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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烟

  隔天早上,瓦西娅醒来时,莫罗兹科和牝马已经走了。他可能根本没出现,要不是地上那两对蹄印、整理好的马鞍、马鞍旁闪闪发亮的匕首和重新装得鼓鼓的鞍袋,她可能觉得只是自己在做梦。匕首看上去不再像是冰做的,而是某种浅色金属,收在镶银皮鞘里。瓦西娅坐起身来,望着这一切。

  他叫妳记得练习匕首,索拉维走上前来,用鼻子搔了搔她的头发说,还说那匕首就算冰天雪地也不会卡在鞘里。带武器的人通常死得快,所以请不要大剌剌带着它。

  瓦西娅想起莫罗兹科的手,想起他纠正她握匕首的姿势,还有他的唇。她脸颊泛红,突然怒火中烧,气他竟然吻了她,给了她礼物,却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她而去。

  索拉维一点也不同情她的愤怒。他不停甩头喷气,急着上路。瓦西娅气冲冲从鞍袋里捞出新的面包和蜂蜜酒吃了,扔了几把雪到火上(火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立刻就乖乖熄灭了),将鞍袋系好,接着便跃上马鞍。

  接下来几天,他们平安奔驰了一里又一里。漫漫长路让瓦西娅恢复体力,让她有时间回想,并试着遗忘。直到某天早晨,太阳高挂树林顶上,索拉维突然弓身退开。瓦西娅吓了一跳,问:「怎么了?」随即看到尸体。

  那家伙很壮,但此刻胡须沾满冰霜,冻住的两眼暴凸着,眼神空洞,身旁一摊血渍泼洒在脚印杂沓的雪地上。

  瓦西娅将作呕的感觉咽回去,勉强自己下马检查那人的死状。只见男子脖子和肩膀交界处被人用剑或斧头砍了一道口子,连肋骨都露了出来。她喉咙一紧,但硬是吞回去。

  她摸摸男子僵硬的手。在他身后只有一双奔逃的靴印,戛然止于他丧命之处。

  但凶手呢?凶手去哪里了?瓦西娅循着死者的足迹往回走,但印子已经被新雪覆上,模糊了。索拉维跟着她,鼻子紧张喷气。

  走着走着,树林突然到了尽头,他俩发现自己来到犁平的田地边,中央是一处村落,房舍都被焚毁了。

  瓦西娅又是一阵干呕。烧光的村子跟她的故乡很像,有着伊斯巴、谷仓和澡堂,还有木栅栏及冬日徒留残株的田地。但眼前这些房舍只剩闷烧的残垣,栅栏倒在地上有如受伤的公鹿,烟雾袅袅飘向林子上空。瓦西娅低头用斗篷掩着口鼻呼吸。她听见有人嚎哭。

  他们离开了,那些干了这些事的人,索拉维说。

  但刚走不久,瓦西娅心里想道。村里尚有几处残火,还没被人或时间扑灭。瓦西娅跳上马背,对索拉维说:「我们靠近点。」声音连她自己都快认不出来。

  他们钻出树林来到半毁的木栅栏边,索拉维一跃而过,鼻孔张大发红。村里的幸存者有如行尸走肉,彷佛等着加入堆在焚毁的小教堂边的尸体的行列。杂乱堆置的死者一个个张大眼睛望着晴朗的天空,伤口凝着血渍,空气冷得让他们不致发臭。

  幸存者没有一个抬头。

  一名扎着两条辫子的黑发女子跪在伊斯巴旁的阴影下,跟前躺着一个死去的男子。她垮着身体,两手有如交迭的枯叶,可是没有哭泣。

  那女子背影纤细,黑如胆汁的头发唤起了瓦西娅的记忆,让她想也不想就下马朝她走去。

  女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想也知道她不是瓦西娅的姊姊,只是一名脸上留下太多风霜岁月的妇人,瓦西娅完全不认识。她手掌沾满鲜血,想必是先前拚命为死者伤口止血留下的。她背靠墙壁,手里冒出一把肮脏的刀子,从喉咙勉强挤出声音。「你们的人来了又走了,」她对瓦西娅说:「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小子你要是敢碰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我──妳搞错了,」瓦西娅满心同情结巴说道:「我跟做这些事的人不是一伙的,我只是个旅人。」

