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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天涯海角

  几周前,一名少女骑着枣红公马来到冷杉树林前,细雪纷飞沾满了她的睫毛与马的鬃毛。冷杉林里有一间屋子,屋门开着。

  一名男子站在门口,身后火光抹黑了他的眼眸,让他脸上暗影幢幢。

  「进来吧,瓦西娅,」那名男子说:「外头很冷。」如果雪夜会开口,应该就是这个声音。

  少女吸了口气正想回话,但公马已经迈步向前。冷杉树林枝叶交缠,少女无法再骑,只能挺着僵硬的身子下了马,拖着半冻僵的双脚踉跄前进。一股剧痛窜上她的双腿,少女紧抓着公马的鬃毛才没有跌倒。「天哪。」她喃喃说道。

  话才说完,少女就踢到树根,身体登时一斜,接着又绊到门坎,眼看就要仆在地上,幸好门边的男子将她一把抓住,她才没有跌跤。凑近了看,男子眼眸不再漆黑,而是浅蓝到极点,有如晴天的冰原。「妳真是傻子,」男子扶她站好,顿了口气说:「傻子加三级,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但还是进来吧。」说完便让她自己走。

  瓦西莉莎──瓦西娅──再次开口,最后又决定放弃,像头小马摇摇晃晃跨过门坎。

  那屋子就像某天夜里一群冷杉决定变成房子,结果搞砸了的劣质品。云层和断续的月光在屋椽附近汇聚成一片乌青,尽管墙壁似乎相当牢固,地板上却有枝叶的影子闪动摇晃。

  但有件事不会错,就是屋子另一头有一座巨大的俄罗斯炉灶。瓦西娅有如盲人跌跌撞撞朝炉灶走去,脱下手套将手摆在火前。热气烘暖了她冻僵的手指,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炉灶旁立着一头高大的白色牝马,正在舔着盐巴。她用鼻子轻轻推了推瓦西娅,跟她打招呼。瓦西娅脸颊贴着马的鼻子露出了微笑。

  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在她族人眼里并不漂亮。个子太高了。长大后,妇人们对她的评语就是这个。高过头了,简直和男孩一样。

  而且嘴巴又像青蛙,她继母恶毒地说,有那种下巴,哪个男人会想娶她?还有她的眼睛──

  其实,继母找不出词汇来形容瓦西娅的眼睛:又绿又深,而且分得很开。还有她那又长又黑、艳阳下却会闪闪发红的辫子。

  「也许吧,她是不漂亮,」瓦西娅的保母应和道。她非常爱瓦西娅。「是只丑小鸭。但她很能吸引别人目光,和她外婆一样。」老妇人说到这里总会在胸前划十字,因为瓦西娅的外婆死得并不平静。

  瓦西娅的马跟着她挤进屋里,宛如主人般的环顾四周。在霜冻的森林里跋涉几个小时对他来说还不过瘾。他立刻走到少女身旁。白马是他母亲,朝他轻轻喷了喷鼻息。

  瓦西娅露出微笑,搔搔公马的鬐甲。他身上没有马鞍,也没有笼头。「你做得很好,」瓦西娅喃喃说道:「我本来没把握我们找得到。」

  公马得意地甩了甩鬃毛。

  瓦西娅对公马的自信与体力深怀感激,抽出腰间的匕首,弯身替他除去卡在马蹄里的残冰。

  一阵恶毒的寒风吹来,将门啪的甩上。

  瓦西娅立刻直起身子,公马哼了一声。门关上了,暴风雪被挡在外头,但地板上不知为何还是树影摇晃。屋主面朝门口伫立片刻,接着转过身来,头发上的雪花闪闪发亮,身旁环绕着一股和屋外纷飞大雪一样的无声力量。

