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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五章

  你可能会想,我处境已经这么惨,应该要不顾一切,用力敲打那道紧闭的门,甚至试着爬上大门,从上头哀求我的女主人。那一刻,我无比震惊,痛哭流涕,茫然站在黑暗寂寥的巷里时,脑中也许曾出现这念头。但我看到黛安娜望向我的表情。她脸上没有火花、善意和欲望。更糟的是,我看到她朋友脸上的表情。我怎能回去,并期待自己走在她们面前时,还能自觉英俊和骄傲?

  我一想到这点,哭得更惨了。我原本可能会坐在大门口哭到天明。但过一会,身旁有点动静,我抬头看到泽娜站在一旁,双手抱胸,脸色非常苍白。我悲痛欲绝,竟把她忘得一乾二净。现在我说:「噢!泽娜!我怎么会落得这下场!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她回答。她声音听起来跟以前的她截然不同。「我们该怎么办?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应该把妳留在这,并希望那女人回来,带妳回家,然后狠狠折磨妳。妳活该!」

  「噢!她不会回来找我了……会吗?」

  「不会,她当然不会。她也不会来找我。妳看妳的甜言蜜语害死我们了!害我们在一月冰冷的夜里流落街头,没有帽子,没有内裤,甚至连条手帕也没有!我真希望自己在监狱里。妳害自己丢了名声,害我丢了工作。妳害我为殖民地存的七镑也没了。噢!我真傻,居然让妳亲我!妳真傻,居然觉得女主人不会……喔!我真想打死妳!」

  「打我!」我大哭,仍抽着鼻子。「把我另一只眼也打了,我活该!」但她只甩开头,双臂紧抱自己,转开身。

  我用袖子擦脸,试着冷静下来。我扮成安提诺乌斯从客厅蹒跚走出时刚好是午夜,我猜现在大概十二点半。这时间非常不巧,因为那代表天亮之前,我们仍要面对漫长寒冷的夜晚。我尽可能放低姿态说:「我该怎么办,泽娜?我该怎么办?」

  她转头望向我。「我想妳应该去找妳的家人。妳有家人,不是吗?或是朋友?」

  「我现在没有别人了……」

  我手摀住脸。她转身,开始咬着嘴唇,最后开口:「如果妳真的没有别人,那我们两人很像,因为我也没人可投靠。因为安涅丝和警察的事,我家人把我赶出来了。」她望向我的水手袋,用靴子顶了顶。「妳身上没有任何现金吗?这里面装了什么?」

  「我所有衣服。」我回答:「我来黛安娜家带的所有男生衣服。」

  「好的吗?」

  「我以前觉得还不错。」我抬起头。「妳是指要我们要穿到身上,扮成绅士……?」

  她弯身往袋子里面望。「我是指拿去卖。」

  「卖?」要卖我守卫的制服和牛津布袋裤?「我不知道……」

  她双手放到嘴前呵气。「妳可以把衣服卖了,小姐。妳也可以走到艾奇韦尔路,站在街灯下,等别人赏妳钱……」

  我们把衣服卖了。衣服卖给凯尔本路边市场的旧衣摊贩。泽娜找到他时,他正在收拾摊子。市场交易到午夜左右,但我们到那市场时,推车都空了,街道上满是垃圾,他们熄灭油灯,将桶中的水倒入水沟。那人看到我们靠近马上说:「妳们太晚了,我不卖了。」但泽娜打开袋子,把西装拿出来,他歪头抽一下鼻子。「士兵的衣服根本不值得我放在摊子卖。」他说着将外套在手臂上摊开。「但我可以买,因为这块哔叽布可以做成一件漂亮的背心。大衣和裤子还不赖,鞋子也是。这些我可以用一畿尼买下。」

