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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回过神来,已躺在地毯上,双脚下感觉有一块软垫。我身旁便是温暖的壁炉,附近传来低语。我睁开双眼,房间不断旋转,地毯彷佛向下沉,于是我再次紧紧闭上眼,地板像硬币一样旋转,我等到一切慢慢静止。

  后来,我继续躺在原地,壁炉的火温暖着身体,生命缓缓爬回我麻木、疼痛的四肢,其实感觉非常舒服。但我逼自己思考现况,并稍微观察四周。我这时发现,我在佛罗伦萨的客厅,她和丈夫一定把我抬入房中,让我舒适地躺在壁炉前。我听到的就是他们的低语。他们离我有一段距离,显然没发现我眼睛已睁开好几次。他们语气疑惑,讨论着我的事。

  「但她会是谁?」我听到那男人说。

  「我不知道。」佛罗伦萨说。两人沉默之中,地板传来咿呀一声,我感到她瞇眼望着我,并继续说:「可是她的脸依稀有点面熟……」

  「妳看她的脸颊。」男人低声说:「看她洋装和软帽多破烂。妳看她的头发!妳觉得她是从监狱出来的吗?她是妳帮助的那些刚从感化院出来的女孩吗?」他们又不说话一会,也许佛罗伦萨耸耸肩。那男的继续说:「看她那头发的样子,我真的觉得她一定进过监狱……」我听了有点生气,全身不禁抽动。「小心!」那男人见了说。「她要醒来了。」

  我睁开双眼,看到他弯身在我上方。他面容和善,短发金红,一脸胡子,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是玩家牌香烟上的水手。我一想到就好想抽根烟,然后干咳几声。那人蹲着拍拍我肩膀。「嘿,小姐。」他说:「妳还好吗?亲爱的?妳终于醒了?妳现在很安全。」他的语气和举止都亲切善良。我全身仍虚弱不堪,头昏脑胀,一感到他的关怀,泪水不禁涌出,我伸手摀着眼,忍住泪。收回手时,上头似乎有点血迹,我惊叫一声,以为自己鼻子又流血了。但那不是血,雨水淋湿了廉价的软帽,深红色的染剂溶化,流了我满面。

  黛安娜居然把我当男人!我一想到此,终于真心大哭,抽抽噎噎,内心无比羞耻。男人见了拿出手帕,再次拍拍我手臂。他说:「我猜妳会想喝杯热的饮料?」我点点头。他起身走开。佛罗伦萨蹲到他的位置。她一定把婴儿放到别处,因为她现在双手僵硬地交叉在胸前。

  她问我:「妳感觉好一点了吗?」她的语气不像刚才的男人那么亲切,眼神似乎更严肃。我点点头,她把我从地上扶起,坐到壁炉旁的扶手椅。我看到婴儿躺在另一个扶手椅上,一双小手抓紧又放开。门后隔壁的房间传来瓷器碰撞声,男人吹着不成调的口哨,我猜那是厨房。我擤鼻子,擦了擦脸,然后又哭一会,渐渐平静一些。

  我再次望向佛罗伦萨说:「对不起,我这副模样来到妳家。」她不发一语。「我想妳一定在想我到底是谁……」她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们的确有点好奇,对。」

  「我是……」我开口。然后停下来,咳嗽一会,掩饰我的犹豫。我该怎么说?我是十八个月前曾跟妳调情的女孩?我原本邀妳吃晚餐,结果音讯全无,在贾德街放妳鸽子?

  「我是德比小姐的朋友。」我终于说。

  佛罗伦萨眨眨眼。「德比小姐?」她说:「庞森比基金会的德比小姐?」

  我点点头。「对,我、我好久以前见过妳一次。我刚好拜访别人,经过贝思纳尔绿地,心想不如来打个招呼。我买了西洋菜……」我们转头望过去。西洋菜放在门口的一张桌子上,相当寒酸,因为我昏倒时压到上面。叶片都已压碎发黑,茎也断了,包着的纸已经浸湿并透出绿痕。

  佛罗伦萨说:「谢谢妳。」我紧张地稍微笑了笑。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下来。这时婴儿踢脚叫一声,她弯身把婴儿抱起,靠在胸上,同时嘴里说:「要妈妈抱你吗?好了,好了。」男人再次走来,手中拿着一杯茶,还有面包和奶油,他露出微笑,把食物放到我椅臂上。佛罗伦萨下巴靠着婴儿的头。她说:「罗夫,这位女士是德比小姐的朋友。你记得她吗?我以前替德比小姐工作过?」

  「天啊。」罗夫说。他仍只穿着衬衫,现在他从椅背拿起外套穿上。我忙着喝茶吃面包。茶非常烫,味道甘甜。我心想,这是我喝过最美味的茶。婴儿又叫一声,佛罗伦萨开始轻轻摇晃,心不在焉地用脸颊摩擦着婴儿的头。不久,婴儿的哭叫变咯咯声,最后呼出口气。我听到也不禁叹口气。但赶紧假装在吹茶,以免他们以为我又要哭了。

  房中又一片沉默。然后佛罗伦萨说:「我恐怕已经忘记妳的名字了。」她对罗夫解释:「看来我们见过一次面。」

  我清了清喉咙说:「我叫艾士特利。南西.艾士特利。」佛罗伦萨听了点点头。罗夫手伸向我,热情地握了握。

  「很高兴见到妳,艾士特利小姐。」他说。接着他比一下我的脸颊。「妳那眼睛伤得真重。」

  我说:「很严重,对不对?」

  他表情友善。「也许是撞击的关系,害妳昏倒。妳真是吓死我们了。」

  「对不起。你说得对,一定是这个害的。我、我在街上被一个男人的木梯撞到。」

  「木梯!」

  「对,他、他转身太快,没看到我,然后──」

  「哇!」罗夫说:「没想到在剧院之外真会发生这种事,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我淡淡朝他一笑,接着垂下头,吃着面包和奶油。我想佛罗伦萨正小心翼翼打量着我。