  公马耳朵往后垂下。

  「妳显然得告诉我,瓦西娅,」那名男子说:「妳为什么第三次冒着生命危险,在寒冬中跑到森林深处来。」他轻烟般的走过房间,走进炉灶晕开的光线里。她终于看见了他的脸。

  瓦西娅咽了口气。屋主看上去是人,但眼神背叛了他。他头一回走进那森林里时,少女们是用另一种语言呼喊他。

  瓦西娅心想,你一旦开始怕他,就会永远怕下去。于是她挺直腰杆,却发现自己答不出话来。悲伤和疲惫夺去了言词,她只能站在原地,喉咙抽动:她是闯入者,闯入一间不存在的屋子。

  霜魔冷冷说道:「怎么?是花让妳不满意吗?这回妳想要火鸟?还是金毛宝马?」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瓦西娅被这么一激,总算挤出一句话来。她这天晚上才告别了哥哥与妹妹,父亲坟上的土在雪里还没结冻,妹妹无法抑制的啜泣一路跟她进了森林。「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村民私下都说我是『巫婆』,还有人一心想把我烧死。我父亲──」她声音颤抖。「我父亲不在了,约束不了他们。」

  「真惨,」霜魔无动于衷。「我听过比这惨上一万倍的遭遇,但会为此跑来我家敲门的就只有妳一个。」他弯身向前,火光打在他苍白的脸上。「所以妳决定投靠我了?是吗?决定在这个永远不会改变的森林里当个雪女?」

  这问题半是嘲讽、半是邀请,充满温柔的揶揄。

  瓦西娅满脸通红,慌忙后退说:「不可能!」她手开始暖了,但嘴唇依然不听使唤。「我待在这间冷杉树林里的屋子做什么?我要离开,所以我才从家里出来。我要去很远的地方。索拉维会带我到天涯海角。夏天我会造访宫殿、城市与河川,望着海上的太阳。」她解下羊皮兜帽,兴奋得差点结巴,炉火照在她的黑发上闪闪发着红光。

  霜魔见状眼色一沉,可是瓦西娅浑然不觉。说话有如洪水决堤,让她找回了舌头。「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只有教堂、澡堂和我父亲的森林,我想亲眼瞧瞧。」她目光炯炯望向他身后的远方。「我想看个够,雷斯纳亚辛里亚已经没有我容身的地方。」

  霜魔可能吓到了。他转身显然想避开瓦西娅,有如橡树残干一般重重坐到炉边的椅子上,接着开口问道:「那妳来这里做什么?」他锐利的目光扫向天花板附近的黑影、有如雪堆的大床、俄式炉灶、壁挂和木雕桌。「我这里没有宫殿也没有城市,更没有海上的太阳。」

  这下换她沉默了,脸上涌起一片绯红。「等你给我嫁妆……」她喃喃道。

  的确,那些东西还搁在角落:绸缎和珠宝杂乱堆着,有如蟒蛇的战利品。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冷笑着说:「我没记错的话,是妳自己扔掉不要的。」

  「因为我不想嫁人,」瓦西娅说道。这话说得连声音听起来都怪。嫁人,或当修女,或死掉。这就是女人的意义,不然她还能是什么?「而我又不想向教堂乞讨面包,所以我是来问你──我可以带一些金饰走吗?」

  莫罗兹科愣了半晌,接着弯身向前,手肘抵着膝盖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说道:「过去从来没有人敢不经我同意跑来这里,结果妳跑来了,还要我给妳一点金饰让妳上路?」