  「一畿尼!」我说。

  「今天晚上有一畿尼就不错了。」他又抽一下鼻子。「我敢说妳们急着想脱手。」

  「衣服不是偷的。」泽娜说:「但一畿尼差不多。只要你再给我们两套女士贴身衣物,再加上两顶绑蝴蝶结的帽子,就算你一英镑吧。」

  他给我们的内裤和裤袜都已年久发黄。帽子老旧破烂。我们两人当然都还需要马甲。但至少泽娜对交易很满意。她收好钱,带我到烤马铃薯摊,我们一人拿了一个马铃薯,并买一杯茶分着喝。马铃薯有泥味。茶其实就是有色的水。但摊子旁有个火盆能让我们取暖。

  如我所说,自从我们被赶出来,泽娜似乎性情大变。她不再发抖了,现在发抖的反倒是我,她全身散发智慧,充满决断力,并熟悉地穿梭街道,彷佛其实很轻松自在。我在街上也曾经很自在。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她让我握住手,我一定不会拒绝。但当时,我只跌跌撞撞跟在她后头,可怜兮兮地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泽娜?」或「噢!泽娜,好冷喔!」甚至「泽娜,妳觉得她们在幸福广场做什么?噢!妳能相信她真的把我从她身边赶走吗!」

  「小姐。」她最后对我说:「妳别误会,但如果妳不闭嘴,我真的会忍不住打妳。」

  我说:「对不起,泽娜。」

  最后有个妓女也来站到火盆旁,她和她聊起天,问到附近的出租公寓,据说一整晚都能去住。结果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一间房给女人,一间房给男人。睡在里头的每个人都在咳嗽。泽娜和我共睡一张床。她洋装穿在身上,保持温暖。但我仍担心衣服发皱,所以把洋装塞到床垫下,希望睡过一晚后能压平。

  我们躺在一块,身体笔直僵硬,头躺在同一个刺刺的枕头上,但她头离我很远,双眼紧闭。其他人不住咳嗽,我脸颊发疼,再加上我好委屈,内心惊慌,根本无法入睡。泽娜打了个寒颤时,我手放到她身上。她没有把我手拨开,我便靠近她一些。我低声说:「噢!泽娜,我睡不着,脑袋一直想着所有事情!」

  「我想也是。」

  我发着抖。「妳恨我吗?泽娜?」她不回答。「妳若恨我,我不怪妳。噢!但妳知道我多抱歉吗?」我们旁边床上的女人尖叫一声。我想她喝醉了,我俩都吓一大跳,脸靠得更近。她双眼仍紧闭,但我看得出来她听到我的话了。我想到不过几个小时前,我们躺在一起的情境多不一样。从那时起,我内心无比悲惨,欲火完全熄灭。但因为我们两人都没提起,我想应该要谈谈,于是我悄声说:「噢!要是黛安娜没来多好!很好玩,对不对?黛安娜没打断之前……」

  她睁开眼。「很好玩。」她难过地说:「被抓到之前,总是很好玩。」然后她望着我,吞了吞口水。

  我说:「不会那么糟,泽娜,对不对?妳现在是全伦敦我唯一认识的拉子了。既然妳也单身,我想……我们可以试试看,对不对?我们可以去分租公寓找间房。妳可以去工作,当女裁缝或清洁工。我会买另一套西装。等我脸都好了……我有几招能赚钱。我们一个月就能赚回妳的七镑。我们不久就可以存到二十镑。然后妳可以坐船去殖民地,我……」我咽口气。「我可以跟妳一起去。妳说那里一直都会需要房东太太。当然,他们永远也会需要妓女……就算在澳洲……?」

  我喃喃说着时,她只望着我,不发一语,然后她头弯过来,轻轻在我双唇上吻了一下。她再次转身,我终于睡着了。

  我醒来之后,天已亮了。我听到女人咳嗽和唾沫声,她们低声抱怨着前一晚多难熬,还有接下来必须度过的一天。我躺在床上,闭着眼,双手摀住脸。我不想看到她们,也不想看到我不得不和她们共处的肮脏世界。我想起泽娜,想到我提议的计划。我心想,这计划会很辛苦,非常辛苦。但泽娜会带着我度过所有苦难。少了泽娜,一切会好辛苦……

