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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那年时光匆匆过去。当然,我们也忙得不可开交。我们整个春天到夏天继续演出我们的热门节目,就是金币和抛媚眼那段,但我们一直有新歌和新的桥段要练习,或有新的乐团、剧院、服装要熟悉。后来服装太多了,我们觉得自己忙不过来,于是请了个女孩来做我以前的工作。她负责修补西装,并帮我们在侧台换装。

  我们变有钱了。至少就我来看非常富裕。在柏蒙西的明星音乐厅,凯蒂一开始每周拿两英镑,我觉得身为一个小服装师,分到的钱已经算不少了。现在我光个人便赚到十、二十、三十倍,有时甚至更多。收入的金额对我来说难以想象。也许这样算笨吧,但我不想费心,所以将酬劳全交给华特处理。我们大获成功之后,他为其他艺人找了新的经纪人,并全职来当我们的经纪人。他替我们谈合约和宣传,并替我们管钱。他会将钱交给凯蒂,她和之前一样,只要我开口,便会给我。

  我和凯蒂变如此亲近,对华特来说非常奇怪。我们和之前一样常见到他,仍会和他一起乘车,仍在邓蒂太太钢琴前和他花好几个小时练习(不过已经换了一台更贵的钢琴了)。他态度一样亲切,也一样傻气。但不知何故,凯蒂一举一动为我闪耀之后,他变得有点消沉,有点忧郁。也许只有我这么觉得,但我对他感到抱歉,也不禁想了解他的想法。我相信他没猜到凯蒂和我是一对。当然,我们现在在公开场合都很冷静了。

  那年我们虽然变有钱了,但我们不曾有钱到能选择在哪一种剧院表演。一整个九月,我们都在特罗卡德罗宫演出。那是非常高档的剧院,也是一年多前,华特第一次带着兴奋的我们到西区,曾指给我们看的剧院。但是我们离开特罗卡德罗宫之后,便到了伊斯林顿的迪肯音乐厅。那里截然不同,剧院狭小、老旧,在克勒肯维尔街附近巷弄往来的人全聚集到此,因此观众通常气质比较粗野。

  一般而言,我们不介意观众吵闹,因为在西区庄严的剧院表演时,那些女士个性温柔,打扮高贵,通常不会用力鼓掌和跺脚,反而令我们非常紧张,只有走道上喝醉的绅士会像音乐厅称职的观众般吹口哨和吆喝。我们从来没在迪肯音乐厅表演过,但我们曾在同条路上的山姆.卡林斯注22的音乐厅演出一星期。那里的观众活泼有礼,不是劳工,就是抱着婴儿的女人,这是我最喜欢的观众,因为在此之前,我自己也是他们的一员。

  迪肯音乐厅的观众比起伊斯林顿绿地那带的观众明显贫穷些,但一样亲切。真要说,他们更热情奔放,更投入其中,也更容易动容或兴奋。我们第一周演出很顺利,现场座无虚席。第二周星期六才出现麻烦。那天是九月底,夜里起了大雾,天色灰蒙蒙,城中呈一片棕黄色,街道和建筑彷佛边缘都在飘动。

  大雾之夜,交通总是大打结。而今天晚上风车街和伊斯林顿之间因为一起车祸,交通严重壅塞。一辆厢型马车翻覆,十几个男孩冲上前,压住马头,以免马站起来乱冲乱撞。我们的马车在原地卡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抵达时已经大迟到,剧院和街上一样疯狂。观众等我们等到不耐烦。某个可怜的艺人被送上台唱喜剧歌曲安抚他们,但观众已开始狠狠辱骂他。他后来开始跳木鞋舞,结果两个恶汉跳上舞台,把他的木靴脱了,扔到看台上。我们到剧院时已上气不接下气,心情慌张,但已准备好登台,剧院中充满吼叫、咆哮和尖笑。那两个恶汉抓住喜剧歌手的脚踝,让他头上脚下悬空摇晃,并想用脚灯的火焰烧他头发。指挥和两个舞台人员抓住两名恶汉,想将他们拉进侧台。另一个舞台人员流着鼻血愣在一旁。

  华特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打算表演完之后和他吃饭。他望着面前的景象,大惊失色。