  不对,她或许该说,不是这样,不完全是。我离开家时很害怕,想要找你。你知道得比我多,而且之前对我很好。但她说不出口。

  「好吧,」莫罗兹科说:「那些东西都是妳的。」他朝那堆财宝努了努下巴。「妳可以打扮成公主去天涯海角,还能将金饰系在索拉维的鬃毛上。」

  他见她没有答话,便故作客套问:「妳需不需要一辆马车?还是统统交给索拉维拖,像珍珠串一样?」

  瓦西娅紧抓着最后一丝尊严。「不用了,」她说:「我只需要能轻松带着走,又不会引起盗贼注意的东西就好。」

  莫罗兹科睁着淡蓝眼眸冷冷从她蓬乱的头发扫到穿着靴子的双脚。瓦西娅努力不去多想自己在他眼里是什么模样:一个眼神空洞、脸孔苍白肮脏的女孩。「然后呢?」霜魔沉吟道:「明天早上妳口袋满满的出发,然后立刻冻死?不是吗?还是妳会撑个几天,然后被抢马的人杀死,或被迷上妳那双绿眼的人强暴?妳根本不了解这个世界,就想去送死?」

  「不然我还能怎样?」瓦西娅开口反问,困惑疲惫的泪水涌上了眼眶,只是她不让它们落下。「我如果回家,我的同胞会杀了我。那要当修女吗?不要,我受不了。所以不如死在路上。」

  「很多人都说死了痛快,结果真遇到就反悔了。」莫罗兹科说道:「妳真的想孤零零死在森林深处吗?回雷斯纳亚辛里亚吧,我保证妳的同胞会遗忘的,一切都会回复原状。回家去,让妳哥哥保护妳。」

  不停被戳伤让瓦西娅突然怒火中烧。她推开椅子再次起身。「我不是狗,」她吼道:「你可以叫我回家,但我可以不那样做。你以为这就是我要的吗?这就是我这辈子想得到的东西?一份王室嫁妆,还有替一个男人生儿育女?」

  莫罗兹科坐着不比她高多少,但瓦西娅必须拚命稳住,才捱得了他淡漠锐利的目光。「妳讲话简直像小孩子。妳真以为这世界上有人在乎妳想要什么吗?连大公都无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少女就更不用说了。妳出去只有死路一条,不可能活命,迟早而已。」

  瓦西娅咬着下唇。「你以为我──」她正打算反击,但公马听见她语气里的哀恸,终于失去耐性。他脑袋往前一伸,越过瓦西娅的肩头,离莫罗兹科的脸只有一指宽,朝他龇牙咧嘴。

  「索拉维!」瓦西娅喊道:「你在做什──」她试着将他推开,但公马毫不让步。

  我要咬他,公马说道。他尾巴左右甩动,一只前脚刮着地板。

  「他会把东西变成水,把你变成雪马,」瓦西娅还在试着把他推开。「别傻了。」

  「退开,你这个莽汉。」莫罗兹科劝公马说。

  索拉维还是不动,但瓦西娅说:「走吧。」他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咋了咋舌向她道歉,接着便掉头走开。

  僵持化解了,莫罗兹科轻叹一声。「唉,我不该这么说的,」他再次颓然靠着椅子,语气不再那么凶狠。瓦西娅没有反应。「可是──冷杉林里的这间屋子不适合妳,上路也是。妳不应该还能找到这间屋子的,就算有索拉维帮妳,在妳──」他望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随即又说:「和妳同类在一起吧,那里才是妳的世界。我把妳平安交回哥哥手上,熊睡了,神父也逃进森林里,难道妳还不满意?」他问到最后已经近乎悲伤。

  「对,」瓦西娅说道:「我要去,我要离开这片森林去看世界,不计代价。」

  屋里一片沉默。接着霜魔轻轻笑了,不由自主的笑。「算妳行,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我在自己家里从来没有被人反驳过。」

  也该是时候了,瓦西娅心里想,只是没说出口。自从那天他一把将她抓上前鞍桥,不让她被熊杀死,是不是有事情变了?什么事情?他眼睛更蓝了吗?颧骨更明显了?瓦西娅突然害羞了起来。屋里再次沉默。一时间,疲惫似乎卷土重来,彷佛一直在等她松懈。瓦西娅重重靠着桌子稳住自己。

