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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钱袋伊凡的孙子

  宴会厅狭长低矮,光线昏暗,波亚们[1]像狗一样或坐或趴围在长桌前,莫斯科大公狄米崔.伊凡诺维奇则坐在厅尾,全身貂皮和橙黄羊毛,姿态雍容华贵。

  狄米崔性情洒脱、胸膛厚实、活力充沛、自私、没耐心、任性又仁慈。这位年轻王子的父亲绰号「俊俏伊凡」,而他完全继承了父亲的英俊容貌,头发柔顺、肌肤细嫩,还有一双灰色的眼眸。

  沙夏一进大厅,大公立刻起身高喊:「表弟!」珠贝帽下脸庞一亮。他大步上前,吓着了一名侍从,这才想起自己的身分。他擦擦嘴巴,在胸前划了十字,但手上的酒杯让动作打了折扣。他匆匆放下酒杯,亲吻沙夏双颊,接着说:「我们都担心你出事了。」

  「愿主保佑你,狄米崔.伊凡诺维奇。」沙夏微笑道。两人小时候一起住在沙夏修行的处所,直到狄米崔成年才离开三一修道院[2]。

  烟雾弥漫的宴会厅里全是男人的声音,狄米崔正在分配野猪肉。陪酒的女人早一步被请走了,但沙夏还是在酒气与肉的臊味里闻到了残留的体香。

  他还感觉波亚们都盯着他看,心想他回来意味着什么。

  沙夏始终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将自己关在污浊的房里,将清新的空气挡在门外?

  狄米崔肯定看出表弟脸上的嫌恶。「去澡堂!」他立刻拉开嗓门道:「快去热水,我的表弟累了,我和他想私下谈谈。」说完便亲密勾住沙夏的手臂。「我也受够了大吵大闹,」他接着又说,不过沙夏半信半疑。莫斯科的喧嚣和尔虞我诈让狄米崔如鱼得水,三一修道院对他而言始终太小也太静了。「你过来!」大公朝总管大喊:「好好伺候这些宾客。」

  很久以前,蒙古大军首次横扫罗斯时,莫斯科还只是个刚冒出头的简陋集市,是钦察汗国占领罗斯后,在弗拉基米尔[3]、苏兹达尔和基辅之外锦上添花的小地方。

  光凭这点并不足以让莫斯科躲过鞑靼人的侵略,但莫斯科有精明的君主,面对遍地焦土的烧杀掳掠,他们立刻站到了征服者那一边。

  他们利用效忠钦察汗国来遂行自己的野心。可汗要求纳税,莫斯科君主立刻照办,压榨波亚们吐出钱来。龙心大悦的可汗不仅赐给他们更多领地,还将弗拉基米尔封授给他们,并颁赐大公头衔。莫斯科的统治者就这样愈来愈富,领土愈来愈大。

  但莫斯科强了,钦察汗国却弱了。可汗太子间的激烈斗争削弱了皇威,耳语也开始在莫斯科的波亚间流传:鞑靼人根本不是基督徒,可汗登基不到六个月就会被另一个家伙取代,我们为何还要朝贡?为何还要屈居附庸?

  狄米崔虽然胆大,却也务实。他眼见萨莱动荡不安,明白可汗的朝贡纪录肯定慢了五年,因此就悄悄不再进贡,将钱财扣着,并差他的好兄弟艾列克桑德修士到异教徒的首府去,打探动向。而沙夏则是拜托自己信赖的好友罗迪昂修士到雷斯纳亚辛里亚,通知他父亲战火不远的消息。

  现在沙夏顶着寒冬从萨莱回来了,并且带着自己并不想带回的消息。

  沙夏闭上眼睛,仰头靠着澡堂的木墙,蒸汽洗去他身上的些许污垢,以及旅途的疲惫。

  「兄弟,你脸色好难看。」狄米崔吃着糕饼开心说道,过量喝酒吃肉造成的汗水沿着肌肤簌簌滑落。

  沙夏微微睁开一边眼睛。「你变胖了,」他反唇相讥道:「你四旬斋时应该到修道院禁食两周才对。」当年小狄米崔还在三一修道院时,斋戒日经常溜到森林里偷宰兔子来吃。沙夏心想,从他的身材看来,这个老习惯可能一直没改。

  狄米崔笑了。眼睛不够尖的人很容易被他的热情魅力瞒过,见不到他目光里的算计。这座王城的幼主很少能活到成年,而狄米崔的父亲在他不到十岁时就过世了,因此他很早就学会看人要千万谨慎,不可随便信任。但在他成年离开修道院之前,艾列克桑德修士先是当了他的老师,后来又成了他的朋友。因此他这会儿只是咧嘴笑着说:「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我们除了吃还能做什么?我连找个姑娘也不行。安德烈神父说我不准那样做,至少得等尤朵姬亚帮我生了子嗣再说。」

