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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阿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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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西延伸两英里后,78号公路汇入了一条四车道大路,通到城里。说是城镇,其实不过是几条商业街,之后便是更空旷的道路。路旁的限速标志写着四十五英里,斯蒂夫瞧了瞧时速表,发现自己已开到了八十英里,害得这辆破旧的老爷出租车抖得就像廉价汽车旅馆里的“魔法手指”按摩器。于是,在遇到第一个红灯时,他踩了刹车。车子一阵痉挛。好久没开车了,技术退步。
挡风玻璃上有血。怎么弄上去的?他喷了点清洁液,开动雨刮器,指望刷掉狗血。结果不但没刷掉,反而越抹血迹面迹越大了。他有点头晕。
后座上,娜嘎抬起头,眨了眨眼,四处张望。
“好些了?”第二颗栓剂大概起作用了。“别动。我们杀出来了。狗没了!”
她甩了甩尾巴,低下头,弯向后半身,闻闻绷带。
“哎,对。”斯蒂夫叹口气,“还没好。”遇上受伤的狮子,应该带到哪儿去?动物园?
一辆黑色的本田卡车紧贴着他停下。斯蒂夫朝它看看,发现视线前方是汽车轮子的挡泥板。这车子改装得太高了,几乎得架个梯子才能爬进驾驶室。这种车是叫怪物卡车吗?要多大才能叫怪物卡车?分界线在哪儿?是比工厂标准高多少英寸,还是轮胎得达到……
卡车按了喇叭,斯蒂夫抬头。三四英尺高处,坐副驾驶位置的男子示意斯蒂夫摇下车窗。斯蒂夫照做,“怎么了?”
副驾驶还是个孩子,大概十八或者二十岁,反戴着棒球帽。“喂,伙计,”他说,“你车子后面,呃,防撞条上挂着半只狗。”
“是吗?”
“对。你开车压到它了?故意的?”
“不。佛说要尊重一切生命。”接着,他压低声音补充,“不过我的确开枪打死了几只。”
“你车门上也都是血哎,伙计。出车祸了还是怎么啦?”
“不是。狗咬狗。”他突然想起件事,“嗨,这附近有兽医吗?”
孩子瞧着他,以为他疯了,“伙计,兽医也帮不了这只狗,它被砍成了两半,嘿!”
“不是帮他,”斯蒂夫说,“是帮她。”
“什么?”
斯蒂夫竖起大拇指,指指后座。孩子探出身子,俯下脸看。“哇!”接着,他对司机说,“嗨,弗兰克,那人出租车里有头他妈的狮子!”
司机俯身过来,“你说啥——?往后靠,我看不……”
我看你该低调点,逃犯先生。
“我的天!”司机说,“我认识你!你就是福克斯新闻里的那个人!”
“不!”斯蒂夫说,“不是我!很多人都认错了,哈哈!”这天杀的红灯怎么还没完。他考虑要不要闯红灯,好避开卡车里的孩子。不行,这不明智。于是他摇上车窗——这招管用,因为窗子上全是狗的口水,外面人看不到车里——假装研究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商业街招牌。他眯起眼睛仔细看。招牌上有“百罗”超市注释1,沃尔玛,某个叫“卷饼先生”注释2的餐馆——啥东西啊?——还有一家叫“黑路”的动物医院。
斯蒂夫思忖片刻。卡车上的人打911报警的机率大概是五五开,他得赶紧离开这条大路。另外,娜嘎情况不容乐观。她正在啃咬绷带。鲜血浸透了绷带,正往下滴。栓剂有效果,但不会持久。
灯变绿了。
“妈的,”他说,“真正的佛教徒不会是道德和智力上的懦夫。”他等卡车先开动,这才启动车子跟在后面,开过半个街区左转,好不容易开进了商业街。这辆出租车是克莱斯勒旅行者商务车,只有四个汽缸,动力比他修水管的卡车小得多。斯蒂夫没算准跟迎面开来的宝马之间的距离,逼得对方司机只得急刹车。女司机朝斯蒂夫竖起中指,斯蒂夫也回敬一个。娜嘎从后座上抬头咆哮,惊得斯蒂夫手一松,车子蹦上了人行道,擦过一排灌木,险些从侧面撞上满载着一车园艺师、刚从麦当劳汽车餐馆出来的卡车。“啊啊啊啊!”
娜嘎再次咆哮。
“闭嘴!我在开车呢!”
后视镜里,娜嘎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斯蒂夫减慢车速到步行速度,小心地穿过停车场,在路口仔细左右观望,最后总算缓缓停在了动物医院门口。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给猫咪来一次除蚤浴!
“在这儿等着,”斯蒂夫对娜嘎说,“我去去就回来。”他把手枪插进运动裤的腰带,拉出衬衣下摆,遮住手枪。他绕到车子背后,发现尾灯上的确挂着半只狗。尽管血肉模糊,他觉得应该就是那只把爪子伸进车窗的巧克力色拉布拉多。大概是不小心嵌进汽车消声器底下了?他隐约记得在开出加里森橡树林的时候,路上挺颠簸。
兽医大概不会喜欢这幅场景。他花了一秒钟,想扯开尸首。但一来尸首实在太恶心,二来嵌得太牢,弄得他连胃里的牛肉干都翻到了喉咙口。斯蒂夫只得作罢,在运动裤后面擦擦手,朝医院办公室一瘸一拐地走去。
候诊室铺着地砖,房间里一股猫食味。一个系着棕色领带、看起来吹毛求疵的男人用短链子牵着一只约克夏犬。男人对面坐着个中年女嬉皮士,膝头放着猫篮。
斯蒂夫伸手按住接待处的桌子,朝前俯下身去。他手上满是干涸的血痂。“我要见医生,”他喘着气,“有急事。”
纯白色的小约克夏朝他吠叫。
“你得先填这个。”接待员谨慎地上下打量着他,“而且,恐怕你前面还有两个人。你有预约吗?”
他笑了,还不算太歇斯底里。“情况紧急。你有担架吗?大担架?”
“紧急情况?”
“没错没错,”他大幅度地上下晃动脑袋,“非常紧急。”
“没关系,”带着猫篮的女子说,“我不急。”约克夏男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稍等。”接待员说,她拎起电话,“嗨,洁儿?这儿有个人说有紧急情况。你能不能拉上爱丽,再搬个担架过来?谢了。”
“谢谢你。真的。”斯蒂夫由衷地说。他差点加上“我很抱歉”,想了想还是不说为好,但他确实觉得抱歉。他想,这屋里的所有人今天下午大概都不会好过了。
片刻后,两个还算年轻的女人穿着绿色的消毒手术服,小跑而来。其中一个拿着副挺大的担架。“他在哪儿?是你的狗出事了,是不是?”
“嗯……她在车子里。”斯蒂夫说,“这边走。”
两人跟着他。在停车场,他发现驾着怪物黑卡车的两个家伙又绕回来了。他们停在沃尔玛跟前,发动机空转。卡车的轰鸣声减弱了,但仍然清晰可闻。斯蒂夫呻吟一声。
“怎么了?”高个子的兽医助理问。
“没什么。脚疼。”他的脚确实疼。“她在这儿。”他拉开商务车的滑动门,退后一步,来到两个女人身后。娜嘎抬起头,有点摇摇晃晃,但挺有兴致。
“我的妈!”矮个子大喊。
“这是狮子?”
“哈哈!大家都这么说。她其实是只拉布拉多犬,我们只是给她剪了狮子的发型。挺滑稽,对吧?”
两人瞅瞅娜嘎。斯蒂夫屏住了呼吸。高个子开口道:“我们——”她指指矮个子,“——是兽医专业的学生,你明白吗?”
“对,”矮个子点头,“你纯粹是胡说八道。”两人同时转身对着斯蒂夫,“你觉得我们是傻瓜吗——呀!”
斯蒂夫举起了没有子弹的手枪,但没指向任何人,“你们要听我的。你俩扛着担架,我把她搬出来。她不会伤人,我也不会。她流了很多血。我们把她带进去交给医生,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两个助理默默消化他的话。
“我是认真的。”斯蒂夫说,“不会有事。我只是需要帮助。你们能帮我吗?拜托了?”拜托,拜托……
两人思考片刻。
“绝对不行。”矮个子说。她看看高个子搭档,以求声援。
高个子仔细看了看娜嘎,“你就这么把狮子放在出租车后座,一路开过来?”