  霜魔看见了。他起身说道:「今晚在这里睡吧。白天出门胜过晚上。」

  「我没办法睡,」她是说真的,尽管她得靠着桌子才站得直。她声音里透着一丝恐惧。「熊在我梦里等着,还有敦娅和我父亲。我宁愿醒着。」

  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冬夜气息。「这事我倒帮得上忙,」霜魔说:「让妳一夜好眠。」

  她迟疑不答,心里又累又不敢信任他。他的手能让人入睡,算是吧,不过却是很奇怪的熟睡,和死相去不远。她可以感觉他盯着她看。

  「不会,」他突然说道:「不会。」他声音里的激动吓了她一跳。「我不会碰妳。妳就睡吧,明天早上见。」

  说完他便转头朝自己的马低声几句。瓦西娅听见马蹄声才想到回头,但莫罗兹科和他的白牝马已经扬长而去。

  莫罗兹科的仆役不是隐形人,不算是。瓦西娅有时眼角余光会瞥见一点动静或一道黑影,要是转头动作快点,还能隐约见到脸:有时如树皮般爬满皱纹,有时脸颊娇红如樱桃,有时灰暗如蘑菇,而且怒目圆睁。但她怎么也找不到他们。他们总是在一个呼吸或眨眼间一闪而过。

  莫罗兹科消失后,瓦西娅目光迷茫颓坐着,仆役们端汤送菜,替她拿来了粗面包、热粥、干掉的苹果、一碗鲜艳的冬青果和冬青叶、蜂蜜酒、啤酒和冰得刺人的水。「谢谢。」瓦西娅对着长了耳朵的空气说。

  她耐着疲惫勉强自己多吃点,一边将面包屑喂给饥肠辘辘的索拉维。等她放下碗盘,这才发现仆役们已经将灶里的炭都捞了出来,准备好了蒸汽浴。

  瓦西娅立刻脱下湿衣服,膝盖骨抵着灶砖钻了进去。进到灶里,她翻身仰躺,腹部沾满灰烬,目光茫然望着上方。

  冬天几乎无法待着不动。就算坐在火旁也要顾炭火、搅浓汤和对抗(无止尽地对抗)纠缠不休的霜寒。但炉灶里余热烘烘,蒸汽轻轻呼息,瓦西娅呼吸慢下来,愈来愈慢,直到身体动也不动躺在漆黑之中,心头纠结的悲伤终于慢慢解冻。她睁眼躺着,泪水滑落鬓角,和汗水溶在一起。

  热到受不了,她光着身子冲出屋外,尖叫一声扑进雪里,直到全身颤抖才又回到屋里。她趾高气昂、充满活力,自从天气变冷以来头一回如此静定。

  莫罗兹科的仆役留了一件睡衣给她,衣服又长又松又轻。她套上睡衣爬上大床,盖着宛如吹雪的被子,立刻沉沉睡去。

  瓦西娅果然做了梦,而且不是好梦。

  她没有梦见熊,也没有梦见她死去的父亲和喉咙被扯断的继母。她梦见自己漫无目的走在一个漆黑狭窄的地方,月光微微,空气中飘着灰尘和冰冷的怒意。她走了很久,不时被自己的洋装绊倒,而且一直听见一名女子哭泣,可是怎么也看不到她。

  「妳为什么哭?」瓦西娅喊道:「妳在哪里?」没有回应,只有不停的啜泣。瓦西娅似乎看见远方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便匆匆上前。「等一下──」

  白色身影回过头来。

  瓦西娅吓得缩起身子。只见那个东西身白如骨,眼窝干瘪,一张过大的嘴又阔又黑,忽然张开沙哑说道:「不是妳!别来!走开!别理我!别理──」

  瓦西娅摀着耳朵落荒而逃,随即身体一震醒了过来,拚命喘息。她发现自己人在冷杉林的小屋里头,几道晨光透了进来。冬日清晨的松香空气冰冰凉凉刺着她的脸,但穿不透大床上的雪白被子。过了一夜,她体力恢复了。是梦,她喘着气心想,只是一场梦。