  我终于将双手从脸上放下,转身望向床的另一边,床是空的。泽娜不见了。钱也不见了。她维持女仆的习惯,天一亮便醒来。而她抛下沉睡的我,什么也没留下。

  等我终于明白,我脑中意外一片空白。我想我当时傻住了,不再受到惊吓,我的处境早已不可能再更悲惨。我起身,从床垫下抽出连身裙穿上,衣服竟然更皱了。隔壁床的醉鬼花了半便士买了一盆温水,她站在里头清洗完身体之后,让我用水擦掉我脸颊上的血迹,压平头发。我望着黏在墙上的银镜,我的脸看起来像是蜡做成的,离酒精灯太近而融化。我站起来时,双脚彷佛在尖叫。我的鞋子是当男妓时会穿的,但不知道是因为我脚变大了,还是我已太习惯柔软的皮革。光是走到凯尔本,我的脚便长了水泡,现在水泡都磨破流水,裤袜也开始破洞。

  我们早上不能在出租公寓里待太久。十一点有个女人到房里,拿扫把催促我们离开。我和醉鬼一起走了一小段路。我们在麦达维尔的坡顶分开,她拿出一小撮烟草,卷了两根像线一样细的香烟,给我一根。她说,烟草是伤口的良药。我坐在长凳上,抽烟抽到手被烫到,仔细思考我的处境。

  其实,我的处境熟悉得非常可笑。四年前从史丹佛山逃出来的时候,也一样又冷又不舒服,可怜兮兮的。但我那时身上至少有点钱,还有漂亮的衣服。我能买食物和香烟,即使不开心,也能温饱,现在我一无所有,又饿又宿醉,感觉想吐。鳗鱼卷即使只要一便士,我现在都必须乞讨。或像泽娜说的,靠在滴水的墙边,当妓女碰碰运气。我一点都不想乞讨。两周前,我和黛安娜走在人群中,那些好心的绅士都赞叹着我的西装和耀眼的袖扣,一想到我现在要博得他们怜悯,接受他们施舍,我就无法忍受。而一想到要当个女孩给他们干,感觉更糟。

  我起身,天气太冷了,不能在长凳坐一整天。我想起泽娜前一晚说的话,我必须去找家人,但现在我想,说到底,我的确有个地方可以试试看。我想的不是我在惠斯塔布的家人。当时我觉得,我已永远和他们断绝关系。我想的是另一个曾把我当亲女儿看待的女人,还有她与我情同姊妹的女儿,也就是米尔恩太太和葛蕾西。我已经和她们一年半没联络。我答应过要拜访她们,但我不曾自由。我答应要寄信跟她们说我的地址,但我连张字条都不曾寄去说想念她们,葛蕾西的生日我也没寄卡片。事实上,除了刚开始前几天,我在幸福广场根本不曾想念过她们。但我现在想起她们的善良,忽然好想哭。虽然黛安娜和泽娜害我流落街头,但米尔恩太太一定会收容我(我很确定!)。

  于是我从麦达维尔走向绿街。我处境可怜,内心羞耻,靴子让双脚剧痛,走得蹑手蹑脚,彷佛赤脚走在剑刃上。终于抵达的时候,那栋房子看起来好破旧。但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离开了美轮美奂的房子,回来自然会觉得这里简陋。门口没有花,也没见到三脚猫,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是冬天,街道天寒地冻。我一心只念着自己悲惨的遭遇,我拉铃后,没人应门,我心想:好,我就坐在门阶吧,米尔恩太太通常不会出门太久,如果我冻太久,手脚麻木,也是我活该……

  但后来我把脸贴到门旁的玻璃窗,望着后头的走廊,我发现以前葛蕾西钉在墙上的图片,像《世界之光》和印度神等图片都不见了,墙上只剩下挂过图的痕迹。我抓住门环,惊慌地敲门。我朝信箱喊:「米尔恩太太!米尔恩太太!」接着又喊:「葛蕾西!葛蕾西.米尔恩!」但我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房中,走廊仍一片漆黑。

  这时后面的分租公寓传来叫声。

  「妳在找那老妇人和她女儿吗?她们走了,亲爱的。一个月前走的!」

  我转身抬头。街上阳台有个男人对我喊,并朝屋子点点头。我走到外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问,她们去哪了?

