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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阿提尔苏斯

我写信告知您,我最近一次觐见纳述尔皇帝时,陛下毫无来由地公开称我为“蠢货”。无疑,您对此肯定无动于衷,这种事最近时有发生。非神会对我们的回避比以往更甚,我们只有在获取其他人的秘密时才能偶尔听到他们的消息,只能通过那些否认他们存在的人的眼睛才能瞥见他们的存在。我们为什么不该被称为蠢货呢?非神会在各大势力中潜藏得越深,我们的慷慨陈辞在这些人听来就越疯狂。我们是——按那该诅咒的纳述尔人的说法——“灌木丛中的猎人”,只要做出打猎动作,就会让捕猎机会彻底消失。
——匿名天命派学士寄回阿提尔苏斯的报告
长牙纪4110年,冬末,阿提尔苏斯
 
被召回家了,阿凯梅安心想,这个词中的讽刺刺痛了他。“家”。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阿提尔苏斯更缺少人情味的地方吗?戈尔格特拉斯肯定算一个,赤塔或许也算。
阿凯梅安单独站在庞大的觐见室中央,努力镇定自己。天命派的中央管理机构“仲裁团”的成员站在四下的阴影中,仔细观察他。他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矮胖男人,穿着普通的棕色旅行罩衫,修得方正的胡子里有几缕银丝。从外表上看,他就是一个终年在路上奔波的人,像下等种姓的劳工一样晒黑了皮肤,完全没有巫师的样子。
也没有哪个间谍应该有。
阿凯梅安被他们细致入微的检查搞得颇不耐烦,努力忍住冲动,没问他们是不是打算像谨慎的奴隶主一样,连他的牙齿一起查了算了。
家。
阿提尔苏斯,天命派的城堡,这里以前是他的家,以后也是,但每次回来,他总有种古怪的渺小的感觉。不只是因为这里古朴的建筑风格——阿提尔苏斯是依照古代北方王国的风格建设的,不带任何弧度和穹顶,内部回廊是林立的厚实石柱,天花板总隐藏在黑暗之中,被浓烟熏黑。每根柱子上都刻着风格迥异的浮雕,闪烁的火盆暴露了它们过多的细节,至少阿凯梅安是这么想的。火焰每一次跃动,似乎都在改变地板的形状。
终于,仲裁团中一个人对他说:“我们不能再对千庙教会置之不理了,阿凯梅安,现在那个玛伊萨内夺取了教座,当上了沙里亚。”很显然,打破沉默的又是诺策拉。阿凯梅安最不愿遇到的人总是最先站出来说话。
“我只听到一些流言。”他慎重地回答——跟诺策拉说话总是用这种口气。
“相信我,”诺策拉愠怒地说,“流言很少可靠。”
“但他能当多久?”这问题很自然。许多沙里亚执掌过千庙教会的船舵,他们马上就发现,和任何一艘过于庞大的船一样,要掌舵实在太难。
“噢,他会当下去的。”诺策拉道,“甚至可以说,他会当得非常好。每一个教派都到苏拿去觐见了他,吻了他的膝盖,而伴着权力转换几乎必不可少的政治斗争完全没有出现,哪怕小规模抵制都没有。甚至没人沉默地抗议。”他停了一下,给阿凯梅安一点时间体会其中的重要性,“他在发动某样东西。”年迈位重的巫师抿抿嘴唇,就像放出恶犬般说出下一句话,“某种前所未见的东西……而且影响的不仅仅是千庙教会。”
“但我们之前肯定也见过他这种人。”阿凯梅安壮着胆子说, “狂热者总是一手高举救赎,把大家的注意力从另一手的鞭子上引走。但早晚有一天,每个人都会看到那条鞭子。”
“不,我们没见过他这种人。没人能像他这样,动作如此迅速,手腕如此灵活。玛伊萨内不仅是个狂热者,他上任三周之内,就揭穿了两起针对他的投毒案,更重要的是,发现这一切的是玛伊萨内本人。至少有七名帝国的间谍暴露了身份,并在苏拿被处斩。这不只是因为机敏,绝不仅是这样。”
阿凯梅安点点头,眯起眼睛。现在他明白为什么急召他回来了。不是因为这些强力而令人厌恶的改变,而是各大势力早已为千庙教会和它的沙里亚备好了位置,但这个玛伊萨内——按诺里人的说法——朝他们酒中撒了泡尿。更令他们不安的是,他在朝间谍们下手。
“会爆发圣战的,阿凯梅安。”
阿凯梅安震惊不已,他朝仲裁团另外几名成员的黑色轮廓看去,想确认这一说法:“你开玩笑吧。”
诺策拉踱出阴影,一直走到他身前才停下,俯视着他。阿凯梅安强忍后退的冲动,年迈巫师的外表总是这样令人不知所措:魁梧的身材让人恐慌,衰老的样子又让人可怜,他的皮肤简直是对身上丝绸的侮辱。