  女子依然举着刀子。「你是谁?」

  「我──我叫瓦西亚,」她刻意这样回答,因为这个名字可男可女,既是瓦西里的小名,也是瓦西莉莎的小名。「妳可以告诉我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女子放声狂笑,刺痛了瓦西娅的耳朵。「你从哪里来的,竟然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这是鞑靼人搞的呀。」

  「嘿,」忽然有人厉声说道:「你是谁?」

  瓦西娅转头一看,只见一名体格壮硕的穆齐克[1]大步朝她走来,长胡须下脸色死白。他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长柄镰刀,指关节破皮淌血,身后一群人从烧毁的村子各处走来,个个拿着粗糙的武器、斧头和猎刀,脸上几乎都沾着血渍。「你是谁?」其中五六人声嘶力竭喊道,其余村民也都围了上来。「他是骑兵,」其中一人说:「是脱队的男孩,杀了他。」

  瓦西娅想也不想便跳到索拉维背上,公马仰头一蹬,从最靠近的几名村民头上跃过,吓得他们跌倒在血迹斑斑的雪里,忍不住破口大骂。公马如叶子般轻巧着地,眼看下一秒就能冲出残破的村子回到树林,瓦西娅却坐着往下一压,逼他停了下来。索拉维站定不动,蓄势待发。

  瓦西娅发现前后左右都是恐惧愤怒的脸庞。「我无意伤害你们,」她心脏狂跳着说:「我不是坏人,只是独自行走的旅人。」

  「你从哪里来?」其中一名村民喊道。

  「从森林里,」瓦西娅隐藏了另一半的实话。「这里出了什么事?」

  一阵有苦难言的沉默,伴随着强烈的悲伤。最后那名黑发女子开口道:「盗匪来了,他们放火射箭挥刀,就为了我们的女孩。」

  「女孩?盗匪把她们都带走了?」瓦西娅追问道:「带去哪里?」

  「他们带走了三个女孩,」一位村民恨恨说道:「三个小女孩。他们从冬天就开始了,这一带所有村子都遭殃。他们来这里随意放火,带走他们选中的小孩。」他朝森林微微撇了撇头说:「都是女孩,他们只抓女孩。拉妲──」他指着黑发妇人说:「她女儿被抢走,她丈夫反抗时被杀了,只剩她一个。」

  「他们抢走我的卡特娅,」拉妲沾血的双手扭绞在一起。「我叫我家那口子别反抗,我不能同时失去他们两个,可是他们把我女儿拖走时,他还是忍不住……」妇人喉咙哽咽,无法继续往下说。

  瓦西娅百感交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对不起,」她最后说:「我──」她全身颤抖,接着突然拍拍索拉维的侧腹,公马立刻载她转身飞奔而去。她听见身后传来叫喊,但她没有回头。索拉维跃过受损的栅栏,钻入林中。

  瓦西娅还没开口,公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我们不会再往前了,对吧?

  「对。」

  我想妳最好在遇上他们之前学会怎么打斗,公马不悦地说。他眼睛周围浮现一道白圈,但还是乖乖让瓦西娅催着他回到森林里壮汉陈尸的地方。

  「我想帮助他们,」瓦西娅说:「波加提尔骑马游历四方,拯救少女,我为何不行?」她故作勇敢,收在鞘里的冰匕首贴着她的脊骨,感觉有如沉重的责任。她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母亲和保母,想起自己未能拯救的亲人。

  公马没有答话。漠然晴空下,森林一片死寂,让她和马的呼吸显得格外响亮。「你错了,我不打算跟人打斗,」瓦西娅说:「那是自寻死路,只会证明莫罗兹科是对的,我才不会让他称心如意。暗地行事,索拉维,我们要偷偷摸摸,就像偷吃蜂蜜糕的小女孩。」她想装得无所谓和勇敢,心底却是一阵颤抖胆寒。