  他耸耸肩。「我听说搬去她妹妹家。老妇人秋天身体虚弱,那女孩又是个白痴。妳知道对吧?他们觉得留她们俩相依为命不是办法。他们把所有家具都带走了。我敢说房子不久就会卖了……」他望着我的脸。「妳的黑眼圈真可爱。」他说着,彷佛我自己不知道似的。「就像那首歌唱的,是吧?而且妳只有一边眼睛有黑眼圈!」

  我瞪着他,他大笑时我打了个寒颤。他身旁出现一个金发的小女孩,现在抓着扶手,一脚踏到栏杆上。我说:「那女士住哪里……我是指她投靠的妹妹?」他搔搔耳朵,仔细想。

  「我之前知道,但忘记了……我记得是在布理斯托,或是在巴斯……」

  「所以不在伦敦?」

  「噢!不是,当然不在伦敦。还是布莱顿……?」

  我转身望着米尔恩太太的房子,望向我的旧房间,再望向我夏天喜欢坐着乘凉的阳台。我再次望向那男人,他已将小女孩抱在怀里,风吹起她金色的头发,拍着他的双颊。这时我想起他们。我遇到黛安娜前一周,那个六月怡人的晚上,我曾看到这对父女听着曼陀林琴拍着手。他们失去了原本的家,分配到新的住处。当时,有着浪漫名字的访视人员曾来探望他们。

  佛罗伦萨!我不知道自己还记得她。我这一年半完全没想到她。

  如果我现在能见到她多好!她为贫穷的人找房子住。她可能会替我找到房子。她对我很好……如果我求助于她,她难道不会再对我好吗?我想着她清秀的脸和鬈曲的头发。我失去了黛安娜,失去了泽娜,现在我失去了米尔恩太太和葛蕾西。放眼整个伦敦,她是我目前唯一最接近朋友的人。这一刻我需要朋友胜过一切。

  在我上方阳台的男人转身了。我把他叫回来:「嘿,先生!」我走近分租公寓外墙,抬头看他。他和女儿靠着阳台栏杆。她看起像在教堂天花板的天使。我说:「你不会认识我,但我曾住在米尔恩太太家。我在找一个女孩,你们搬进来时,她曾来拜访你们。她替帮你们找到公寓的人工作。」