“差不多,对。”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咬你?”
“我就是知道。瞧,她情况很糟,我不想威胁你,但……”
高个子助理转头盯着他看。斯蒂夫屏住呼吸。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们可以用担架扛狮子,但你得抱住她——是她吗?——她的头。”
“行!”斯蒂夫说,“我现在就进车子。”
“好的,先生。”矮个子不情愿地答应了。
“要是你们逃跑,我就开枪打你们的膝盖。”斯蒂夫晃晃空枪,“我是认真的。我枪法很准,我在92年奥运会得过银牌。膝盖挨一枪不会死,但会痛上一辈子。”
矮个子缩了缩身子,强作微笑,“绝对不逃。”
他钻进出租车。“我现在把枪放到一边。”他放开枪,“好了,你们不会再看见枪,除非你们逃跑。”
“真是好消息。”高个子说。
“好了,准备好担架。”
两个助理看看狮子,彼此对望了一下。“好,”高个子说,“好了。”她试探地望着斯蒂夫,“你抱住她的头,对不对?”
“我抱住她的头。”
她朝另一个助理点点头。两人把担架抬到水平位置。
斯蒂夫朝她们微笑。“谢谢。”他说,“真的。”他绕过她们钻进车子,“嗨,娜嘎。”他说,“嗨,大姑娘。就快到了,甜心。”他拍拍她的皮毛,有模有样地检查她的绷带。
两个助理看着这一幕,眼睛瞪大了,“老兄,我觉得你不该……”
“嘘!”他尽可能轻柔地把胳膊伸进娜嘎身子底下。娜嘎咕噜几声,没有反抗。他把她从座位上移出来。她可真重。与其说是把她搬下来的,不如说是他俩一起慢慢倒在车里地板上,然后又慢慢倒在担架上。我一意孤行把她带出那幢房子,肯定是脑子进水了。
担架上,娜嘎抬起头,眯眼看看两个助理。助理们朝她眨眨眼,紧张地笑了笑,显然吓坏了。
“抱住她的头。”高个子助理说,音调轻柔得有点过分,“奥(好)吗?”
“后退一点,”斯蒂夫说,“我没法……”
两人从出租车旁后退了一英尺左右。
斯蒂夫从车里跳出来,受伤的脚踝上传来被闪电击中似的疼痛。他呻吟一声,一只胳膊放到娜嘎抬起的头下面,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脖子,拍拍她的嘴巴。要是她有伤人的打算,我肯定没法拦住她,但我可以拖延一秒钟,让她们逃走。三人蹒跚穿过停车场,进入候诊室。
“我们需要房间……马上。”高个子助理说。
接待员倒吸一口气,从椅子上跳起来,手中钢笔落地,“二,呃,二号房。”
“让一让。”
“老兄,这是头狮子。”带猫篮的女嬉皮士闲聊似的开了口。斯蒂夫没理她。系着棕色领带的家伙站起身,箭一般逃出前门。片刻后,他的约克夏也跟了上去。
“到底怎么……”后面办公室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啊,哎呀,我的天。”
“你是医生吗?”
她张张嘴,又闭上。
斯蒂夫不怪她。“没关系,”他说,“娜嘎不会伤人。”
她想了想,“行,好吧,我是戴维斯医生。她……她怎么了?”
“狗,”斯蒂夫说,“我们跟一群狗打了一架。他们咬了她的腿,伤得挺重。我想他们撕开了一条动脉。她,呃,输了两次血,但我没法替她止血。”
“有没有给她采取安全措施?”
“没有,”斯蒂夫说,“但她不会伤害你。”
“这你可没法保证。除非给她上安全措施,否则我什么都不做。”
“好,行,什么都行。我替她戴上。”他想大概要戴个口罩,或者捆条带子什么的。
“他有枪。”矮个子助理说。
“我现在要走啦。”带猫篮的女人说。
“抱歉,”斯蒂夫说,“我不能让你走,而且我真的有枪。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发誓,但我需要帮助。”他脑海中又出现了儿时的朋友杰克,永远困在黑暗里。他面颊上又感到了西莉亚掌掴的刺痛。他恳求地看着医生。
戴维斯医生扁着嘴思考片刻。“好吧,”她最后说,“我有两个条件:第一,你得让其他人走;二,你来给这头受伤的狮子打针。”
斯蒂夫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医生做了个“快走”的手势,带猫篮的女人躬身溜走,稍后,接待员也走了。医生转向两个助理:“你们也走。”
“我留下。”高个子说。
“洁瑞,你不必非得……”
“我留下。说什么也不能错过这场面。”
大家都看着剩下的矮个助理。“你们好好玩儿吧。”她说。斯蒂夫接过她那头担架,她立刻冲出门去。
“行了,”医生把注意力放到她的病患身上,“我们把她放进二号房间。她还没成年。知道她多大吗?”
斯蒂夫摇摇头。
“重量?”
“我能架起她——这是我最大的本事了。所以,大概两百磅?”
“我觉得至少有两百二十五磅。”她顿了顿,“你架着她?就你一个人?”
“她也使了点劲。”斯蒂夫仍然扛着担架,垂下肩膀示意,“就像消防员救人一样。”
“啊……好。那……你是驯兽师,还是……”她摇摇头,“算了,等下再说。”进了诊室,他们把担架放到桌子上。“洁瑞,去趟默克药店,问问给两百五十磅重的狮子麻醉需要多少剂量。”
“就用氯胺酮和甲苯噻嗪?”
医生皱皱眉,“难道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这是我头一次医狮子。”
“我们去年夏天就是用这个,我这就去拿。”
“我们还要一支ET管注释3。最大号的。”
娜嘎的后爪垂在桌子边上。她抬起头,瞧瞧房间,低吼一声。医生往后一跳。
“没关系,”斯蒂夫说着,拍拍娜嘎的脖子,“没什么可怕的。”
医生助理——洁瑞——几分钟后回来,带着一支大号注射器,还有满满一袋塑料管,交给医生。
戴维斯医生看看药物量,“就这些?”
“我们的氯胺酮不够。”
医生抬起眉毛。
“只差了一点点。”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她看看狮子,皱眉,把注射器递给斯蒂夫,“你之前给人打过针吗?”
“没。”
“没什么技巧,只要打进肌肉就行。戳进去要快,推针要慢。你看看后腿上能不能打。避开伤口。”说罢,她退出门去,“洁瑞……到我身后来。”
斯蒂夫看看娜嘎的后腿,找了个肌肉多的地方。他在空中虚刺一下,以做练习。“就像这样?”
医生点头。
“就像刺橙子。”洁瑞在走廊里说。
“好。”斯蒂夫吐了一口气,集中精神,“开始了。”他在娜嘎屁股上戳了一针。她抬起头,露出牙齿,放声咆哮。
斯蒂夫朝后跳了一步,注射器就这么戳在娜嘎屁股上。他竖起一根手指,像训诫不听话的孩子:“娜嘎!要乖!”
慢慢地,她的吼声低了下去。斯蒂夫上前一步,又一步,“打了针会让你好过些。”他把手放在注射器上。
他一碰,娜嘎又挺起身子,一声狂吼,吓得斯蒂夫差点拉出屎来。她举起右前爪,猛击斯蒂夫的胸膛,爪子深深嵌进了斯蒂夫的肉里。斯蒂夫大叫一声,朝后一跳。娜嘎从桌子上蹦起来,爪子搭在他的肩上,咬住了他的左臂。走廊里有人惊叫出声。
斯蒂夫竟没觉得害怕。他把双手举到齐胸的位置,用尽全力推开娜嘎,连带着撕裂了自己肩背部的一大块皮肉。娜嘎被推到墙上,又后腿一蹬弹了回来。
出于某种他不了解的本能,斯蒂夫扇了狮子一巴掌。娜嘎没咬他,也没打他,大概是太过惊异。但她又咆哮了一声。
斯蒂夫吼了回去:“再闹呀你!想死是吧?你还在流血呢,混账!你爱怎么咬我就怎么咬,咬死了我,你就得去停车场待着流光血!看会不会有人把你这笨蛋大个子拖到动物园去!来呀,试试呀!”他的血滴到地板上,跟她的血混在一起。他们互相瞪着对方。“来呀!”