“这不是笑话。我向你保证。”
“那么要向谁开战呢?费恩教?”在三海诸国的历史上,一共只发生过两次圣战,两次都是针对巫术学派,而非针对异教徒。最近的一次——所谓“学派战争”——对双方都造成了灾难性后果,阿提尔苏斯被围攻了整整七年。
“我们还不知道。到目前为止,玛伊萨内只宣布会发动圣战,但没有屈尊告诉任何人圣战的目标。我说过,他的手腕如此灵活。”
“也就是说,你们害怕发生另一次学派战争。”阿凯梅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另一次学派战争,他知道,这想法理应让他恐惧,但事实上,他的心却激动得怦怦直跳。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吗?他厌倦了天命派毫无成果的任务,甚至连与因里教徒开战的设想,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扭曲的解脱。
“这正是我们害怕的。各教派祭司又一次公开谴责了我们,称我们是‘不洁者’。”
不洁者。被千庙教会奉为神谕的《长牙纪年》中就是这样称呼他们这些异民的,这些具有足够的天赋和知识使用巫术的人。“汝要割彼之舌,”圣书所载,“因彼之亵渎为世之最孽物……”和许多诺里人一样,阿凯梅安的父亲对阿提尔苏斯在诺里的专制统治非常不满,早就通过责打把这样的信仰印在他心底了。信仰可能消亡,但它传达的情绪却会永远存留下去。
“我从没听说这消息。”
老人前倾身子。他染色的胡子和阿凯梅安一样蓄成方形,但按东方克泰人的风格编得一丝不苟。老人年迈的面孔和黑色须发间的不协调让阿凯梅安感到一阵不适。
“你没听说,但你现在不是听说了吗,阿凯梅安?你一直待在上艾诺恩,什么样的祭司敢在赤塔的国度谴责巫术呢,嗯?”
阿凯梅安瞪着老巫师:“不过这也是可以预料的,不是吗?”他突然感觉整件事如此荒谬。这样的事曾发生在其他时代、其他人身上。“你说,这个玛伊萨内手腕灵活,那么要想巩固权力,有什么比煽动起对《长牙纪年》里的罪人的仇恨更好的办法呢?”
“当然了,你说得对。”诺策拉同意别人意见时也一样能让人恼火,“但有更令人不安的理由,让我们相信他宣战的目标将是我们,而非费恩教……”
“什么理由?”
“阿凯梅安,理由是,”另一个声音道,“向费恩教发动圣战不可能成功。”
阿凯梅安仔细朝石柱间的阴影看去。是席玛斯。他雪白的胡子中露出嘲讽的笑容,蓝色长袍外罩着一件灰色法衣,从外表上看,若说诺策拉是火,他便是水。
“这次旅行怎样?”席玛斯问。
“梦境十分糟糕。”阿凯梅安答道。艰难的推理与轻松的寒暄之间的反差让他有些难以适应。席玛斯是他的老师,虽然他的教导恍若隔世:是席玛斯用天命派疯狂的启示,埋葬了一个诺里渔夫之子的天真。他们有好几年没面对面说话了——阿凯梅安很长时间都在国外待着——但相处时态度仍很轻松,说起话来也不必依礼仪规范大绕圈子。“您是什么意思,席玛斯?为何向费恩教发动圣战不可能成功?”
“因为西斯林的存在。”
西斯林。
“恐怕我没弄明白您的意思,老师。因里教向基安开战肯定更容易,仅仅攻打一个学派——如果西斯林能被称为学派的话——比同时向所有学派宣战容易得多。”
席玛斯点点头:“表面来看也许是这样。但仔细想想,阿凯梅安,据我们预测,千庙教会本身大概有四千到五千枚丘莱尔,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出动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对我们使用的任何巫术都完全免疫。再加上因里教徒中佩戴饰品的领主,这样玛伊萨内差不多可募集到一支上万人的部队,而我们拿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办法。”
在三海诸国,丘莱尔是战争函数中最关键的变量。在很多方面,异民与普通人比起来就像是神,凭借丘莱尔的力量,三海诸国才没有完全被学派掌控。
“这没错。”阿凯梅安回应,“但玛伊萨内同样可以派这些人去攻打西斯林。无论西斯林跟我们有多大不同,他们至少有着同样的弱点。”
“他能吗?”
