」她的眼睛似乎自己会发光。

  「那会是谁?」瓦西娅问道。

  女恶魔手指摁着嘴唇说:「啊,我不能说,因为我发过誓,而且说了就不神秘了。」

  午夜酒喝足了,将皮袋扔回给瓦西娅,接着站起身来,红红的火光穿透她月白的头发。「嗯,我之前见过妳一次,」她说:「我答应要见妳三次,所以还有一次机会。骑远点,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说完她就从树下的雪穴里消失了。瓦西娅才开口要问:「我不──等一下──」但那谢尔特已经不见踪影了。瓦西娅很确定自己听见马的呼哧,还有稳健的蹄声,而且不是索拉维,但她什么也没看见。声音消失了。

  瓦西娅坐在火边竖耳倾听,直到营火只剩殷红的余烬,但始终没有声响扰乱深夜的静寂。最后她说服自己再次躺下休息,没想到立刻眼前一黑沉沉睡去,直到破晓时分,索拉维探头到穴里朝她脸上喷雪,她才醒过来。

  瓦西娅朝马微笑,揉揉眼睛喝了点热水,替他套上马鞍,然后再度启程。

  时光匆匆,转眼一周过去,又一周开始。道路冰冷坚硬,而旅程并非每天或每晚都和出发当天同样顺利。瓦西娅没有遇见陌生人,午夜也没有再出现,但她还是继续被枝叶撞得瘀青、烧到手指、烤焦晚餐、整夜保暖不够而缩在火旁无法入睡,后来还真的着凉了,发抖了两天,不停被自己的呼吸呛到。

  索拉维风驰电掣,大地一俄里一俄里卷入他蹄下而后远去。他们不停往南,然后向西,瓦西娅忍不住问:「你确定你知道路?」公马置之不理。

  感冒第三天,瓦西娅抱病前行。她鼻子通红,头重得抬不起来。就在这时,森林到头了。

  或者说,森林被一条大河切成了两半。瓦西娅一出森林,一道辽阔的白绢便亮得她睁不开肿胀的双眼。「这一定是雪橇路,」她瞇眼望着白雪覆盖的冰河,口中喃喃自语。「伏尔加河。」她想起大哥告诉她的故事,于是又补上一句。河岸边坡覆着白雪,一路延伸到河中辙痕明显的雪路,沿途树木半埋在流冰之中。

  瓦西娅隐约听见铃声,随即看见一队载满货物的雪橇弯了出来。铃铛挂在闪亮的挽具上,几名衣着笨重的陌生人包得只剩下眼睛,驾着雪橇或跟在一旁来回跑着,一边大声嚷嚷。

  瓦西娅着迷望着队伍经过。那些男人的脸(就她看得到的部分)又红又粗,而且留着猪鬃般的胡髭,戴着手套的双手稳稳抓着缰绳。那些马都比绍拉维娇小,身躯矮壮,鬃毛粗糙。队伍的速度、铃铛和陌生人的脸庞都让瓦西娅看呆了。她在小村子长大,陌生人很少出现,村里的人她每一个都认识。

  瓦西娅顺着队伍的行进方向抬眼望去,只见树梢上烟雾弥漫。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火。「那里是莫斯科吗?」她呼吸急促起来,开口问索拉维道。

  不是,公马说,莫斯科比这更大。

  「你怎么知道?」

  索拉维只歪了歪一边耳朵不屑回答,瓦西娅打了个喷嚏。边坡下的雪橇路上又出现人了,这回是一群骑士,头戴深红帽、脚穿刺绣靴,大团烟雾有如浮云飘荡在骷髅般的树木上方。「我们靠近一点,」瓦西娅说。在荒原奔驰了一整周,她好渴望颜色与动静、人脸与话语。

