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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好极了。」拉特说,边把鸡骨扔到角落。

  我差点哭出来。

  * * *

  寒冷,几乎是秋季的雨水不停地下。道路浸得一片泥泞。从公爵马厩出来的公马踏着沉重、沾满稀泥的蹄子碎步走着。马儿显然经历过更好的时光──其实对牠的骑士而言也是。

  刚离开公爵宅邸时,卢亚尔一阵乱窜只想让追兵在暗夜森林中迷失方向。接着他慌不择路地奔驰了一个晚上和一个早上,只在路旁的井边喝水和喂马饮水时稍作停留。然后他不得不短暂地停留一会──他们俩都精疲力竭了。

  卢亚尔希望尽快赶到遥远、安全的地方,离狂暴的野猪和蒙羞的公爵越远越好。他勉强在湿漉漉的草堆中过了一夜,让马儿喘口气,又接着继续他的行程──无疑可以称作是逃亡行程。

  雨水毫无停歇,从黎明一直下到晚上。马匹在滑溜的坑里绊了一下,开始跛行。

  到此刻卢亚尔仍试着避开人群聚居处,担心居民会将他交到公爵手里。现在他们显然无处可安身──马儿越来越跛,而骑士已经两天没一丁点食物入喉。况且宅邸已远远抛在身后──卢亚尔希望追兵已失去他的踪影,而公爵的领地毕竟不是无边无际。

  因此,当倾盆大雨中突然出现一座围着栅栏的舒适小庄园,卢亚尔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调转马头、远离马路。马儿嗅到人烟,登时振奋起来,卢亚尔鼓舞地拍拍牠的脖子,直直朝着大门的方向前进。

  大门从里面拴上。卢亚尔用手敲敲门,在回应敲门声之前,门上的窥视窗稍微打开,一只睡眼惺忪的蓝色眼睛从里面眨一眨。

  「什么事?」

  「请让一个正直善良的过路人进去过夜。」卢亚尔尽力看起来正直善良的样子。

  那只眼睛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轻蔑地瞇起来,不满地问:「付多少钱?」

  卢亚尔除了仔细藏在怀里的黄金雕像,身上没有半毛钱。因此他微笑恳求:「我可以做工偿还。」

  那眼睛眨也不眨,窥视窗不客气地啪一声关上。

  「等等!」惊慌的卢亚尔大喊,「等等,再商量一下!」

  窥视窗再度打开一条小缝,蓝眼睛的主人傲慢地说:「在市场上才会讨价还价,你这个无赖!我们主人不欢迎流浪汉!」

  「请您主人过来。」卢亚尔很快地说。

  「现在,」蓝眼睛的人闷闷不乐地说,「只要设法赶走……得了吧,快走开!」

  卢亚尔试着挡住啪一声盖上的窥视窗──他的指头被夹得好痛。

  马儿在卢亚尔的背后活动活动四肢。

  「事情糟透了。」卢亚尔疲惫地对牠说。

  雨下得更大。暮色渐渐变浓。卢亚尔脸颊紧贴着小孔,试着听看看──蓝眼睛的人是否仍在门后,或者已经走开。雨声淹没了所有声音,大门上一条缝隙也没有。庄园的栅栏很高,上方还装上尖刺。

  卢亚尔再次敲了敲门──不抱任何希望。

  出乎意料,不久后院子里传来声音,其中一个声音已经很耳熟了。窥视窗被拉开,另一只锐利的褐色眼睛紧盯着卢亚尔的脸。

  「放狗吧。」沙哑的男低音低声说。

  此时卢亚尔的马儿忍不住向前迈步,痛苦地嘶叫。

  褐色眼睛把视线从卢亚尔身上转向浓密鬃毛全湿透的跛脚帅气公马,瞇起眼睛估量。

  「你的马?」

  卢亚尔点点头。

  「哪儿偷的?」门后的人打听。

  「我不是……」卢亚尔身上开始发冷,但褐色眼睛的人打断他。

  「把马给我──就可以去狗屋过夜。」

  不知所措的卢亚尔摇摇头,「不,」他说,「不行。」

  「那滚吧。」门后的人当机立断,把小洞半关上。

  公马和卢亚尔面面相觑。

  「等一等,」卢亚尔沙哑地说,「好吧,我同意……」

  小窗孔旋即打开,接着铁制门闩尖声怪叫,大门也稍微开启。

  「体型匀称……这马反正是偷来的,而且又瘸了,真可惜……」

  卢亚尔沉默不语。

  拥有一双蓝色眼睛的是一名瘦弱、长雀斑的年轻工人,用一块粗席子遮雨。褐色眼睛的是农场主人──身材结实的矮个子,看不出年纪。他叫唤另一个工人──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他惊讶地斜眼瞟着卢亚尔,从他手中接过缰绳,把马牵到院子深处。庄园里附属的建筑物很多,让院子里黑漆漆的,显然这里的农务工作相当欣欣向荣。