  这时婴儿打了个喷嚏,佛罗伦萨用手帕擦他鼻子,我淡淡地说:「真是可爱的孩子!」他的父母目光马上投到他身上,露出满足和关爱的傻笑。佛罗伦萨将他抱到面前,灯光照着他,我惊讶地发现,他确实长得很可爱,一点也不像他母亲。他五官精致,一头黑发,还有小巧、粉红色的俏唇。

  罗夫倾身摸摸儿子扭来扭去的头,并说:「他确实长得很俊,但他今晚比平常想睡觉。我们白天把他交给对面的女孩子顾,我们觉得她在他牛奶中加了鸦片酊,以免他哭。」他马上补一句。「我不怪她。她一人要带那么多孩子,才能赚得到钱,婴儿全哭起来,确实非常吵。但我还是希望她别这么做。我觉得这对孩子的健康不好……」我们这话题聊了一会,然后又一起看着婴儿,再次沉默。

  罗夫把话题拉回来。「所以妳是德比小姐的朋友?」

  我马上望向佛罗伦萨。她再次摇晃怀中的宝宝,但神情仍略有所思。我说:「没错。」

  「德比小姐好吗?」罗夫说。

  「噢!你也知道德比小姐嘛!」

  「这么说,她还是老样子?」

  「都没变。」我说:「完全一样。」

  「还是在庞森比工作?」

  「还是在庞森比工作。还是在做慈善工作。你知道,还是会演奏曼陀林琴。」我举起双手,轻描淡写在空中拨了几下琴弦。但这时,佛罗伦萨不摇了,我感到她目光变得锐利。我赶紧望向罗夫。他听到我说的话,露出笑容。

  「德比小姐的曼陀林琴。」他一脸惊喜,彷佛回忆全回来了。「她不知道用琴声温暖了多少无家可归的家庭!」他眨眨眼。「我全都忘了……」

  「我也是。」佛罗伦萨说,她语气不带讽刺。我用力嚼着一块面包。罗夫又笑了,并亲切地说:「妳在哪里遇到佛罗伦萨的?」

  我吞下食物。「呃──」我开口。

  「我记得……」佛罗伦萨说:「我记得是在绿街,是吧,艾士特利小姐?就在格雷律师学院路旁的绿街?」我放下盘子,抬起目光望向她。我内心一阵喜悦,她果然没忘记,好久好久以前,在温暖的六月晚上,有个女孩调皮地注视着她。然后我看到她神情多严肃,于是全身颤抖。

  「噢!」我闭上双眼,手按到额上。「我觉得我还是不大舒服。」我感到罗夫向前一步,接着停下来。佛罗伦萨一定用眼神示意他停下。

  「我想西里尔该上楼了,罗夫。」她小声说。我听到她将婴儿交到他怀里,有道门打开并关上,最后我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我们上方的房间地板咿呀作响。客厅一片沉默,佛罗伦萨坐到另一张扶手椅,叹口气。

  她口气厌倦地说:「如果妳身体可以的话,艾士特利小姐,可以直接告诉我妳为何来到这里吗?」我望向她,但说不出口。「我不敢相信德比小姐真的建议妳来。」

  「对,不是她。」我说:「我只在绿街见过德比小姐那么一次。」

  「那是谁告诉妳我住这里?」

  「庞森比办公室的另一个小姐。」我说:「不过她没告诉我,她桌上有妳的地址,然后我……我看到了。」

  「妳看到了。」

  「对。」

  「然后妳觉得自己能过来……」

  我咬着嘴唇。「我身陷困境。」我说:「我记得妳──」我差点说,我记得妳比现在亲切多了。「办公室的女士说妳现在在帮助无家可归的女孩……」

  「没错!但这不一样吧。这里是我家。」

  「可是我真的、真的无处可去了。」我声音颤抖。「妳难以想象,我已完全没有朋友了。」

  「从我上次见到妳,妳确实变了不少。」她过一会说。我低头望着我满是皱痕的连身裙和破烂的靴子。然后我望向她。我发现她也变了。她感觉年纪更大了,身形变得更削瘦,而且她不适合变瘦。我印象中她头发很卷,但她现在将头发在后头绑了个发髻。她穿的洋装朴素又黯淡。总而言之,她看起来和幸福广场的胡柏太太一样肃穆正经。

  我深吸口气,用稳定的语气说:「我能怎么办?」我直接说:「我无处可去。我没有钱,没有家……」

  「我为妳感到难过,艾士特利小姐。」她不自在地回答。「但贝思纳尔绿地有无数穷途潦倒的女孩。如果我让她们全都来住,我必须有座城堡才行!更何况,我──我不认识妳,也不知道任何关于妳的事。」

  「拜托。」我说:「就一个晚上。妳不知道我被多少人拒绝。我真的觉得,如果妳把我赶到街上,我会一直走,找一条河或运河跳下去。」

  她皱起眉头,然后手指举到嘴前咬着指甲。我现在发现,她的手指甲全都很短,咬得乱七八糟。

  「妳到底碰上什么麻烦?」她最后说:「班纳先生觉得妳可能是……可能是从监狱出来的。」

  我摇摇头,疲倦地开口:「实情是,我原本跟某个人一起生活。现在他们把我撵走了。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拿走了……噢!我原本有些好东西!结果他们害我走投无路,贫穷又可怜,不知如何是好……」我声音沙哑。佛罗伦萨安静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接着我觉得她很小心地问:「那这个人是……?」

