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父亲的罪
康诺起身拍去身上的沙尘，检查一按就疼的肋骨。他喝水漱口，将嘴巴里大多数沙砾吐了出来。他的怒气很快就平息了，因为他低头所见的景象。不是父亲靴子之间的血红沙子，而是那条被人扯断、线路纠缠的头带。
他弯腰拾起头带再次检视。莱德应该会放过他的，他只是在闹他。妈的，他应该耐住性子才对。但那双靴子──他想起昨晚的沙子有多硬实，箍得罗伯双腿动弹不得。他目光扫过训练沙丘，朝学校望去。他还是得买肉干，不过有件小事必须先办。他今晚的远行变得更有趣了。他得让一位朋友瞧瞧这双靴子。
学校转角有一排商店，是专门服务搜刮者的，从二手潜沙衣、面镜、潜沙靴、电子设备到修理站，各种器材和工具应有尽有。这个产业虽然不体面，却出于必然。从史普林斯顿、棚屋镇、罗帕普、帕克到西侧花园，几乎全是靠沙底挖到的物品支撑起来的。那些东西积满灰尘，埋在不深的沙里，都是潜沙人打捞到的。这群潜沙人到沙底挖土，送到城里所有屋顶菜园或堆在喷泉边，好让植物生长，喂饱众人。钻探水源、天然气和石油都得仰赖潜沙人。所有人都靠潜沙业支持，因此死伤人数再多也抵挡不了有志之士跃跃欲试，大多数孩子更从小就希望挤进潜沙学校，报名者络绎不绝，以致于许多小孩只能扼腕。
康诺匆忙走过潜沙区人声鼎沸的周六市场，弯入一条顺着沙丘蜿蜒的边巷，踏进一间较大的店面，店名叫葛拉罕。康诺推开门，门板碰到一堆钟和铃发出恼人的声响。店里四面墙上挂满了人造物品：镜子、时钟、泵浦、小马达、电线、水管和铅管，还有一桶桶螺丝、垫圈与螺帽。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几十辆单车残骸，康诺必须低头才不会撞到。
墙上和天花板上挂着的物品不是葛拉罕自己打捞上来的，就是他用自己打捞到的东西换来的。虽然看来像是商品，偶尔还标了价，但几乎都是非卖品。你得花上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好说歹说，才能让他出售一个垫圈。以物易物是唯一的办法，而葛拉罕永远占上风。他很难搞，但跟他们的父亲是好朋友，所以就算没有工会核发的潜沙证，他也不在意。
「葛拉罕?」康诺径自走过柜台朝工房瞄了一眼。葛拉罕抬起头来。他坐在长板凳上，一手拿着钢刷，另一手拿着像是来复枪局部的东西。
「康诺?」他露出微笑说：「我还以为你这个周末要去露营了呢。」
「今晚出发。我来装水，顺便买点东西，罗伯在家整理帐篷。嘿，我想请你帮我看一样东西。」
葛拉罕推了推眼镜。「没问题，」他说：「你捞到什么好东西了吗?」
「你知道我不能潜沙。」
「但你头发里有沙。」
康诺搔了搔头发，沙子像雨一般唰唰滑落。他望着被他弄脏的地板，一脸歉疚。「对不起──」
「没关系。」听到他的道歉，葛拉罕像赶苍蝇一样嘘斥一声。「反正这里从来也没干净过。那么，你要我看什么东西?」
「这是罗伯自己做的头带。」康诺伸手从口袋里拿出头带，递给葛拉罕。「线路被扯断了。」
葛拉罕拿起头带大略检视一番，接着从工作台前弯身打量康诺皮带垂下的线路，再低头看了他双脚一眼。
「我穿爸爸的靴子。」康诺解释说。
「我看到了，你有穿潜沙衣吗?」
「没有，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你也知道罗伯那小子。嗯，我昨天晚上发现他穿成这样试着潜沙，结果还不坏──」
「你们一家都有潜沙的基因。」葛拉罕说：「工会不让你加入是错的。」