片刻后,娜嘎退回墙根。一两秒钟后,她不吼了。
“对,”斯蒂夫说,“我想也是。”他从地板上捡起注射器。
他身后响起兽医的声音:“我觉得你不该……”
“知道,知道,知道。”他走向娜嘎。娜嘎又吼了一声,露出尖利的白牙和粉红健康的牙床。我打赌,她的毛细血管的状况现在好转啦。斯蒂夫没理会她的吼声,把她没受伤的右腿从墙边拉出来,把针头戳了进去。她又咆哮起来,低沉的隆隆声震得窗户直抖。
“闭上、你的、嘴!”
“慢慢推。”戴维斯医生说,她的声音变得很轻。斯蒂夫扭头看了看,发现诊室的门几乎全关上了,医生只露出头,朝里观望。
斯蒂夫慢慢推动针筒,一次只推一毫米。几秒后,针筒空了。斯蒂夫拔出注射器,扔到一边。
娜嘎看看他,神态很困惑。
“瞧,”斯蒂夫挖苦地说,“好些了吗?”
娜嘎看了他一会儿,身体软了下来。片刻后,她的头垂到了地板上。斯蒂夫也瘫软地坐倒在地,背靠着墙壁。他觉得肩胛湿漉漉的,便又站起来,转头瞧了瞧。他靠过的墙上有一大摊血迹。他转向兽医,“你们有创可贴吗?”
“洁瑞,给我拿些纱布和胶带来。”
娜嘎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
“我想,你可以开始了。”
“现在还不行,得等上十分钟。”
“哦,这样。我流血流得厉害吗?”他朝她走去,让她看看背部。
她检查了一下,“厉害。看起来像是表皮伤,但有可能会留疤。你需要缝几针。”
“这不成问题。我猜很快就会有人来逮捕我啦。”
“肯定会。这是我见过最最犯傻的事情。”她顿了顿,又说,“不是不勇敢,但非常、非常傻。这是你的狮子?”
“不算是。我们几小时前才刚刚见面。”
她惊讶地抬起眉毛。
斯蒂夫耸耸肩,“这几个小时发生了好多事。”
兽医看看娜嘎,“她的伤口失血挺厉害。要是不及时处理,大概撑不了多久。”
斯蒂夫看着她。
“不过我见过更糟的情形。有绷带绑着,她能撑到麻醉起效。我有信心及时替她缝好伤口。”她冷静地看着他,“如果你想的是救她的命,那大概算是成功了。”
斯蒂夫把这句话放在脑中,翻来覆去地品味一番,微笑起来,“真的?”
“真的。但实在很傻。”
斯蒂夫叹口气,很想抽根烟。“佛说要尊重一切生命。”
“哦,”她想了想,“你是佛教徒?”
“不,我是个混蛋,但我一直努力学佛。”

2

十分钟后,娜嘎又上了手术台。他们把担架放到地上,趁娜嘎迷糊的时候,斯蒂夫把她搬到担架上。搬的时候,娜嘎伸出舌头,舔去了他手背上的血迹。
“没关系,”斯蒂夫摸摸她的脖子,“不是大事儿。”
娜嘎的眼睛闭上以后,洁瑞和戴维斯医生把她搬到手术台上。等麻醉剂起效的时间里,斯蒂夫拿过绷带,把自己的伤口包起来。
他笨手笨脚地快把自己包成木乃伊的时候,戴维斯医生开口了:“用枪指着我。”
“啊?你说什么?”
“用枪指着我。”
“呃……好吧。”斯蒂夫从腰带里拔出HK,朝她的方向举起。
“你刚才说什么?”戴维斯医生说,“要是我不帮你绑绷带,你就开枪?哎呀,那我可就没办法了。”
斯蒂夫眨眨眼,朝她微笑,“谢谢。”
“洁瑞,背过身去。我要做个坏榜样啦。”洁瑞照办。戴维斯医生用一瓶盐水清理了他背上的抓伤,又给他注射了某些东西。过了一分钟左右,他的背就麻木了。“给我拿个rapID来,好吗?”
洁瑞戴着手套,跑出门去,很快带着一样轻巧的塑料工具回来。这东西约有平装书大小,两边各有一个抓手。
“这是什么?”
“钉枪。”
“什么?”
咔啪!
“哇!妈的!”
“抱歉。别动。”咔啪!
“哇!我可不是2×4的木板!”
“别像个孩子似的乱叫。我没时间缝线。”
之后的几针斯蒂夫忍住没喊,但脸部肌肉疼得抽起来。等到六、七、八声“咔啪!”的时候,他忍不住呻吟起来。
“好了,”戴维斯医生说,“结束了。现在把枪指着洁瑞,命令她给你包扎。”
斯蒂夫照办。
“呀!别开枪。等着,我还要拿点胶带。”
她旋即回来,眼睛瞪大了,“呃……先生?”
“我叫斯蒂夫。”
“斯蒂夫?外头有个人,他说想跟你谈谈。”
斯蒂夫的胃抽紧了,“警察?”
“不知道。他带着枪。”
斯蒂夫想了想,瘪瘪嘴,点点头,“跟他说没关系,让他进来。我不会开枪的。”
欧文很快走了进来。“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他说,“你好吗,斯蒂夫?我估摸着就是你。你是绝对他妈的逃不掉地被捕了。这你也清楚,对吧?”他从后袋里拉出一副塑料手铐,看起来就像束带。
斯蒂夫没动。他想着该不该从前门逃走,然后沿着商业街后面的树丛跑到出租车那儿去。
“别,”看他僵着没动,欧文说,“你别这么干。”
“别?”
“别。”他指指候诊室的方向,“那家干洗店后面的屋顶上蹲着个人。我跟他一起干过,他枪法不错。要是你闹出什么动静,他会一梭子射翻你。你身上会开出一英尺见方的大洞,一半内脏都会跟着炸飞。没等你弄清楚被什么打中,你就已经死了。”
斯蒂夫走到门厅,朝窗外望望。“喔……”他说,“喔,哇。”干洗店屋顶上真有个人握着把来复枪。停车场里还有大概十辆警车,蓝灯闪烁。一百米外,人们正从沃尔玛蜂拥而出,低着头,拼命跑。他沿着屋脊线扫视,发现“卷饼先生”的屋顶上还有个狙击手。“妈的。”他说,“都到这一步了,还要被抓。”
“对,”欧文说,“命不好啊。”他晃晃手中的塑料手铐,“是你乖乖让我铐上,还是逼我们开枪?”
斯蒂夫看看前门,试着把重心放到绑着绷带的脚踝上。没准我可以从后门溜走……
“要是你想跑,能不能先给我几分钟?我想在警官们开枪前,让这两位好心的女士有时间撤出射程范围。警官们可都跃跃欲试哪。要是他们看见你带着枪出来,我想他们是不会在意你是死是活的。如果我们几个跟着你吃枪子,那才叫冤哪。”
斯蒂夫用手掌按住太阳穴。他在候诊室来回走着,嘴里嘟哝道:“该死,该死,该死!”一边踢翻了一大袋狗粮。接着,他叹了口气,“好吧,你是对的。无路可逃。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我知道来这儿可能就是这么个结局,但我还是来了。现在我想,要是我扔掉枪……”
“别扔,”欧文说,“说不定会走火的。轻轻放下来。”
“……行,行。要是我扔掉……”
“电视剧里演的尽是扔掉枪。有一次,我亲眼看到有人扔掉枪,然后枪走火,打中了别人。”
“行,明白了。我会好好放下,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你……”他认真地看着欧文,“答应我,别让他们冲进来杀了她。答应我你会想办法。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但你要想办法给她找条出路,动物园、马戏团什么的。”他盯着欧文的脸,察言观色,“求你了。要是你肯帮我,我也帮你。”
“帮我?怎么帮?”
“内情我知道得不多,但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卡萝琳,还有其他人。”
欧文想了想,“完全合作?没有保留?”
斯蒂夫点头。
“你能画出那地方的内部结构图吗?”
“当然。”
欧文想了一秒钟,“我不能把狮子带回我的公寓,这得先说明。”
“我明白。我只是请求你做你能做的。”
“嗯,”欧文说,“好。我保证。”
斯蒂夫点点头,伸出手腕。
“先把枪放下。”
斯蒂夫轻轻放在接待台上。
“向前伸出手。”
他照办。透过窗户,蓝色警灯闪亮。他扭过头,闭上眼。手铐铐上的声音跟束带扣上的声音一模一样。
“聪明。”欧文说,“他们当真想杀了你。”
“我知道。”
欧文身体后仰,朝二号房间里看看,“可真是头大狮子。”
斯蒂夫轻轻笑了,“你觉得她大,那你该看看她爸爸。成年雄狮,大概有五百磅重。”
“哦?”欧文警惕起来,“他在附近?”