  大公仰身坐在长椅上,满脸怒容接着说:「最好是有可能啦,那个不下蛋的老母鸡。」他闷声不响了一会儿,随即又开怀起来。「但至少你回来了,我们差点就放弃希望了。告诉我,谁是萨莱的新主子?将军们又有什么打算?一五一十跟我说吧。」

  沙夏饭吃了、澡泡了,现在只想睡觉,只要别睡地上就好。但他还是勉强睁开眼睛说:「春天之前不会打仗的,表哥。」

  大公淡淡望着沙夏。「不会吗?」这才像是大公在说话,语气充满自信而且不耐。他脸上的表情就是明证,说明他为何在位十年、历经三次政变依然守着头上那顶王冠。

  「我去了萨莱,」沙夏小心翼翼说道:「还去了其他地方。我骑马造访游牧部落,也跟许多人交谈,不止一次遇到生命危险。」他停顿片刻,眼前再次浮现炙热的沙尘、彷佛洗白的大草原天空和味道奇特的香料。和那金碧辉煌的异教徒首府相比,莫斯科简直像手拙的小孩一天之内草草堆出来的泥巴堡。

  「现在可汗确实像叶子一样来来去去,」沙夏接着说:「在位六个月就会被叔叔、舅舅或弟弟给推翻。大汗[4]的子女太多了,但我认为那并不重要。将领个个拥兵自重,就算王室不稳,他们的权力依然不可动摇。」

  狄米崔沉思片刻。「但你想想看!打赢确实很难,但只要赢了,我就能称霸全罗斯,再也不用进贡给异教徒了。这难道不值得冒一点险,做出一点牺牲吗?」

  「的确,」沙夏说:「最后势必如此,但这不是我唯一看到的消息。明年春天,你会有更近的麻烦找上门来。」

  接着,艾列克桑德修士便一脸严肃,向大公提起焚毁的村庄、盗匪与远方的烽火。

  艾列克桑德修士为大公表哥提供建言时,欧尔嘉的奴仆们则在为他带回莫斯科的病人洗澡。他们替男子换上干净衣服,让他待在告解神父专用的房间。欧尔嘉穿着兔皮镶边的长袍下楼看他。

  房里角落摆着火炉,刚升的火燃烧着,虽然还穿不透室内的幽暗,但欧尔嘉的侍女们拿着陶灯挤了进来,吓得房里的阴影全缩到一旁瑟瑟发抖。男子不在床上,而是匍匐在地板对着圣像祷告,披垂的长发映着火炬的微光。

  欧尔嘉身后的侍女个个拉长脖子窃窃私语,聒噪得连圣人都会回头,男子却不为所动。难道他死了?欧尔嘉匆忙上前,还没碰到对方,神父就坐起身子在胸前划了十字,随即摇摇晃晃站起来。

  欧尔嘉瞪大双眼,带着一群凸眼姊妹不请自来的达琳卡则是低呼一声,吃吃傻笑了起来。只见那男子长发过肩,发色金黄有如王冠,一双浓眉大眼,瞳孔如风雪一样蓝,红润下唇是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唯一的轻软。

  所有女人都看呆了,欧尔嘉最先恢复镇定,上前说道:「神父平安。」

  发烧让神父的眼眸蓝得发亮,汗湿的金发纠结凌乱。「愿主祝福妳。」神父答道,发自丹田的声音让烛火微微摇晃。他目光朦胧,似乎对不到她的眼眸,而是望向她身后,天花板附近的暗处。

  「神父,我很敬佩您的虔诚,」欧尔嘉说:「还请您多为我代祷。但您现在务必回床上休息,这天冷可是会要人命的。」

  「我的生死操在主的手中,」神父说:「最好──」他忽然身体一晕,瓦伐拉在他摔倒前一把扶住他。瓦伐拉比她外表看上去有力得多。她脸上闪过一丝嫌恶。

  「把火升起来,」欧尔嘉朝奴仆们吆喝道:「快去热汤,拿热酒和毯子来。」

  瓦伐拉嘀咕着将神父扶上床,接着拿了一把椅子给欧尔嘉。欧尔嘉重重坐在椅子上,其他女人全挤到她背后探头张望。神父躺着不动。他是谁?又是从哪里来?