  马蹄声。一个长着胡须的大鼻子凑过来磨蹭她鼻子。

  「走开,」瓦西娅将被子拉到头上,对索拉维说:「快点走开。你这么大一头动物,动作却跟狗一样,真是离谱。」

  索拉维无动于衷,上下摆了摆头,喷了一口气在她脸上。白天了,他提醒她,快起床!他甩动鬃毛,牙齿咬住被子往下拉。瓦西娅想把被子抢回来,但迟了一步。她忍不住尖叫一声,笑着坐了起来。

  「白痴。」她嘴里这么说着,但还是下了床。她的辫子解开了,头发披垂在胸前背后。她脑袋清醒,身体轻盈,悲痛、愤怒与恶梦都变淡了,沉到了心底深处。她感觉自己可以赶走梦魇,可以对着美丽的晴朗早晨和斜斜射进屋里照得地板星星点点的阳光微笑。

  索拉维想起自己的身分,小踏步走回灶旁。瓦西娅目光随他到了灶边,喉咙里剩下的一点笑声登时消失。莫罗兹科和白牝马破晓前就回来了。

  白牝马默默嚼着秣草,莫罗兹科注视炉火,即使她下床了他也没有转头。瓦西娅想到他那一成不变的漫长岁月,心想不知有多少夜晚他独自坐在火边,还是他其实都在荒野游荡,弄出这样一个看似有屋顶、有墙还有火的住处只是为了取悦她。

  瓦西娅走到炉边,莫罗兹科转过头来,脸上的冷傲稍稍淡去一些。

  瓦西娅突然满脸通红。她头发跟巫婆一样乱,又赤着双脚。霜魔可能也注意到了,因为他急忙撇开目光。「做恶梦了?」他问。

  瓦西娅火了,气得忘了害羞。「没有,」她傲然答道:「我睡得好得很。」

  莫罗兹科眉毛一挑。

  「你有梳子吗?」她问道,想转移话题。

  莫罗兹科似乎很诧异。她想他应该不习惯有访客,更别说披头散发、饥肠辘辘又做恶梦的不速之客。但他随即半笑不笑伸手朝地板抓去。

  地板是木做的,当然是。刨平的黝黑木板。但当他直起身子,手里却拿着一把雪。他朝雪吹了口气,雪立刻冻结成冰。

  瓦西娅弯身凑近,看得入迷了。他拿着冰,修长的手指揉来捏去,好像那是黏土,脸上散发着异样的光芒,是创造的喜悦。几分钟后,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梳子,彷佛钻石做的,梳背捏成马的形状,结实的颈子披着长长的鬃毛。

  莫罗兹科将梳子递给瓦西娅,她感觉冰晶捏成的马背上的粗毛刷过她长茧的指尖。

  她左右端详这把精巧的梳子。「它会断吗?」那东西在她手里看上去是如此完美无暇,又冰冷如石。

  莫罗兹科坐回椅子上。「不会。」

  瓦西娅小心翼翼开始梳头。梳子如水银滑过她纠结的头发,将发丝梳直。她觉得莫罗兹科似乎在看她,但只要朝他看去,他的目光总是盯着炉火。梳完头发,扎好辫子,用一小段皮绳固定之后,瓦西娅说:「谢谢。」话才说完,她手里的梳子便融成了水。

  瓦西娅怔怔望着空了的掌心,莫罗兹科说:「好点了。吃吧,瓦西娅。」

  她没看见仆役出现,但桌上已经摆着热粥和一只木碗,蜂蜜和奶油让粥泛着金黄。瓦西娅坐在桌前,舀了满满一碗热粥,开始狼吞虎咽,把昨晚的份补回来。

  她一边吃着,莫罗兹科问:「妳想去哪里?」

  瓦西娅眨眨眼睛。离开这里就好。她没想那么远。

  「南方,」她缓缓说道。话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了,心情顿时飞扬起来。「我想去沙皇格勒看教堂,还有去看海。」

