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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Ⅲ 杰克

1

斯蒂夫十二岁左右成了孤儿。直到现在,他还清晰地记得跟亲生父母一起度过的日子。但是夺走他双亲的车祸,以及车祸之前的几天,在他脑中是一片空白。他只能想起三天之前的早餐吃的是玉米片,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车祸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他们说,大脑受到外部重击后,失忆很常见。他只记得在医院病房里醒来。当时是夜里,他孤身一人。过了一小时左右,玛丽姑姑赶了过来,抱着他哭个不休。他的双亲都死了,斯蒂夫本人则昏迷了三天。
严重的脑震荡引起大脑水肿,导致了他的昏迷。好在没有永久性的损伤,至少医生没查出来。除了睡了三天,他没受其他伤。考虑到车祸的惨烈程度,这可算是奇迹。多年以后,读高四的斯蒂夫看到了一张车祸现场的照片:一辆半挂车对小路上的停止标志视而不见,超速行驶,一头撞在他妈妈开的凯迪拉克上,把凯迪拉克的前半部分都压扁了。他父母被压成肉泥,斯蒂夫则被扔进了新的、完全陌生的生活。
在医院待了两周、花光了父亲的保险赔款后,斯蒂夫被玛丽姑姑带回了她的简易活动板屋。斯蒂夫彻底垮了,只能往脑袋里塞进各种琐碎念头,不让自己有空悲伤:我—的—牙齿—有点—糊住了—最好—刷刷—因为—妈妈说过,我—饿了—不知道—爸爸—会不会—买—披萨—回来。但巨大的失落仍然潜藏在他的心灵深处,不断悸痛,就像蛀牙一般。
玛丽姑姑丝毫没让他影响自己的生活。当天晚上,她就出门去了路边那家叫“李家酒屋”的酒吧,喝个烂醉,半夜两点带了个叫克兰的男人回来。斯蒂夫那时已经不哭了,他透过窗户望着月亮。隔着板屋薄得可怜的塑料壁板,玛丽和克兰疯狂做爱,撞击床头板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响起。
第二天,克兰驾着玛丽叮哐作响的老掉牙的道奇车回斯蒂夫家取东西。房子已经被银行没收——斯蒂夫做房地产生意的父亲落下了不少亏空。一个受托人用钥匙打开门放他们进去。斯蒂夫拿回了Commodore64电脑、衣物,以及一箱子漫画书。他还有别的玩具,但他只能挑选一部分带走,因为玛丽家地方太小。他还想拿走电视,却被克兰抢走了。不久,受托人就催他们出了门,因为拍卖即将开始。
除了这些,另外还有许多让斯蒂夫烦心的事。因为路太远,他不可能回原先的学校上课。所以他不但没了父母,就连从小到大的朋友也没了。斯蒂夫还在长个子;可对玛丽来说,买衣服远不如买伏特加和香烟重要。一位好心的英语教师注意到了这点,带斯蒂夫去了救世军慈善机构,用自己的钱给斯蒂夫买了合身的衣服。为此,斯蒂夫恨她。而当这事不小心传开,被其他孩子发觉以后,斯蒂夫就更加恨她了。
其他孩子拿他取笑,但没持续多久。有个八年级的孩子编排了关于斯蒂夫的笑话。斯蒂夫则把他的头按进屎尿还没冲走的马桶里,差点把这孩子淹死。孩子的父母涨红着脸大叫大喊,要校方把斯蒂夫送进警察局。从那以后,没人敢再议论他的衣服了,至少没人敢当面说。
