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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凯里苏萨尔

世上有且只有三种人:犬儒者,狂热者,以及天命派学士。
——昂提拉斯,《论人类的愚蠢》
 
笔者注意到,很多重大事件初见端倪时,人们通常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预示着什么。问题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是由于人们对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一无所知,而在于往往是在一些琐事上,人与人的轨迹奇异地交错,最后以极其疯狂的方式引发可怕后果。赤塔学士中流传着一句古老谚语:“一人逐兔得见兔,百人逐兔得见龙。”人类为利益的彼此争斗,总会导致未知的后果,而且往往是灾难。
——杜萨斯·阿凯梅安,《第一次圣战简史》
长牙纪4110年,冬,凯里苏萨尔
 
每个间谍都会着迷于手下线人。睡觉之前,甚至在交谈过程中紧张的间隙,他们都会玩这样的游戏。间谍总会看着自己的线人,就像阿凯梅安现在看着杰什鲁尼,然后自问:他知道多少?
爬虫区是凯里苏萨尔最大的贫民窟。跟爬虫区边缘的其他酒馆一样,“圣癞疤”既有奢华之处,又从骨子里透着寒酸。它地上镶着最好的瓷砖,足以和总督的宫殿媲美,墙壁却是上了漆的泥砖,天花板十分低矮,个子稍高的就要低头走路,否则会碰到吊顶的黄铜灯。这些黄铜灯倒是可以乱真的赝品,阿凯梅安有次听老板吹牛,说这些灯是从埃克索雷塔神庙里搞来的。酒馆永远人满为患,总有阴暗的,甚至危险的人出没其间,酒水和大麻叶都很便宜,低廉的价格只把那些几个月洗不起一次澡的人拒之门外。
发现圣癞疤之前,阿凯梅安从不喜欢艾诺恩人——特别是凯里苏萨尔的本地人。他和三海诸国的大部分人一样,觉得艾诺恩人过于虚荣浮夸,胡须永远抹得油光锃亮,说话喜欢卖弄词藻与幽默,在床上又过于随性不顾后果。不过自从在这里花了很多时间等待杰什鲁尼,他的看法发生了改变。他意识到,性格与品味的微妙特征在其他国家只会感染上等种姓,在这里却广泛蔓延开来,甚至影响到下等种姓的自由民与奴隶。他一直认为上艾诺恩是浪荡子和阴谋家的国度,却从没想过这些特点也能让这里显得如此有活力。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杰什鲁尼对他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他没立即意识到危险。
即使有吊灯照着,酒馆仍然很昏暗。杰什鲁尼穿白丝绸外套,把原本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下,坐在座位上前倾身子。他的长相令人过目难忘:一张如鹰隼般的士兵面孔,卷曲的胡须仿佛是脸侧的黑色皮带,双臂坚实,从肩膀到手腕都文着艾诺恩文的文身,但因为皮肤晒得黝黑,任谁都看不清那文身到底写的什么。
阿凯梅安努力摆出殷勤的笑容:“你认识,我的老婆们也都认识。”他道,然后又叫来一碗葡萄酒,喘着气喝完,满意地咂咂嘴。杰什鲁尼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至少阿凯梅安如此判断——思维刻板,言语不多,但一向言出必行。大多数战士都这样,尤其是奴隶战士。
他今天说的话明白无误。
杰什鲁尼仔细看着他,眼里的怀疑笼上了一点惊讶。他厌恶地摇摇头:“我应该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他朝后仰头,摆出一副沉思神态,阿凯梅安还是头一次在这士兵脸上看到这种神态,不由得警觉地起了身鸡皮疙瘩。喧闹的旅馆离他远去,只剩影影绰绰的人形,以及几点金黄色灯光。
“那就把它写下来,”阿凯梅安用不耐烦的口吻说,“等我清醒时再给我看。”他装作厌烦地扭开脸,注意看了一下酒馆门口——那里没有人。
“我知道你没有老婆。”
“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为什么这么讲?”阿凯梅安迅速地朝他身后瞥了一眼,看到一个妓女一边大笑,一边把一枚闪亮的恩索拉里银币按到自己汗涔涔的胸口,四周那些低俗的看客高喊:“一个!”