  「我的老天。」他说:「观众闹成这样,妳们不能上台。」

  他正说着,经理便跑来。「不上台?」他震惊不已地说:「她们一定要上台,不然一定会暴动。就是因为她们没有准时上台,观众才他妈的会闹成这样。原谅我爆粗口,两位女士。」他擦了擦额头,冷汗直流。但舞台上的混战终于稍微平息。

  凯蒂望着我,然后点点头对华特说:「他说得对。」接着她对经理说:「要他们演奏我们的歌曲。」

  经理将手帕塞入口袋,赶紧去处理,以免她改变主意。但华特神色仍十分严肃。「妳们确定吗?」他问我们。他再次望向舞台。众人成功将恶汉抬下台,倒霉的歌手已坐在侧台椅子上,有人拿给他一杯水。观众不是将他木鞋丢回舞台,就是有好心人将鞋传来。无论如何,鞋子已整齐放在椅子下他受伤的脚旁。不过观众席仍有人在尖叫和吹口哨。

  「妳们不需要上台。」华特继续说:「他们可能会扔东西上台,妳们会受伤。」

  凯蒂拉了拉领口。这时我们听到巨大的欢呼,观众重重跺脚,因为乐团开始演奏我们的歌曲。没多久,喧闹声中硬是传出我们开场曲的前奏。她马上说:「如果他们丢东西,我们就闪。」然后她向前一步,朝我点头,要我跟上。

  虽然刚才闹成一团,但观众见到我们,依然非常有风度。

  「嘿,凯蒂?」我们跳着舞步进到聚光灯下,有人大喊:「妳们是在大雾中迷路了是不是?」

  「塞车塞爆了。」她回答。第一句歌词快开始了,她每一步都更进入角色。「但是跟我和朋友那天下午走的路比,这其实不算糟。我们那天从帕摩尔走到皮卡迪利,花了大半天……」我在她身旁,像影子一样忠实,紧紧相随,她不着痕迹、毫不费力地领头唱起第一首歌。

  第一首歌结束后,我们跑回侧台,我们的服装师芙劳拉拿着西装在那等着。华特保持距离,但看到我们回来,他双手在胸前紧握在一起,摇了摇,很高兴我们征服了观众。他脸色红润,面带笑容,松了口气。

  我们第二首歌叫〈猩红热〉,我们穿上守卫制服,包括红外套、帽子、白色皮带和黑长裤,一身利落,观众看了非常满意。没想到,下个曲目一切变了调。正前方的座位有个男人,我之前就注意到他,因为他块头很大,显然已喝得酩酊大醉。他坐在座位上,张着双腿和嘴巴,在舞台灯光映照下,下巴闪烁着光泽,睡得鼾声连连,不省人事。连刚才木鞋舞者引起的那场闹剧,他都浑然不觉。但好巧不巧,他现在竟然醒过来了。那是个小剧场,我能清楚看到他。他摇摇晃晃跨过众人的脚,走向走道,沿路一直踩到、拐到人,整路都在乱骂,也引来不少咒骂。他终于走到走道,但这时,他突然有点疑惑。不管他泡在琴酒或威士忌的脑袋原本想去吧台、厕所还是哪里,他此时晃到舞台边,站在那里,盯着我们,双手揉着眼。

  「搞什么鬼?」他说。他在歌词之间说出这句话,听起来莫名大声。几个人转向他,发出啧啧声。

  我和凯蒂交换眼神,但嘴里继续唱,并跟着她的脚步,我双眼依然明亮,笑容依然灿烂。过一会,那人开始大声咒骂。仍想好好看表演的观众开始朝他大喊,想叫他安静。

  「把那老家伙撵出去!」有人大喊:「妳别在意他,南,亲爱的!」正前方座位有个女人说。我们现在穿着牛津布袋裤,头上戴着草帽。我和她目光相交,倾帽致意,并看到她双颊羞红。

  但四周的叫喊似乎只更刺激他,让他更困惑。有个男孩走上前,但被他撞开。我看到乐团的乐手开始纷纷从乐器后面歪头去看。有人叫观众席后面两个门房过来,他们瞇着眼望向昏暗的台前。六只手向他们挥舞,并指着现在弯身靠到脚灯上的男子,他的胡子在热气中飘动。

  他现在开始用手掌拍舞台。我好想跳过去,用力踩他的手腕,但我忍住了(因为我觉得他搞不好能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拖下台)。我听凯蒂的指示。她抓住我手臂,握了握,但她眉头没皱起,一脸平静。我想,她随时会慢下歌曲,向那人发难,或叫门房来把他带走。