  但我犹豫了。如果我对她道出真相,她会怎么想?我曾以为她是拉子。但现在……也许她本来就只是正常的女孩,想跟我交个朋友,邀我去听演讲。也许她曾喜欢过女孩,后来不理她们了,就像凯蒂一样!我想到这点,不禁小心起来。如果有个受了伤的拉子出现在凯蒂门口,我非常清楚那人会有什么下场。我双手掩面。「是个绅士。」我小声说:「我跟一个绅士生活,住在圣约翰伍德区一年半。」我记得米尔恩太太的说法。「他向我立下无数承诺,也为我买了好多东西。结果现在……」我抬起头,望向她。「妳一定觉得我很坏。他说他会娶我!」

  她表情十分惊讶。但她也真心开始同情我。「我想妳的眼伤是因为这男人揍妳,不是因为木梯吧。」

  我点点头,并伸手摸着脸颊的伤。接着我手摸着头发,装作在回想。「他真是个恶魔!」我说:「他非常富有,生活能随心所欲。他和妳一样,在阳台看到穿着裤子的我。他……」我脸红了。「他以前喜欢让我扮成男孩子,穿上水手一样的西装……」

  「噢!」她大叫,彷佛她不曾听过那么糟糕的事情。「但我敢发誓,有钱人最糟!妳没有家人能投靠吗?」

  「他们……因为这件事,他们把我逐出家门了。」

  她听了摇摇头。再次略有所思,并迅速瞄了我的肚子一眼。「妳没有……妳没有出事吧?」她小声问。

  「出事?我……」我不由自主配合着,彷佛她递给我脚本,要我念给她听。「我原本有。」我双眼望着大腿。「但那男人打我时便没了。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我刚才才昏倒……」

  听到这里,她脸上露出古怪又亲切的表情。她点点头,吞了吞口水。我知道自己说服她了。

  「如果妳真的无处可去,那我想让妳在我们家留一晚也无妨。但只有一个晚上。明天我会给妳几个单位名字,妳去那些地方能找到床位……」

  「噢!」我松口气,再次感到头晕目眩。我说:「班纳先生不会介意吗?」

  结果班纳先生完全不反对让我留下。就像刚才,他果然比妻子还好相处,而且尽心尽力照顾着我。我刚才打断了他们用餐,现在他们吃饭时,他替我盛了一盘炖肉,放到我面前。我发抖时,他替我拿来披肩。我去厕所后,他看到我跛脚走回客厅,便叫我脱下靴子,并拿了一盆盐水来,浸泡我满是水泡的脚。最后最让我开心的是,他从书柜拿起烟盒,好好卷了两根烟,并给我一根。

  这段时间,佛罗伦萨整晚都坐在餐桌,拿着一迭资料工作。我天真地想那也许是无家可归的女孩名单,也许是费里曼图之家的账目。我们点起香烟时,她抬起头,闻了闻,但没抱怨。她偶尔会叹气或打呵欠,揉揉酸痛的脖子,然后她丈夫会跟她说几句鼓励或关心的话。中间婴儿哭了。她歪了头,但没动作。罗夫主动起身去照顾孩子。她只继续工作,写字,阅读,比对数据,将地址写到信封上……后来她继续工作,罗夫打呵欠,最后起身伸展,手摸嘴唇,碰触她的脸颊,并向我们两人有礼地道晚安。她工作到我也打起呵欠,开始打盹。终于,大概十一点钟,她将资料整理好,手摸了摸脸。她看到我吓一跳。我真的觉得她忙到忘记了我。

  她想起时,脸先一红,然后皱起眉头。

  「我该上楼了,艾士特利小姐。」她说:「我希望妳不会介意睡在这?恐怕没有别的地方了。」我露出笑容。我不介意。虽然我觉得楼上一定有空房,暗自纳闷她为何不让我去住。她帮我将两张扶手椅挪在一起,然后去拿了枕头、毯子和被子。

  「妳需要的都有了吧?」她这时问:「妳已知道厕所在后头。如果妳渴了,储藏室里有一壶干净的水。罗夫六点左右会起床,我七点也会跟着起来。如果西里尔吵醒我,就会更早。当然,妳必须在八点离开,那时我也要去上班了。」我马上点头。我现在暂时不想考虑早上的事。

  我们彼此沉默,一片尴尬。她一副居家模样,神情疲倦,我突然有点傻了,想象罗夫一样亲她脸颊道晚安。当然,我没这么做。她朝我点点头,准备上楼时,我只朝她走一步说:「真的非常谢谢妳,班纳太太。妳对我很好,而且我们根本不熟。尤其妳丈夫更是如此,他根本不认识我。」

  我说着她转过身,眨着眼。然后她手放到椅背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妳觉得他是我丈夫?」她说。我迟疑一下,突然惊慌起来。

  「呃,我──」

  「他不是我丈夫!他是我哥哥。」她哥哥!她笑着看我在原地不知所措,最后大笑。一瞬间,她又变回好几个月前,我在绿街聊过天的直率女孩……

  但这时,楼上房间中的婴儿哭叫,我俩抬起头,我感到自己脸红了红。她看到时,笑容稍敛。「西里尔不是我的小孩。」她马上说。「但我待他如亲儿子。他母亲以前和我们住在一起,她……离开我们之后,我们领养了他。他现在对我们来说是家人……」

  她说得有点避重就轻,代表另有隐情。也许他母亲被关进监狱。也许婴儿其实是亲戚的、姊妹的,或罗夫的情人生的。在惠斯塔布家中,这种事常发生。我没多想。我只点点头,打呵欠,她看到也打了呵欠。