“为什么不能?”
“挡在佩戴丘莱尔的人和西斯林之间的,是基安强大的军队。西斯林不是学派,我的老朋友,他们不像我们,与信仰和国家分离。当圣战军与异教的基安大公们死战时,西斯林会降下毁灭之雨。”席玛斯低低下巴,像在尝试用胡子触碰胸部,“你明白了吗?”
阿凯梅安明白了。他梦到过这样的战斗——泰温莱河滩之战,古阿克瑟西亚的大军在非神会降下的火焰中焚烧。想到那场悲惨的战斗,一幅幅图像在眼前闪过,影子一样的人形在水流中挥舞手臂,被高耸的烈焰吞噬……到底有多少人死在河滩上?
“就像泰温莱。”阿凯梅安低声说。
“就像泰温莱。”席玛斯应道。他的声音庄严又温和。他们做着同样的噩梦,天命派学士做着同样的噩梦。
两人交谈期间,诺策拉一直眯眼看着他们。就像长牙的先知一样,他也习惯对人下判断:只不过先知看到的是罪人,诺策拉看到的则是蠢货。“我说了,”老人强调,“这个玛伊萨内手腕灵活,十分精明。他当然清楚,对费恩教发动圣战没有胜算。”
阿凯梅安眼神空洞地盯着对方。他之前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冷潮湿的恐惧。另一场学派战争……泰温莱的景象为他展示了这前景的可怕之处。
“这就是为什么把我从上艾诺恩召回?为这位新沙里亚的圣战做准备?”
“不。”诺策拉断然道,“我们只是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认为玛伊萨内可能会对我们发动圣战。说到底,我们并不知道他的计划。”
“确实如此。”席玛斯点点头,“在各学派和费恩教之间,对千庙教会威胁最大的无疑是费恩教。希摩被异教徒占据了几世纪,帝国不过是强盛时期的脆弱影子,而基安变成三海诸国中最强大的力量。所以,沙里亚向费恩教发动圣战,才是更理智的做法——”
“但是,”诺策拉插言,“我们都知道,信仰与理智无关,说到千庙教会时,理智与疯狂几乎没有区别。”
“你们打算派我去苏拿。”阿凯梅安说,“去弄清玛伊萨内的真正目的。”
诺策拉染过的胡子皱了起来,露出古怪的笑容:“是的。”
“但我又能做什么?我离开苏拿好多年,在那里没有任何关系。”此话半真半假,要看如何定义“关系”。他在苏拿认识一个女人——艾斯梅娜,不过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
还有——阿凯梅安被这想法攫住了——他们怎么知道?
“你没说真话。”诺策拉道,“事实上,席玛斯告诉我们,你有一个——”他停了一下,似乎在寻找词汇,好不干扰礼貌的交谈,“——变节的学生。”
席玛斯?他朝曾经的导师看去,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阿凯梅安小心翼翼地答道:“你是说埃因罗。”
“是的。”诺策拉答道,“而这个埃因罗变成了,我是这么听说的——”他又看了席玛斯一眼,“一个沙里亚祭司。”他的语调中带着明显的责难。你的学生,阿凯梅安,你的背叛。
“你说得太过分了,诺策拉,你一直是这样。埃因罗是个被诅咒的人,他生来同时具有异民的资质和祭司的狂热。如果强迫他跟随我们,会害死他的。”
“啊,是的……资质。”苍老的巫师回答,“请你告诉我们,用尽量明白的方式,你对这个之前的学生是如何评价的?他跨过界限了吗,或者天命派还有机会挽回他?”
“能把他变成我们的间谍吗?你想问这个?”