  他皱起眉头。「妳说一个女孩?」

  「鬈发的女孩。长相普普通通,叫佛罗伦萨。你不知道我在说谁吗?你知道她工作的慈善机构叫什么名字吗?那地方是另一个女士经营……长得很精明,会弹曼陀林琴的那位。」

  他继续皱着眉头,搔搔头。但他听到最后一个形容,眉头一展。「那女孩。」他说:「对,我记得她。那个帮忙她的女孩就是妳在找的人,对吧?」

  我说对。接着我说:「那个慈善机构呢?你记得她们的地址在哪吗?」

  「她们的地址,我想想……我的确去过一次。但我记不得门牌号码。我知道那地方非常靠近伊斯林顿区的安吉尔。」

  「靠近山姆.卡林斯剧院?」我问。

  「过山姆.卡林斯剧院,办公室在上街。在邮局之前,左手边有一道小门,在酒吧和裁缝店之间某个店面……」

  这是他唯一记得的。我觉得应该足够了。我感谢他,他露出笑容。「黑眼圈真可爱。」他又说一次,这次是对他女儿说。「就像那首歌,对不对,贝蒂?」

  我感觉自己徒步走上一个月了,靴子似乎已经把裤袜磨破,并开始磨擦我的脚趾、脚跟和脚踝。但我没找另一张长凳坐下,解开靴带检查。天气稍微起风了,虽然才两点左右,天空已和铅一样灰。我不知道慈善机构的办公室何时会关。我不确定自己要花多少时间才会找到。找到之后,我不知道佛罗伦萨在不在那里。于是我暂时不管脚的事,快步爬上庞顿维尔丘,并试着思考我找到她之后要说什么。但我发现好困难。毕竟,我根本不认识她。更糟的是,我现在不禁想起,我原本要和她见面,结果放她鸽子。她会不会根本不记得我?刚才在阴暗的绿街人行道上,我很确定她会记得。但随着疼痛的脚步,我慢慢不确定了。

  结果我没花多久时间便找到了办公室。那男人的记忆非常清楚,而从他上次来过之后,上街一点都没变。如他所述,过了音乐厅,酒吧和裁缝店就位于街道左手边,店面相隔不远,中间只有三、四道通往楼上办公室的门。其中一道门上头有块搪瓷匾,上头写着:庞森比典型住宅。主管:J.A.D.德比小姐。我记得很清楚,这就是弹曼陀林琴的女士的名字。底下有一块手写的牌子,上面溅到不少雨水,有个箭头指着门旁的拉铃。上头写着请拉铃后进入。我内心无比恐惧,拉了铃进门。

  门后的通道很长,相当阴森。通道底有面窗,外头是砖墙和渗水的管线。接下来有一段木楼梯能往上。扶手很黏,但我仍伸手抓着,开始向上走。我还踏不到三、四阶,楼梯顶端的门便打开,一颗头从门中冒出来,一个女士愉快地大喊:「妳好!楼梯很陡,但绝对值得。妳需要灯吗?」

  我回答不需要,并加快脚步。到了上头,我有点喘,女士带我进到一个小房间,那里有个办公桌和柜子,还有不成对的椅子。她手比了一下,我便坐下来。她站在桌前,双手交叉。旁边的房间传来「答答答」断断续续的打字声。

  「好,」她说:「妳需要什么呢?噢!妳眼睛怎么了!」我像男人一样脱下帽子,她看着我的脸颊,接着她的眼神更谨慎了,因为她看到我剪短的头发。我手拨着帽子上的缎带,感觉相当尴尬。她说:「妳有跟我们约时间吗?」我回答我来其实不是为了房子,而是为了一个女孩。

  「女孩?」

  「应该说一个女子。她叫佛罗伦萨,在这里做慈善工作。」

  她皱起眉头。「佛罗伦萨。」她说。接着她说:「妳确定吗?这里只有德比小姐、我,和另一个女士。」

  「德比小姐。」我赶紧说:「她知道我在说谁。佛罗伦萨之前绝对在这里工作过。因为上次我见到她,她说……她说……」

  「她说……?」那女士现在更仔细听了。因为我突然嘴巴张大,手伸到肿胀的脸上,恍然大悟之后,我心里好气自己,不觉咒骂了一声。

  我说:「她说她要离开了,要换另一个工作。我真傻!我全忘了,现在才想起来。那代表佛罗伦萨不在这里工作一年半了,甚至更久!」

  那女士点点头。「啊,对吧,妳看,那时我还没来。但如妳所说,德比小姐一定记得她。」

  至少那仍是事实。我抬起头。「那我可以见她吗?」

  「可以,但今天不行。恐怕明天也不行。她星期五之前都不在──」

  「星期五!」太糟了。「但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佛罗伦萨,一定要!妳一定有个单子或册子之类的,记录过她去哪里。这里一定有人知道。」

  女士似乎吓了一跳。她缓缓说:「嗯,也许有……但我真的不能把这些资料给陌生人,妳明白的。」她想了一会。「妳能不能写封信给她,让我们转交……?」我摇摇头,我感觉双眼开始刺痛,眼眶泛出泪水。她发现之后一定误会了,因为她这时温柔地说:「啊……妳可能不大会用笔……?」