  但门房终于看到他了,他们已开始向前走来,那人毫不知情,仍大声说着醉话。

  「那叫歌啊?」他大吼:「那叫歌啊?我要退钱!你们听到了吗?我他妈的要退钱!」

  「你要的应该是他妈的一顿揍!」有人从乐团席回答。接着一个女人大喊:「别吵了,行不行?你在那边闹,我们都听不到女孩唱歌了。」

  那男的冷笑一声,然后清了清喉咙,吐口水。「女孩?」他大喊:「女孩?妳叫她们女孩?哼,她们不过就是一对……一对拉子!」

  他全力吼出这两字。凯蒂曾轻声对我说这个词,她说的时候全身畏缩发颤!那一刻,那两个字听起来比短号还响,在音乐厅中来回回荡,像是神枪手的表演中途出了问题。

  拉子!

  听到这个词,观众全缩了一下身子。突然之间,现场鸦雀无声,叫喊变成窃窃私语,尖叫声全静了下来。透过聚光灯,我看到他们的表情。一千张脸全醒了过来,瞠目结舌。

  即使如此,那股尴尬原本也许不会持续一秒。他们搞不好马上便会忘记,再次吵闹起来,鼓掌欢呼。但他们噤声的这一刻,舞台上也出了问题。

  凯蒂全身僵硬,绊了一跤。我们刚才还勾着手在跳舞,现在她嘴巴张大,又再次合上,接着双唇开始颤抖。她甜美、明亮、高昂的声音愈来愈小,最后停下。我不曾看过她这样。不管观众对台上漠不关心,或乱吼乱叫,她向来都轻松悠游在舞台上。现在,只因为听到一声可怕、响亮的醉语,她全失了方寸。

  当然,我此时应该唱更大声,并轻轻拉她走过舞台,继续逗观众开心。但我只是她的影子。她一沉默,害我也住了口,吓得无法动弹。我望着她,再望向乐团。指挥发现我们的迟疑。音乐刚才已慢下,并停了几秒。但现在又重新演奏起,节奏比之前更轻快。

  但音乐没能让凯蒂振作,也没让观众开心起来。座位侧边,门房终于来到醉汉旁边,并揪住他的领子。但观众没有望向他,反而望着我们。他们望着我们,看到……看到什么?两个女生穿着西装,头发修短,勾着手臂。拉子!尽管乐团努力演奏,那人的叫声彷佛仍在音乐厅中回荡。

  远方看台有人喊了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众人发出尴尬的笑声。

  如果那两字对全剧院施了咒,那笑声便解开了咒语。凯蒂身体动了动,彷佛现在才发觉我们勾着手。她惊叫一声收回手,彷佛大吃一惊。接着她手遮住双眼,垂头走向侧台。

  我愣在当下,脑中一片混乱。后来我赶紧跟上她。乐团继续演奏。音乐厅终于传来吼声,有人喊:「丢脸!」我想布帘马上落下了。

  后台一团混乱。凯蒂跑向华特。他手臂搂着她,一脸严肃。芙劳拉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双鞋带解开的鞋,一脸震愕,不知所措,但脸上充满好奇。舞台和管理人员望着我们,彼此交头接耳。我走向凯蒂,手伸向她手臂。她身体一缩,彷佛我是准备举手打她,我马上向后退开。这时经理出现了,神色无比慌张。

  「巴特勒小姐和金恩小姐,我想知道妳们在搞什么──」

  华特厉声打断他:「我才想知道你在搞什么,居然让我的艺人到这群乌合之众前表演。我想知道为何那个白痴醉汉能干扰巴特勒小姐演出长达十分钟,你的人才回过神来撵走他?」

  经理跺脚:「你怎么敢说这种话,先生!」

  「你怎么敢做这种事,先生!」

  两人继续争执。我没在听,只望向凯蒂。她眼中没有眼泪,但她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她头仍靠在华特肩膀上,完全没瞧我一眼。

  最后华特哼一声,摆摆手叫气急败坏的经理滚开。他转向我说:「南,我现在马上带凯蒂回家。妳们现在不可能上台表演最后一首歌。我们恐怕也不能吃饭了。我会拦台马车,妳可以和芙劳拉收拾好东西,自己搭马车吗?我希望能尽早送凯蒂回日内瓦路。」