埃因罗做间谍?显然席玛斯没告诉他们埃因罗的事,这使得阿凯梅安的罪行更严重了。
“我想我说得够明白了。”诺策拉说。
阿凯梅安停顿了一下,朝席玛斯看去。对方一脸严肃,令他很气馁。
“回答他,阿凯。”他曾经的导师说。
“不行。”阿凯梅安答道,转身朝向诺策拉,突然间他的心像石头一样沉下去,“不行。埃因罗生来是界限那边的人。他是不会回来的。”
冰冷而满足的表情——在这样一张老脸上显得如此讽刺。“啊,阿凯梅安,但是他会的。”
阿凯梅安知道他们会要求什么:使用巫术,以及必不可少的背叛。他与埃因罗关系非同寻常,他发过誓要保护他。他们曾经那么……亲密。
“不。”他说,“我拒绝。埃因罗的灵魂太脆弱。他没有你要求的勇气。我们需要其他人。”
“我们没有其他人选。”
“不管怎样。”他嘴上说着,但己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会带来什么后果,“我拒绝。”
“你拒绝?”诺策拉唾了一口,“因为那祭司是个弱者?阿凯梅安,你母亲一定是把你——”
“阿凯梅安的举动是出于忠诚,诺策拉。”席玛斯打断他,“不要混淆两者。”
“忠诚?”诺策拉嗤之以鼻,“但这才是整件事的核心所在,席玛斯!我们共同拥有的是其他人无法理解的东西。我们在睡梦中发出同样的哭喊。既然我们之间有着这样的联系——不可替代——那么对其他人的忠诚,难道不是对学派的背叛吗?”
“背叛?”阿凯梅安惊叫。他知道自己必须小心应对。这样的话就像酒桶塞子,一旦拔下,里头的东西很快就会变质,“你们误会我了——你们两个都是。我拒绝前往,正因我是忠于天命派的。埃因罗太过脆弱,而我们这样做可能激怒千庙——”
“脆弱的谎言。”诺策拉低吼。然后他笑了,好像早就知道阿凯梅安会有这样的无礼反应,“每个学派都会派间谍,阿凯梅安,他们早就疏远我们了。但这你是知道的。”老巫师转过身,在身边的炭火盆上烘暖手指。橘黄色火光描绘出他高大的身形,将他瘦削的线条映在巨大的石头上。“告诉我,阿凯梅安,若这个玛伊萨内,以及他针对学派的圣战,是我们——用温和的方式说吧——捉摸不定的对手的杰作,那么埃因罗娇弱的生命,或者天命派的好名声,难道不都是可以牺牲的代价吗?”
“假使如此,诺策拉。”他低声答道,“那我没有任何疑问。”
“啊,是的,我忘了你以怀疑论者自居。你们怎么说的来着?我们是在追逐‘鬼魂’。”他在口中咂摸这个词,好像那是一片可疑的肉,“我猜,你会说这只是若干可能的一种——有可能是非神回归的征兆——但远不如现实,也就是一个变节者的性命重要。末世之劫的可能,远不如让一个傻瓜的脉搏继续跳动重要。”
是的,他正是这么想的。但他怎能承认呢?
“我时刻准备接受考验。”他努力平静地说。不过他粗哑的声音像是受了伤害,“我并不脆弱。”
诺策拉打量着他。“怀疑论者,”他哼了一声,“你们犯着同一个错误。你们将我们与其他学派混为一谈。但我们追求的是权力吗?我们会在宫殿中巡视,放置隔绝术,像狗一样去寻找巫术的味道吗?我们会向皇帝和国王哀求吗?由于非神会的缺席,你们就弄不清我们的作为与那些毫无使命感、只知追逐权势和幼稚满足感的人有何区别。你把我们和妓女混为一谈。”
是这样吗?不,他想过很多次了。和诺策拉这样的人不同,他可以将自己所处的时代与夜复一夜出现在梦境中的时代区分开。他可以看到两者的区别。天命派混淆了时代,混淆了梦境与现实。而怀疑论者,那些认为非神会早已离开三海诸国的学士,不认为天命派是为了世界委曲求全,而是完全脱离了世界。“天命”这个词代表着历史的命运,它的意义不是要重新掀起早已过去的战争,或把一个被战争逼疯的、死去已久的巫师奉为神明,它代表着学习——活在过去之外,而非在过去当中。
“你要跟我讨论哲学吗,诺策拉?”他迎向对方狂热的目光,“之前你只是太苛刻,现在你的话简直是愚蠢。”
席玛斯急忙调解:“我知道你的顾虑,老朋友,我也有我的疑问——你是明白的。”他直直地看着诺策拉,后者仍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阿凯梅安。
“怀疑论自有其价值。”席玛斯续道,“在危险的时代,那些不动脑子什么都信的人总是最先送命。现在就是危险的时代,阿凯梅安,是许多、许多世纪以来最危险的时代。也许危险到足够让我们怀疑自己的怀疑了,嗯?”