  我们待在森林里比较安全,索拉维说道,但弯了弯鼻翼,似乎不大确定。

  「我是来见识世界的,」瓦西娅反驳说:「世界可不只是森林。」

  公马抖了抖毛皮。

  瓦西娅压低声音安抚道:「我们会很小心。要是遇到麻烦,你可以跑走,不会有人抓得到你,因为你是世上速度最快的马。我想去见识。」

  公马依然站着不动,打不定主意。瓦西娅突然灵光一闪,说:「还是你害怕?」

  这招或许稍嫌卑鄙,但果然有用。只见索拉维扬起头,跃个两步就来到了冰上,马蹄踩着冰面发出奇怪的闷响。

  他们沿着雪橇路奔驰了一个多小时,烟雾诱人地飘荡在前方。瓦西娅虽然爱逞强,遇到陌生人还是有些害怕,但她发现自己刻意不去理会。冬天日子太难熬,所有人都懒得多管闲事。一名商人半笑着说她的马很好,想出钱买下,但瓦西娅只是摇摇头,便催着索拉维继续前进。

  明日高高远远,挂在苍白的隆冬天空上。瓦西娅和索拉维来到河面最后一道弯,看见城镇展开在他们前方。

  就城镇来说,这地方并不大。鞑靼人会笑说这只是个小村落,莫斯科人也会说它是穷乡僻壤。但瓦西娅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地方。木墙是索拉维肩膀的两倍高,漆成蓝色的钟塔傲然耸立,袅袅冒着白烟,嘹亮低沉的钟声朗朗飘向她的耳朵。「停一下,」瓦西娅说道:「我想听。」她眼神闪闪发亮。她从小到大还不曾听过钟响。

  「那真的不是莫斯科?」她又问了一次:「你确定?」那城镇彷佛吞噬了全世界。她完全想象不到这么小的地方可以容下这么多人。

  不是,索拉维说,我想从人的眼光看,那里很小。

  瓦西娅不敢相信。钟声再次响起,她闻到凛冽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马厩、柴烟和烤鸟味。「我想去瞧瞧。」

  公马哼了一声。妳已经瞧过了,那里就这样,森林比较好。

  「我从来没见过城市,」瓦西娅反驳道:「我想去看一眼。」

  公马气得脚蹬白雪。

  「看一眼就好,」瓦西娅撒娇道:「拜托。」

  最好不要,公马说,但瓦西娅看得出他心软了。

  她目光再次飘向炊烟缭绕的塔楼。「也许你应该在这里等我,你根本是吸引小偷的活靶。」

  索拉维怒嗤一声,才怪。

  「我跟你一起比我自己一个人还危险!万一有人想杀了我把你偷走呢?」

  公马气愤转头,咬了她脚踝一下。呃,这回答算是很明显了。

  「唉,好吧,」瓦西娅说,心里又琢磨了一会儿。「走吧,我有主意了。」

  半小时后,朱多莫镇[3]大门口,一小队卫兵昏昏欲睡,队长看见一名少年打扮得像是商人之子,牵着一匹骨架粗大的年轻公马走了过来。

  那匹马身上没有马鞍,只有一条缰绳,虽然四肢修长,在雪地里却走得很笨拙,不时被自己的马蹄绊到。「嘿,小伙子!」队长喊道:「你牵着那头马做什么?」

  「这是我父亲的马,」男孩喊道,声音有些害羞,带着一点乡下口音。「我要来卖他。」

  「这么晚了,这马腿又这么弱,你卖不到钱的,」队长见马又绊了一跤,差点跪在地上,便对男孩说道。但他嘴里这么说,眼睛还是自动瞄了那马一眼,发现他头细背短,四肢修长整洁,是匹种马,也许只是腿瘸而已,应该能生出强壮的后代。「不如我直接跟你买,替你省事。」队长语气放慢说。

  商人的小孩摇摇头。他身材纤细,身高只比中等略高一些,还没长胡须。「父亲会生气的,」男孩说:「我要到城市卖他,这是父亲的命令。」

  队长听见朱多莫竟然被这个乡下小孩当作城市看待,忍不住笑了出来。也许这小鬼不是商人的孩子,而是波亚之后,某个乡下小领主的小孩。队长耸耸肩,目光已经从男孩和马的身上瞟向后方的毛皮商队。一群商人正推着马,想在天黑前赶到镇门边。