  「那就是往南了,」霜魔说道,语气意外和善。「路很远,别把索拉维操坏了。他比一般的马强壮,但年纪还轻。」

  瓦西娅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他脸上没有半点变化。她转头朝马看去。莫罗兹科的白牝马怡然伫立,索拉维已经吃完秣草,外加一大把大麦,这会儿正朝桌边靠,一眼紧盯着她的碗。她立刻大口扒粥,免得让他得逞。

  她没有转头,看着碗对莫罗兹科说:「你可以陪我骑一小段吗?」她话问得突然,才出口自己就后悔了。

  「妳是说骑妳旁边,弄粥给妳吃,夜里帮妳挡雪吗?」他像是被逗乐了似的说:「不要,就算有空我也不要。妳自己去闯荡世界吧,旅人姑娘,自己去感受白日奔波和长夜漫漫,过个一周看看。」

  「说不定我会爱上那种感觉。」瓦西娅不甘示弱回嘴道。

  「最好不要。」

  她不想回答,免得称了他的意。她舀了一点粥到碗里,让索拉维舔拭。

  「妳这样喂他,他很快就会变成传种马。」莫罗兹科说。

  索拉维耳朵后竖,但嘴巴没停下来。

  「他需要填饱肚子,」瓦西娅反驳道:「再说他路上很快就会消耗掉了。」

  莫罗兹科说:「嗯,如果妳心意已决,我有一样礼物给妳。」

  瓦西娅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桌下地上摆着两只鼓鼓的鞍袋,但她没有伸手去拿。「为什么?我的嫁妆就搁在那个角落,而且一点金饰就够我买路上需要的东西。」

  「妳当然可以用妳嫁妆里的金饰,」莫罗兹科淡淡答道:「如果妳想穿得像俄罗斯公主,骑着战马到陌生的城市,买没见过的东西的话,当然可以。妳还可以穿着白毛皮和深红长袍,这样全罗斯的小偷都不愁没饭吃。」

  瓦西娅扬起下巴。「我喜欢绿色,不要深红色,」她冷冷说道:「但也许你说得对。」她伸手去拿鞍袋,但忽然停下动作。「你在森林里救了我一命,」她说:「还给了我嫁妆。我求你替我们赶走神父,你也做了。现在又给我东西。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莫罗兹科?」

  他似乎犹豫了,但只迟疑了半秒钟。「偶尔想我,」他说:「当雪花莲盛开、雪融的时候。」

  「就这样?」瓦西娅问道,随即老实挖苦道:「我怎么可能忘了你?」

  「比妳想得容易多了,而且──」莫罗兹科伸出手。

  瓦西娅吓僵了,但他的手滑过她的锁骨时,她的全身血液还是不争气地涌向了皮肤。她脖子上挂着一枚银底座蓝宝石,莫罗兹科手指伸到项链底下,将宝石轻轻托起。这宝石是父亲给她的礼物,是保母死前交给她的。在她拥有的东西里头,这是最宝贝的。

  莫罗兹科托着宝石,宝石发出冰蓝的光芒照亮了他的手指。「妳答应我,」他说:「不论发生什么,永远戴着这个。」说完便松开项链。

  他手指滑过的感觉似乎还在,留在她皮肤上。瓦西娅气得不去理会。他毕竟不是真实的,只是黑色树木与白皙天空的产物,是孤独的、无法探知。他到底在说什么?