阿凯梅安转过去看他,对方的语调中似有些东西。
席玛斯目光颤抖,脸上显出一丝阴暗的挣扎:“你也注意到,我们的梦境正变得越来越紧张。我可以从你眼中看出。大家的眼神最近都有些涣散……有些事……”他停了一下,眼神失去了焦点,似乎在数着心跳。阿凯梅安感觉汗毛直竖。他从没见过席玛斯这样,如此踌躇,甚至有些恐惧。
“问问你自己,阿凯梅安。”最后他说,“如果我们的对手——非神会——打算在三海诸国攫取权力,还有比千庙教会更适合的战车吗?躲过我们的视线,同时又获得无上权力,还有哪里是更合适的地方?而如果想摧毁天命派,消除末世之劫最后的记忆,还有比向异民宣布圣战更好的办法么?想想看,如果人类同非神开战,却没有我们保护他们、指引他们,会是什么样?”
没有谢斯瓦萨。
阿凯梅安看着曾经的导师。任何人都可以看到他脸上的怀疑,然而,梦境中的景象又一次来到他眼前——一连串恐怖的细节。谢斯瓦萨被拘禁在达里亚什。他的受难。阳光折射在钉进他小臂的青铜长钉上。墨克特里格的唇间吟诵着痛苦术。他在尖叫……是他吗?他清楚,这些痛苦不属于他!这些回忆属于另一个人,属于谢斯瓦萨,每个天命派学士都必须看穿他的痛苦。
席玛斯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为自己的问题感到不安。
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梦境变得更紧张、更焦躁。以至于只要一个失神,现在的景象就会被过去的创伤取代,有时甚至让人双手颤抖,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呐喊。恐怖的时代有再次回归的可能。但这真的值得牺牲埃因罗,他的爱人吗?那个曾宽慰他心中疲惫的孩子,那个教会他感受空气味道的孩子。诅咒!天命派是个诅咒!他们没有神明,甚至不存在于现实中。他们只有不断增长、令人窒息的恐惧,惧怕未来会重蹈过去的覆辙。
“席玛斯——”他开口,但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他本想认错,但看到诺策拉站在身边,就又沉默了。我变得如此狭隘了吗?
这是个艰难的时代,毫无疑问。新的沙里亚上台,因里教徒再度变得狂热,学派战争可能死灰复燃,梦境也突然愈发暴烈……
这是我生活的时代。一切都发生在当下。
简直不像是真的。
“你和我们中任何人一样,明白局面有多危急。”席玛斯平静地说,“明白我们冒着多大风险。埃因罗曾和我们一起度过短暂时光,他可能也会明白——也许不需要用咒语。”
“此外,”诺策拉补充,“如果你拒绝前往,只不过是逼我们派一个——我该怎么说呢——不那么重感情的人去执行任务罢了。”
阿凯梅安独自站在城垛上。即使在这里,在俯瞰海峡的角楼上,他也能感到阿提尔苏斯这座石城带来的压力,感到自己在庞大的城墙上如此渺小,连大海都无法带来慰藉。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好似他被巨人抓在手里,在手掌间来回滚动,然后扔向陌生的方向。方向虽不同,结果都一样。杜萨斯·阿凯梅安踏遍三海诸国,穿坏那么多双鞋,却从没看到他的猎物,遇到的永远是同样的情况——敌人早已不在了。
会面又继续进行,似乎任何觐见仲裁团的人都有义务在那里留得久一些,被仪式化的、令人无法忍受的严肃压得抬不起头。也许这样的严肃正是天命派需要的,阿凯梅安想,既然生来就是为战斗——如果在黑暗中摸索算得上战斗的话。
阿凯梅安已经让步,答应他们不管用正常方式还是邪恶手段,一定重新召回埃因罗,诺策拉仍觉得有必要敲打一下他不情愿的态度。
“你怎能忘记,阿凯梅安?”老巫师口气似在恳求,表情同时包含了乖戾与恳切,“那些老魔物仍在戈尔格特拉斯的塔楼后面观望,你觉得他们看的是哪里?北方?北方荒无人烟,阿凯梅安,除了斯兰克就是废墟。不,他们会看向南方,看着我们!他们有足够的耐性,这耐性足以胜过任何智慧。只有我们天命派有同样的耐性。只有天命派记得一切。”
“也许天命派,”阿凯梅安当时答道,“记得的东西太多了。”
现在他却在想:我真的忘记了吗?