几乎与此同时,他开始从商店里顺手牵羊:书、磁带、糖果,什么都拿。一年后,他犯下了第一桩真正的入室盗窃案。高一那年,某个周五晚上,全校都在看足球赛,斯蒂夫则穿上救世军那儿买的运动鞋,跑过僻静的树林,到了八英里外的某个高档住宅区。那天晚上,一道微光在东方闪过,就在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附近。
他走出树林,随便选了一幢没亮灯的房子,翻过泳池旁边的篱笆。他随身带了一把锤子和一把起子,却都没用上。那幢房子的后门没锁。踏进门槛的那一刻,他从前的生活(还留着一层干枯的硬壳)彻底粉碎,也彻底被他丢弃了。他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四处劫掠,就像贪婪的匈奴人。他带了一只黑色的枕套装战利品。四处跑动的时候,枕套在他手里飘动,就像他加入了新的国家,而手上拿的就是国旗。
因为还是孩子,斯蒂夫只偷自己喜欢的东西:一盒“牛奶路”巧克力,几盒雅达利游戏带,还有几盒磁带。接着,在主卧室,斯蒂夫遇上了决定他一生方向的东西:一只上漆的木质首饰盒。斯蒂夫记得自己打开盒子的时候狠狠地吸了口气——那里头简直就像巨龙看守的秘密宝藏,闪闪发光:银链、钻石耳环、金戒指。拿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手颤抖得像个新晋牧师,仿佛第一次主持领圣餐仪式,第一次拿起了圣杯。
之后,他独自待在板屋自己的房间里,拿出金器,摆在吱嘎作响的床上,哭了,又笑了。那一刻,他终于不再想念自己的父母。
几个月后,他已经成了这行的老手,十几次入室盗窃。靠着运气,他找到了一个出手赃物的下家:“沉默”老罗。他是个肥胖的糖尿病人,在闹市区最黑暗的某个角落里开了一家典当铺,坐在闭路电视监控屏幕中间,脸被屏幕的光照亮。罗抽劣质雪茄,他的店铺永远弥漫着齐眉高的烟雾。很多典当铺和典当铺老板做的都是合法生意,或者说大多数都合法,然而罗并非其中之一。他和斯蒂夫不是朋友,但互相理解。
可是,斯蒂夫并没有把所有的赃物都卖给罗,有时候,他会留下自己特别喜欢的。这做法虽不聪明,倒也没害他被捕。有一次,他留下了一件皮夹克。夹克是黑色的,带衬里,皮质很厚,分量挺重,价钱昂贵,闻起来有股烟味。斯蒂夫留下自己穿。
一周后,他遇上了杰克。那天他到校的时间比平常更晚,正在学校男厕所里尿尿。厕所里还有个孩子在抽烟,他就是杰克。斯蒂夫只在合班体育课上见过杰克,两人不熟。斯蒂夫是高一生,杰克已经高三,而且是富家子弟。两人之间的鸿沟深得像亚利桑那大峡谷。尽管杰克的父母都是清白虔诚的摩门教徒,他本人却野性十足,叛逆不羁——这是他俩唯一的共同之处。
“这夹克不赖啊。”杰克的声音盖过了尿撒在尿盆里的响动。
斯蒂夫没回头,“谢了。”
“能问问哪儿来的?如果你不介意?”
斯蒂夫甩掉尿滴,拉好拉链,“店里。”
“真的?哪家?”
“忘了。”斯蒂夫用凶狠的眼神上下打量杰克。
“该不是那家叫‘麦克森一家人住的房子’的店吧?我正好认识一个肯尼迪高中的家伙,他有件差不多的。袖口有一样的污渍,什么都一样。几周前有人闯进他家,偷走了夹克。”
斯蒂夫转向杰克,看着他。
杰克脸上的笑容褪去,“别紧张,伙计。我不会说出去的,反正那小子也是个混蛋。”
“谢了。”
“跟你说——你放学后来找我怎么样?我们去商场或者什么地方干一票。然后你再告诉我怎么弄到这夹克的。说不定我们还能再吸根大麻卷。”
斯蒂夫脸上微微露出警惕的笑容,“真的?”