  「晚安,艾士特利小姐。」她摀着嘴说。她现在一点都不像绿街上的少女。她又看起来无比疲倦,平凡无奇。

  她上楼之后,我在原地又等了一会。我听到她在楼上移动,心想她一定和婴儿同个房间。然后我拿起提灯,走去厕所。庭院非常小,四周都围着墙,墙上有黑漆漆的窗。我在冰冷的厚石路上驻足一会,望着天空的星星,闻着河水和卷心菜淡淡的陌生气味,那是伦敦东区的味道。隔壁庭院传来声响,我吓一跳,怕是老鼠。但那不是老鼠,是兔子。兔笼里总共有四只,我望向牠们时,牠们的眼睛闪烁,像映着光的珍珠。

  我穿着衬裙,在两张扶手椅上半躺半坐睡觉。我用毛毯裹住身体,并将洋装盖在上面,希望能更保暖。听起来不算舒服,但其实非常舒适,即使我还有好多事需要难过和忧虑,我只笑了笑,打个呵欠,感到背后的软垫好柔软,身旁的余烬好温暖。我晚上醒来两次。第一次是街上传来喊叫声,隔壁有人大力关门,并用拨火棍敲着格栅。第二次是听到佛罗伦萨房中婴儿哭了。在黑暗中听到这声音令我打颤,因为我想起自己在贝斯特太太家,司密斯非市场上方的房间里,曾经度过无数恐怖的夜晚。但婴儿没哭多久。我听到佛罗伦萨起身,走到房间另一边,并再次回来。我想她抱起了西里尔,回到床上。在那之后,他不再哭泣,我也沉沉睡去。

  隔天早上,后门关上时我被吵醒。我猜是罗夫去上班了,因为时间显示六点五十分。不久楼上也有动静,佛罗伦萨起身更衣,街道上出现不少声响。我觉得所有声音都彷佛在我耳边。我在黛安娜宁静的别墅住惯了,不曾被早起的人吵醒过。

  我躺着动也不动,那一夜的舒适感渐渐流逝。我不想起床面对新的一天,我不想再次穿上不合脚的靴子,向佛罗伦萨道别,再次变成无家可归的女孩。一夜之后,客厅变得非常冰冷,我临时的小床似乎是唯一温暖的地方。我用毛毯盖住头,呻吟一声。我发现呻吟非常令人满足,于是我又呻吟更大声……客厅门喀一声打开,我才停下来。我拉开毛毯,看到佛罗伦萨瞇着眼,目光穿越黑暗看着我,神情严肃。

  「妳不会又不舒服吧?」她说。我摇摇头。

  「没有。我只是……在呻吟。」

  「喔。」她别开头。「罗夫留了一些茶。要替妳倒一杯吗?」

  「好,谢谢。」

  「之后……之后妳一定要起床了。」

  「没问题。」我说:「我现在就会起来。」但她离开之后,我发现自己根本起不来。我只能躺在原处。我必须再去一次厕所,尿很急。我知道在陌生人的客厅躺着非常不礼貌。但我觉得彷佛半夜有个医师来将我全身骨头取走,换成铅棒。除了躺着,我什么都做不到……

  佛罗伦萨替我拿了茶来,我喝了茶,然后又躺回去。我听到她在厨房忙东忙西,替婴儿洗澡。接着她回来,拉开窗帘,此举不言而喻。

  「七点四十五分了,艾士特利小姐。」她说:「我必须带西里尔去对面了。我回来之后,妳便起床更衣,好吗?可以吗?」

  「喔,当然可以。」我说。但她五分钟之后回来。我连一吋都没动过。她望着我,摇摇头。我回望着她。

  「妳知道吧?妳不能留在这里。我一定要去工作了,我现在就要出门。如果妳再拖,我会迟到。」她说完,拉住毯子尾端。但我抓住上端。

  「我起不来。」我说:「我一定生病了。」

  「如果妳生病了,妳必须去有人能好好照顾妳的地方!」

  「我没生重病!」我这时大喊:「但我需要再躺一下,恢复全身力气……妳去工作,我自己会离开,妳回家时我就不会在了。妳可以相信我,我什么都不会拿。」

  「也没什么好拿!」她大喊,然后将手中毯子另一端甩向我,手摸额头。「噢!」她说:「我头好痛!」我望向她,不发一语。最后她似乎逼自己冷静下来,她语气强硬。「那我想妳要说到做到,自己离开。」她从椅背拿起大衣穿上。接着她拿起她的侧背包,手伸到里面,拿出纸和一枚硬币。她说:「我替妳列了张单子,上面有可以寄宿的旅舍和房子。」她拿出的是半冠。「这笔钱是我哥留下的。他要我代他向妳道别,并祝妳好运。」

  「他真的是非常善良的人。」我说。

  她耸耸肩,扣起大衣,帽子戴到头上,插上别针。大衣和帽子都是泥巴的颜色。她说:「厨房里还有一片热培根,妳可以当早餐吃了。然后……噢!然后妳真的要离开了。」

  「我保证我会走!」

  她点点头,拉开门。街上吹来一阵冷冽的寒风,让我全身打颤。佛罗伦萨也发抖了。风将她的帽檐从额头上掀起,她瞇起淡褐色的眼睛,咬紧牙关。

  我说:「班纳小姐!我……我偶尔还能回来拜访吗?我想……想见妳哥哥,谢谢他的照顾……」我的意思其实是想再见到她。我想和她做朋友。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她手拉着衣领,迎风眨眨眼。「妳想来就来。」她说。接着她将门关上,离开冰冷的客厅。我透过窗户的压花玻璃,看到她的身影走远。