  「好吧,进去吧,孩子,」队长气恼地说:「你还在等什么?」

  男孩僵硬地点点头,推着马进了大门。真奇怪,队长心想,这样一头种马竟然如此温驯,而且只系了缰绳。哎,反正他瘸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毛皮商队到了,大门口一阵叫嚷推搡,队长立刻将男孩抛到脑后。

  镇里街道忽进忽退,迂回蜿蜒,比没有路的森林还要古怪。索拉维怒气冲冲,瓦西娅心不在焉牵着缰绳,努力不让自己大惊小怪,可是很难。街上人群上百,臭得连感冒鼻塞也掩盖不了。血味、腥膻味、内脏的腐臭和更难闻的味道让她眼睛泛泪。这里是羊群,那里是耸立的教堂,钟声还在响。缠着鲜艳头巾的妇人们从她身边匆匆挤过,小贩将香喷喷的派饼递到往来的路人面前。铁匠铺热气蒸腾,敲锤声和头顶上方的钟声遥相唱和。两名男子正在雪里斗殴,围观者大声鼓噪。

  瓦西娅挤过人群,心里害怕又着迷。路人纷纷让路,主要因为索拉维,他一副谁就算只是轻轻碰到他也要踢倒对方的模样。

  「你让大家很紧张。」瓦西娅对索拉维说。

  很好,公马说,我也很紧张。

  瓦西娅耸耸肩,继续怔怔地左张右望。路面铺了木材,这真是好发明,踩在脚下很坚固,感觉很舒服。街道纵横蔓延,经过陶工和铁匠、旅舍与伊斯巴,最后来到了中央广场。

  瓦西娅从呆呆张望变成满心欢喜,因为广场有市集。这是她出发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市集,四面八方都是商贩在叫卖自己的货品,衣服、毛皮、铜饰、蜂蜡、派饼和熏鱼……「待在这里,」瓦西娅找到一根柱子,将缰绳套在上头,对索拉维说:「别被人偷走了。」

  一头套着蓝色挽具的牝马朝索拉维扭了扭耳朵,嘶叫一声。瓦西娅似乎想到什么,补了一句:「还有别勾引母马,虽然你可能会忍不住。」

  瓦西娅──

  瓦西娅瞇起眼睛。「我应该把你留在森林里的,」她说:「待着别动。」

  索拉维狠狠瞪她一眼,但瓦西娅已经欢天喜地走开了,这里闻闻上好的蜂蜡,那里掂掂铜做的盆与碗。

  还有脸,无数的脸庞,没有一张她认得。新鲜感让她心醉神驰。派与粥、衣服与兽皮、乞丐与教长,还有工匠的妻子,她用欣喜的目光浏览这一切,心想:这才叫旅行啊。

  瓦西娅走到毛皮摊前,指尖恭恭敬敬抚过貂皮,忽然察觉有一张脸正望着她看。

  广场对面站着一名男子,长身阔肩,比她三个哥哥都高,胡髭短而火红。他披着雪白色的狼皮斗篷,里头一袭卡夫坦长袍,刺绣华丽夺目,背后一截剑柄高出肩头,柄舌状如马首。他看见瓦西娅正在看他,便点了点头。

  瓦西娅皱起眉头。面对领主好奇的眼神,一个乡下男孩该如何反应?显然不是脸红。虽然对方眼睛又大又黑,水汪汪的让人感觉就要被吸进去了。

  那人开始穿越拥挤的广场,瓦西娅看见他带着仆人,一群面无表情的壮汉,所到之处群众纷纷退开。那人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她,瓦西娅心想自己是站着不动还是逃跑比较显眼。他到底想做什么?瓦西娅挺直腰杆。那人不顾一路跟随的窃窃私语穿越广场来到毛皮摊边,站在了瓦西娅面前。

  瓦西娅脖子一阵臊热。她头发塞在毛皮衬里的兜帽里,兜帽用绳子系在下巴,头上又戴了一顶帽子,整个人像面包一样分不出性别,可是……她紧抿双唇。「对不起,葛斯帕定[4],」瓦西娅说道:「我不认识您。」

  那人审视了她一会儿。「我也不认识你,孩子,」他说,声音比她想象得轻,但很清晰,带着奇特的口音。「虽然你很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瓦西里,」瓦西娅立刻答道。「瓦西里.彼得洛维奇。我得回去找我的马。」