  她下马走到尸体旁,开始认真寻找足迹,但就是找不到恶人的去向。

  「盗匪又不是幽灵,」瓦西娅难掩失望,对索拉维说:「什么样的人有办法不留踪影?」

  公马不安地甩甩尾巴,没有回答。

  瓦西娅努力思索,最后说:「那就走吧,我们只好回村里去。」

  太阳已过天顶,木栅栏边的树林拉出斜长的影子,遮去了焚毁的伊斯巴和几分恐怖。索拉维在森林边停了下来。「在这里等我,」瓦西娅说:「我只要一喊,你就立刻过来,就算把人跩倒也无所谓。我可不想死在他们的恐惧之下。」

  公马低头用鼻子点了点她的手掌。

  村里静得宛如死城,村民们在教堂前架了火葬柴堆,这会儿都聚集在那。瓦西娅沿着暗处穿过栅栏,贴着拉妲的房子往前走。黑发妇人不在附近,但地上有村民将她丈夫挪走的拖痕。

  瓦西娅抿着嘴溜进屋里,一只猪在角落尖叫一声,吓得她差点心跳停止。「嘘。」她对猪说。

  那牲畜两眼骨溜溜地望着她。

  瓦西娅走到灶边。这样碰运气很蠢,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我看见你了,」她对着冰冷的灶口轻声说:「我不是你的同类,但我带了面包给你。」

  没有声音,灶口毫无动静,屋里一片死寂。屋主死了,小孩被抢走了。

  瓦西娅咬牙不语。陌生人家里的多莫佛伊怎么可能她一叫就出现。也许她真的很蠢。

  忽然间,灶里深处有了动静。一个满身毛发和煤渣的小人从灶口探出头来,细枝般的手指张大抓着底石尖叫道:「走开!这里是我家。」

  瓦西娅见到多莫佛伊,心里一阵欢喜,接着发现他比之前那座不幸澡堂里的飘渺的班尼克扎实许多,更让她喜出望外。她小心翼翼将面包放在灶口前的砖头上说:「你家已经坏了。」

  多莫佛伊眼眶涌出沾满煤渣的泪水,一屁股坐在灶口,扬起一阵煤灰。「我试着告诉他们,」他说:「我昨晚大喊死神来了、死神来了,但他们只听见风声。」

  「我要去找拉妲的女儿,」瓦西娅说:「我想带她回来,但不晓得怎么找到她。雪地上看不到半点足迹。」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留意屋外的脚步声。「大爷,」她对多莫佛伊说:「我保母曾经告诉我,搬家时如果好好请求,多莫佛伊可能会跟着一家人走。那个女孩无法求你,但我现在替她向你求助。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你可以帮我追踪到她吗?」

  多莫佛伊吮着他粗糙的手指没有说话。

  我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瓦西娅心想。

  「拿一块炭,」多莫佛伊说,语气有如渐熄的余烬柔和了许多。「拿着它,跟着光走。妳要是把卡特娅找回来,我族就欠你一次。」

  瓦西娅开心得轻吸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竟然成功了。「我会尽我全力,」说完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到灶里抓了一块冰冷的木炭。「没有光呀。」她疑心端详着。

  多莫佛伊没有说话。她抬头一看,发现他已经消失在灶里。猪又尖叫一声,瓦西亚隐约听见村子另一头有人交谈,还有踩踏雪地的窸窣声。她跑向门口,途中踩到变形的地板绊了一跤。屋外已经傍晚了,四处暗影幢幢。