  她离开之后,神奇的事发生了,我动弹不得的四肢突然变得无比轻盈。我起身,再次去了寒冷的厕所。然后我找到留给我的培根,站在厨房窗前吃了一片面包和一把西洋菜,茫然望着后方陌生的景致。

  后来我搓搓手,望向四周,开始想自己要做什么。

  至少厨房很温暖,有人(也许是罗夫)之前在炉灶生了团小火,现在才烧了一半。浪费他们家的炭有点可惜,而且我告诉自己,煮点水清洗身体也无妨。我打开碗橱,拿锅子放到铁架上,又看到一个熨斗。看到之后,我想:我把熨斗热一热,把皱巴巴的旧连身裙烫平,他们当然不会介意……

  我烧水时,随意走回客厅,并将扶手椅分开,整齐折好毯子。我前一晚因为脑筋一团乱,后来又太想睡觉,所以有件事一直没做。我站在原地,好好观察四周。

  如我所说,客厅非常狭小。当然比我幸福广场的卧室还小。这里没有煤气灯,只有油灯和蜡烛,家具和装饰风格非常混乱不一致。墙壁和黛安娜家一样,没有壁纸,但像工坊一样刷有一片片参差的蓝漆。装饰也只有两本年历(今年和去年的)以及两、三张不起眼的图片。地上有两块地毯,一块陈旧、破烂,另一块是新的,颜色鲜艳,材质粗糙,非常俗气。那地毯我觉得是一个眼睛有毛病的牧羊人,在苏格兰赫布里底群岛那种鸟地方,度过阴暗漫长的冬日时光所编织出来的。壁炉上垂着一块脱线的披布,就像我母亲的居家布置一样。壁炉上放着我小时候在朋友和亲戚家看过的东西,像是布满灰尘的牧羊少女陶瓷像,她的手杖断了,随便黏起。还有个外表脏污的水晶球,里面放着一块珊瑚。最后还有一个闪闪发亮的旅行钟。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比较特别的东西,例如一张皱巴巴的明信片,上头有个工人图案,标语写着:六便士不给,码头工罢工!另外有个失去光泽的东方神像。还有张图,里面是穿着工作服的男女,他们右手紧握,左手拉着飘动的横幅布条,上面写:团结就是力量!

  我对这些没兴趣。我望向壁炉旁的凹室,那里有个自制的架子,放满了书籍和杂志。这些书堆也是杂七杂八,积了厚厚灰尘。那里有好多平装经典作品,像朗费罗和狄更斯之类的,也有一、两本廉价小说。但也有不少政治相关的书,以及两、三本堪称有趣的诗。至少其中一本我在黛安娜幸福广场的家中看过,就是华特.惠特曼的《草叶集》注47。有次闲来无事,我曾试着读读看,读完后觉得非常无聊。

  我望着书架,浏览了大概一分钟左右。后来我注意到架子上方的两张照片。第一张是家庭合照,如其他家庭合照一般,画面僵硬、古怪,但格外吸引人。我先认出佛罗伦萨,当时的她也许才十五岁,一脸稚气,面容圆润真诚。她坐在一个白发女士和一个年纪较轻、肤色较黑的女孩中间,那女孩开始有种酒吧女侍的美丽长相,我想一定是她妹妹。她们身后站了三个男生,一个是罗夫,他当时没有水手的大胡子,穿着高领衬衫,二哥看起来和他长得非常像,他们还有个大哥。照片中没有父亲。

  第二张照片是张明信片。它放在大照片相框的边缘,角落稍微卷起,露出后面褪色的笔迹。照片中是个女子,她眉毛浓密,黑色头发凌乱。她坐得很直,目光非常严肃。我觉得她可能是家庭照中长大的妹妹。或者她可能是佛罗伦萨的朋友或亲戚……好吧,谁都有可能。我身子弯过去,想从明信片卷起的地方看上头写的文字。但看不到,我不想把明信片拿下来。我没那么好奇。这时我听见炉上的水滚了,赶快过去。

  我找到一个小锡盆,站在里面洗身体,也找到一块绿色的厨房肥皂。因为没有毛巾,我觉得擅自用擦碗布擦身体不大礼貌,于是我在炉灶前跳一会舞,身体干得差不多后,便穿上我脏兮兮的衬裙。我轻轻叹口气,想起黛安娜美丽的浴室,还有一柜子香膏,我以前喜欢试用好几个小时。即使如此,能洗净身体还是很舒服,我梳了头发,处理一下我的脸(我在伤口抹了点醋,敷上一点面粉)。我将裙子上的脏污拍掉,烫平衣服,再穿到身上。衣服合身而温暖,令人心情没来由地轻盈起来。我走回客厅,大概走了十多步,突然站住了一秒,然后转身回到厨房。我觉得这是间非常舒适的房子。但我不禁开始发觉,这里并不算干净。我发现地毯全都需要好好拍一拍。护壁板伤痕累累,卡满泥土。每个架子和照片都和乌黑的壁炉一样满是灰尘。我心想,如果这是我家,我会把屋子清得像新买的别针一样干干净净。

  这时我灵光一闪,脑中浮现一个绝妙的想法。我跑回客厅,望向时钟。佛罗伦萨离开之后,才过了不到一小时,我猜她和罗夫五点前都不会到家,所以我有大约八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我在天黑前,要去出租房或旅舍寻觅住处,我想时间可能会再少一点。八小时能做多少清洁工作?我不确定。从前在家,通常是艾丽斯会帮忙母亲。我这辈子几乎不曾打扫过。前阵子为止我都有女仆为我打扫,但我现在好想整理这间房子,虽然没过多久,但我在这房子里感觉好满足。我觉得这是我送给罗夫和佛罗伦萨的饯别礼。我会像在精灵故事中的女孩,趁矮人或强盗外出工作时,替他们打扫农舍或巢穴。