  我犹豫一会,然后再次望向凯蒂。她终于抬起目光,简短望向我,并点点头。

  「好吧。」我说。我看着他们离开。华特拿起大衣,虽然大衣对她来说太大件了,衣襬全拖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但他仍披到凯蒂娇小的肩上。她裹着大衣,手紧抓在脖子前,经过气呼呼的经理和交头接耳的男生,和华特一起离开。

  我收拾好迪肯音乐厅中的箱子和袋子,送芙劳拉回她在兰贝斯的家。等我回到日内瓦路,华特已经走了。我们的房间一片漆黑,凯蒂已躺在床上熟睡。我弯身抚摸她的头。她没有反应,我不想惊醒她,害她更难受。于是我脱下衣服,躺到她身旁,手放到她心口。她作着梦,心脏跳得飞快。

  迪肯可怕的一夜改变了一切,有些事变得有点奇怪。我们没有再回到音乐厅演出。我们跟对方解约,赔钱了事。凯蒂和音乐厅合作时变得挑剔多了,她也开始质疑华特安排的其他共演节目。有次他安排我们和一个美国艺人先后上台。那人艺名叫「保罗还是保罗琳?」,他的舞蹈表演就是从乌木橱柜进出,有时扮成女生,有时扮成男生,轮流唱女高音和男中音。我觉得这表演很精采,但凯蒂看到他表演之后,便要我们取消表演。她说那人是怪胎,我们的表演连带会变得很怪……

  我们这次也赔了钱。最后,我只能赞叹华特居然能容忍她。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改变。我之前提过,我和凯蒂成为情人之后,华特变得莫名忧郁,我们之间隐约有种新的距离感。现在他的忧郁和距离感又加深了。他态度仍然亲切,但他的亲切感觉异常僵硬。尤其凯蒂在的时候,他总是慌慌张张,举止非常不自然,并强颜欢笑,故作快乐,彷佛想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愈来愈少来日内瓦路了。最后我们只有在预演新歌时,或和其他艺人吃饭、喝酒时,他才会出现。

  我想念他,并纳闷他为何有此变化。但我不得不说,我没仔细去琢磨,因为我以为自己明白背后原因。我想那天在伊斯林顿,他终于察觉了真相。他听到醉汉喊的内容,看到凯蒂可怕的反应,便明白了一切。我不知道他送她回家时,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他们两人似乎完全不想讨论那恐怖的一夜。他将大衣披上她颤抖的肩膀,安全送她回家,便是他对她最后的温柔。现在他在她身旁感到不自在,也许是因为他确定自己失去了她。或许他发现我们的恋情之后,内心作恶,决定疏远我们。

  要是我们继续待在邓蒂太太家,我想我们的朋友会发现华特比较少来,开始追问我们原因。但九月底,我们的生活出现了一桩最大的改变。我们告别房东太太,搬离了日内瓦路。

  我们成功之后,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要搬家,但最后总是不了了之。毕竟我们住在这里一直很快乐,没必要自找麻烦。邓蒂太太家成了我们的家。我们在这栋房子初次接吻,确认彼此相爱。我觉得这便是我们蜜月的地方。尽管这里拥挤、朴实,表演服比床占去更多空间,我一点也不想离开。

  但凯蒂说我们明明有钱能住十倍大的房子,却共住一室,同床共枕,在外人眼中看来会很奇怪。于是她请了房仲替我们去找更得体的房子。

  我们最后搬到了史丹佛山。史丹佛山在河的另一头,位于伦敦我完全陌生的一角(而且我暗自觉得那里很无趣)。我们在日内瓦路吃了道别晚宴,所有人都说很难过。邓蒂太太甚至落下泪来,说这间房子再也不一样了。因为杜绮不久也要走了。她为了巴黎讽刺歌舞剧的一角要去法国。她的房间会住进一个会吹口哨的喜剧演员。教授开始有点麻痹症的症状,有人说他最后可能会搬进老艺人之家。辛姆斯和帕西干得不错,我们离开之后,他们打算搬进我们的房间。帕西也交了女朋友,但她会害他们吵架。我后来得知,他们拆伙,各自以歌手身分加入了对打的剧团。我想这就是剧场之家的生活,众人会不断分开,重新安顿。但我在日内瓦路的最后一天,比我离开惠斯塔布时还难过。我坐在客厅,我的肖像照如今已和其他人一起挂在墙上。不到十三个月前,我才走进这栋房子,如今事情变了多少。一时间,我不知道所有的改变是否都是好的。我好希望我能变回当初那个单纯的南西.艾士特利,而凯蒂.巴特勒也能回到那时候,以正常的方式爱着我,不怕全世界知道。

