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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沙囚

  康诺离开蜜穴酒吧,一路沿着棚屋镇的外围走。他低头望着父亲的靴子,头一回认真思考起自己和他两个兄弟的名字:帕尔玛、康诺、罗伯。这种狗屁事有什么好知道的?而且她似乎越来越口无遮拦了。这一定是巧合,是父亲离开之后,她自己疯了想出来的。他希望母亲永远不会告诉罗伯,那小子一定会崩溃,一定会改名字叫巴比。

  他不自觉地跟着远方轰隆声的节奏走。砰、砰、砰。他的脉搏太容易跟随沙漠的节拍,让他随着地球越来越快的心跳一起加速。康诺故意踩起小碎步,打乱原本的步伐,想要找回主动权,而不是任人牵制。

  他越过一座小沙丘,左边是一间不久前才倒的房子,右边则是一间兴建中的房子。只见五、六名男子从破房子搬了建材,走个二十几步将建材重组起来,重新再起一个注定崩坏的循环。眼前的景象让人很不舒服,因为它太正常了。康诺已经不晓得在棚屋镇见过多少次这套「拆东墙补西墙」的把戏。但这回母亲却让他对这司空见惯的景象有了新的体会。别的不谈,这番体会至少加强了他今晚行动的决心,戳破了昨晚跟葛洛拉莱共享啤酒和炖兔肉在他心中留下的美好幻影。

  康诺穿过紧邻潜沙学校后方的一排公寓。帕尔玛可能已经回到家,正在帮罗伯摊开帐篷透气呢。但去宿舍瞄一眼依然是个好主意,看那家伙昨晚是不是在宿舍睡觉。

  康诺走过谢勒女士家门前,谢勒女士站在门廊上朝他挥挥手,接着又回屋里清扫沙子。没想到她儿子跑进屋里,又带了一些沙子进去。她转头大骂儿子,说他是死挑夫的。其实他们都是。男人用断垣残壁搭建新的房子,还有那些做了又做、永远做不完的事情,装水壶、吃喝拉撒睡、期盼周末、害怕新的一周开始。活着就像是挑夫,所有人都是,一次一桶沙子。

  他不能再这么想了。还是有地方在进步,变得更好。那些摇摇摆摆朝地平线缓缓前进的男女老幼和一家大小都是这么相信的。他们相信有个远方可以远离打斗和轰炸,远离动乱与早晨的战火,不再有沙和阳光从弹孔密布的铁皮屋顶灌进来,不再有反复无常的领主,也不再有叛军为了推翻领主而用炸弹滥杀无辜。

  那么多人离开这里再也没有回来,一定有它的道理。或许是抗拒不了美好生活的诱惑,也可能是他们禁不起远方鼓声所撩起的冲动,觉得非去不可,想瞧瞧鼓声到底出自何处。他父亲一定也是这么认为,也是如此感觉。母亲只是想玷污他们对他的回忆,因为她厌恶自己的生活。就是这么回事。

  宿舍的门开着,透进些许光线和漂沙。康诺走进宿舍,上下铺的寝室尽头有两名潜沙学生,还有骰子的滚动声。他们一看见骰子被影子遮住,就转过头来。「你们有看到帕尔玛吗?」康诺问。

  其中一名男孩摇头说:「他和哈普去潜沙了,还没回来。」

  「那不是一个礼拜前的事吗?」康诺问。

  「所以他们潜了很久──靠,我哪知道?他们两个什么都不肯说。」

  「嗯。」康诺一脸沮丧。「谢了。」大哥又再次让他们失望了。可怜的罗伯。

  「喂,他妈的安静点好不好?」某人从上铺大喊。

  康诺说了声抱歉,离开宿舍,那一剎那,有颗骰子撞到墙上喀了一声。

  回家途中,他想到今天晚上只有他和罗伯了。这稍微坏了他的计划,不过还是能进行。致词和点灯的差事都落到他头上,但他毫无准备,尤其刚才见了老妈之后,过去的故事都被她的重述给毁了。

  康诺走过学校操场,心里想着母亲的陈述和他对父亲的记忆,两相比较着。关于父亲的种种,他听母亲说的居多,实际经历过的很少。父亲在他六岁时离家,没有他在的日子是他在的时间的两倍,只能靠家里其他人的回忆补足。维基已经把他的回忆搞得很杂乱了。她从父亲年少时说起,描述父亲在罗帕普长大,因潜沙而成名,后来成为史普林斯顿的领主,一直讲到他的陨落。