  我想我那天真是前所未有卯足了劲。在那之后,我只要回想起那几个小时的苦工,便怀疑自己当时洗涤的是否其实是我脏污的灵魂。我在炉灶上升起更大的火,加热更多水。后来我发现我把屋子里的水都用完了。我一拐一拐提着两个大桶子,沿着奎特街走,寻找汲水管,找到之后,我发现那里排了一排女人,于是跟着她们排了半小时。水量很小,有时只喷气。女人不断上下打量我,她们看着我的眼睛,更仔细看我的头发,因为我没戴自己的湿帽子,反而戴了罗夫的便帽,她们看得到帽子下的短发,但态度非常友善。有一、两人看到我从房子走出来,问我是不是住在班纳家?我回答我只是暂时待在这。她们听了似乎很开心,在这里人们好像经常来来去去。

  我提着水,摇摇晃晃地回家,将水放到炉上加热。这时我发现储藏室门后挂着一件硬邦邦的大围裙,于是我穿上围裙,从客厅开始打扫。首先我用湿布把所有黯淡乌黑的地方都擦拭一遍。然后我清洗窗户和护壁板。我把地毯抬到庭院,挂到晒衣绳上,拍到手臂酸痛。我正拍着,邻居的后门打开,一个和我一样挽着袖子的女人走出,她双颊胀红,站到门阶上。她看到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

  「妳能替班纳家打扫真是太好了。」她说。我露出微笑,很高兴能喘口气,并擦掉额头和嘴上的汗水。

  「这么说,他们家的脏乱,大家都知道?」

  她说:「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他们为其他人家付出太多,结果自顾不暇。问题就在这。」但她有点在开玩笑。她感觉不是指罗夫和佛罗伦萨好管闲事。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我想妳是新房客?」她这时问我。我摇摇头,重复刚才对其他邻居说的话:我只是暂时待在这。她听到我的回答后,态度跟其他人一样平淡。我继续拍打地毯,她看了我一、两分钟,不发一语走回屋子里。

  地毯清理好之后,我清扫客厅的壁炉,我在储藏室找到石墨,开始用石墨涂黑壁炉。自从我离家之后,我不曾替壁炉上铅了。但我看过泽娜替黛安娜的壁炉上铅数百次,记得这工作不难。当然,其实不轻松,手也脏了,我整整忙了一个小时,最初那股豪劲去了大半。不过,我仍没有停下来休息。我先扫了地,再将地板刷洗干净。我洗了厨房瓷砖和炉灶,接着清理厨房的窗户。我不想冒险上楼,但客厅、厨房,甚至是厕所和庭院,我都清扫干净,处处都光滑洁净。每一个表面都无比光滑,散发光泽。原本因为灰尘变得黯淡无色的布置,此时都变得更加鲜艳。

  我最后清扫了前门门阶。我先扫去灰尘,认真清洗,最后用一块炉石用力刷,让门阶和这条街上任何一个门阶一样洁白。我的手臂原本一片乌黑,沾满铅灰,现在指甲到手肘都留下一条条白痕。我清理完之后,跪在原地望着自己的成果,伸展酸痛的背,工作之后,我全身发热,迎着一月的微风,丝毫不觉寒冷。这时我看到隔壁出现个人影,抬头看,是一个小女孩,她穿着破烂的连身裙和一双过大的靴子,小步走向我,手中拿着一杯茶。

  「妈妈说妳一定很累,她要我拿给妳这个喝。」她说完,歪起头来。「但我要待在这里,妳喝完,我要把杯子拿回去。」

  茶里加了脱脂牛奶,颜色白浊,散发香浓气味。见女孩在一旁发抖、跺脚,我赶紧喝一喝。「今天不用上课?」我问她。

  「今天不用,今天是大扫除日,妈妈需要我在家顾孩子,不要挡到她。」她和我说话时,双眼一直盯着我剪短的头发。她有着一头金发,和我小时候差不多,她的头发随意绑成长辫,垂到突出的肩胛骨上。

  现在大概三点半,我回到佛罗伦萨家的厨房洗净脏污的双手和手臂,我发觉屋子变暗了。我脱下围裙,点亮灯。然后我花几分钟在屋里漫步,望着屋里的改变。我像个小孩子心想,他们会多高兴!多高兴……但我不像六小时前那么快乐了。就像客厅窗外逐渐变暗的天色,除了快乐,我的心情笼罩一层阴郁的乌云,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替自己找到栖身之处。我拿起佛罗伦萨替我列好的清单。她的字迹整齐,但她手指沾了墨水,疲倦的手指压在纸上时,留下了一抹乌黑的痕迹。

  我这时还不想离开,去旅舍租一张床,进到另一间像与泽娜过夜的房间。总之,我决定再待一小时才走。现在,我又开始想象罗夫和佛罗伦萨回到焕然一新的家会有多惊讶。我心情更激动,心里想,如果他们回到干净的家,发现晚餐已在锅炉上煮好,他们一定更开心!就我看来,橱柜里没有多少食物。但当然我有他们留给我的半冠……我没想着要把钱留给自己。钱还放在佛罗伦萨一早放的位置,我只有拿布擦灰尘时才把它拿起和放下。我拿了钱,跛着脚沿奎特街,一路走向哈克尼路上的摊贩和推车。