  为了别人的关怀,我现在不惜承认任何事。于是我又摇摇头说:「不大会,对。」

  她沉默一会。也许她心里想,如果我不识字,我的要求也不算多过分。无论如何,她最后起身说:「妳在这里等一下。」她走出房间,进到走廊另一端的房间。打字机的声音变大声一会,然后完全停下。我听到房间传来低语,有人沙沙翻找数据,最后听到有个柜子的抽屉关上。

  女士再次回来,手上拿着一张白纸,看来是封信。「太好了!多亏德比小姐平时好好归档,我们找到妳的佛罗伦萨了,至少是个叫佛罗伦萨的人。一八九二年,班纳小姐和我来这里之前,她刚好离开。不过……」她表情严肃。「我们真的不能给妳她家地址。但她离开这里之后,到一间收容之家工作,专门照顾无家的女孩,我们可以跟妳说在哪里。那里叫费里曼图之家,位于斯特拉福路。」

  无家女孩的收容之家!我听到便全身打颤,虚弱无力。「那一定是她没错。」我说:「可是……斯特拉福路?那么远?」我移了移椅子下的脚,感觉皮鞋湿滑,我的脚跟流满血。靴子已沾满泥土,我的裙襬有十五公分都脏了。窗上出现雨滴。「斯特拉福路。」我又说一次,语气无比悲惨,女人靠近我,手放到我手臂上。

  「妳没有车钱吗?」她柔声问。我摇摇头。

  「我身无分文。我失去了一切!」我手摀住双眼,向前靠着办公桌,感到筋疲力尽。这时,我看到办公桌上的东西。我看到那封信。女士以为我不识字,把纸面朝上放在桌上。信不长,而且有佛罗伦萨亲手的签名。佛罗伦萨.班纳,我知道她全名了。信是寄给德比小姐的。信开头写着:请接受我的辞呈……我没读那部分。信右上角有个日期,还有地址。不是费里曼图之家的地址,反而是我不该知道的她家地址。先是门牌号码,接着是街道名:伦敦东区贝思纳尔绿地奎特街。我马上记起来。

  同时,那女人继续亲切地说着话。我没听到她说什么,但我抬头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从口袋拿出一把小钥匙,打开办公桌抽屉。她说:「……平常绝不会如此。但我看得出来,妳非常累。如果妳从这里搭巴士到阿尔德门,便能在那里搭另一班车,沿着麦尔安德路到斯特拉福路。」她伸出手,手上放着三便士。「也许路上妳还能替自己买杯茶?」

  我收下钱,喃喃向她道谢。这时一旁铃声响起,我俩都吓一跳。她望向墙上的时钟。「我最后一位客人来了。」她说。

  我明白她的暗示,起身戴上帽子。下方通道穿来脚步声,接着是爬上楼的声音。她带我到门口,向客人问好:「对,上来吧。我知道楼梯很陡,但很值得……」黑暗中出现一个年轻男士,后面跟着一个女人。他们皮肤黝黑,我猜是意大利人或希腊人。他们看来面黄肌瘦,非常贫穷。一时间,我们所有人在办公室门口错身,彼此尴尬微笑。最后女士让年轻夫妻进办公室,我则独自站在楼梯间。

  女士抬起头,和我四目相交。

  「祝妳好运!」她心不在焉地喊道:「我真心希望妳找到朋友。」

  我现在不打算去斯特拉福路,所以我没有照那女人说的去搭巴士。但我去了高街一个有遮雨篷的小摊买杯热茶。我将杯子还给摊子的女孩时,点点头问:「贝思纳尔绿地往哪走?」

  我从来没有独自徒步到东区边埵,最多也只到克勒肯维尔。我拖着脚步走在城市路上,往旧街的方向前进,我开始有股全新的紧张感。我在办公室时天变得更黑,天气湿冷,浓雾弥漫。街灯全已点燃,每辆马车前都挂着一盏灯笼。但城市路不像苏活区,上千灯火和窗户会照亮人行道。眼前每一盏煤气灯只照亮我十步的路程,接下来有二十步路都在阴暗中。