  我们搬去的那条街才刚建好,小区非常安静。邻居也都是都市人。他们的妻子一整天待在家,孩子都请保母照顾。保母会喘着气,推着巨大的铁制摇篮车上下花园阶梯。我们找了间靠近车站的房子,住到最上面两层。房东太太和丈夫住在楼下。他们和剧场毫无关系,我们很少见到他们。我们的房间很干净,我们是第一个和他们租房间的人。家具木材光滑,铺着天鹅绒和锦缎,和我们两人住过的房间有天壤之别。因此我们两人坐在椅子和沙发上都格外拘谨。那里有三间卧房,其中一间是我的。当然,这只代表我的洋装放在衣柜,梳子放在洗手台上,我的睡袍放在床枕下。这是为了应付一周三天来房间打扫的女仆。我晚上其实都睡在凯蒂的房间,那是屋子前侧的卧房,里面有张巨大的高脚床,当初建造房子的建筑师是为夫妻所设计。我躺在房间中时会情不自禁微笑。「我们根本结婚了吧。」我会对凯蒂说:「不想的话,我们也不用躺在这里。我可以把妳抱到会客室地毯上,在那里吻妳!」但我从未这么做。虽然我们终于可以尽情吵闹,享受亲密时光,但我们却摆脱不了过去的习惯。我们仍悄声倾诉爱意,在床单下无声亲吻,像老鼠一般。

  当然,也要我们有机会亲吻。我们现在每周有六个晚上都要工作,表演完之后,我们身边没有辛姆斯、帕西和杜绮让我们打起精神。我们通常回到史丹佛山都已筋疲力尽,只会一头倒到床上,睡得鼾声连连。十一月,我们两人累坏了,华特说我们一定要放个假。我们提议去欧洲,甚至去美国,因为那里也有音乐厅,我们可以默默累积名声,华特也有朋友能提供我们住宿。但我们还没敲定时间,便有人邀请我们去霍克斯顿的贝瑞塔尼亚剧院演讽刺歌舞剧。那出剧是《灰姑娘》,我和凯蒂将扮演第一和第二男角,这邀约令人受宠若惊,我们无法拒绝。

  我的演艺生涯虽短,但很快乐。而那年冬天,我在贝瑞塔尼亚剧院演丹迪尼,凯蒂演王子时,我觉得我这辈子不曾如此满足。所有艺人都会告诉你,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能演歌舞剧。但在像贝瑞塔尼亚剧院一样宏伟和有名的剧院演出之后,你才真心懂得原因。全年最冷的三个月里,你不需担心温饱。你不需在各家音乐厅奔走,不需担心合约的事。你会与演员和芭蕾舞群为伍,和他们做朋友。你的更衣室很宽敞,只为你一人所有,而且很温暖,因为演员是真的要在里面更衣、化妆,不需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后台入口,或在马车上穿上服装。有人会给你台词,有人会指导你走位,也会为你准备衣服。那些衣服都是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服饰,材质包括毛皮、绸缎和天鹅绒。穿完之后,便还给服装师,她会负责修补或清洁。演出时,观众是最友善和快乐的一群人,不管你丢出什么胡闹荒唐的话,他们都会爆出大笑,原因无他,因为圣诞节到了,他们只想图个快乐。这就像真实人生的逢年过节。但如果你跟我们一样幸运,一边过节,还有人会付你一周二十镑。

  我们那年参与演出的《灰姑娘》特别华丽。主角是由多莉.亚诺饰演。她是个歌声如红雀优美的可爱女孩,她以杨柳腰闻名,并能用项链当腰带。看凯蒂在台上和她碰触,并在时钟十一点五十九分时和她相吻,那感觉非常奇怪。但也许更怪的是,观众没有人喊「拉子!」甚至脑中都没有这个念头。最后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六匹迷你马拖着的结婚马车上台,而王子和灰姑娘坐在上头,他们只大声欢呼。