斯蒂夫摇头,“没,没能活着出来。”他提高声音,“嗨,她还好吗,医生?”
里面,医生和助理开始给娜嘎静脉注射某种澄清的液体。绷带已经去掉,戴维斯医生正俯在娜嘎身上。她没回答。洁瑞说了一声:“嘘!”她走到门边,关上门,但她空着的手缓缓竖起了大拇指。
斯蒂夫微微点头,她也点点头,关上了门。
“她是你的狮子?档案里可没说你有狮子。”
“不算是。我们刚见面不久,算是互相照顾吧。”
“就这么在街上遇到的?”
“还真是这样。”
欧文望着他,等他详细说。等了一分钟,欧文放弃了,直接开口:“你能不能给我多讲讲?我很好奇。”
“当然,抱歉。我现在脑子里事情太多。当时我正在外面慢跑,突然来了一大群恶狗——有几十只——打算吃了我。我开枪打了几只,但它们把我扑倒在地,我已经快不行了。娜嘎和她爸爸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把我身上的狗拖走,救了我的命。”
“啊?没开玩笑?”
“没开玩笑。”
欧文想了想,“真古怪。”
“我也这么想。”斯蒂夫耸耸肩,“不过,圣诞老人给的礼物,你乖乖收下就好。”
“你觉得这两头狮子会不会跟你那个叫卡萝琳的姑娘有关?”
斯蒂夫翻了个白眼,“啊,我不知道,容我思考一会儿。”
“抱歉,蠢问题。他们……等等。”欧文把手放到耳朵背后,“我很想跟你继续闲聊,但外面的警察不耐烦了。”他把手腕上的对讲器举到嘴边,“对,呃,嫌疑人已被拘捕,等等等等。”
两秒钟后,前门被撞开。半打警察拥了进来,举着枪。
“别紧张,伙计们。”欧文说,“一切正常。联邦拘捕。记得吗?”
“我记得。”一个肩上戴着好多条杠杠的警察开口,咬牙切齿,“狮子怎么办?”
“睡着了,”欧文说,“他就是为这个来的。”
“别伤害她,行吗?”斯蒂夫说。
“你说什么?”那个警察看着他,就像看路上的一只虫子。
斯蒂夫觉得自己内心的平静被抽走了一点,“别伤害她,拜托了,行吗?”
“动物防治的人正在赶来。城里不能养狮子,孩子。”警察说,“市政法规有规定。”有几个警察吃吃笑起来。
斯蒂夫的怒气冒了上来,“欧文?”
“哎。”
“记住我们说过的话。”
“我记得。”
“好。要是你希望,我可以把你带到他们……”他裤腰里的电话响了。
“谁打的?”
斯蒂夫拼命思索,“大概是她,卡萝琳。这是她给我的电话,她已经打过几次了。要我接吗?”
欧文考虑片刻,“不用了。我们过几分钟就能见到她了。”
“你已经知道她在哪儿了?”
“没错。离这儿大概两英里,挺不错的小区。从午饭时分起,我们就已经包围那儿啦。等整个小区的人都撤离,我们就攻进去。”
“你听起来不怎么热心啊。”
欧文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的确不怎么热心。”
“怎么了?”
“我不太确定……”说了一半,欧文改了口。“不对,我确定。有事不对劲,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老鼠,正站在捕鼠夹上嗅一坨花生酱。”他看看斯蒂夫,“你的朋友在房子里吗?”
斯蒂夫莫名其妙地看看他。
“就是那个拿刀的大块头,救你出监狱的。他在吗?”
“哦,他叫大卫。对,他在。至少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还在。”
欧文皱了皱眉,“我就怕这个。”
“不过他不是我朋友。”斯蒂夫说,“你错了。那些人究竟什么身份、到底为什么找我,我一点数也没有。而且那家伙是疯子,他把我吓个半死。其他人也怕他,我觉得。”
“其他什么人?”
斯蒂夫刚张嘴想说,又闭上了。“娜嘎怎么办?”
“狮子吗?我试试动物园。”欧文心不在焉,听起来就像远在千里之外。
斯蒂夫怀疑地看看他。
欧文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保证,我会想办法。”
斯蒂夫还是一脸狐疑。
欧文叹口气,对肩上扛着好多杠杠的人说:“弗兰克?听着,这狮子是联邦调查局的证据,好好照顾它。”
“是她。”斯蒂夫说。
“你就瞎掰吧。”那人回答。
“不。”欧文说着,转身面对那人。他声音不高,很有礼貌,但那一刻,斯蒂夫才第一次看出,真正的欧文究竟有多危险。“我是认真的。你要给动物园打电话,给动物防治打电话,给所有必要的地方打电话。要是那头动物出了什么事……你跟我,咱们就结仇了。”
那警察比欧文高一两英寸,两人的眼睛对上时,他是朝下俯视的。他接下了欧文逼人的目光,但只撑了一会儿就明显泄了气。他瘪下胸膛,转开视线——还当着他手下的面。“好吧,”他说,“好,行。”
欧文转向斯蒂夫,“这样行了吗?”
“行了。”斯蒂夫的嘴里发干,好不容易咽下一口口水。“谢谢你。好吧,我知道得不多。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监狱里,和你一样。我看见了他在走廊里干下的事——乱糟糟的肠子挂在日光灯上——便开始挣扎。他恼火了,揍昏了我,大概。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某一幢房子里了。你说得没错,那房子离这儿只有几英里。房子里有好几个他们的人。卡萝琳说他们是兄弟姐妹,但在我看来,他们长得不像。其中一个是黑人,还有个闻起来像死人的诡异女士——我觉得她可能是波利尼西亚人什么的,她皮肤白得简直泛蓝。不过,他们也有可能是养子养女。反正他们说的语言都一样。”
“哪种语言?你能听出来吗?”
斯蒂夫摇头,“我从没听过类似的,可能有点像越南语?不对,不像。”
“他们像他吗?我是说卡萝琳和其他人,危险吗?我跟你直说,要是你说谎,害得我的人进去受了伤,我就对你不客气。”
斯蒂夫好好思考了一会儿——不全是因为欧文的威胁。“我不清楚,”他最后开口,“我觉得他们不像他。他们全都真心害怕他。”
“好,”欧文说,“我会……”
“但我觉得他们可能也是危险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危险。”斯蒂夫说,“我跟你说的有关卡萝琳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她不像大卫,但她身上有……另一些东西。”
“另一些东西?”
“我说不好。她看起来不像是,呃,柔弱无助。他们中有几个的确很弱,连我都肯定能对付。但我对付不了大卫。她也不行。但她身上有些东西……”斯蒂夫摇摇头,“说不清,但我肯定会小心。”
欧文专心盯着他,“一共有多少个?那一家人?”
“我不确定,我没数。大概一打左右,加上房东老太太。她是普通人,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欧文咂咂舌头,陷入深思。
“你相信我吗?”
“嗯,”欧文回答,“我觉得我信。几小时前我们让一架RC-135在房子上空飞了一圈,红外线探测显示里头一共有十三个人。这事你当然不会知道。要是你撒谎,肯定首先会谎报人数。”
红外线?不过还有个问题。“我说,”斯蒂夫问,“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可是带了头狮子进动物医院哪,孩子。就算你没枪,这种事也够引人注目啦。”
“那你……难道正好在这儿度假?”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是。我是作为突袭小队的专家顾问来城里的。我是唯一一个见过他还活下来的人。当然,除了你。”
“突袭小队?”
“啊,没错。今儿个城里多的是武装到牙齿的大兵,有三角洲部队注释4、几个海豹突击六队的狙击手,就连海军侦察兵也来了。你那个索巴斯基小姐有伴儿啦。”
“你怎么找到她的?”
欧文皱了皱眉,“那疯婆娘居然一个电话打到白宫去了。你能相信吗?”