  村子另一头,火葬堆正熊熊燃烧,在渐暗的天色中有如烽火。村民嚎哭哀悼死者,悲鸣声随着浓烟袅袅升起。

  「愿主保守你们。」瓦西娅低声说了一句,随即离开屋子溜回洁净的林中。索拉维在树下静静等着。

  多莫佛伊给她的煤炭依然和暮色一样晦暗。瓦西娅上了马,一脸狐疑低头检视着。「我们所有方向都试试好了。」最后她说。

  天色渐暗,索拉维耳朵后贴,显然不认同如此轻率的决定,但还是开始绕着村子走。

  瓦西娅望着手里冰冷的煤炭。这是──?「慢点,索拉维。」

  公马停了下来,瓦西娅手里的木炭开始微微泛红,她很确定。「那里。」她低声道。

  索拉维往前一步、再一步,停。木炭变亮、变热了。瓦西娅庆幸自己戴着厚手套。「往前。」她说。

  公马慢慢加快脚步,从慢走到小跑,再到全速奔驰。瓦西娅愈来愈确定方向。夜色清朗,月亮近乎正圆,但冷得刺骨,瓦西娅刻意不去理会。她朝两手吹气,拉高斗篷遮着脸庞,坚决跟随炭火指引。

  她问:「你载得动我和三个女孩吗?」

  索拉维甩甩鬃毛,不是很肯定。个子不大的话可以,公马答道,但就算我载得动她们,妳又想怎样?盗匪肯定会知道我们往哪里逃,妳要怎么防止他们追来?

  「我不晓得,」瓦西娅老实说:「先找到她们再讲。」

  煤炭更亮了,彷佛要和黑夜对抗。瓦西娅隔着手套开始感觉到烫,正想抓一把雪免得烫伤时,索拉维忽然停下。

  树林间有火光闪烁。

  瓦西娅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嘴里发干。她扔了煤炭,一手按在马脖子上。「安静。」她低声说道,希望语气听上去比她想得勇敢。

  公马甩甩耳朵。

  瓦西娅将索拉维留在树旁,接着像树娃一般小心翼翼潜行到火光边缘,只见十二名男子围坐在营火前说话。瓦西娅起先以为自己听力有问题,随即明白他们在讲她听不懂的语言。她这辈子头一回听到这种腔调。

  他们的俘虏缩成一团坐在圆圈中央,营火上方架着一只偷来的母鸡,烤得熏黑出油,还有一只大酒囊传来传去。盗匪们身穿厚绵外套,但头盔搁在一旁,只戴着羊毛皮帽,保养良好的武器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瓦西娅深呼吸一口气,努力思考。他们看上去很普通,但有哪种盗匪能不留下任何踪迹?或许他们比外表要危险得多。

  没希望了,瓦西娅心想。他们人数太多,她怎么会想到──她紧咬下唇。

  三名女孩又脏又怕,蜷缩在营火旁。最大的女孩子可能十三岁,最小的只比女娃大一点,双颊爬满泪痕。她们凑在火前取暖,但即使躲在树丛里,瓦西娅仍然看得出她们在发抖。

  火光外,树林在黑暗中前后摇摆,远方传来一声狼嚎。

  瓦西娅悄悄离开营火外围,匍匐回到索拉维身边,公马转头用鼻子轻蹭她的胸口。她要怎么将三个女孩带离火边?狼群再次嚎叫,索拉维仰头谛听远方。瓦西娅望着他结实的颈子、俊俏的头颅与深黑的眼眸,再次为他的优雅而心动。

  她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点子,不禁倒抽一口气,但她脑袋没有停下来。「好吧,」她兴奋又害怕得无法呼吸。「我有一个主意,我们先回紫杉木那边。」

  索拉维跟她走回之前小径上经过的那棵巨大古老、盘根错节的紫杉木前。路上瓦西娅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心里的计划。

  盗匪吃着偷来的母鸡,三名女孩精疲力竭瘫靠着彼此。瓦西娅回到刚才藏身的树丛,屏住呼吸伏在雪地上。

  索拉维朝营火走去。他身上没架马鞍,背肌和腿肌随着步伐颤动,侧腹线条有如教堂的拱顶。

  所有盗匪像是一个动作似的,全都跳了起来。

  公马竖着耳朵碎步走近营火。瓦西娅希望盗匪误认他是波亚买来的野马,自个儿脱缰跑了。

  索拉维左右摆头,认真扮演自己的角色。他耳朵朝其他马匹甩了甩,一只母马嘶鸣一声,他也低鸣回应。

  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点面包,慢慢弯腰拾起一条缰绳,嘴里发出劝诱声,开始朝索拉维走近。其余盗匪围成扇形,打算将他拦住。