  除了多莉.亚诺,还有其他明星。有些艺人我曾在坎特伯里演艺宫付钱看他们演出,并为他们鼓掌。现在必须和他们工作,平起平坐聊天,让我感觉格外青涩。我以前只在凯蒂身边唱过歌、跳过舞。当然,现在我还得演戏。我要和一名随员走上台打猎,并说:「诸位大人,我们的主子卡西米王子在哪?」我必须拍打大腿,说些下流的双关笑话,或跪在仙杜瑞拉前,铺好天鹅绒软垫,将玻璃鞋套上她娇小的脚,发现鞋合脚之后,带领众人发出三声欢呼。如果你曾在贝瑞塔尼亚剧院看过歌舞剧,你就知道那多么不可思议。因为灰姑娘改头换面的那一景,一百个女孩会穿上金葱边的薄纱,吊钢丝飞过观众席。他们会在台上打造一座喷泉,并用不同颜色的聚光灯照亮。多莉会扮成灰姑娘,穿着婚纱和一袭金色的连身裙,上身贴满亮片。凯蒂会穿金色灯笼裤和光彩夺目的背心,头戴三角帽,我则会穿着马裤和天鹅绒背心,还有一双有银扣的方头鞋。喷泉泉水飞舞,仙女在天空穿梭,迷你马昂首跺地,我站在凯蒂身旁,每次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来剧院的路上过世,醒来置身天堂。马匹待在炽热的灯光下太久会散发某种特别的气味。除了音乐厅熟悉的灰尘、妆彩、烟草和啤酒等臭味,我每天晚上在贝瑞塔尼亚剧院都闻得到那股马味。就连现在,如果你要玩快问快答,问我:「天堂是什么样子?」我会说天堂飘散着发烫的马毛味,天使身上贴着亮片,披着薄纱,在四周飞梭,一旁还有红蓝交错的喷泉……

  但也许,天堂里没有凯蒂。

  当然,我那时不这么想。我只感到受宠若惊,没想到自己能在剧院插上一角,真爱也在身边。不论是说的或做的,凯蒂表面上彷佛和我有一样的感受。我觉得我们那年冬天在剧院度过的时光,比我们在史丹佛山的新家还多。我们穿着天鹅绒西装、头戴铺粉假发的时光,好像比素颜还多。我们和所有剧场人交朋友,包括芭蕾舞者、服装师、煤气灯控、道具人员、木工和催场小弟。我们的服装师芙劳拉甚至在其中找到了情郎。他皮肤黝黑,是从沃平地区的一个航海家族逃出来,加入了巡回剧团。但他嗓音平凡,最后只成为舞台人员。我想他的名字叫艾博特,但他可不马虎,同样取了个艺名叫「比利小子」。他比我们更爱剧院,每分每秒都待在那里。他会和门房及木工打牌,在舞台上方的通道乱逛,拉拉绳子、转转把手。他长得很帅,芙劳拉非常喜欢他。于是他经常站在我们更衣室门口,等着表演结束后送她回家,我们后来也跟他变得非常熟。我喜欢他,因为他也是河畔长大的,并像我一样,为了剧院抛下家人。有时下午或深夜,我和他会抛下凯蒂和芙劳拉,让她们讨论服装的事,两人漫步穿梭昏暗无声的剧院,享受难得的时光。他设法复制了贝瑞塔尼亚剧院所有钥匙,能进到各个满是灰尘的秘密角落,像是地窖、阁楼和旧道具室。他曾给我看一篮篮五○年代的表演服、纸扎小丑、银箔做的令牌和盔甲。有一、两次,他曾带我爬上侧台的大长梯,进到舞台上方的通道。我们会站在那里,下巴靠着栏杆,一起抽着一根烟,望着烟灰翩翩穿过绳网和平台,落到二十公尺下的木板地上。

  那感觉彷佛回到了邓蒂太太家,朋友围绕在我们四周,当然,除了华特之外。他偶尔才会出现在剧院,几乎不曾去过我们在史丹佛山的家。就算去了,我也不忍心看他浑身不自在,于是我都会找个事做,离开现场,让凯蒂去面对他。我发现他来的时候,凯蒂也一样尴尬、不自在,似乎宁可接到他的信,也不要见他的人。这阵子他都寄信通知她各种消息,我们过去的友谊转眼间荡然无存。但她说她不在乎,我了解她不想提到伤心事。我知道一想到华特猜出她的秘密,并心生厌恶,她心里一定非常难过。

  注22:山姆.卡林斯(Sam Collins, 1825-1865)英国音乐厅喜剧演员和歌手,而后成为音乐厅经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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