3

欧文押着斯蒂夫走出动物医院办公室,给他铐上手铐,让他在警车后座上坐了约半小时。在斯蒂夫的请求下,欧文把他铐在身后的双手换到身前,这样舒服多了。
这半小时让斯蒂夫觉得分外轻松。外头秋高气爽,警车的车窗开了条宽宽的缝,有微风吹来。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险,也没有需要立即做出的重大决断。而且,我不用再担心被捕啦。木已成舟。他没睡着,但可能打了个盹儿。欧文在写报告,还跟警察争了两句。稍后,一辆车身印着“东部特异猫种收容所”的卡车开了进来。斯蒂夫对着车笑了。
他想再见见娜嘎,可惜没等他们带她出来,欧文就拉开了警车车门。“醒来啦醒来啦,”他朝肩后翘翘大拇指,“出来吧。”
斯蒂夫眨眨眼,大概他终于还是睡着了。“去哪儿?”
“我的车。”
“这不是你的车?”
“我像警察吗?”
“还真……”
欧文瞪了他一眼。
“不,”斯蒂夫立即改口,“一点不像。”
欧文这才点点头。他抓着斯蒂夫的肩膀,把他送到三十米外一辆不起眼的福特三厢轿车上。
“这是国务院的车,我借出来的。”欧文瞥他一眼,“你不会给我找麻烦吧?”
“没这打算。”
“好。愿意的话,你可以坐前排。不过手铐得铐着。”
“当然,我理解。哎,我还在流血吗?”
“有一点儿,不多。不过……”欧文在后座上摸摸,抓来一份报纸,打开翻到体育版,放到前排副驾驶位上。“行啦,坐吧。”
斯蒂夫一副受伤的表情。
“孩子,你的衬衫上都是血,实在需要洗个澡。要是这车子的内饰沾上你的血,哪怕只有一点,我都得负责把它擦干净。无意冒犯,别往心里去。”
“不会,”斯蒂夫说,“没关系。”此时已近黄昏,欧文车里的仪表盘钟显示是下午四点十三分。两人开出停车场,重回78号公路。斯蒂夫朝路过的“卷饼先生”投去渴望的眼神。他有点饿了。“我们去哪儿?”
“华盛顿特区。”
“真的?”
“嗯。很多人等着找你谈呢。”
“谈什么?”
欧文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唔,这问题的确傻。“抱歉,我的意思是‘他们指望我说什么’?我跟其他人一样摸不着头脑,很可能更糊涂。”
“唔。”
“唔什么?”
“就是唔。我觉得我差不多相信你。”
“真的?”这话竟让斯蒂夫感激不已,“非常感谢。真的。”接着,欧文出人意料地开下大路,上了一座小山,在山顶伐木场停车处停下。里面只有几辆车,大部分地方都空着。“你干吗?”
“哎,我说了,要带你去特区。不过得先绕点远路。”
“远路?”
“对。三角洲部队的人不让我坐他们的车参加行动,就连坐在车里旁观也不行。他们说我的任务仅限于指认你和那个大卫。”
“他们没照片?”斯蒂夫有警方档案照,至少还有一场审讯录了像。
“没。你的照片有几张,但其他人……没有。反正没人找得到。”
“监狱里有摄像头啊。他把我劫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了。”
“对。古怪的是,摄像头坏了。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还好好的,那大块头混账一出现,摄像头就神秘地都坏了。”他看了斯蒂夫一眼。
“真奇怪。”
“没错。”
“嗯,你来找我的原因我明白了。不过,我们现在停在这儿干吗?”
“哎,”欧文说,“没人说我不能看呀。”他朝下指指。
他们正在一座峭壁边上,高约100英尺,几乎垂直。脚下半英里外停着三辆军用车辆,就在一片小小的住宅区外。
“那些是坦克?”
“不,坦克的炮更大。那些是布雷德利装甲车,大多数时候都是做运兵车用的。”
“这些车在这儿干什么?”
“这就叫‘严阵以待’。”欧文说着,从后座上拿来一个绿色背包,翻了一阵,拿出一副望远镜,“我还有一副夜视镜,可以借你看。星光模式用不上,但它可以放大六倍。”
“好啊。”
欧文递给他的东西就像放大版的来复枪瞄准器,旁边印着“ATN”注释5的标志。斯蒂夫举到眼前。夜视镜的放大效果挺好——有点好过头了,斯蒂夫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目标房子。
“那些人在……”
“嘘!”
斯蒂夫乖乖闭嘴。他听到隆隆的响声,便从夜视镜中望去。西边飞来两架黑色直升机,又低又快。直升机在视野中十分清晰。螺旋桨似乎安了消音器,声音没有想象中的震耳。片刻后,布雷德利装甲车喷出蓝烟,启动了。
直升机在迈克吉利卡迪太太的房子上空盘旋。每架直升机都垂下一条黑色绳索,士兵们顺着绳索降下,一共十二个,动作算不上一模一样,但也差不多了——前一架直升机放下一个还不到一秒,另一架的一个又紧跟着落地。放大六倍的夜视镜中,斯蒂夫看着这些人在迈克吉利卡迪太太通向后院的法式落地门前列队,黑靴子无声地踩在红砖地上。随后,直升机飞离。
士兵们互相打着手势。两人用金属撞锤击破玻璃门,第三个往里头扔了什么东西。一道闪光,一声巨响。士兵冲进房子。看着这一幕,斯蒂夫不由得想起了从树林里拥出的狗。
开枪了。先是一枪,很久之后又是两枪,随即成片。在午后的郊区,洋房懒洋洋的长长阴影中竟会出现枪口的闪光,实在让人惊讶。闪光过后,枪声传来,在祥和的秋日空气中回荡。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家的一扇窗户破了。
远远的,斯蒂夫隐约听到有女人在尖叫。一支自动武器喷出一小股火焰——接着是一大股。又是一声叫喊,这次是男人。斯蒂夫还听到有点像德累斯顿咆哮的声音,让他后颈汗毛直竖。
“见鬼,那是什么声音?”欧文问。
斯蒂夫摇头。会不会是大卫?
愈发密集的开火,更多的闪光。又是女人尖叫。窗户又破了几扇。碎玻璃雨点般落在迈克吉利卡迪太太修剪整洁的草坪上。墙上破了个洞,铝制壁板的碎片在阳光下闪亮。火力全开了。斯蒂夫听到男人和女人的叫喊混在一起,越来越响。里面肯定像地狱。
“唔。”欧文说。
一个一身黑色的突击队员从房子后面的小窗户中探出身子,脸上全是血,头盔没了,枪也没了。他大概想从窗户里跳出来,然后蜷身滚落地面;但刚探出一半,下半身就被人抓住,探出窗外的上半身砸在了外墙上。他大叫大喊,手臂乱挥,还是被拉了回去。斯蒂夫看见某个金色的金属一闪,鲜红的血液就从动脉喷涌而出。这一切都发生在不到一秒钟之内。
此时,多处尖叫声同时响起,越来越响,直达高潮。
斯蒂夫朝欧文放在驾驶台上的对讲机点点头,“你能不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不行。”欧文说,“他们用的是密语。就算知道对讲机的频率,我也听不懂。”顿了顿,又说,“不过看样子不妙。”
卡萝琳那边的一个女子,穿着灰绿色袍子,从法式落地门中摔出,倒在后面的露台上,一动不动,胸膛上全是血。
“哎呀,”斯蒂夫说,“我认识这个人,我想她叫詹妮弗。”
仍然拖着长长绳索的直升机飞了过来,稍后又退了回去。两部停在小区前面的布雷德利启动,开到房子前,每辆车上都下来了一小队身着绿色军服、端着自动武器的士兵。
士兵们朝前门行进,抵达目的地的却只有几个——其余人都被房子里嗒嗒开火的自动武器击中,倒在前院里。大部分都是脑袋开花。所幸距离很远,看不清楚。士兵们软软地瘫在草坪上,一动不动,只有一个黑人在扭动身子呼号。他的腿像是不听使唤了。
“天杀的。”斯蒂夫吸了口凉气。他看看一旁的欧文,欧文的脸已经愤怒得扭歪了,面色涨得通红,灰发丛丛竖起。
“我早跟他们说过!”欧文说,“我说了这次不一样。我他妈的早跟他们说过!”