天命派学士绝不会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谢斯瓦萨暴虐的梦境确保了这点。但同时,三海诸国的文明处于持续的斗争中。千庙教会、赤塔及其他各大势力在三海争伐不休,在这交错的迷宫中,过去的重要性很容易被忘却。当下的事情越繁杂,就越难以相信未来会按照过去的模式重演。
是不是他对埃因罗,这个像儿子一样的学生的关切,让他忘记了这些?
阿凯梅安完全理解诺策拉,对方以几何学的方式看待世界,他自己也有过类似想法。对诺策拉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当下,只有悲痛的过去留下的喧哗以及相应的未来的威胁。在他眼中,“现在”坍缩成一个点,一个不稳定的支点,而历史的杠杆要靠这个支点撬动命运。一切都只是形式。
为何不是如此?上古战争带来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古代北方国家几乎每一座城市都被非神和他的非神会攻陷了:索利什的大图书馆被掠夺一空;特雷瑟,神圣的诸城之母,成了一座死城;麦克莱的高塔被推倒;达里亚什,凯梅约……一座座城市被屠戮殆尽。
在诺策拉眼中,玛伊萨内之所以重要,不是因为他当了沙里亚,而是因为他可能属于那个不存在于现世的世界,那个被过往的悲剧所定义的世界。换言之,因为他可能带来第二次末世之劫。
千庙教会向巫术学派发动圣战?沙里亚是非神会的代言人?
想到这些,他怎能不颤抖?
海风暖人,阿凯梅安仍然不住战栗。在他身下,大海在海峡中翻涌,黑色巨浪奔腾激荡,带着举世无匹的力量撞在一起,就像是诸神在浪涛之下战斗一般。
埃因罗……一想到这名字,阿凯梅安感到片刻宁静。他的生命中少有宁静时刻。而现在,他却要将这份宁静亲手投入恐惧中。他必须牺牲埃因罗,来回答这些问题。
埃因罗最初来到阿凯梅安身边时还稚气未脱,是一个刚刚显露男子气的男孩。虽然外貌和智力都没有过人之处,但阿凯梅安马上就发现他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也许是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个深爱过的学生,涅尔塞·普罗雅斯。但普罗雅斯在他身边一天天变得骄傲,普罗雅斯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国王,所以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埃因罗却仍然是……埃因罗。
老师对学生的爱很多时候出于自私,最主要的理由是:学生是他们的聆听者。但阿凯梅安对埃因罗的感情不是老师对学生的。他意识到,埃因罗是个善良的人。那并不是天命派要求的那种一本正经的善良,那种善良只会连累其他人一起陷入泥沼。不。他在埃因罗身上看到的善良不是为值得颂扬的目的做出高尚行为,而是一种天生的气质。埃因罗心中存不下秘密,也没有任何阴暗动机去掩盖错误,或通过评价他人而彰显伟大。他有种像孩子、像傻瓜一样的开放,也有着珍贵的幼稚。他的天真意味着智慧,而非无知。
天真。如果说有什么阿凯梅安已经忘记,那就是天真。
他怎能不爱上这样一个孩子?他还记得和那孩子一起站在这个地方,看着银色的阳光在一道道波浪上翻滚。“太阳!”埃因罗喊。阿凯梅安问他是什么意思,埃因罗只是笑:“你看不到吗?你没看到太阳吗?”然后阿凯梅安看到了:一道道有如水波荡漾的阳光,在远方水面上发出炫目光芒,就像永不停息的荣耀。
发掘美好,这是埃因罗的天赋。他可以一刻不停地发掘美好事物,正因如此,他总是能理解、能原谅其他人身上的缺陷。与埃因罗在一起时,早在你冒犯到他之前,他就会原谅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他的眼睛总在说,因为你已经被原谅了。
埃因罗放弃天命派转投千庙教会的决定,让阿凯梅安惶恐又欣慰。惶恐是因为他知道会失去埃因罗,无法再有其陪伴,欣慰在于他认识到这孩子若留在天命派,天真终将被抹杀。阿凯梅安永远无法忘记第一次接触谢斯瓦萨之心的那个晚上,渔夫之子在那一刻死去了,他有了两双眼睛,他的世界也变了,惨烈的历史在他的世界中熔出一个个森然巨洞。埃因罗也一样会死去,触摸到谢斯瓦萨之心,他会被烧焦的。这样的天真,或者任何天真的思想,怎可能在谢斯瓦萨的恐怖梦境中存活?当非神的威胁为他整个世界都蒙上阴影,还如何能在阳光之中寻找安慰?