  康诺不晓得挖掘过去到底是不是好主意。一堆生锈的伤痛深埋过去,怎么看都跟潜沙很像。把它们挖出来,替它们上油、抛光,变回不可能变回的东西,这样做会有好处吗?父亲过去做了什么,也许根本不值得去探究。也许老妈说得对,他早该放下了。就算父亲真的回来,他也老了、弱了、头发白了,不复当年了。死抓着美化的过去就像吸毒,是劣质的怀旧,让人以为只要回到过去,就能回到更好的地方与时光。

  康诺瞄了长城一眼。那雄伟的高墙象征他的过去,颤巍巍倾斜着。遥远的轰隆声从无人荒原传来,依稀可闻。微弱的砰砰砰,谁晓得那是什么。是未来,不远的未来。是未知世界的咕哝。就像饥饿的肚子知道自己需要食物,又像饥渴的灵魂知道自己需要新的冒险。砰砰砰是男人的脉搏。他深怕自己只要不动,就什么屁也不是,等着被沙丘吞没。

  三只空水壶在康诺屁股上哐啷作响,提醒他记得去装水,还要买一些肉干。他的脑袋被葛洛拉莱、他母亲和帕尔玛这么恶搞一阵,已经糊成一团,就算穿着老爸的靴子也没用。他穿过低矮的破墙。这道墙隔开了史普林斯顿和棚屋镇,到处是缺口和破洞,是东面那道巨墙的廉价模仿,盖得很潦草。清晨时分,墙下荫凉处有人在玩美式足球,一队穿上衣,一队打赤膊,年纪都和康诺差不多。他们追着充气的鹅皮球来回跑,擒抱对方,弄得满身是汗和沙。赤膊队有三个人,上衣队四个。康诺的朋友吉拉扑倒一名家住史普林斯顿的少年。两人起身后,吉拉瞥见康诺正巧绕过他们用水壶和鞋子标出来的球场。

  「嘿,康诺!」他大喊:「我们缺一个人!」

  「不行啦。」康诺说:「没办法。」

  吉拉耸耸肩,又和同伴继续奔跑推挤,弄得沙尘漫天了。

  过了墙有一排人站在水塔前,康诺从口袋里捞出了三枚钱币,开始排队。他看见队伍中一名母亲正在责备儿子,简金斯的父亲从家里的有墙小花园冒出来,一手抓着无头蛇一手拿着锄头往屋里走,似乎要拿蛇当下酒菜。这种人多扰攘、平凡琐碎的日常景象最让康诺提心吊胆,因为炸弹都是在这时候从天而降,炸得人群血肉横飞,从葬礼、婚礼、宗教庆典、取水队伍、咖啡馆到游行无一幸免。这是冤冤相报、血债血还和争抢地盘。这么平凡的场合却让人如此紧张,实在奇怪。是这种等待的时刻让人焦虑,让康诺只想跳开来,动也不动坐在缓缓前进的队伍中。是种等待的时刻让他感觉非走不可。

  终于轮到他了。他付了钱,看着水壶陆续装满。「水要满到壶口才行。」他说。泵工一脸嫌恶望着他,但没有置之不理。康诺将三条水壶带绑在头上,水壶沉甸甸地压着臀部。他动身去买肉干。这趟出走会让他一毛不剩。康诺伸手到口袋里摸摸剩下的零钱,一边走过水塔和市场间的沙丘,一边在脑海中盘算着如何打包行囊。突然,他脚下的地面猛力晃动──

  康诺一个踉跄,差点往前仆倒,靠着伸长手臂才稳住了平衡。他心想一定是该死的靴子,是水壶漏水让他口袋里的头带短路了。死罗伯。但他随即听见沙子窸窣作响,还有少年们的笑声。他走不动了。康诺低头发现沙子已经高到膝盖,紧紧箍住他的小腿,绷得血管不停胀缩。他就算想跌倒也没办法。

  「踩到什么啦,死杂种?」

  康诺使劲扭腰转头,发现莱德和两名少年站在他背后,头发和肩上都是沙,面镜推到额头上,可能刚在学校附近的训练沙丘潜沙回来,正巧看见他到宿舍找人。康诺试着将靴子从沙里拔出来,可是没办法。

  「放我走,莱德。」他放弃挣扎,拚命压下说出「这不好玩」的冲动,因为只会引来嘲笑。他很想警告这些家伙,「沙囚」别人是可恶的攻击,但他还是按耐着没说出口,因为这只会引来更多威胁。他伸手到口袋里摸到弟弟做的头带,真希望电源不在靴子里──