从布雷德利下来的其中三人到了房子跟前。跟从直升机里下来的人一样,他们分列在门两边,互相打手势。斯蒂夫想,他们真打算干,他们真打算冲进去。目的明确。“糟——糕。”
他们没能进去。斯蒂夫看到墙壁里有什么东西突了出来。金黄色的光又一闪,一个大兵的喉咙爆开,午后的阳光映出黄铜和鲜血。没多久,另外两个也倒下了,一个接着一个,速度极快。他隔着墙把他们扎穿了。斯蒂夫想起了缝纫机的针头。
斯蒂夫听到嗡嗡声。布雷德利的主炮管开始转向房子的方向。他们要把房子轰飞,哪怕里面还有自己人,他们也要轰飞这房子。
他们没成功。大卫从房子前门冲了出来。布雷德利装甲车的后门还开着,大卫一路畅通无阻。上帝呀,他可真快。大卫消失在车里。一秒钟后,炮塔的舱门弹开,一只手,血淋淋的手,伸了出来,手指在空中无助地乱抓,接着缩了回去。
第二辆装甲车的驾驶员打算关上后门。很明智,但不够快。大卫优雅流畅地闪身进入这辆车的后门。整整一车人就这么跟他关在了一起。
过了一分钟左右,舱门再次弹开。此时,布雷德利内部已经变成了红色。大卫独自站在车后部,拿着他的长矛,胳膊下还夹着什么东西——是某人的脑袋?有那么一刻,他的目光似乎隔着半英里跟斯蒂夫对上了。斯蒂夫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大卫咧嘴一笑,转身冲回了房子。
直升机再次飞近。机枪已经架好,开始嗒嗒开火,一点点打掉了房子的屋顶、壁板、窗户和烟囱。
透过炸开的窗户,斯蒂夫看到一个男人的剪影。他拿着来复枪。斯蒂夫指望这是某个大兵,但那人腰间的蓬蓬只可能是芭蕾舞裙。大卫只开了一枪,直升机的尾翼就冒出了火花。直升机猛地一震,在空中打了个转,朝后平行退去,尾部撞到了另一架直升机的螺旋桨,火花四溅。
两架直升机都往下直落了一百英尺左右,跌落地面——一架跌在相邻的房子上;另一架落在房后的游泳池里,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池边。房子爆炸,冒出大团黄色的火焰和黑色的烟雾。
接着,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天杀的。”斯蒂夫又吸了口凉气。他转向欧文,指望得到他的附和,最好再加上几句切中肯綮的咒骂。但欧文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只见卡萝琳站在司机位车窗外几英尺远的地方,用手枪指着欧文的脑袋。
“你们好啊。”她说。

4

“你也好啊。”斯蒂夫愣了半天终于开口,“哎呀!那是娜嘎吗?”这问题太蠢了,普通的郊区住宅能有多少狮子?——可她不仅靠自己的力量站着,而且还既强壮又敏捷。
“没错。”卡萝琳说,“我追着你们两个到了兽医那儿,我猜你会希望我治好她。”
斯蒂夫戴着手铐从车里爬出来,绕到司机那一边,朝娜嘎走去。卡萝琳一手放到他肩上,冲他的手铐点点头。她手上握着个东西。斯蒂夫看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一把石头匕首。石头做的匕首能有多锋利?可那东西只一挥,坚固的塑料手铐就一分为二了。
“谢了。”
斯蒂夫在娜嘎身边跪下,抱住她的脖子。她的伤口已经基本痊愈——毛还没长全,但一小时之前那个血淋淋的大口子已经变成完好的粉红色皮肤。娜嘎舔舔他的面颊。
“我猜你就是卡萝琳。”欧文说。
“猜得准。”她回答,“你好吗,欧文?”
“你认识我?”
她没回答。
“你打算用那把枪打我吗?”
“别伤害他,卡萝琳,”斯蒂夫跪在地上开口,“这人还不错。”接着,他对还在舔他的娜嘎说,“行啦,好啦,够啦。”
“我绝对不会伤害他的。”卡萝琳说着,拉开福特车的后排车门,钻进后座。
前排的欧文对斯蒂夫微微点头。
斯蒂夫挥挥手,表示不用谢。他站在打开的后门前,低头看着卡萝琳。她靠在后排座位的头靠上,闭着双眼,手枪放在身边的座位上。斯蒂夫看着迈克吉利卡迪太太冒烟的住宅废墟。“突袭的时候,你在不在里面?”
卡萝琳摇摇头,“不在。枪声响起前一小时我就出来了,出来找你。”她睁开眼睛,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你本该在房子里等我,外面不安全。”
“外面不安全?”斯蒂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那儿也不……等等,先等等。我还以为你让我去那儿,是因为你们进不……”
欧文盯着后视镜中的卡萝琳,“你知道会有这次突袭,对不对?”
她点点头,“对,不是突袭就是别的什么。总统很骄傲,昨天我那么逼他,他肯定会做点什么还击,告诉我他不好惹。”
两人都看着她。“我想也是。”欧文已经去掉了声音里所有“友善迟钝乡巴佬”的伪装,“我得说,你预料得一点不错。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通过白宫总机的口令的?”
她在空中摆摆手,“我的办法多得很。”
“没错。”斯蒂夫应声。
“嗯,”欧文说,“我也开始有这感觉了。”
“其他人怎么样了?”斯蒂夫问,“你的,呃,‘兄弟姐妹’?”
卡萝琳睁开眼睛。“我正想问你,”她说,“有人活着出来吗?比如带动物的男人?”
“我没看见。”欧文说,“我想没人活着出来。”
卡萝琳的表情难以捉摸,“这么说,他们大概都死了。这是最可能的结果。”
“有人倒在后门廊上,”斯蒂夫轻声说,“是个女人,好像是金发。你可以用我的夜视镜,要是你想……”
卡萝琳摇摇头,“我还是不看了,如果你不介意。那是詹妮弗。”接着,她自言自语道,“至少她死的时候抽了大麻,正飘飘欲仙。她自己也会希望这么死去。”
“我很难过,女士。”欧文说。
“谢谢,欧文,你真好心。现在只剩大卫、玛格丽特和我了。”
“玛格丽特?”欧文问。
“气味难闻的那个。”斯蒂夫解释。
“啊,”欧文说,“你怎么知道她还没死?”
卡萝琳闭着眼睛微笑,“大卫不会让其他人伤害玛格丽特的。”
斯蒂夫从夜视镜中望去。房子已经安静下来,只有窗户里冒出缕缕青烟。这时,迈克吉利卡迪太太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浑身血迹,迷迷糊糊,但活得好好的。“哎,老太太还活着!还拿着什么东西!”
卡萝琳拿过夜视镜朝房子望了一眼,又还给斯蒂夫。“玛芬蛋糕。她拿着玛芬蛋糕。”她摇摇头,微微一笑,“大卫肯定也救了她。就在你以为已经够了解某个人的时候……”
“我们现在做什么?”
“现在吗?我们等待,只需要等一会儿。”
“等什么?”斯蒂夫问。
“等大卫回来。”
“回来?”欧文问,“他去哪儿了?”
“华盛顿。”
“去那儿干吗?”
“去杀总统,还有每一个参与行动的人。他会把‘每一个’和‘参与’的范围划到最广。”
斯蒂夫惊恐地望着她,“这不——他有这能耐?”
“大卫吗?对。他们现在就可以开始挖坟了,总统死定了。”
斯蒂夫吓呆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哎呀,老天,别这么看我。是他先下令杀人的,记得吗?他的军队出现之前,大家都好好地坐着吃布朗尼蛋糕呢。不过啊,我觉得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注意总统被杀这事,他们还有其他更大的麻烦要操心呢。”
“什么意思?”
“现在几点?”
“呃,”他瞥了一眼仪表盘的钟,嘴里发干,“四点一刻。”
“随时会开始。”她露出野性未驯的微笑。
斯蒂夫后脖颈的汗毛竖了起来。“卡萝琳,你干了什么?”
她没开口,指指天空。
此时不过四点刚过,太阳仍高悬在树梢之上。天空清澈,没有日食。一切都很真实。但几秒钟后,斯蒂夫只能强迫自己相信眼前所见之事。
太阳正在熄灭。

5

接下来一分半钟,太阳慢慢黯淡下来。从平常这时间炽热的黄色,转成比落日更深的橘红色,再变成正红色。斯蒂夫望着太阳,心想,就像有谁在非常非常慢地转动可调亮度的灯泡的旋钮。
起先,欧文把头探出司机位的窗户观望;后来——显然忘了自己的俘虏身份——他摸索着打开福特金牛座注释6的车门,下了车,来到斯蒂夫身边,跟他一起站在停车场上。
“日食?”斯蒂夫轻声问。他明知这根本不是日食。
欧文摇头,“不,不可能。说不定是……太阳是不是还在缩小?”