毕竟,美好是末世之劫中被遗忘的受害者。
但天命派决不容忍变节。真知法术太珍贵,不能交给反叛者使用。在交谈中,这一直是诺策拉没说出口的威胁:“这孩子是个变节者,阿凯梅安。无论如何,他该死。”仲裁会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埃因罗淹死的故事是他编造的?从一开始?还是席玛斯真的背叛了他?
阿凯梅安一生中做下无数蠢事,但保护埃因罗逃跑这件事,在他看来却是非同寻常的成就,无论这事本身还是他参与这事都是无可非议的,哪怕因此被自己的学派放逐也心甘。阿凯梅安保护了一份天真,让它逃到更安全的地方,这种行为怎能被谴责呢?
但任何行为都可能受到谴责,就像任何人的血脉都可以追溯到某位死去已久的国王身上一样,人的行为都可能引发某种潜在的灾难。只需沿着不断分岔的歧途寻找,到足够远的地方总会发现想要的东西。若埃因罗被其他学派俘获,逼他吐露他所知道的那点秘密,那么真知法术就不只为天命派所有了,天命派将沦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学派,甚至可能被毁灭。
他真的做了正确的事吗?或者只是赌了一把?
一个善良人的命,值得引发末世之劫吗?
诺策拉认为不值得。阿凯梅安也同意。
那些梦境。曾经发生过的会再次发生。这个世界不能终结。就算是为一千个无辜的人——不,哪怕十万个无辜的人——也不值得冒第二次末世之劫的险。阿凯梅安与诺策拉达成了一致,他会背叛埃因罗,为的是背叛所有无辜者的理由:恐惧。
他靠在石墙上朝下看,目光扫过雾气茫茫的海峡,努力回忆与埃因罗在一起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但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玛伊萨内和圣战。很快阿凯梅安就要离开阿提尔苏斯,前往纳述尔城市苏拿。那是因里教徒心目中最神圣的城市,千庙教会的首都,长牙的家。论神圣,只有希摩,后先知的出生地,可与之相提并论。
自他上次离开苏拿过去了多少年?五年?七年?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还能不能再找到艾斯梅娜,她是否还在人世?她总有办法让他的心放松下来。
而且,纵然环境险恶,但再见到埃因罗总是件好事。至少他要警告那孩子:他们知道了,亲爱的孩子,我让你失望了。
海上旅程不会舒适。阿凯梅安带着苍凉的孤独,越过海峡,朝远处苏拿的方向看去。他期待着再见到两个人,一个是他爱过的人,却选择了千庙教会;另一个是他可能去爱的人……
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男人,而不是巫师与间谍的话。
看着阿凯梅安孤独的身影消失在阿提尔苏斯城下的雪松林中,诺策拉继续逗留在胸墙边,品味以奇怪的角度透过树梢的阳光,研究北方天空堆积的层云。这季节,阿凯梅安去苏拿的海路上肯定会遇到严酷天气。他会在航行中活下来,诺策拉很清楚,毕竟必要的话,还有真知法术可用。但他能活过前方等待他的更强烈的风暴吗?他能在玛伊萨内手中活下来吗?
我们的任务太艰巨,他想,我们的工具又太脆弱。
诺策拉抖了抖身,从幻想中扯回思绪。随着年龄增长,这坏习惯越来越严重了。他加快脚步,走进城堡中阴暗的回廊,没理会路上遇到的同辈和学生。不一会儿,他来到图书馆昏暗的莎草纸当中。一番活动让老骨头开始发痛。如他预料,席玛斯在读一卷古老手稿,灯笼发出的光只照亮了窄窄一行字,诺策拉几乎把那看成是血迹。他看着那个出神阅读的人,心头涌起一丝怨恨。为什么他这么嫉妒席玛斯?是因为席玛斯的眼睛还能看清,而诺策拉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只能靠学生替自己读书了吗?
“缮写室的光线更好。”诺策拉说。对面的老巫师似乎被他的出现吓到了。
那张友善的脸抬起来,朝黑暗中看去:“是吗?不过那里就没人陪伴了吧。”
总要开上几句玩笑。说到底,席玛斯也是个可预料的人。或者这也是假装出来的,就像他用假装出的和蔼气场去解除学生们的戒备一样?