“她很擅长这个,你知道,她往胸口抹了蜜。”
杰什鲁尼并没被干扰:“像你这样的人,不允许有老婆。”
“我这样的人?呃,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又朝入口看了一眼。
“你是巫师。是个学士。”
阿凯梅安笑了,他知道之前的片刻犹豫已暴露了自己。不过他还是打定主意把这场默剧演下去。至少可以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一点用来活下去的时间。
“后先知在上,我的朋友,”阿凯梅安喊道,同时又往门口看了一眼,“我发誓,你给我安的罪名都可以用碗装了。昨天你说我是什么来着?婊子的儿子?”
一片欢呼中,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喊道:“两个!”
杰什鲁尼而孔扭曲,不过这也没告诉阿凯梅安什么有用信息——这人的脸总是各种扭曲,尤其是微笑的时候。然而,他一只手闪电般伸出抓住阿凯梅安的手腕,这下阿凯梅安全明白了。
我完了。他们知道了。
没有比“他们”更可怕的,尤其在凯里苏萨尔。“他们”指赤塔派,三海诸国最强大的魔法学派,也是上艾诺恩的幕后掌权者。杰什鲁尼是一名贾维赫队长——贾维赫是赤塔的奴隶战士。这也是过去几周里阿凯梅安一直向他献殷勤的原因。间谍的工作就是这样:把奴隶从竞争对手那争取过来。
杰什鲁尼紧盯他的眼睛,把他的手掌朝外扭。“有一个办法可以打消我的怀疑。”他柔声说。
“三个!”叫喊声在泥砖和桃花心木的家具中间回响。
阿凯梅安往后缩了缩,对方手劲太大,而且他也知道杰什鲁尼说的“办法”是什么。不。
“杰什鲁尼,拜托,你喝醉了,我的朋友。哪个学派敢冒激怒赤塔的风险?”
杰什鲁尼耸耸肩:“可能是弥逊塞,可能是皇家萨伊克,也可能是西斯林。你们这些被诅咒的家伙实在太多。不过如果要我下注,我觉得你是天命派的人。你是天命派学士。”
聪明的奴隶!他知道多久了?
那一组本不该存在的词出现在阿凯梅安的脑海,它们可以让这里的人全体目盲,皮肤烫出水泡。他让我别无选择。这会引起骚乱。人们会大喊大叫,握紧剑柄,但除了跌跌撞撞找路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三海诸国中,数艾诺恩人最害怕巫术。
我别无选择。
但杰什鲁尼把另一只手伸到刺绣马甲下面,拳头在布料下攥紧了,他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匹狞笑的豺狼。
我下手晚了……
“你似乎……”杰什鲁尼轻松的语气听着像是威胁,“有什么话要说啊。”
他把手从胸前抽出,拿出“丘莱尔”,眨了眨眼睛,用令阿凯梅安胆寒的粗鲁动作,扯断了挂在脖子上的金链。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阿凯梅安就觉察到它的存在,并通过它那令人紧张的低沉鸣响确认了杰什鲁尼的职业。而现在,杰什鲁尼要用它来确认他的身份了。
“这又是什么?”阿凯梅安问,但本能的恐惧却让他那只被按住的手一阵颤抖。
“我想你知道的,阿凯,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
丘莱尔,巫术学派的人管它叫“饰品”。名字越不起眼的东西往往越可怕。其他人,那些将巫术视为渎神行为的千庙教会的信徒,则将它称为“神之泪”。但这东西的制作和神没有任何关系。丘莱尔是上古北方国家留下的遗物,价值极高,常被当作婚姻时的聘礼、传家宝物,有时会引发谋杀,甚至成为国家之间的贡品。它们确实物有所值:丘莱尔不仅能让佩戴者免疫任何巫术,而且一旦有哪个巫师不幸碰到它,就会马上殒命。
杰什鲁尼毫不费力地按着阿凯梅安的手,用拇指和食指将丘莱尔举起来。它看上去非常普通:一个小小的铁质圆球,大约只有橄榄那么大,但圆球上刻着手写的奇族文字。阿凯梅安感觉它在牵动自己的肠子,就像杰什鲁尼举的不是一件物体,而是一片虚空,一个小小的空洞,整个世界的结构在这一点上空了出来。心跳如同铁锤砸着他的耳膜,他想到了自己外衣下刀鞘里的短刀。
“四个!”沙哑的笑声。
他努力想把手从对方的掌握中挣出。毫无作用。
“杰什鲁尼……”
“每一名贾维赫队长都有一个这东西,”杰什鲁尼道,深沉的语调中带着骄傲,“不过,这点你也是早就知道的。”
他一直把我当傻瓜玩弄!我怎能没发现?