  主人又看了卢亚尔一眼,想到什么似地冷笑一下,吩咐雀斑男子:「带过去……给他点东西吃,就这样吧……」接着用另一种口气说,「别再提那匹马,瘦皮猴……」

  年轻人颤抖一下,而主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好好照看牠,千万不要拉得太紧……」

  「我不是贼。」卢亚尔说。

  主人再度冷笑。

  「好吧,走吧……」

  卢亚尔跟着冷淡的瘦弱男子穿过宽阔的庭院,男子阴郁地喃喃自语,用粗席遮住自己的头。

  终于抵达目的地,卢亚尔的带路人拉开沉重的门,门后冒出一团雾气,他不满地让卢亚尔看看房间。卢亚尔跨过门槛──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适合居住、温暖干燥的甜美王国。

  炉子里烧着熊熊的火,一个年纪不小、丰满爱干净的胖女人在旁边忙碌着。她转向开门的声音,双手叉腰,疑惑地看着雀斑男子。

  雀斑男子嘟囔说:「安顿在这里过夜……主人吩咐给他食物……」

  「为什么不给啊,」胖女人亲切地回答,「只不过先擦擦脚,不然到处都会脏兮兮。」她对卢亚尔比比靠墙的长椅。年轻工人走出去,依然气愤地嘀咕着。

  卢亚尔在门口用布把脚擦干净,穿过厨房,坐在指示的位子上。他的膝盖很勉强才能弯曲,背部酸痛不堪,胃因饥饿而阵阵痉挛──但他觉得很幸福,因为他可以紧挨着温暖的原木墙壁坐着,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火。

  「从哪儿来的?」厨娘边问,边好奇地打量他。

  卢亚尔勉力张开干裂的双唇说:「从穆尔。」

  厨娘哎呀一声。

  「从穆尔!?那你知道穆尔在哪吗,就是我们这儿!」

  卢亚尔勉强地微笑。

  「我准备跑到遥远的地方……结果却逃到……」

  胖女人把手伸向刚清干净的一篮蔬菜。

  「难道有人追你不成?」

  「是有人在追我,」卢亚尔深深叹息,「在我身后是一段不幸的爱!」

  厨娘非常感兴趣地绕过大桌子,坐在板凳边缘,同情地说:「那么是怎样啊……是怎么发生……」

  卢亚尔摇摇头,显然现在不打算讲述他的秘密。

  此时厨娘突然想起:「哎呀你湿透了……等等啊……」

  没几分钟她回到房里,一手拿着一堆干净衣物,另一手拿着一双靴子。

  「那试试看吧……应该合身……」

  衣服不是新的,但很干净而且缝补得很好。胖女人转过身去,避开换衣服的卢亚尔,这样刚好:他可以把雕像悄悄藏好。

  「我跟女主人一起来的,」胖女人同时说着,「缝制衣物、洗东西、缝补……所有的事,人手往往不够……你坐到火炉旁吧,暖暖身……晚餐没什么值得期待的──是中午剩下的菜汤。主人不喜欢,所以还有很多……」

  卢亚尔套上靴子──鞋子有点大。

  「是啊,」女人接着说,「我先生骨架很大……身材跟那双大脚都是……」

  「没关系,」卢亚尔感恩地说,「谢谢。」

  大家在陈设简单的宽敞餐室用晚餐,工人和女仆与主人一家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主人端坐在桌子最前面,在他犀利的视线下,家里人按照阶级就座:主人十二岁的儿子、一头金色头发整齐往后梳的可爱女儿。再来是厨娘和十几个工人──全都是年轻结实的小伙子。卢亚尔坐在桌子尾端的凳子上──穿着干净舒适的农民服装,就像其中一名工人。