  「为什么?」她问道:「这是保母给我的,是我父亲送的礼物。」

  「那东西是护身符,」莫罗兹科说道,感觉他很小心别讲错话。「或许能保护妳。」

  「保护我什么?」瓦西娅问道:「而且你为什么要在乎?」

  「我说了妳可能不信,但我真的不希望看妳死在某个山谷里,」莫罗兹科冷冷回答,一阵刺骨的微风渗进屋里。「妳不肯答应我吗?」

  「不是,」瓦西娅说:「我本来就会一直戴着。」她咬了咬下唇,随即转身有点太急躁地解开第一只鞍袋。

  里面是衣服,有狼皮斗篷、皮兜帽、兔毛帽、毛皮靴和内里加了羊毛的长裤。另一只鞍袋装着食物,有鱼干和烤硬的面包、一皮袋蜂蜜酒、一把刀和一壶水。全是她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需要的东西。瓦西娅低头望着这些物品,脸上的表情比她见到嫁妆里的金银珠宝还开心。这些东西是自由,是她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领主彼得的女儿,永远不会拥有的东西。这些东西属于其他人,属于更有本事、更奇怪的人。她抬头看着莫罗兹科,脸上神采飞扬。也许这个人比她想得更了解她。

  「谢谢你,」瓦西娅说:「我──谢谢。」

  莫罗兹科微微点头,但没有说话。

  瓦西娅毫不在意。两只鞍袋挂在鞍上,瓦西娅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马鞍,只比加了垫的毛皮稍微厚一点。瓦西娅拿着马鞍,还没起身已经迫不及待喊起了索拉维。

  然而,替马上鞍并不容易。索拉维从来没套过马鞍,连这种用毛皮充数的也没装过,而他显然不大喜欢。

  「你需要马鞍啦!」瓦西娅追着索拉维在冷杉林外绕了几圈,怎么都搞不定,忍不住气急败坏对他说。这种本事还想当什么勇敢无畏的流浪者?她心里想。折腾这么久,索拉维还是丝毫没有套上马鞍的意思。莫罗兹科站在门边看着,瓦西娅感觉他看热闹的眼神一直黏在她背上,简直都要穿洞了。

  「你这样子,要是我们连续几周天天赶路怎么办?」瓦西娅问索拉维:「到时你和我都会皮开肉绽,再说不用马鞍要怎么挂鞍袋?那里面也有你的食物,你难道想靠松针果腹吗?」

  索拉维嗤之以鼻,朝鞍袋瞪了一眼。

  「很好,」瓦西娅咬牙切齿说:「你回去,我自己用走的。」说完便朝屋子走去。

  索拉维冲上前挡住她。

  瓦西娅瞪他一眼,想将他推开,但她推这一下对那副庞然身躯根本没用。她双手抱胸怒目横眉瞅着他。「好吧,所以你想怎样?」

  索拉维望着她,又看了看鞍袋,接着垂头丧气说,唉,好啦。

  瓦西娅替索拉维套上马鞍,忍住不去偷瞄莫罗兹科的反应。

  那天早上,瓦西娅就出发了。阳光拨去了浓雾,照得新雪有如晶莹细钻。冷杉林外的世界感觉巨大而不定,有些恐怖。「我感觉自己一点也不像要远行的人,」她朝莫罗兹科低声坦承道。他们俩站在冷杉树林外,索拉维整整齐齐套着马鞍在一旁等待,脸上既是期待又是不满,嫌恶自己背上的鞍袋。

  「远行的人通常都这样觉得,」霜魔答道,接着突然双手抓住她毛皮斗篷下的肩膀。两人四目交会。「尽量待在森林里,那里最安全。避开村落,营火别生太大,遇到人就说自己是男孩。这世界对落单的女孩并不友善。」

  瓦西娅点点头,话语在她唇边流连颤抖。她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霜魔叹息一声。「祝妳旅途愉快。出发吧,瓦西娅。」

  他将她推上马鞍,瓦西娅低头看他,发现他忽然不再像人,而是阴影聚成的人形,脸上带着她无法理解的神情。

  她又想开口。

  「去吧!」他说着朝索拉维大腿一拍,公马呼哧一声,随即和瓦西娅踏着白雪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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