“你的主人非常仁慈。”阿凯梅安说,但注意力仍全被手掌上悬着的恐怖事物吸引着。
“仁慈?”杰什鲁尼吐口唾沫,“赤塔从不仁慈。他们绝不留情,对任何人都只有残忍。”
阿凯梅安还是第一次察觉到对方受过的折磨,奴隶战士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神色。是吗?他冒险问出下一个问题:“对那些侍奉他们的人呢?”
“一视同仁。”
他们不知道!只有杰什鲁尼……
“五个!”声音在低矮的屋顶下回响。
阿凯梅安舔舔嘴唇:“你想要什么,杰什鲁尼?”
奴隶战士低头看了看阿凯梅安颤抖的手掌,把饰品又放低了些,就像好奇的孩子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一样。只是看着那饰品便让阿凯梅安一阵目眩,胆汁涌到喉头。丘莱尔。从神的脸颊上取下的一滴泪珠。死亡。对所有渎神者都意味着死亡。
“你想要什么?”阿凯梅安嘶声说。
“所有人都要的东西,阿凯,我要真相。”
阿凯梅安目睹过的一切,经历过的所有考验,都挤在他汗渍渍的手掌与光滑的铁球之间狭小的空间里。饰品,握在奴隶粗糙手指间的死亡。但阿凯梅安是一个学士,对学士来说,没有什么——哪怕生命——比真相更珍贵。他们是极端吝啬的真相守护者,为了拥有真相,他们在三海诸国每一个昏暗角落里征战不休。他宁死,也不会将天命派的真相透露给赤塔的人。
但情况似乎不是这样。杰什鲁尼是一个人来的——对此阿凯梅安很清楚,因为巫师总能认出其他巫师,认出他们的渎神罪行留下的痕迹,而圣癞疤里没有巫师,没有赤塔学士,只有一群醉鬼在妓女身上下注。杰什鲁尼是单独行动。
到底是为了什么疯狂的理由?
告诉他他想知道的事。反正他已经知道了。
“我是个天命派学士。”阿凯梅安低声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一个间谍。”
这话很危险。但他还有什么选择?
杰什鲁尼屏住呼吸,打量了他一阵,然后慢慢地将丘莱尔收回掌中,放开了阿凯梅安的手。
此时,酒馆出奇地沉默,然后被一枚思索拉里银币掉在木板上的叮当声打破了。紧接着是哄然大笑,一个嘶哑的声音高喊:“是你输了,婊子!”