  瓦西娅闭紧嘴巴不让自己笑出来。盗匪们痴痴望着公马,有如思春的男孩,而索拉维就像少女忸怩作态。盗匪两次近得可以摸到他的脖子,但索拉维总是巧妙躲开。但没躲太远,免得他们失望放弃。

  公马一步步将盗匪带离营火边,离被俘的女孩和马匹愈来愈远。

  瓦西娅看准时机,悄悄绕到马群所在的地方,钻进他们之间,低声安抚他们,用他们的身体当掩护。最年长的母马面露提防,朝这位新来的陌生人歪了歪耳朵。

  「等我一下。」瓦西娅低声说道。

  她弯腰用匕首劈砍缰绳拴着的木桩,才砍两下马群就自由了。瓦西娅冲回树林里,发出长长的狼嚎声。

  索拉维和众马一齐扬起前蹄,惊惶嘶鸣,营地瞬间陷入大乱。瓦西娅发出母狼的嚎叫,索拉维发足狂奔,好几匹马紧跟在后,其余同伴不想落单,只好跟着跑。转眼间,所有的马统统消失在林中,营地一阵骚动。一名显然是盗匪头子的男子使劲咆哮,这才压过同伙的嘈杂。

  他一声喝令,叫嚷缓缓平息下来。瓦西娅身体紧贴雪地,屏住呼吸躲在蕨类和阴影里。她刚才趁混乱时将木桩拔掉,溜回树林,杂沓的马蹄抹去了她的鞋印。她希望没有人起疑,心想马群为何这么容易就挣脱了。

  盗匪头子不停发号施令,其余男子低声应答,似乎乖乖听命,只有一人摆着臭脸。

  五分钟内,盗匪几乎全走光了,比瓦西娅想得快了许多。他们也太自信了,她心想,不过或许他们有本钱自信,因为完全没留下痕迹。

  其中一名盗匪(那个臭脸男子)满脸郁闷坐在横倒的树干上,显然奉命留守监视三名女孩。

  瓦西娅伸手在斗篷上抹了抹,擦去掌里的汗水,随即紧紧握住匕首,感觉腹部像结冰了一般。她刚才一直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万一有卫兵怎么办?

  她眼前闪过拉妲那悲伤空洞的脸庞。她咬紧牙关。

  留守的盗匪背对着她,正朝火里扔松果。瓦西娅悄悄靠近。年纪最大的女孩看见她,惊讶得瞪大眼睛,但瓦西娅伸出食指摁住嘴唇,女孩立刻将尖叫吞回去。再三步、两步──瓦西娅不让自己有时间思考,伸手就是一刺,将锋利的匕首插进卫兵头颅下端的柔软处。

  这里,莫罗兹科告诉她,一边用冰冷的手指抵着她脖子。只要刀够好,刺这里比割喉还容易。

  果然容易。匕首一戳而入,跟叹息一样轻盈。恶人身体一震,随即瘫软松垂,鲜血从脖子上的刀口汨汨而出。瓦西娅拔出匕首让对方倒在地上。她摀住嘴巴,双手两脚都在颤抖。没什么,她心想,真的很……

  剎那间,她彷佛看见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人影扑到尸体上,但她一眨眼黑影就消失了,只有雪里一具尸体,还有三个吓坏的女孩瞠目望着她。她握着匕首的手沾满鲜血。瓦西娅转身呕吐,蹲坐在足印斑斑的雪地上。她让自己深呼吸四口气,随即擦擦嘴巴站起来,嘴里满是胆汁味。没什么。

  「没事了,」她对三个女孩说,听见自己哑不成声。「等我一下,然后我就带妳们回家。」

  盗匪将弓箭留在营火旁。瓦西娅赞叹了自己的小斧头几声,因为它劈弓断箭轻松得像削木材一样。她将放眼能见的东西全都捣毁,又扯开他们的行囊,将里头的东西扔到树林深处,最后洒雪将火扑灭,营地瞬间一片漆黑。