  主人没把第一口玉米粥送进嘴里之前,没人敢碰汤匙。此时传来匆促的敲击声──工人们赶紧从桌子中间的公用盘中挑出一块最好的动物油脂。

  卢亚尔在厨房已经吃过东西,暂时止住饥饿。他心不在焉地嚼着面包,观察桌前每一个人。

  厨娘不时热情地看看他──长桌没把他们隔开,她尽可能塞一点多余的食物给他。在大门那儿对卢亚尔不太客气的蓝眼睛雀斑男子竭力想忽视他的存在,其他人则带着适度的好奇心偶尔瞥他一眼──显得最感兴趣的是带公爵的种马去马厩的那名少年。主人的儿子很明显对父亲在身旁感到苦恼──他驼背坐着,心不甘情不愿地用汤匙挖盘子里的东西。主人的女儿则和对面深色头发的圆脸青年不时交换目光,晚餐时间至少互看了五次,青年还两度因呛到而咳起来。

  但此时主人闷哼一声,稍稍推开盘子。所有人急忙起身,有人赶紧把没吃完的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卢亚尔也站起来。主人的女儿又看了深发男子一眼,她的弟弟大声打了个嗝,而厨娘神秘地跟卢亚尔使个眼色。

  工人们住在低矮的长形板棚。他们裹着毯子睡在铺满干草的地板上。卢亚尔被分配到靠近门口的位子,那里干草最稀疏,从门缝下还会传来潮气。不久,板棚里传来健壮人们在辛苦劳动后的如雷鼾声。

  卢亚尔躺着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他眼前突然浮现一幕──一丝不挂、围着犬类颈毛的公爵从卧室里跑出来,他的家仆全员到齐,看到自己主人难以言说的问题,产生无限的同情──卢亚尔僵硬地冷笑一下:贵族自行裁判别人,又恐吓卢亚尔,把他拴在马鞍上。报复是甜美的,而且非常公平。

  卢亚尔把手伸进怀里──彷佛金色蜥蜴友善地轻轻碰触手掌。他心里想着──你是见证人,我不会饶恕别人,也不会请求宽恕。

  他的思绪转到今天发生的事──想起损失一匹马。当然,伤了腿的马没法如卢亚尔所愿立即上路,但马终究──是财产。主人这种掠夺式的交易不应该被原谅……他转身侧躺,想着主人的女儿。

  雨滴慢腾腾打在板棚的木制屋顶。

  卢亚尔坐起来。工人们睡觉时鼾声震动空气。卢亚尔安静地起身,走到渐歇的雨中。

  农场没入黑暗中,只有厨房小窗亮着昏暗的光,上方主人的房间也还没熄灯。卢亚尔瞎蒙乱走几步,突然停住,因为很近的柴堆那边出现某人的白衬衫。他很快就发现白衬衫的主人不只一个。卢亚尔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他看到往后梳得光亮的头发,还有喜悦的眼睛闪烁。

  恋人互道再见──卢亚尔警觉的耳朵听出腼腆的吻别声,之后女孩安静地走向主屋,而深发男子──正是他──溜到板棚门口,东张西望,然后钻入黑暗中。卢亚尔明智地弯下身躲在柴堆旁。

  这时女孩穿过院子,朝主屋大门走去──但后来犹豫不决地转身走向厨房。卢亚尔怀着愉快的胆量跟在她身后。厨房的门轻轻关上──卢亚尔数到二十,也跟着走进去。

  木炭在炉子里燃着微火,大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厨娘正用手巾重新擦干一大堆洗好的餐具,而主人的女儿坐在墙边的长椅上,热情地解释着什么。两人惊慌地转向卢亚尔。

  「咳,是你……」女孩松了口气,「我以为是父亲……」

  胖厨娘笑开了。

  「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外地来的鸟儿……」

  主人的女儿稍微挪动位置──卢亚尔坐在她旁边。他觉得这女孩闻起来像牛奶。

  胖女人狡猾地微笑,心照不宣地向卢亚尔点点头。

  「睡不着是吧,小伙子?爱情是无法逃开的。」

  女孩断断续续地叹着气。此时卢亚尔开口说话。他直接而充满热情地讲述着一个伟大的爱情:私订终生,但残忍的父亲要把新娘嫁给别人。两个听众倾身向前:厨娘浑然忘我,把已干的盘子擦了又擦,都快擦破了;而女孩激动不安地把朴素连衣裙的下摆揉成一团。当讲到在婚礼的舞会上,不被认可的新郎痛苦地呻吟,而年轻的新娘试图自戕──两人的眼中充满泪水。在故事的尾声,泪水终于止不住向外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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