阿凯梅安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今天晚上成了赢家,而他获胜的方式和妓女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如何赢的。
说到底,妓女与间谍的区别并不大,与巫师的区别就更小了。
 
虽然杜萨斯·阿凯梅安从小梦想成为巫师,但没料到自己会做间谍。在诺里的渔村小孩心目中,根本没有“间谍”这个词。对童年的他来说,三海诸国只有两个维度:地方有远有近,地位有高有低。他和其他孩子经常去帮老渔妇剥牡蛎,听她们讲故事。他很快就知道,自己生活在最低层,无比强大的人生活在遥远的地方。老妇人会念出一个又一个神秘的名字——千庙教会的沙里亚,邪恶的基安异教徒,不可阻挡的塞尔文迪部落,诡计多端的赤塔巫师……诸如此类。这些名字支撑起他心目中世界的维度,为这个世界灌注了肃然起敬的威严,将他的世界变成一个竞技场,惨绝人寰的悲剧与气壮山河的史诗都在其中上演。他每次睡觉时,都感觉自己如此渺小。
有人也许以为,一个人成为间谍后会给孩提时代的单纯世界增添新的维度,事实却恰恰相反。当然了,随着年龄增长,阿凯梅安的世界变得越发复杂。他知道世上事物有神圣与亵渎之分,诸神和外域有自己的维度,他们不是住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地位很高的人。他同时也知道,时间有近代和古代之分,“很久很久以前”表述的不是另一个地方,而是一种古怪的幽灵,游荡于世间每个角落。
事实上,成为间谍之后,世界经常坍缩成单一的维度。出身高贵的人,哪怕皇帝与国王,也经常像最粗野的渔夫一样展现出不光彩的一面。遥远的地方,康里亚、上艾诺恩、瑟-泰丹乃至基安,不再显得刺激神秘,而是和诺里渔村一样充满泥泞,一样有阴晴雨雪。那些神圣的东西,比如长牙,千庙教会,甚至后先知,都不过是渎神事物的变异翻版,跟费恩教,西斯林,或研习巫术的各个学派没有本质区别。可以说,“神圣”和“亵渎”这对反义词,在棋盘上可以轻易调换位置。至于近代史,也越来越像是对古代史的拙劣模仿了。
作为学士兼间谍,阿凯梅安在三海诸国中穿梭往来,他看到很多超自然的东西,如果放在以前,会让他的胃在恐惧中绞动。但现在他知道了,童年的故事讲述的只是好的一面。自从很小时被鉴别出具有“异民”资质,被带到阿提尔苏斯接受天命派的训练之后,他教导过王子,顶撞过大宗师,激怒过沙里亚的祭司。随着知识与阅历的丰富,世上种种奇观在他眼中变得愈发浅薄,他明白,抽去所有神秘感之后,世界的维度不会变得更加繁杂,反而会坍缩成一线。现在他眼中的世界当然比童年时代更精细,但同时也更为简单:不管在哪里,人们都在奋力攫取一切。无论顶着的是“国王”、“沙里亚”还是“大宗师”的头衔,也不过是同一头饥饿野兽所戴的不同面具罢了。
贪婪,在他看来,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维度。
阿凯梅安现今是个中年巫师,同时也是个间谍。对两种身份他都逐渐厌烦了。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最近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沮丧。就像老渔妇说的,他拖上空网的次数太多了。
带着困惑与气馁,阿凯梅安在圣癞疤与杰什鲁尼告别,穿过爬虫区阴森的街道,急匆匆回家——如果能够管那地方叫家的话。爬虫区从萨育特河北岸一直延伸到著名的苏尔曼提克城门,乃是由废旧公寓、妓院和破败的教派庙宇组成的迷宫。这地方的名字起得真恰当,阿凯梅安一直这样想。这里的空气永远潮湿,狭窄的巷弄把城区切得千疮百孔,确实会让人联想到掀开一块岩石时找到的东西。
从任务的角度,阿凯梅安不该感到气馁。恰恰相反,在拿出丘莱尔那疯狂的片刻之后,杰什鲁尼告诉了他很多秘密,非常有用的秘密。原来杰什鲁尼不是个开心的奴隶,他对赤塔巫师恨之入骨,其恨意一旦泄露出来,实在令人心惊。
“我和你做朋友不是为了你许诺的金钱,”贾维赫队长说,“钱有什么用?能从我主人手中买到自由吗?赤塔不会放弃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不,我和你做朋友是因为我觉得你有用。”
“有用?有什么用?”
“复仇。我要让赤塔蒙羞。”
“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一直知道我不是商人。”
一声嗤笑。“当然了。你对你的恩索拉里太不在乎了。跟商人喝酒和跟乞丐喝酒不同,乞丐会先为你买酒。”
我到底算哪门子间谍?