  她蹲到瑟缩在一起的女孩面前,年纪最小的女娃哭了出来,瓦西娅不敢想象自己的脸背着月光是什么表情。三个女孩看见沾血的匕首,忍不住呜咽出声。

  「没事,」瓦西娅说道,试着安抚她们。「我拿匕首是要割断这些绳子──」她伸向年纪最大的女孩被绑着的手,绳子一下就割断了。「然后我和我的马会送妳们回家。妳是卡特娅吗?」她对大女孩说:「妳妈妈正在等妳回去。」

  卡特娅迟疑片刻,接着眼睛依然盯着瓦西娅,对年纪最小的女孩说道:「没事了,安汝席卡,我想他是来救我们的。」

  小女孩没有说话,静静让瓦西娅将绑着她小小手腕的绳子割断。三个女孩都自由后,瓦西娅起身将匕首收回鞘中。

  「走吧,」她说:「我的马在等了。」

  卡特娅二话不说抱起安汝席卡,瓦西娅弯腰抱起另一个女孩,四人钻进树林中。她们都累了,手脚迟缓。林深处传来盗匪呼喊马匹的声音。

  瓦西娅不记得到紫杉木的路有这么远。大雪纷飞,女孩们无法走快,瓦西娅神经愈来愈紧绷,深怕随时有盗匪从树丛里冲出来,回到营地发现事情不对而大声呼喊。

  步伐、喘息和心跳。她们是不是迷路了?瓦西娅双臂酸疼,月亮落到树梢之间,雪地上一幢幢狰狞的黑影。

  忽然间,她们听见靴子踩踏雪里蕨类的声音,四个女孩立刻躲进她们能找到的最深的暗处。

  脚步声又大又响,连卡特娅都忍不住抽噎了。

  「嘘,」瓦西娅说:「别动。」

  一头巨兽从树丛里冲出来,四个女孩齐声尖叫。

  「没事了,」瓦西娅松了一口气说:「没事了,是我的马,他叫索拉维。」说完她便走到公马身侧,脱下一只手套,颤抖地将手指伸进鬃毛里。

  「他是刚才跑到营地的那只马。」卡特娅缓缓说道。

  「没错,」瓦西娅摸着索拉维的颈子说:「那是我们为了救妳们出来玩的把戏。」她双手埋在鬃毛里,稍稍回复温暖。

  小安汝席卡站着还不到索拉维的膝盖,突然摇摇晃晃往前走,连卡特娅都来不及拦她。「魔马是银金色的,」她双手插腰,上下打量索拉维,对着一脸诧异的瓦西娅说:「这匹马绝对不是魔马。」

  「是吗?」瓦西娅柔声问道。

  「对。」安汝席卡答道,却还是颤抖着伸出她的小手。

  「安汝席卡!」卡特娅惊呼道:「那马会──」

  安汝席卡瞪大眼睛往后退开,索拉维的脸几乎比她还大。但见索拉维没有再动,她便试探似的伸出手指笨拙地摸了摸他天鹅绒般的鼻子。「卡特娅,妳看,」她低声道:「他喜欢我,虽然他不是魔马。」

  瓦西娅蹲在小女孩身旁。「在〈美丽的瓦西莉莎〉故事里有一头黑色的魔马,是夜的守护者,只听巴巴亚嘎[2]的话,」她说:「我的马可能有魔法,可能没有,妳想骑骑看吗?」

  安汝席卡没有回答,但另外两个女孩有了勇气,钻出暗处走到月光下。瓦西娅找出马鞍和鞍袋开始架到索拉维背上。

  这时他们又听见树丛里传来声响。这回是两脚生物,不对──不止一个,是一群马的声音。瓦西娅颈背寒毛直竖。天色已经又深又黑,只有零零星星的月光。瓦西娅,快,索拉维说道。

  瓦西娅手忙脚乱寻找肚带,三个女孩缩在公马身旁,彷佛能藏进他的影子里面。莽汉们的叫喊声愈来愈近,瓦西娅终于赶忙将肚带系好。

  她想起自己上一回的抵死顽抗,慌得喉咙紧绷,抖着双手将两个年纪较小的女孩抱上索拉维的鬐甲。声音更接近了。她跳上马背,坐在两个女孩身后,接着弯腰将手伸向卡特娅。「跳上来坐在我后面,」她说:「快点!然后抓紧我。」