“看不清……嗯……对,有可能。”斯蒂夫举起大拇指,用指甲做比较。现在他盯着太阳看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用眯了。太阳已经黯淡成了肮脏难看的褐色,正转成黑色。等太阳变成全黑后,斯蒂夫发现它真的缩小了,至少缩小了一点点。
最后,太阳彻底消失。
斯蒂夫的皮肤上已经感觉不到下午的温暖了。十月的轻风中原本微微的凉意顿时明显起来,卷着落叶沙沙作响。到底会变得多冷?冥王星上有多冷?那边连氧气都液化了,不是吗?想到这里,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感觉比风的实际温度更冷。
“你看见了?”欧文轻声问。
“我想是的。”斯蒂夫回答,“你确定时间没错?”尽管眼见为实,他仍然抓着一个念头不放:他准是弄错了时间,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日落而已。
欧文看看手表,“四点十八分左右。”
“你确定?”斯蒂夫问。他的心脏在胸膛中狂跳。天空中已经出现了星星。在斯蒂夫看来,就像无数怪兽的眼睛遥遥瞪着他。一盏街灯亮起,停车场笼罩在浓痰般的黄光中。娜嘎看看天空,不安地低吼着。
“正好准时。”卡萝琳在他身后说道,听起来挺满意。
斯蒂夫猛地转身,“你干的?这不可能,这肯定是……”他无助地摆摆手,“你干吗这么做?”
“说来话长。”
“这是真的?”欧文问道。他的声音平板,毫无感情,眼睛在卡萝琳的脸和她手中的枪之间来回扫视,“不是什么把戏?”
“我从来不玩把戏。”她后退一步,退到他够不着的地方。
“把太阳放回去!”斯蒂夫说,“点亮它!我们都会……把它点亮!”
她摇摇头,“我做不到。”
“耶稣基督,卡萝琳!你非做不可!否则我们都……每个人都……会冻死的!”
“不会马上冻死,”她说,“我问过皮特。大气层就像一块毯子裹着地球,残余的热量会慢慢流失,这不假,但我们还有些时间。”
“我们该怎么办?”
她想了想,“你饿吗?我饿坏了。我们还有些可以消磨的时间。这条路上有家很不错的墨西哥餐馆,那边的牛油果泥色拉……”
“我一点也不想吃什么见鬼的卷饼,卡萝琳!”
“哎呀,去吧,好吃极了。”
“我受够这些屁事了。我现在就要你……”
“给我买点牛油果泥色拉,我就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斯蒂夫的脸涨得通红,他吸了口气,正想喊叫,听闻此言,又闭上了嘴,上下牙碰到一起,发出一声清晰的“嗒”。“真的?一切?”
她点头,“对。”
“好吧。”斯蒂夫说,“可以。”
卡萝琳转向欧文,“我们要开走你的车。”
欧文扬起一边眉毛。斯蒂夫估计他站起来大概六英尺两英寸高,而且非常健壮魁梧。他还记得那个大个子警察在欧文目光下畏缩的一幕。
卡萝琳握着手枪,也扬起了眉毛,轻松愉快地微笑着。
“钥匙在车里。”欧文说。
“钱。”斯蒂夫问,“你有没有带那个旅行袋?”
“什么?哦,抱歉,我把钱给那个出租车司机了。”
“给出租车司机了?30万都给了?”
她耸耸肩,“我有点儿可怜他。他们吃了他几根手指。”
“等等,什么?谁吃了——”他没说下去,“算了,别说了,我不想知道。”斯蒂夫揉揉前额,看着欧文,“你有钱吗?”
欧文两边的眉毛都扬了起来。接着,他耸了耸肩,掏出钱包摸索着,递出三张二十块、一张五块,还有几张一块。“现金就这么多,要不要我的运通卡?”
“不了,谢谢。”
“谢谢,欧文。”卡萝琳说,“你帮了我大忙。”斯蒂夫打开金牛座后排车门,用手拍拍座位。娜嘎犹豫了一会儿,跳了进去。卡萝琳坐上了副驾驶位。斯蒂夫刚挂上挡,卡萝琳就开口道:“等等。”
她手上的HK跟她给斯蒂夫的那把一模一样。她按下卡榫,退出弹匣,然后拉动滑套,把枪膛里面的一发子弹也退出来,塞回弹匣。做完后,她转向斯蒂夫,“我该怎么把窗户降下来?”
斯蒂夫指指门上的按钮。车窗摇下后,她招手让欧文近身,“接着。”她说着,把空枪递给他。枪把朝外。“防身用。今晚会有很多发疯的家伙出没,小心点。”
“没子弹可没大用啊。”欧文回应。
“我会把弹匣放在山脚下的人行道上。”
欧文点点头,“谢谢。”
两人开出停车场不远,斯蒂夫转到路边,刹住车。卡萝琳把弹匣放在街灯旁边,朝欧文挥手。欧文也挥了挥手。
“这是干什么?”
“他人不错。”她嘴角一扬。
斯蒂夫知道她又在说谎了。

6

斯蒂夫懊恼地发现,卡萝琳说得没错——那地方的牛油果泥色拉好吃极了。
她喜欢的店正是“卷饼先生”,跟动物医院在同一条商业街上。卡萝琳坚持要去,而且非去那家店不可,哪怕停车场里挤满了警察也一样。她说,警察不成问题。欧文羞辱过的大个头警察朝他们这儿望了望,把斯蒂夫吓了一跳,幸好警察没有动作。斯蒂夫把车停到停车场靠后的位置。卡萝琳朝娜嘎低吼了几句,娜嘎发声回应,然后便蜷到后座上睡觉去了。
唯一算得上麻烦的事是:侍者领班(他右手打着石膏,吊着绷带)显然记得卡萝琳。当她朝他走过去说“两个人”的时候,领班吓得放声尖叫,从门口冲了出去。
斯蒂夫朝卡萝琳看了一眼,用眼神问她:“怎么回事啊?”
“啊?哦,我们几周前来过。大卫没有金钱的概念,他吃完就想走,没付钱,那家伙一把抓住他,然后……”她没说下去。
“然后就惨不忍睹。明白了。”
两人坐在吧台前。
斯蒂夫没胃口,但卡萝琳一定要他尝尝龙虾卷饼。等待期间,他喝掉了半扎玛格丽塔酒。酒精让他平静了不少。餐食上桌的时候,他恢复了食欲,卡萝琳却只吃了几口。
“我实在不想承认,但这里的东西味道真好。”斯蒂夫嚼着薯片,把牛油果泥色拉碗朝卡萝琳推近了一点。她没吃薯片,连自己的晚饭也几乎没动。“怎么了?你不是说饿坏了吗?”
“我是很饿,但我的胃不大舒服。”她耸耸肩,“大概因为紧张。要考虑的事情太多。”
“唔。你说你会回答问题?”
“嗯,行啊,就当消磨时间,还能让我分分心,别去想……其他东西。问吧,什么都行。”
餐馆里渐渐坐满了人。有个上了年纪、披着貂皮披肩的老妇人,瞥瞥卡萝琳的暖腿套和斯蒂夫沾满血的衬衫,一脸不屑。斯蒂夫用伊丽莎白女王向民众致意的姿态(只动手腕)朝她挥挥手,咧开嘴,露出八颗牙的微笑。老妇人赶紧扭头。“嗯,该从何问起呢?”斯蒂夫用手指笃笃桌子,“你真能跟娜嘎说话?我是说,真的交谈?”
“我能。我说得没有麦可好,但也过得去。”
“你从哪儿学来的?”
“是父亲弄明白的,他记了笔记。”
“如何跟狮子交谈的笔记?”
“对,狮子,还有其他动物。世上所有的语言他都会。”
“那肯定花了他不少时间。”
“起初的几种大概用了一百年左右,之后他渐渐摸到了门道,加快了速度。”看到斯蒂夫脸上的表情,她补充道,“他活了很久,而且一直忙个不停。语言不过是最次要的东西罢了。”她叹口气,“真的。相信我。”
“活了很久是多久?”