  「嘿,死杂种,我有个问题。」莱德绕到他面前咧嘴笑着说。两名少年站到康诺两侧。「你小时候吸妈妈的奶子,她都收你多少钱啊?因为她每个奶子收我爸爸五枚钱币!」

  少年们的笑声响彻沙丘。太阳还没升起,康诺却觉得宛如正午。莱德上前一步,康诺闻到他满嘴啤酒和洋葱的酸臭味。

  「我不准你再靠近她。」莱德说。

  康诺知道莱德在说谁。他拚命克制,却还是管不住嘴巴。他应该实话实说,告诉莱德他本来就不会再见到葛洛拉莱了,这些都是无聊的蠢事,跟莱德说他们只是毛头小子,该死的沙根本不在乎。然而他却忍不住反唇相讥,对莱德说:「见不见我,应该要由她来决定吧?」

  莱德露出微笑。「你错了,小子,问问你妈吧。」说完他便抓住康诺的脖子狠狠一掐。康诺很想揍这大块头一拳,但心里很清楚下场会有多惨。他们有三个人,而且他的靴子卡在沙里无法动弹。「沙丘有两种人,男人和像你这种的小男孩。我是潜沙人,找到什么,什么就是我的。她是我先找到的。」

  「你还在受训。」康诺说:「根本不算潜沙──」

  莱德脸上闪过一丝愤怒──龇牙咧嘴,横眉竖目──接着沙子瞬间裂开,将康诺吸了进去。

  康诺嘴里灌满沙砾。地面为他而开,让他在水一般松软的沙子里往下坠。他双脚撞到底下的硬物。他像游泳一样挥舞双手,脑袋撞到上方的沙,感觉像一堵墙。他四面八方都是墙。莱德创造了一个装满漂沙的方盒子,一只活棺材。

  康诺紧闭双唇,嘴里彷佛已经已经灌了半座沙丘,卡在齿间沙沙出声。他拚命克制将沙吞了或吐掉的冲动,因为刚才话讲到一半,肺里只剩一口气了。不过,维基之前对他做过同样的事。她教他要冷静,至少撑个一分钟。只要他数到十,莱德就会把他弄上去,他只是想吓唬他。虽然这么想,但康诺脑中还是大喊:妈的,我们快淹死了!想想办法吧,白痴!

  沙子烧灼他的眼睛,康诺手忙脚乱摸着父亲的靴子,整个人上下颠倒。他得记住哪边才是上头,非记住不可。妈的,他不能呼吸了,也没办法吞咽。他一手按下靴子左脚鞋舌下的电源开关,另一手从口袋掏出头带。靠你了,罗伯,他心想,就靠你了,弟弟。

  康诺将头带压在额头上,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接点卡太多沙了。妈的,原来头带上下弄反了。线路该在头带上端才对。他又试了一次,这回感觉到沙了,但不晓得力量够不够强,必须强过莱德才行。他就快昏迷了,必须出去,快点出去。结果情急之下,沙不只是松动,而是整个炸开。他高举双手,以防撞到东西,希望这个方向是上面,他在往上,但他没有把握。他感觉上方的沙墙碎了,手臂穿破地面,接着头冒出地面,随后身体也冲出来了。

  沙子松动让三名少年站立不稳。康诺手和膝盖撑着身体趴在地上,咳出嘴巴里的沙砾。沙砾已经成了稀泥。他咳嗽喘气,眼前的黑影逐渐散去。虽然手脚无力,他还是慌忙寻找头带,想赶紧戴回额头上,免得他们再次发动攻击。妈的,这双靴子的威力跟潜沙衣一样大,怎么想都不可能。该死的罗伯──

  突然间,他的手被人抓住,硬拗成了拳头。康诺痛得龇牙咧嘴,松开头带。只见莱德单膝跪地,长长的身影盖住了康诺,脸上罩着愤怒。

  「你以为你是潜沙人吗,臭小子?」康诺看着他另一手抓起头带猛力一扯,将线路扯断。「被巡警发现这个,你就死定了。」他举起头带在康诺面前甩了甩,随即收紧另一只手,猛压康诺的指关节。「我没有说出去,算你好运。是我救了你一命。」莱德朝沙地啐了一口,将头带扔了。「妈的,死杂种,我是你的主人,你给我牢牢记住这一点。我爱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就像全史普林斯顿的男人都能干你妈一样。」

  说完他狠狠踹了康诺的肋骨一脚,踢得又快又准。少年们又开始大笑。接着沙动地裂,三名少年潜入沙里,消失了踪影。

  康诺额头靠着暖和的沙子拚命喘息。他咳了一口沙痰,颜色跟日出一样。这就是我的人生,他悲苦地想,不过就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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