  半小时之后,我回到家。我买了面包、肉和蔬菜,另外纯粹因为水果推车摊上的菠萝好漂亮,我也买了颗菠萝。这一年半,我只吃肉排和炖肉,配肉酱和晶莹剔透的水果。但有道菜米尔恩太太以前会做,那道菜是用马铃薯混卷心菜泥,配上腌牛肉和洋葱。葛蕾西和我以前看到那道菜上桌都会口水直流。我觉得那道菜不算太难,并下定决心,打算为罗夫和佛罗伦萨做这道料理。

  我把马铃薯和卷心菜拿去煮,将洋葱炒到变褐色,这时我听到门口传来敲门声。我吓一跳,有点手忙脚乱。我在这里感觉好自在,直觉要去应门。但我真的该去应门吗?如果帮忙过了头,是不是反而成了不知好歹?我低头望着锅中的洋葱和我挽起的袖子。也许我早已太过分了?

  我还在想,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我没犹豫,直接走到门口,打开门。门后站了个女孩,她长得非常美,头戴天鹅绒做的苏格兰圆扁帽,帽子下有着一头黑发。她看到我说:「噢!所以佛罗伦萨不在家吗?」她迅速望一下我的手臂、洋装、双眼和头发。

  我说:「对,班纳小姐不在家。屋里只有我。」我闻一下,感觉闻到洋葱烧焦的味道。我继续说:「不好意思,我在炒东西,等我一下……?」」我跑回厨房去救我的菜。意料之外,我听到前门关上,那女孩跟了进来。我抬头去看,她已脱下大衣,不可思议地望着四周。

  「天啊。」她说。她的谈吐听得出来很有教养,但她一点也不高傲。「我来是因为看到门阶,以为佛罗伦萨一定发神经了。我现在觉得她要不是完全疯了,就是请个了精灵进家门。」

  我说:「全是我扫的……」

  她大笑,露出牙齿。「那我想妳一定就是精灵王了。还是精灵女王?我不知道妳的短发为什么和打扮相反,还是反过来。」她又大笑。「如果是故意的话。」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拘谨地说,我在等头发留长。她回答:「啊。」她笑容稍敛。接着她又疑惑地问:「妳现在与佛罗伦萨和罗夫住一起,对吧?」

  「他们昨晚收容我,让我睡在客厅。但今天我必须走了。其实……现在几点?」她给我看她的表。时间已是四点四十五分,比我预期晚得多。「我真的必须走了。」我把锅子从炉灶上拿开,并四处找碗。洋葱炒得比我预期的更焦了些。

  「噢。」她看我动作很急,挥了挥手。「至少跟我喝杯茶吧。」她将水拿到炉子上,我用叉子戳着马铃薯。我把食物混在一起时,看起来和米尔恩太太以前做的那道菜一点都不像。我尝一口,味道也不香。我放到一旁,皱眉看着那道菜。那女孩给我一杯茶,然后她靠在碗橱上,一派清闲,小口喝着茶,然后打呵欠。

  「今天真累!」她说:「我是不是像老鼠一样臭?我整个下午都在排水管里。」

  「排水管里?」

  「对,排水管里。我是卫生检查员的助理。妳别皱眉头,我跟妳说,我能得到这职位可是一大进步。他们觉得女人太柔弱,不能做这类工作。」

  「我觉得我宁可柔弱点,也不要做这种事。」我说。

  「噢!但这是个很棒的工作!我只有偶尔才需要进污水管,像今天。我多半是在测量以及与工人沟通,看他们是否太热或太冷,呼吸会不会困难,厕所够不够。我有政府命令,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代表我可以要求视察办公室和工厂,如果有地方不合规定,我可以要求他们改善。我可以封锁和改善建物……」她挥挥手。「工头很讨厌我。弓路到里奇蒙贪婪的老板绝对恨死我了。说什么我也不会换工作!」我听她热情分享,脸上浮现笑容。她也许是卫生检查员,但我看得出来,她也有某种演员特质。现在她喝了另一大口茶。她吞下茶之后说:「所以妳跟佛罗伦萨当朋友多久了?」

  「嗯,说是朋友其实也不大对……」

  「妳跟她不熟?」

  「完全不熟。」

  「真可惜。」她说着摇摇头。「她最近几个月魂不守舍。完全不像她……」我想她原本会继续说,没想到这时,前门打开,有人踏进客厅。

  「完了!」我说。我放下杯子,眼神疯狂望向四周,冲过那女孩,躲进储藏室里。我脑中一片空白。我没跟她说任何一个字,甚至没望向她。我只跳进那小橱柜里,关上门,将耳朵放到门上仔细听。

  「有人在吗?」佛罗伦萨的声音传来。我听到她小心翼翼地走入厨房。然后她看到朋友:「安妮,噢!是妳!感谢老天。我一时间还以为……怎么了?」

  「我不知道。」

  「妳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怪?怎么了?屋子前的门阶怎么回事?锅子上这团乱糟糟的又是什么?」

  「佛罗伦萨──」

  「干么?」

  「我想我干脆跟妳明说。其实我觉得不说不行……」

  「干么?妳别吓我了。」

  「有个女孩在妳家储藏室里。」

  厨房一片沉默,我赶快思考我有哪些选择。我发现选择不多。于是我决定维持尊严。我握住储藏室的门把,缓缓推开门。佛罗伦萨看到我,全身抽动。

  「我正要离开。」我说:「我发誓。」我望向那个叫安妮的女孩。她点点头。

  「确实如此。」她说:「没错。」

  佛罗伦萨望着我。我走出储藏室,走过她进到客厅。她皱起眉头。

  「妳到底在做什么?」我在找帽子时她问:「为什么所有东西都这么奇怪?」她拿起一盒火柴,点亮两盏油灯和几根蜡烛。灯光照亮四周光洁的环境,她吓一跳。「妳把房子清扫干净了!」