“没人知道确切数字。至少六万年,很可能还要更长。不过数字没意义,他一生大多时间都待在图书馆里,那儿的时间跟外面不一样。”
“明白了。”斯蒂夫缓缓道,“你也是从那儿来的?图书馆?”
“什么?嗯……是,也不是。我出生在……克利夫兰,好像?反正是c开头的地方。”她忧伤地淡淡一笑,“但……也对,我觉得可以这么说,我来自图书馆。”
“我不明白。”
“说真的,我也不太明白。我是说,我知道他对我们做了什么,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谁?”
“父亲。”
“你爸爸?”
她摇摇头,“父亲只是我们对他的称呼。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连他能不能生孩子也不知道。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那他……是外星人什么的?”
她耸耸肩,“有可能,但我觉得不是。不过,我想他也不是人类。我是说,他并非生来就是人类。第三纪的时候,世界跟现在很不一样。他出生的时候,世上应该还没有人类。”
“第三纪?”
“现在这个纪元——父亲统治的纪元——是第四纪。在父亲之前,生物的统治者是其他东西。那时候的世界更加黑暗,人人都说那个纪元比现在糟糕得多。父亲就出生在那个世界里,然后征服了那个世界。”
“我不……”
她摆摆手,就像挥开让她分心的东西,“父亲是如何起事的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重要?”斯蒂夫恼怒地问道。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
这个问题让她认真思索起来。见她皱着眉想答案,斯蒂夫有点儿暗暗高兴。“他很聪明,”她最后说,“这才重要。我想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聪明才智。”她看看他,“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推断。我只能猜测。”
“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啊。”
她皱皱眉。
“抱歉,请继续。我很有兴趣。”
她点点头,低头望着杯中的俱乐部苏打。“好吧,我能确定开始的几件事。想象一下,有这么个人,就像艾萨克·牛顿,史上独一无二的天才,也许是人,也许不是。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聪明。不但聪明,而且生在糟糕的时代,糟糕的程度你难以想象,就像地狱。但地狱是假的,那个时代却是真的。那个时代的统治者叫‘皇帝’。”
“到目前我还跟得上。”
“好,下面就是我的猜测了。图书馆里有十二大类的学问——但第一类,白色门类,是医药。我想这一点很重要。也许,一开头,父亲干的行当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医生。他偶然遇上了某种极其有效的药物——也许是某种植物,或者汤剂,或者其他。于是,他想出了延长自己生命的办法,让自己拥有更多的时间。他把这些额外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学习怎么才能活得更长。最后,他满意地发现自己可以想活多久就活多久,还能治愈任何伤口。之后……他就把时间花在学习其他东西上。”
“什么东西?”
“嗯……第二门类是战争。我猜这不是巧合。父亲老谋深算。我想他一开始肯定按兵不动,运筹帷幄,韬光养晦。你们美国人怎么说来着?‘在雷达侦测不到的地方飞行。’最后,他准备好了……”她用涂了指甲油的光亮指甲敲敲吧台,“……于是把目标转向他痛苦生活的始作俑者——皇帝。他身边聚集了盟友——诺布朗加就是他的一员大将。还有另一个,名叫米拉戈妮。只有他们才知道真实经过,但他们绝口不提。”
“这三个杀了那个人?皇帝?”
“不一定是人。还有,那时候大概也不存在死亡。很久以后,父亲才发明了死亡。”
斯蒂夫张张嘴,又闭上。“好吧。然后呢?”
“我不知道。历史记录都遗失了。总而言之,第三纪结束了。之后仍有战斗、背叛和战争,敌人——比如公爵、莱塞尔——起兵又被镇压。最后,父亲的力量大到无人可以抗衡的地步。”
“那你自己的故事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是说你们,你、大卫,还有其他人。”
她呷了一口俱乐部苏打,“之后大约六万年,二十三年前,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那时候我大概八九岁,他们……他收养了我们。”她想了想又说,“‘收养’可能不确切,我们更像是他的学徒。”
“那……”斯蒂夫没说完。吧台后的电视锁定在CNN频道,晚餐时一直在放太阳神秘消失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却开始插播突发新闻。
主持人沃尔夫·布利泽神情恍惚,把屏幕让位给某段画面粗糙的录像。录像是在白宫前人行道上拍的。围着草坪的铸铁栏杆断了一截,人行道上躺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人事不省,也可能已经死了。旁边有一个血淋淋的赤脚脚印。接着,镜头抬高。背景中,白宫的东翼火光熊熊,腾起三十英尺的烈焰,就像魔爪伸向夜空。沃尔夫·布利泽在说“死伤不计其数”“启动《宪法》规定的继任程序”之类的话。
斯蒂夫眯起眼睛仔细看。
画面不但粗糙,而且拍录像的手还在不停地发抖。即便如此,斯蒂夫在镜头中景里还是认出了某个被火焰映出的男人的剪影。他扛着一根长棍子,在火焰映照下闪着黄光。还有……哦,哇哦。
他腰间的蓬蓬只可能是一条芭蕾舞裙。
“我的天——”斯蒂夫轻声说。
卡萝琳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电视上的画面,她点点头,“你快吃完了吗?我们得走了。”
“嗯。”斯蒂夫心不在焉地回答。
卡萝琳站起身,走向女洗手间。斯蒂夫继续看CNN对惊惶失措的路人的采访。有白宫遭袭的目击者,还有某个马里兰州的“足球妈妈”注释7说看到了“比大象还大”的东西沿着州际公路行走。正当记者采访白宫遭袭的其他目击者时,国会大厦被人炸飞了。
我打赌,我知道这是谁干的!斯蒂夫将剩余的玛格丽塔酒一饮而尽,向酒保要了双份的龙舌兰,不加冰。
“你好了吗?”卡萝琳问。
“嗯——还没。也许。可能。能不能再等一分钟?我刚又要了一杯酒。”
“行。但得快点。”
“是,长官。还有个问题:你跟这些有关系吗?”电视里,目击州际公路旁边“大象”的妇人举起手,双眼因极度惊恐睁得溜圆,眼珠上翻,只剩下眼白,同时失声尖叫。她手臂的皮肤变得漆黑,就像蘸了墨水。手指也不对劲了——不停地颤动变形,失去了手指的形状。斯蒂夫觉得那更像触手。
“没有直接关系。”
“但有间接关系?”
“也许有点。她得了——这叫现实病毒。没什么生命危险,只是看着不舒服。她大概摸过静默者了,也有可能摸了巴利·欧席本人。”
“什么者?”
“静默者。大块头,很笨重,泛着银色,肯定不会看漏。他们是第三纪的遗老,杀不死,但日光会使他们失去活力。这也是父亲当初把太阳挂在天上的原因之一,你懂的。”
斯蒂夫呆呆地盯着她,“不、不,我真不懂。”
“别担心,等正事办完,我会想办法处理。挺简单。”
“手指变成触手的治疗办法挺简单?”
“呃……还算简单。当然,最好还是别碰那些东西。”
“哦,当然。”
“别这么担心,斯蒂夫。人的适应力很强。”
“到底要适应什么?我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图书馆。”卡萝琳回答,“现在,唯一重要的是:到底谁能拥有父亲的图书馆。”
“图书馆?图书馆有啥关系?”
卡萝琳翻了个白眼,“关系到全美国。”
“啥?”
“没什么。你见识过一点我们的本事——丽莎,我,大卫。你觉得如何?”
斯蒂夫咽了口口水。“有些……嗯,很神奇。”
卡萝琳的脸被酒吧的灯映红,眼睛却一色漆黑,“你见识过的根本不算什么,斯蒂夫,只能算是余兴把戏。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图书馆的力量都是无限的。今夜,我们将决定由谁来继承现实的统治权。”
“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
“卡萝琳,这太疯狂了。我知道你能干些奇事,但……”
她举手示意噤声,“这事儿以后再说。现在,我们得走了。”
“到底去哪儿?”
“加里森橡树林。”
“去那儿干吗?我才刚出来。在那地方的经历一点也不好玩儿。”
“我得去那儿见大卫,不然他很快就会干掉欧文。”
“欧文?大卫跟欧文在一起?”
她点点头,“欧文想偷袭大卫,要是我们不赶快去,大卫就会杀了他。”
“你刚才说‘见大卫’,到底想做什么?你是不是……你该不会跟那家伙合谋吧?”
她没回答。不管他怎么问,她也没再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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