  到了旧街,因为有不少办公室,巴士站和商店人声鼎沸,街道明亮了一些。但我走向哈克尼路时,街道变得更昏暗,四周更简陋。安吉尔那带的街道还算干净,这里的路面却积满马粪,每次有车隆隆经过,都溅得我一身脏。路人也看起来愈来愈贫穷。举目望去全是老实的工人,男男女女穿着大衣,戴着帽子,衣着颜色黯淡。他们的西装不仅脏,还破破烂烂的。他们有穿靴子,但没穿裤袜。男人围围巾,没有领子,头戴便帽而非礼帽。女人裹着披肩,女孩穿着肮脏的围裙,有时身上根本没有围裙。每个人身上都背负重物,如篮子、包裹或孩子。雨下得更大了。

  安吉尔区的卖茶女孩叫我往哥伦比亚市场走。现在沿着哈克尼路走一阵,我突然发现自己到了市场宽敞阴暗的大厅。我打个寒颤。花岗岩建成的宏伟大厅黑暗、寂静,高塔和镂空花窗无比华丽,像哥德式大教堂。几个粗汉抽着烟,拿着酒瓶颓坐在拱门下,朝双手呵着气。

  钟塔的钟声突然响起,害我吓一跳。钟鸣吵杂震耳,和这废弃无用的市场大厅一样毫无章法,并告诉众人时间已是四点一刻。如果佛罗伦萨白天要工作,现在去拜访她还太早。于是我躲在市场拱门下一小时,那里风雨比较小。等五点半的钟声响起,我才再次走入市场大厅,环顾四周。我的四肢几乎麻木,附近有个小女孩,脖子上挂着个大木盒,上面放满西洋菜。我走向她,问她奎特街离这里多远。因为她看起来神色悲伤,又冷又湿,也因为我莫名觉得自己不能空手去佛罗伦萨家,于是我买了最大束的西洋菜,花了我半便士。

  我的手臂僵硬弯曲,尴尬地抱着西洋菜,走向那条街。不久我走入一大片低矮的房子。其实那区不算脏,但也不到非常干净。有的街灯灯罩已破裂,或完全不见。人行道不时堆满废弃的家具,也会有小说中有礼的说法是灰尘的东西,让人必须绕道而行。我看着附近的门牌,上面写一号。我缓缓沿着街道走。五号……九号……十一号……我感觉好全身虚弱……十五……十七……十九……

  我停下来,因为我清楚看到我要找的房子。窗帘已拉上,阻隔了黑夜,屋内灯火通明。我看到之后突然满怀恐惧。我一手扶墙,试着站稳。一个男孩经过我,吹着口哨,朝我眨眼。我想他以为我喝醉了。他经过之后,我望向四周陌生的房子,内心惶惶不安。我记得自己在绿街时,心中有多笃定,但现在一切感觉好疯狂,像是一场闹剧。而我如果告诉佛罗伦萨,她会当面笑我。

  但我已无法回头,也无处可去。我轻手轻脚走到散发玫瑰红光芒的窗前,接着走到门口。我敲门,等待。那天我感觉自己站到无数门坎前,结果惨遭所有人拒绝。我想如果这里没人好好待我,我会死。

  最后,门后传来低语和脚步声,门打开了。佛罗伦萨站在门口,和我初次见到她一模一样,她望向黑暗,背后的光线描绘出她的轮廓,她的头发散发同样耀眼的光辉。我叹口气,同时身体颤抖。这时我看到她背后有个动静,看到她背着东西。是一个婴儿。我目光从婴儿移到后方,房中还有另一个身影。一个男人,他穿着衬衫坐在熊熊壁炉前,他看着膝上的纸页,抬头望向我,目光带着疑问。

  我目光从他身上移回佛罗伦萨。

  「什么事?」她说。我发现她完全不记得我。她不仅不记得我,更糟的是,她有丈夫和小孩。

  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我头一阵晕眩,闭上双眼,昏倒在她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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