“我们应该告诉他,席玛斯。”
老人皱皱眉,出神地捻动胡须:“告诉他什么?告诉他玛伊萨内已召集信徒,要宣布圣战目标?告诉他他的任务有一半只是借口?阿凯梅安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的。”
“不。”不告诉他这些是必要的,至少可以让他在想到背叛了学生时,良心上不至于过不去。
席玛斯点点头,深深叹口气:“那么你担心的是另一件事了。如果说我们从非神会身上学到了什么,老朋友,那就是:无知也是一项有用的工具。”
“但知识也一样有用。我们为何不把他需要的工具给他呢?如果他疏忽了怎么办?没遇到真正的威胁时,人很容易疏忽。”
席玛斯一脸轻蔑地摇头:“但他要去苏拿,诺策拉,你没忘吧?他会小心的,在千庙教会的巢穴,哪个巫师会不小心呢,嗯?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时候。”
诺策拉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席玛斯从手稿前坐起身,似乎在整理思绪。他仔细端详着诺策拉。“你接到新的报告,”最后他说,“又有人死了。”
席玛斯总能猜出别人拐弯抹角的原因。
“比这更糟。”诺策拉说,“有人失踪。今天早上,帕瑟尔苏斯报告说,他在泰丹宫廷里的线人无缘无故消失了。有人在猎杀我们的眼线,席玛斯。”
“一定是他们。”
他们。诺策拉耸耸肩。“也可能是赤塔,甚至千庙教会。要知道,皇帝的间谍在苏拿似乎遭遇了同样的命运……不管怎样,我们本该把这些告诉阿凯梅安。”
“你的道德标准总这么高,诺策拉。不。不管是谁在攻击我们,他们要么是太谨慎,要么是手段太高明。他们从不直接出手,从不攻击我们的巫师,而是攻击线人,打击我们在三海诸国的耳目。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希望我们变聋、变瞎。”
虽然欣赏这话中的危险意味,但诺策拉没看出这事和阿凯梅安的联系:“所以呢?”
“杜萨斯·阿凯梅安做我的学生好多年了,我了解他。他善于利用人,这是间谍必需的素质,但他从没在其中体会过乐趣——而这也是间谍必需的素质。从天性上说,他是个非同寻常的……开放的人。他是个弱者。”
阿凯梅安是个弱者,诺策拉一直这么想,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该履行保护他的义务。“我受够了你的谜语,席玛斯,有话直说吧。”
席玛斯眼中闪过一丝恼怒:“谜语?我觉得我说得够明白了。”
就跟我们看透了你的真面目一样,“老朋友”。
“这么说吧,”席玛斯续道,“阿凯梅安会和他利用的人做朋友,诺策拉。如果他知道他的线人会被猎杀,他就会犹豫。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知道阿提尔苏斯本身己被渗透,也许就会扣住信息不发,以保护他的线人。还记得他曾向我们说谎吗,诺策拉?他宁可冒真知法术泄露的危险,也要保护他那个叛徒学生?”
诺策拉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虽然在他脸上连微笑都透着邪气,但这次似乎是真诚的:“我同意,这样的事是无法忍受的。但长久以来,席玛斯,我们所取得的成功都有赖于让间谍拥有充分自主权。我们一直相信,最了解局面的人会做出最正确的判断。而现在,在你的坚持下,我们拒绝让一位兄弟了解他需要知道的知识。这知识可能会救他的命。”
席玛斯突然站起来,在黑暗中走到诺策拉身前。虽然他身材矮小,又总带着祖父般的慈祥,但诺策拉的皮肤还是起了鸡皮疙瘩。
“事情绝非这么简单,对吗,老朋友?知识也好,无知也好,都是为了让我们的决定更有把握。我说过,我们把阿凯梅安应当知道的都告诉他了,所以相信我吧。我告诉过你,埃因罗的变节总有一天会对我们有用,我错了吗?”
“没错。”诺策拉不得不承认。他还记得两年前两人间的激烈争论,他担心席玛斯只是在保护自己心爱的学生,但若说这么多年来诺策拉对波尔其亚斯·席玛斯有什么了解的话,那就是:这个人既精明,又绝情。
“这次也相信我好了。”席玛斯要求。他抬起染上墨迹的手,放在诺策拉肩膀上,“来吧,老朋友,我们有自己的任务要干。”
诺策拉满意地点点头。自己的任务,确实如此。攻击他们线人的人总能毫不费力地找到目标,这只能意味着一件事:虽然每天晚上都在经历谢斯瓦萨的痛苦,但仍有一个天命派学士成了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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