  神父眼皮微微掀动。「蜂蜜酒来了,」欧尔嘉说道:「坐起来喝吧。」

  神父坐起身子喘着气把酒喝了,一边隔着杯缘望着她。「谢谢妳,欧尔嘉.弗拉基米洛娃。」喝完酒后,他这么说道。

  「是谁将我的名字告诉您的,巴图席卡[5]?」欧尔嘉问道:「您又怎么会生了病在林中游荡?」

  神父脸颊肌肉隐隐一抽道:「我从雷斯纳亚辛里亚来,妳父亲的领地。我走了好远的路,冰天雪地,天色又黑……」他气若游丝,随即打起精神。「妳和妳家人长得很像。」

  雷斯纳亚辛里亚…….欧尔嘉忍不住追问:「您可以多说一点吗?我弟弟妹妹过得如何?还有我父亲呢?告诉我,我从夏天就没他们的消息了。」

  「妳父亲过世了。」

  房里一阵沉默,火炉里柴火的劈啪声顿时清楚起来。

  欧尔嘉哑口无言。父亲死了?他连自己的孙子和孙女都没见到面。

  那又如何?他这会儿应该很开心,终于和母亲重逢了。可是──他从此长眠在自己心爱的寒冬大地,她再也见不到他了。「愿主赐他安息。」欧尔嘉哀痛说道。

  「我很遗憾。」神父说。

  欧尔嘉摇摇头,喉咙一阵干涩。

  「喏,」神父突然将酒杯塞到她手中,开口说道:「妳喝点吧。」

  欧尔嘉一饮而尽,将杯子递给瓦伐拉,接着用袖子揩揩眼睛,努力稳住声音问道:「他是怎么过世的?」

  「那是恶梦一场。」

  「我要听。」欧尔嘉说。

  「好吧,」神父说道,语气里掩不住一丝憎恶。「他是因为妳妹妹而死的。」

  房里一阵低呼,所有人都好奇兴奋了起来。欧尔嘉咬着脸颊。「所有人都出去,」她没有提高声音,只是淡淡说道:「达琳卡,麻烦妳了,回楼上去吧。」

  仕女们嘀嘀咕咕,但还是听话离开了,只有瓦伐拉留下来,免得日后蜚短流长。她双手抱胸站到暗处。

  「瓦西娅?」欧尔嘉哑着嗓子问道:「我妹妹瓦西莉莎吗?她怎么可能跟──」

  「瓦西莉莎不信神又不顺服,」神父说道:「她灵魂里住着恶魔,我试着引她走回正道,试了很久,但还是失败了。」

  「我不懂──」欧尔嘉开口道,但神父靠着枕头坐得更直一些,汗水聚积在他脖子的凹处。

  「她看得到不存在的东西,」他低声道:「她走进森林一点也不会恐惧。村里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心肠好一点的说她只是疯了,但其他人都认为她会巫术。她长大之后变得更像女巫,虽然没有美貌,却到处吸引男人的目光……」他话不成声,但随即打起精神。「你父亲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他安排好送她进女修道院,担心──担心她的灵魂。」

  欧尔嘉试着在脑中描绘她那怪里怪气、有着碧绿眼眸的妹妹变成神父所描述的女人,发现一点也不难想象。女修道院?瓦西娅?「我认得的那个小女孩绝对受不了被绑住。」她说。

  「没错,她拚命反抗,」神父附和道。「她说不要,说了好几遍,最后趁着黑夜逃到森林里,依然不肯顺服。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追了上去,还有安娜.伊凡诺夫纳,她可怜的继母。」

  神父停了下来。

  「然后呢?」欧尔嘉低声问道。

  「他们遇上野兽,」他说:「我们认为──他们说是熊。」

  「熊?在冬天?」

  「瓦西娅一定是跑进熊的洞穴了,女孩就是没脑袋,」神父声音变大。「我不晓得,我没亲眼见到。彼得救了他女儿,但他自己牺牲了,还有他可怜的妻子。一天后,瓦西莉莎依然疯癫,偷偷逃走,从此再也没有人听到她的消息。我们只能假设她也死了。欧尔嘉.彼得洛夫纳,她和妳父亲都死了。」

  欧尔嘉双手掌腹摁着双眼。「我曾经答应瓦西娅来跟我住。我或许也有责任,或许──」

  「别难过,」神父说:「妳父亲已经回到主的身边,妳妹妹也得到报应了。」

  欧尔嘉一脸惊诧抬起头来,但神父湛蓝的眼眸毫无反应。她心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怎么觉得他话里充满怨毒。

  欧尔嘉稳住自己。「您冒着生命危险通知我这件事,」她说:「您想──想要我怎么回报您?真抱歉,神父,我一直没请教您的大名。」

  「我叫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神父回答:「我不需要任何回报。我只想回修道院,为这个邪恶的世界祷告。」

波亚:基辅罗斯贵族及后来的莫斯科贵族,地位仅次于王公(knyaz)。

三一修道院:谢尔盖圣三一修道院,一三三七年由圣谢尔盖.拉多涅茨基创立,位于莫斯科东北方六十四公里。

弗拉基米尔:罗斯大城之一,位于莫斯科以东一百九十公里,据称创立于一一○八年,许多古建筑依然屹立至今。

大汗:成吉思汗,其后代建立的钦察汗国统治罗斯两百年。

巴图席卡:直译为「小神父」,对东正教神职人员的敬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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