“真的。”
结果,去商场的路上,他俩吸了不止一根,而是两根大麻卷,飘飘欲仙地流连于各个店铺之间。第二天,两人开着杰克的卡车又去了商场,满载战利品而归。此后,他们如此这般干了许多回。
杰克是个随和的人,然而性格扭曲。他和斯蒂夫一样缺乏道德观念,原因却不同。斯蒂夫骨子里是个内向的人,而且自己老早就明白了这一点。至于杰克,他则一直弄不明白。杰克的父母善恶分明,还定期去教堂。斯蒂夫一度跟这家人走得很近;不管他怎么看,那都是个快乐的家庭,杰克的弟弟也是个标准的教会好青年。
杰克的生猛凶狠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发作。有一次在电影院,斯蒂夫看到他把坐在后排的某人打个半死,就因为人家打翻了爆米花——而且既没打翻在杰克身上,也没碰到别人,只是倒在了地上。斯蒂夫和他也打过几架,两人都黑了眼圈,鼻子流血。通常,斗殴都由杰克挑起。过后,他总会到斯蒂夫家里来,一脸不好意思地道歉。到后来,斯蒂夫甚至能料到他什么时候会来,提前卷好大麻等他,挥挥手让他不必道歉。
有半年时间,杰克的家人几乎半收养了斯蒂夫。他一周三次在那边过夜,睡在杰克房间的地板上,或者走廊尽头的卧室里。杰克父母什么都没说,但斯蒂夫感觉到,他俩了解自己的处境,也许还同情他。起初,这让斯蒂夫心里很不舒服,但马丁和西莉亚实在是无可挑剔的老派好人,让人没法不喜欢他们——他们甚至给他买生日礼物,天哪。
但有一件事他们不喜欢,那就是斯蒂夫对自己儿子的影响。斯蒂夫那会儿已经做下了十几桩入室盗窃,事儿大到上了当地的报纸,其中五桩是杰克跟他一起干的。干最后一票时,杰克建议他们用车库里的汽油把整幢房子烧掉,“应该一把火烧了这房子,老弟!好掩盖行踪!”
斯蒂夫是两人中的头儿,他否决了这一提案。那晚,他几天来头一次回玛丽的板屋睡觉,翻来覆去直到拂晓,揣摩他的朋友是不是疯了。两周后,杰克在某个老妇人的床上拉了屎,还用她发黄的婚礼老照片擦了屁股。
杰克把典当赃物得来的一部分钱拿来干了副业。经由斯蒂夫介绍,他从某人手里买下少量大麻,用牛至叶分成小包后卖给其他高中生。虽然每次经手的钱不多,但这门生意一直客源不断。后来,某个主顾——一个高一女生——被校方抓个正着,从包里搜出了毒品。小姑娘痛哭流涕,立刻坦白了自己的毒品来源。警察出现在杰克的家门口,搜了他的房间。杰克被带走了,还铐了手铐。
这案子算不上什么大事——只去了少年法庭,犯罪记录也不会保留。可在杰克的家人看来,不啻是末日善恶大决战。杰克的父母起疑心已经有一阵子了,但起疑心和眼见自己的大儿子被铐上手铐带走,完全是两码事。
很自然,他们把这事怪到了斯蒂夫头上。现在想来,这也许有些道理。但当时,他们的责怪让斯蒂夫感到天大的冤屈。他们不准杰克再跟斯蒂夫来往。斯蒂夫被赶出了杰克的房子,流放回玛丽的板屋。
不用说,两人仍有往来,只是更加谨慎。他们不再去商场,至少不再开着杰克的车去。斯蒂夫开始想办法弄自己的车。他浏览报纸的分类广告,用笔画出感兴趣的对象。新车的价格太高,也许他应该想办法偷一辆——盗车不是他的专长,但他开锁的技巧日益高明。不过,如果偷车,如何注册牌照是个大问题。假如买,过得去的车子总要两千美元上下,是他手头积蓄的五倍。斯蒂夫去了“沉默”老罗那儿,谈起这个数目,而罗提到了药店。
一个月后,他和杰克来到一家独立药店,从背面爬上房顶。他们带了一把尖头嵌钻的圆锯。这种工具一般用来切割水泥。这把锯子,“沉默”老罗给了他们优惠价,还答应用不上的时候买回来。锯子开动的声音很吵,但很有用。只三下,房顶就开了个三角形的口子。没有触发警报,至少没有任何迹象。
斯蒂夫把八十英尺长的结实尼龙绳系在房顶上。两人先后从绳子上爬下去,落到药店的货架之间,没发出任何声响,悄没声儿的就像鬼魂。如果是普通的入室盗窃,斯蒂夫会打开灯——黑漆漆的房子里突然冒出手电的光柱,会让邻居觉得奇怪——但这回他没别的选择。虽然不敢肯定,但他觉得正是手电光出卖了他们。也许是邻居报的警,或是过路的司机。谁知道。
药店的布局他们不熟,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罗想要的药品。两人分头行动,一行行搜寻货架。斯蒂夫的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杰克则吹起了口哨。一个又一个,战利品到了手:瓦连姆镇定剂,阿普唑仑,维柯丁镇痛剂,硫酸吗啡,咳嗽糖浆。有些指定了品牌,有些仅指定了某一种类别。他们拿了很多剂,很多瓶。斯蒂夫用的还是那只黑色枕套。很快,枕套就鼓起来了。
十五分钟后,斯蒂夫觉得拿够了。罗是个吝啬鬼,但从来没骗过他们。斯蒂夫从中分到的钱肯定远超两千美元。有了这笔钱,他就能买车了。他没跟杰克说,但买车这事还有另一层含义:有了自己的交通工具以后,他就不必依赖杰克接送,从此,两人就可以各走各的路了。
先爬上去的是斯蒂夫。他顺着绳子双臂用力,爬上了房顶。杰克仍留在黑暗里,把满满一枕套的战利品系在绳子末端。斯蒂夫拉了上来。
他正在解绳子,发现远处亮起了闪烁的蓝色警车顶灯。车子没拉警报。整整一分钟,他都在祈祷这不过是巧合,可是顶灯越来越近。他心里清楚,这不是巧合。
“警察。”他低声对杰克说。
“什么?多远?”