  卡特娅抓住瓦西娅的手,半跳半爬上了瓦西娅背后。她还趴在马背上没坐起来,盗匪头子已经骑着没架马鞍的高大母马,脸色铁灰从月光下的阴影处冲出来。

  换作其他时候,瓦西娅见到他脸上的惊诧与愤怒,肯定会笑出来。

  那鞑靼人一句话也没说,兀自策马向前,咬牙切齿挥舞手中的弯刀,边吼边朝她们杀来。四周全是应和声。盗匪头子的刀在月下闪闪发亮。

  索拉维一个转身,有如暴怒的野狼拔足狂奔,正好躲过砍下的弯刀。瓦西娅弯身贴着马背死命抓着三个小女孩,将性命交给索拉维。又一名莽汉扑了过来,但公马一脚将他跩开,速度丝毫没有放慢,四人一马扬长奔进黑暗里。

  瓦西娅常有机会庆幸索拉维健步如飞,却从不曾像这天晚上如此感激涕零。公马大步窜进树林暗处,既不犹豫也不分心。追逐声愈来愈远,瓦西娅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让马放慢脚步,所有人稍事喘息。「躲到我斗篷下,卡特娅莎,」瓦西娅对年纪最大的女孩说道:「妳可别着凉了。」

  卡特娅钻进瓦西娅的狼皮斗篷里抓好,身体瑟瑟发抖。

  去哪里?该往哪里走?瓦西娅不晓得村子在哪里,浓浓乌云遮去了星光,而她们一头冲进漆黑的林中更让她搞不清方向。她问了三个女孩,但她们从来不曾离家这么远过。

  「好吧,」瓦西娅说:「我们只好继续往前,速度要快,再多跑几小时,让他们追不上我们,然后我会停下来生火,明天再找路回妳们村子。」

  三个女孩牙齿打颤,但都没有反对。瓦西娅摊开铺盖,将年纪较小的两个女孩裹住,再让她们紧靠着她的身体。这样很不舒服,对她和索拉维都是,但或许能避免她们冻死。

  她给她们喝了几口珍贵的蜂蜜酒,吃了一点面包和熏鱼。女孩们吃到一半时,树丛里突然传出沉沉的马蹄声,而且近得吓人。「索拉维!」瓦西娅惊呼道。

  公马还来不及反应,一头黑马已经从几棵树之间窜了出来,背上载着一名头发浅白、眼眸如星的女子。

  「是妳?」瓦西娅惊讶得忘了礼貌。「怎么会?」

  「幸会,」午夜答道,语气平常得有如两人是在市场遇到似的。「深夜森林里不是小姑娘来的地方,妳来做什么?」

  卡特娅摇了摇抱着瓦西娅腰部的手,低声问道:「你在跟谁讲话?」

  「别怕,」瓦西娅轻声回答,希望自己没有讲错。「看也知道,」她冷冷对午夜说:「我们在躲避追兵。」

  午夜笑了。「男人都死光了吗?」她问:「英勇的领主们又在做什么?难道他们改派少女来做英雄的差事了?」

  「这里没有英雄,」瓦西娅咬牙说:「只有我,还有索拉维。」她心跳快得像兔子一样,竖起耳朵聆听追兵的动静。

  「唔,至少妳够勇敢,」午夜答道,一双眼眸有如眼窝里的两颗星,上下打量瓦西娅。「那妳现在打算怎么做?他们那群恶人比妳想得聪明,而且人数众多,是领主哲留孛的手下。」

  领主──?「我想一直骑到月落,然后找个地方落脚,生火过夜,隔天早上送她们回村子。」瓦西娅说:「妳有更好的主意吗?还有,妳到底为什么出现?」

  午夜的嘴角更弯了。「我说过我是被派来的,而且不得不从。」她眼里闪现一丝恶毒。「但我决定抗命给妳一点建议。妳最好骑到明天破晓,而且一路往西──」她指了方向。「就会遇到救兵了。」