  那人眼神异常热切,让她很不自在。「是吗?」他说:「我叫卡斯扬.路托维奇,你愿意和我一起用餐吗?」

  瓦西娅发现自己竟然心动了,不禁吓了一跳。她肚子很饿,而且无法将目光从这位高大的领主身上移开,更别提他眼里那一丝笑意。

  瓦西娅心头交战。要是他发现她是女孩怎么办?他会开心吗?还是失望?不论何者都让她无法承受。「谢谢您,」她学农人对她父亲那样鞠躬哈腰,对那人说:「但我天黑前得回到家。」

  「你家在哪里,瓦西里.彼得洛维奇?」

  「在河上游。」瓦西娅说,接着又鞠了躬,试着做出卑躬屈膝的模样,心里开始紧张。

  那深沉的目光突然从她脸上移开。

  「河上游吗?」他喃喃重复道:「好吧,小兄弟,是我不对。看来我把你认成其他人了。愿主与你同在。」

  瓦西娅在胸前虔诚划了十字,一鞠躬后就溜之大吉了。她心跳不已,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目光,还是他的问题。

  她发现索拉维还在原处,只是气得要命。他尾巴翘高,被主人拖着走,感觉火气更大了。

  不过,一块蜂蜜糕(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华丽摊子买的)就让他恢复了好心情。瓦西娅已经骑在马上,一心只想快点离开。虽然红发领主不在了,但他若有所思的凝视似乎还在她眼前徘徊,而城市的喧闹也开始让她头痛了。

  就在快到镇门时,她不经意回头看了鲜艳的拱门一眼,发现拱门后方的旅舍前院有一间房子,错不了,就是澡堂。

  瓦西娅发疼的脑袋和冰冷的手脚立刻醒过来。她痴痴望着前院。「走吧,」她对索拉维说:「我先弄秣草和一碗热粥给你吃,然后我要洗澡。」

  索拉维喜欢热粥,所以瓦西娅滑下马背时,他只是无奈地看她一眼。瓦西娅将公马牵在身后,开始大步前进。

  他俩都没有察觉楼房高处躲着一个嘴唇发蓝的小男孩,从暗处一溜烟跑了。

  一名妇人从厨房出来。她齿缝明显,身上留着夏天大快朵颐留下的丰腴,脸庞风韵犹存,有如已经过了巅峰,花瓣开始泛黄凋萎的玫瑰。「孩子,你要什么?」她问道。

  瓦西娅舔舔嘴唇,鼓起勇气用瓦西里.彼得洛夫纳的男孩口气说道:「我的马需要谷子和地方休息,我需要食物和洗澡,麻烦您了。」

  妇人双手抱胸不置可否,瓦西娅这才想到应该要拿东西交换,于是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银子递给旅舍的女主人。

  妇人两眼瞪得跟车轮一样圆,态度立刻亲切起来。瓦西娅明白自己给多了,但已经迟了。旅舍前院开始忙作一团。瓦西娅将索拉维牵进小马厩里(他不让马夫碰),让他被迫装个样子绑在公用的横杆上,再用另一块蜂蜜糕和一堆干草讨好他。马童送上食物时,两手抖个不停。

  「你得替我的马准备一碗粥,而且还要是热的,」瓦西娅对那男孩说:「之后就不要碰他。」说完她大步走出马厩,不忘展现自信满满的模样。「否则他会咬人。」

  索拉维作势一甩耳朵,马童立刻尖叫一声冲出去拿粥了。

  瓦西娅在整洁的厨房里脱下斗篷,坐在灶旁长椅上,温暖得满心感谢。何不在这里过夜?甚至待个三天?她心想,反正我又不急。

  食物一道道上个不停:卷心菜汤和热面包、带头的熏鱼、粥和面团,还有水煮蛋。瓦西娅狼吞虎咽,那副发育期男孩的饥饿模样,连原本冷淡的旅舍女主人看得都眼眶泛泪。她拿了一大份蜂蜜牛奶饼,让瓦西娅配啤酒喝。