  「只有楼下。还有庭院。还有门阶。」我的语气愈来愈悲惨。「我也替你们做了晚餐。」

  她目瞪口呆望着我。「为什么?」

  「妳屋子很脏。隔壁的邻居说大家都知道……」

  「妳见到隔壁的太太?」

  「她还给我喝了杯茶。」

  「我让妳待在我家一天,妳把我家都变了。妳还认识了我的邻居。我想妳现在跟我最好的朋友感情不错吧。她都跟妳说了什么?」

  「我没告诉她任何事情,我保证!」安妮从厨房喊。

  我拉下袖口脱落的一条线,小声说:「我以为把家里扫干净,妳会很高兴。我以为……」我以为,这样做能让她喜欢我。在黛安娜的世界里就可以。不管是打扫,或别种形式的付出。

  「我喜欢屋子原本的样子。」她说。

  「我不相信妳。」我回答。趁她犹豫了,我这时说出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让我留下来,班纳小姐!噢!拜托让我留下来!」

  她疑惑地望着我。「艾士特利小姐,不行!」

  「我可以睡在这里,像昨天晚上一样。我可以打扫、煮饭,就像今天一样。我可以替妳洗衣。」我不顾一切,态度愈来愈鲁莽。「我住在圣约翰伍德的房子里,我多想做这些事!但跟我同住的恶魔说我一定要让仆人做。说会蹧蹋我的双手。但如果我留在这里,你们去上班,我可以照顾小宝宝。他哭的时候,我不会喂他鸦片酊!」

  佛罗伦萨双眼睁得老大。「打扫和洗我的衣服!照顾西里尔?我绝对不会让妳做这些事!」

  「为什么?我今天在街上遇到五十个女人,做的全是这些事!这很自然,不是吗?如果我是妳的妻子……我是说……罗夫的妻子,这些事不就理所当然吗?」

  她双臂交叉。「艾士特利小姐,在这房子里,这恐怕是最没说服力的理由。」但她正说着,正门打开,罗夫进门了。他手臂下夹着晚报,另一手抱着西里尔。

  「天啊。」他说:「看门阶多亮啊!我脚都不敢踏上去了。」他看到我,露出笑容。「哈啰,妳还在啊?」然后他望向四周。「看看这里!我没走错客厅,对吧?」

  佛罗伦萨走上前,接下宝宝,然后带他进了厨房。我听到他充满热情地大声惊呼,他先发现安妮,接着看到牛肉和马铃薯,最后是菠萝。佛罗伦萨手忙脚乱地抱着西里尔。他不断扭动,耍起脾气,快要哭出来。这时我鼓起胆走向她,我上次抱婴儿已是四年前的事,而且我堂姊的小孩当时还朝着我大声尖叫。我说:「把他给我,宝宝都爱我。」她把西里尔交过来。奇迹发生了,也许因为我抱法很生疏,他反而有点吓到,总之他靠到我肩膀上,呼口气,冷静下来。

  如果我经验多一些,我早该想到,只要母亲看到孩子躺在另一个女孩怀中,神情满足,不哭不闹,她一定会同意让女孩待在家里。但我再次望向佛罗伦萨,我发现她目光望着我,一如前晚一样,表情奇怪,甚至有点悲伤,却也无比温柔。她一缕鬈发从发髻脱落,轻柔垂在额前。她伸手把头发从眼前拨开时,指尖似乎沾上泪水。

  我心想,天啊,我没事女扮男装干么!简直浪费才华,我应该去演洒狗血的情境剧。我咬住嘴唇,咽口气。「再见,西里尔。」我声音略带颤抖说:「我现在得戴上我湿答答的软帽,走进渐渐漆黑的夜,找个长凳度过今晚……」

  果不其然,这令她无法忍受。佛罗伦萨吸口气,表情又变严肃。

  「好吧。」她说:「妳可以留下来……一个星期。如果这周顺利,我们再试试看一个月。因为妳会帮忙照顾西里尔和打扫家里,我想家里赚的钱会分妳一些。但如果行不通,艾士特利小姐,妳必须发誓自己会离开。」

  我发誓。接着我把怀中宝宝抱得更高一些。佛罗伦萨别开头。我没去看她现在的表情。我只露出笑容,双唇凑上西里尔的头,吻他一下(他闻起来很臭)。

  我当时好庆幸,关于黛安娜的事我没说实说!我有所伪装又如何?我曾是个正常的女孩,我能再正常一次。其实当个正常人就像放假。我回想在黛安娜家的那段时光,不禁打个寒颤。然后我望向佛罗伦萨,就像之前,我好高兴她如此平凡而正常。她拿出手帕,擦着鼻子。现在她叫罗夫把茶壶放到炉子上。我强烈的性欲曾让我堕落到无可救药,陷入肉欲的漩涡。但我知道她绝不会引起我的性欲。我原本太过柔软的心已变得坚硬,前一阵子心更冷了。我想,我的心在奎特街绝不可能软化。

  注47:朗费罗(Henry Longfellow, 1807-1882)是美国十九世纪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以日常生活为题材,文笔细腻纯真。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1879)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最伟大的小说家,作品中真实反映出底层阶级的生活,贯彻惩恶扬善的精神。华特.惠特曼(Walt Whitman, 1819-1892)是美国诗人,被誉为「美国现代诗歌之父」,作品采用自由体诗,内容讲述自然、动物本能和欲望,散发民主、自由和平等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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