  瓦西娅狐疑地望着那笑容。妖怪将头发往后一甩,有如划过月亮的浮云,泰然自若面对瓦西娅的注视。

  「我可以相信妳吗?」瓦西娅问。

  「这不好说,」午夜说:「但我想妳也问不到更好的建议了。」她说得有点大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恶意,彷佛要森林回答似的。

  四下寂然,只有女孩们恐惧的喘息。

  瓦西娅重拾礼貌,有点敷衍地鞠躬说道:「那我就先谢过了。」

  「骑快一点,」午夜说:「别回头。」

  说完她和黑马就消失了,留下四个女孩在森林里。

  「那是什么?」卡特娅低声问:「妳为什么对着黑夜说话?」

  「我不晓得。」瓦西娅一脸严肃老实答道。

  四个女孩继续前进,照着午夜的建议就着星光往西走。瓦西娅暗自祈祷这不会是骗局,敦娅的故事对她信任午夜妖怪没什么帮助。

  夜色深深,虽然云层聚集,却冷得骇人。瓦西娅不得不大声说话,逼女孩们开口、扭动身体和踢脚,想尽办法不让她们冻死在索拉维背上。

  她觉得白天永远不会来了。我应该生火的,她心想,应该──

  就在她快放弃时,天破晓了。晨光蒙蒙,大雪纷飞,远方竟然传来马蹄声。就算一头永生不死的年轻公马载着四个孩子,也赢不过彻夜策马追逐的高强盗匪。索拉维听见蹄声立刻耳朵后贴加快速度,但连他也开始累了。瓦西娅张臂死命抓紧三个女孩,催马快跑,但心里几乎放弃了希望。

  晨曦下,黑色树梢格外显眼,索拉维突然说,我闻到烟味。

  又是被烧光的村子,瓦西娅起初心想,或者……但她只见灰烟袅袅,映着天空几乎隐形,完全不是村子被焚毁的那种呛鼻黑烟。难道是修道院?有可能。卡特娅冷过了头,瘫靠在她肩上。瓦西娅知道自己非得碰碰运气。

  「往那里走。」她对公马说。

  索拉维加大步伐。树顶上方出现的是钟塔吗?两个小女孩在她怀里摇摇欲坠。瓦西娅感觉背后的卡特娅就快摔下去了。

  「撑着点。」她对女孩们说。四人一马来到森林边,那东西果然是钟塔。大钟当当轰响,声音震碎了冬日清晨。修道院围墙高耸,有人在大门看守。瓦西娅离开森林庇荫,心里有些迟疑,但其中一个小女孩低声呜咽,有如受寒的小猫,让她下了决心。她双腿一夹,索拉维立刻往前飞奔。

  「开门!让我们进去!他们来了!」她高声大喊。

  「陌生人,报上名来!」修道院墙上探出一颗戴着兜帽的人头。

  「先别管这个了!」瓦西娅吼道:「我闯进他们营地,救了这几个出来──」她指着三个女孩说道:「现在他们气急败坏追来了。就算你不开门,至少也让这几个女孩进去。你们不是属神的人吗?」

  墙上又露出一颗头来,这回是金发,头顶没剃度,就在第一颗头旁边。「让他们进来。」那人停顿片刻说。

  大门铰炼吱嘎作响,瓦西娅鼓起勇气策马奔进大门,只见里头宽敞辽阔,教堂在右边,附近有几间房舍,还有非常多人。

  索拉维停了下来。瓦西娅放下三个女孩,随即跟着下马。「她们冻坏了,」她焦急道:「而且很害怕,最好立刻送她们去澡堂或炉灶里,还有给她们吃饭。」

  「先别管这个,」一名陌生的修士大步上前问道:「你见到那群盗匪?他们人在──」

  他突然闭上嘴巴,彷佛撞到墙似的。瓦西娅脸庞一亮,心中欢喜到极点。「沙夏!」她大声喊道,但随即被他打断。

  「我的天哪,瓦西娅,」他语气充满惊恐,让她顿时一愣。「妳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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