“不远。快。”
“糟了。”
一分钟后,杰克已经爬到了绳子的一半。“兄弟,”斯蒂夫说,“他们只有两个街区远了。”
杰克抬头望着他。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带着一脸听天由命的神情,但并不十分害怕。斯蒂夫则怕得要死,他的恐惧足够两人份的。
“你先走,”杰克说,“我来追你。”
“当真?”
“当真。”
斯蒂夫想了一秒钟,拔腿就逃。他把袋子留在了屋顶上。之后的许多年,当他躺在黑暗中无法入睡时,就会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让杰克来背这个包袱——一点不假的背包袱,哈哈——这个打算他当时也许想过,也许没有。记不清了。
那时,蓝色顶灯已近在咫尺,除了逃跑,没别的选择。他翻过屋顶的侧墙,身体摆动几下,松开手,越过来时爬上屋顶用的雨水管,冲进商业街背后的阴影中。只过了一秒半钟,蓝色顶灯就进了药店的停车场。他躲在垃圾箱后,看着第一辆警车在附近搜索。警车的车窗开着,斯蒂夫听到警用电台说“嫌疑人已被拘捕”。警车拐了个U形弯,转回药店。
这一次,可不是少年法庭这么简单了。没有庭前调解的余地,木已成舟。杰克作为成年人,被判盗窃罪。要是他咬出斯蒂夫,他的刑期可能会缩短,但他没有。马丁和西莉亚给他找了个好律师,把刑期减到了三年,要是表现良好,还能减到十八个月。就盗窃的数目而言,量刑并不重。但他们当时年纪还小,只是想想杰克的处境,恐惧就沉甸甸地压在斯蒂夫心头。
两人从此没再说过话。
高中毕业不久,杰克就去了州立监狱报到,开始服刑。第一次探监,斯蒂夫就知道事情不妙。这所监狱的警卫级别只是中等,没有关押危险的重犯,但杰克太年轻,长得也算俊,而且是白人。“沉默”老罗说,他会是众人争夺的“奖品”,还解释了这个词的含义。斯蒂夫去探监的时候,杰克只在监狱过了三天,眼神已经惊慌失措。
杰克撑了三个月,就用内衣上了吊。斯蒂夫没参加葬礼,但去了入葬仪式。他在一百米外,躲在树后远远地望着。然而,西莉亚还是发现了他。她刚刚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大儿子。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亮得就像扑向田鼠的老鹰。她什么都没说。这个给斯蒂夫买过十六岁生日礼物的女人,狠狠扇了他一边脸,然后是另一边。接着,她说出了对斯蒂夫的判词:
“你……你这小……你这个混蛋。”
她在哭。斯蒂夫没拦她,也没说话——无话可说。
日子一天天、一周周、一季季地过去,他发现自己一直无话可说。想说,却说不出来。慢慢地,他明白这种无话可说的状态便是自己的常态。在牢房里,在他邋遢的公寓中,他一直重复着这种状态。“无话可说”就像冗长的祷词,用锋利而丑陋的诗句把他切得粉碎。“无话可说”回响在阴暗的走道里,回响在他虚度的生命的时时刻刻,就像对所有问题的回答,就像所有曲子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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