「是啦。总之，我要强调的是，他只穿着这双靴子，没穿潜沙衣。但我发现这双靴子能对沙产生作用，所以想问你之前有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
「你发现?」葛拉罕说：「所以说，你潜了多深?」
康诺回头瞄了一眼，确定身旁没有其他人。「一米吧，或是两米。」
葛拉罕哼了一声。他翻开头带内部，将锁在工作台上的长臂灯拉过来说：「之前有人搞过类似的玩意儿。用靴子能玩出不少有趣的花样，像是在沙上滑行或凌波微步之类的，但潜沙就不行了。只要无法卸去胸口的重压，你就难以呼吸;就算能呼吸，回到地面也会痛得要命。线路是罗伯自己接的?」
「嗯。」
葛拉罕放下头带，抬头看着康诺说：「他比你行。」
「是啊，我知道。」葛拉罕没有恶意，冷酷不是他的天性，但有时实话实说还是一样残忍。他在工作台上腾出一块空间，长枪管推到一旁，替焊枪插上插头。
「可以把靴子给我瞧瞧吗?」
「当然，」康诺解开缠在膝上的线路，脱下父亲的靴子。「他把电源装在左脚的鞋底里。」
「有意思。」葛拉罕说。他从台上抓了一支放大镜窥视其中一只靴子，将皮鞋底拿出来，接着又检查另一只靴子。「看来他在右边鞋底挪了一点空间出来，放置线路和头带。还有视线传感器。」他抬头看着康诺说：「你说你潜了一米?」
康诺点点头。
「嗯，」葛拉罕望着天花板沉思片刻。「你可以把靴子放我这里几天吗?」
康诺皱眉道：「抱歉，我也希望可以。我只是想请你帮我重接线路。我手上还有几枚钱币，我可以在这里等。」
葛拉罕拿起焊枪，用舌头试了试枪尖，发出嘶的一声。康诺不禁打了冷颤，咬紧牙齿。葛拉罕将电线黏回接点，立刻看出罗伯是怎么设计线路的。「你每次过来都盯着那个盒子里的面镜看。」他盯着手边的工作，头也不抬地说：「我用那组面镜和一套接近全新的潜沙衣跟你交换这双靴子。」
康诺不知所措。「那个……呃……谢谢你的提议，但那是我父亲的靴子。」
「那是他的旧靴子，连他都不在乎了。」葛拉罕焊接完，朝头带吹了口气，焊锡冒出一缕白烟。他抬头望着康诺，满脸期望。
「呃，我考虑考虑。」康诺说着伸手去拿靴子。「修理费多少钱?」
葛拉罕勉强交出靴子说：「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不把靴子卖给其他人，我们就扯平了。我有优先交易权。」
「好。」康诺说，心想无所谓，反正他不会卖掉爸爸的靴子。尤其有了沙里那段经历，他更不可能那么做。「你有优先交易权。」
葛拉罕露出微笑。「太好了。你跟罗伯说，要他有空就来看看我，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出现了。」
「呃，说到这个……」康诺将头带塞进其中一只靴子的鞋底里，套上靴子，没绑鞋带。「我知道罗伯在这里能帮你忙，要是我出了什么事，而帕尔玛又无法回来照顾他……」
「我答应过你爸会照顾你们。」葛拉罕答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是说真的。别担心。」
「谢了。」康诺说完转身离开，但到通往店面的门边时停了下来。
「是明天，对吧?」葛拉罕问。
康诺点点头。他没有转身，老葛拉罕太精明了。那双满是眼屎的眼睛在沙里看得比谁都远、都深，一眼就能看出线路连结和事情的蹊跷。康诺只要回头说再见或多问一个问题，甚至只是伸手擦去脸颊上的水，那老家伙就会知道。他就会知道明天不是旧的周年纪念，而是新周年日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