  等瓦西娅酒足饭饱瘫坐在长椅上,妇人过来拍拍她的肩,告诉她澡堂已经准备好了。

  澡堂只有两个泥土地面的小房间。瓦西娅在外房脱了衣服,推开内房的门,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热气。内房角落有一座石灶,火光熊熊。瓦西娅用大勺舀水倒在灶上,房间里立刻水气弥漫,什么都看不见。她开心闭起眼睛坐在长椅上。

  门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瓦西娅立刻睁开眼睛。

  一个裸裎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门口,胡须如蒸汽般飘着,包住他红润的脸颊。他露出微笑,眼睛立刻被脸上的皱纹吸了进去。

  瓦西娅一脸提防望着他。这家伙肯定是澡堂守护者班尼克,而班尼克可能既亲切又火爆。

  「大爷,」她客气说道:「原谅我擅自闯入。」这位班尼克灰得出奇,矮小圆胖的身子看上去更像轻烟,而非骨肉之躯。

  也许,瓦西娅心想,城镇不适合他。

  也可能是教堂经常钟响,让百姓太常想起班尼克不该存在。想到这里,她不禁有点难过。

  这位班尼克依然睁着聪明的小眼睛默默打量她。瓦西娅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她起身从桶里舀了一些热水洒在炉上,又折了一根桦木枝摆在他面前,接着舀水洒在火焰熊熊的炉灶石面上。

  那谢尔特还是没有开口,朝她微微一笑,爬到另一张长椅上轻松地静静躺着,胡须有如浮云般随着蒸汽摆动。瓦西娅决定将他的沉默看成允许她待着,于是眼皮再度沉重了起来。

  大约一刻钟后,她汗流浃背,蒸汽也渐渐变小。瓦西娅正打算泡进冷水里,忽然听见一头公马气愤嘶鸣,震醒了她热得昏沉的耳目,接着一声巨大的轰响,感觉索拉维好像直接撞破了马厩的墙。瓦西娅喘着气惊坐起来。

  班尼克皱起眉头。

  外房的门喀喀作响,旅舍女主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对,一个男孩牵着一头枣红大马,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女主人气愤尖叫,随即一片沉默。班尼克露出青蛙般的牙齿。瓦西娅起身朝门口走去,但还没来得及打开门闩,外房就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身上一丝不挂,慌忙地东张西望,但小房间里只有一扇门,没有窗。

  门砰地推开,瓦西娅及时将头发甩到前面,勉强遮住身子。日光有如一道水柱刺花她畏光的双眼。她光着汗湿的身子,只有头发蔽体。

  男子站在门口,花了一会儿工夫才看见蒸汽里的她。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傻愣愣的喜悦。

  瓦西娅身体紧靠离门最远的墙,心里既羞愧又惊惶,旅舍女主人的尖叫依然在耳边回荡。门外索拉维再次嘶鸣,随即传来更多叫嚷。

  瓦西娅努力静下来思考。或许那人身旁有缝隙可以钻出去,但外房的说话声和另一个庞大身影立刻让她打消主意。

  「嗯,」第二名男子说道。他虽然一脸惊讶,但不像不高兴。「里头的人根本不是男孩,而是女孩,除非它是水仙子。我们要进去瞧个究竟吗?」

  「我先进去,」他伙伴大喝道,眼睛依然盯着瓦西娅。「是我发现她的。」

  「好吧,捉住她,但别搞太久,」第二名男子说:「我们还得找到那个男孩。」

  瓦西娅咬着牙,两手颤抖,慌得脑中一片空白。

  「快过来,小姑娘,」第一名男子摇手说道,彷佛她是小狗。「别怕,过来吧,我会好好珍惜妳。」

  瓦西娅在心里盘算,如果她一头撞过去,那家伙会不会被她推倒撞到炉灶上。她必须和索拉维会合。她头发微微翻开,胸前的宝石闪闪发亮。第一名男子目光落在宝石上,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那东西是妳从哪里偷来的?」他说:「哎,无所谓,反正那也会是我的。过来吧。」说完往前迈了一步。

  瓦西娅绷紧身子准备冲刺,但她忘了还有班尼克在。

  一道热水不知道忽然从哪里喷出来,从头到脚洒了那男子全身。男子尖叫倒退,被火烫的炉灶绊倒,砰的一声敲到脑袋,随即四肢瘫软,身体被火烧得发出骇人的滋滋声。

  第二名男子看得目瞪口呆,连另一道水柱射到自己脸上都没察觉。他尖叫着踉跄后退,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拿着桦木枝不停鞭打,仓皇退出澡堂。

  瓦西娅冲到外房,匆忙套上裤袜、衬衫、靴子和长上衣,将斗篷披到肩上。她浑身是汗,衣服都黏在了身上。班尼克在门口等着,依然没有开口,但脸上挂着邪恶的微笑。门外已经从尖叫变成了咆哮。瓦西娅顿了一下,弯身鞠躬。

  那小人也鞠躬回礼。

  瓦西娅奔到门外,索拉维已经从马厩冲了出来。三名男子将他围住,但不敢靠近。「抓住他的缰绳!」门拱一名男子喊道:「抓紧一点!其他人就来了。」

  第四名男子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头骨凹了一个大洞,显然是刚才想去抓索拉维颈边的缰绳。

  索拉维看见瓦西娅,立刻摆脱纠缠奔向她。三名男子尖叫闪躲,一转眼瓦西娅已经跃上马背。

  外头传来更多叫喊、更多杂沓的脚步声。只见又一群人冲进旅社前院,拉起长弓。

  这么大阵仗就为了她一个?「天哪──」瓦西娅低声道。

  强风呼号,灌进她的衣裳,乌云遮去阳光,前院瞬间转为黑暗。瓦西娅见其中一人拉弓搭箭,立刻朝索拉维高喊:「冲吧!」

  「停下!」那人喊道:「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但索拉维已经拔腿狂奔。利箭呼啸而过,瓦西娅紧抓着马。我到底做了什么,她心底一块幽微遥远的角落想,才会遇到这种事?其余部分则是想着万箭穿心是什么感觉。索拉维低头冲刺,马蹄有如利爪踏雪飞驰,两大步就带着瓦西娅来到了街上。街上有人──好多人,她心里某个角落想着──但索拉维让他们措手不及,旋风似的穿过人群扬长而去。

  街上已经暮色沉沉,大雪遮天,挡住他们的视线。

  索拉维埋头默默跑着。他大步奔驰,跑过覆着白雪的木板街道,一时冲过头滑了一下。瓦西娅感觉他身体一歪随即回正。大雪让她伸手不见五指,吃力地保持平衡。身后是飒飒的马蹄声,夹杂模糊的吼叫,但距离愈来愈远。没有马跑得赢索拉维。

  一道黑影浮现面前,坚实矗立在白雪翻腾的世界。「大门!」前方传来微弱的呼喊:「快把门关上!」大门左右各站着两道朦胧的身影,是卫兵正匆忙关门。开口愈来愈窄,但索拉维一个加速便冲了过去,瓦西娅一条腿擦到门缘扭了一下。他们自由了。城墙上传来咆哮,接着又是拉弓和箭响。瓦西娅伏在索拉维颈边没有回头,雪下得更大了。

  出城不到一箭之遥,风就停了,天空也清了。瓦西娅回头张望,只见紫如瘀青的暴风雪盘旋在城镇之上,掩护她顺利脱逃。但能拖延多久?

  山坡下方铃声轻响。他们会来追她吗?瓦西娅想到拉紧的长弓和箭从她耳边飞过的呼啸,心里觉得他们应该会来。她的心脏依然狂跳不止。「我──我们走吧,」她对索拉维说,这一开口才察觉自己在发抖,牙齿不停打颤,皮肤也湿了,身体已经感觉很冷。她掉转方向,让索拉维朝埋着马鞍与鞍袋的空树干走去。「我们得离这里远一点。」

  紫色的晚霞在天上闪闪发亮。瓦西娅身上还全是澡堂的水,藏在兜帽里的头发也是湿的。但她判断生火比逃跑危险,便催马继续前行。她脑中浮现一支利箭,尖得只剩下一个点,还有一名眼神沉着冷酷的男子,正举弓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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