阿凯梅安很恼火,自己居然如此容易露出破绽。杰什鲁尼的洞察力让他蒙羞,但更让他后怕的是自己在判断上出现的重大失误。杰什鲁尼是战士,也是奴隶——这样的组合还不足以保证此人的愚蠢吗?但阿凯梅安现在知道,作为奴隶更有充分理由去掩饰头脑。睿智的奴隶固然可能博得主人嘉奖,就像古老的塞内安帝国有不少奴隶学者;但狡猾的奴隶却令人害怕,必欲除之而后快。
这样的想法并不能让他感到安慰。如果连他都能如此轻易地愚弄我……
阿凯梅安刚刚在凯里苏萨尔成功渗透了赤塔,窃取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也许是最近这些年最重大的发现,但并非靠自己的能力——他己有很多年没怀疑过自己的能力了——却是靠愚蠢的错误。这样一来,他发现的实际上是两个秘密——其中一个可以让三海诸国的阴谋家都为之颤抖;而另一个,则为他的生活敲响了警钟。
我早已不是曾经的我了。
杰什鲁尼的故事本身就足够震撼,至少它证明了赤塔的保密能力。杰什鲁尼说,赤塔派十多年来一直处于战争状态,对此,阿凯梅安起初并没有太大兴趣。和各大势力一样,巫术学派间的冲突从未停止,不过大多是以间谍、刺杀、互相制裁、派遣使团表达愤慨这样的形式进行。但这场战争,杰什鲁尼向他保证,远不是这种小冲突。
“十年前,”杰什鲁尼说,“我们的前任大宗师,萨什卡,被刺杀了。”
“萨什卡?”阿凯梅安不想问出愚蠢的问题,但赤塔的大宗师居然会被刺杀,这实在太荒唐。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被刺杀了?”
“就在赤塔的内部密室。”
换句话说,是在三海诸国中最强大的隔绝术保护之下。连天命派都不敢尝试这种行动,哪怕用上他们独门的“真知”法术,也不可能实现。谁能做出这种事?
“被谁杀了?”阿凯梅安问,几乎忘了呼吸。
杰什鲁尼的眼睛在暗红灯光中闪了一下。“被异教徒,”他说,“西斯林。”
知道真相后,阿凯梅安恍然大悟,同时也颇为困惑。西斯林,唯一一个异教学派。至少这能解释他们是如何刺杀萨什卡的。
三海诸国有句俗语:“只有异民可以认出异民。”巫术非常暴烈,念出咒语就像在用刀刃切割这个世界,但只有异民——也就是巫师——能看到留下的伤痕,看到凶手手上的血迹,他们将之称为“印记”。异民可以看到同类和同类的罪行,他们一见到彼此,马上就能确定对方身份,就像普通人通过被割掉的鼻子认出罪犯一样。
但西斯林完全不同。他们的巫术和其他人的巫术一样惊人,一样具有破坏性,却不会在世界上留下痕迹,不会因自己的罪行带来印记。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或是怎么做的。阿凯梅安只目睹过一次西斯林巫术,那被称为“水魂”法术。那是很久之前的一天晚上,在希摩。凭借真知——远古北方的魔法——他消灭了那个穿橘黄色长袍的攻击者,即使有隔绝术保护,他仍感觉自己看到了一道道无声的闪电。没有雷声。没有印记。
只有异民可以认出异民。但没有任何人——至少没有任何学士——可以将西斯林或他们的巫术与普通人、与正常世界区别开。也许正因如此,阿凯梅安料想,他们才有机会刺杀萨什卡。赤塔学派用隔绝术保护巫师,还培养出杰什鲁尼这样的奴隶战士,对付那些戴丘莱尔的人,但他们无法防备与普通人毫无二致的巫师,或是防御与神创立的世界紧紧相连的巫术。杰什鲁尼告诉他,现在赤塔开始在大厅里饲养猎犬,训练它们嗅出西斯林用来给长袍染色的藏红花和散沫花。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西斯林要向赤塔开战?他们的信仰固然与其他学派迥异,但这种全面战争他们毫无胜算。赤塔的力量太强大了。
阿凯梅安向杰什鲁尼问出这个问题时,奴隶战士只耸耸肩。
“十年了,他们也不知道。”
至少这点多少令人欣慰。能让无知者高兴的,莫过于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无知。
杜萨斯·阿凯梅安朝爬虫区深处走去,他在一家肮脏粗陋的公寓中租了一个房间。直到此时,他仍心有余悸。
 
杰什鲁尼走出酒馆,脸上挂着扭曲的笑容。他扶着小巷满是尘土的墙壁,努力站稳身子。
“完成了。”他低声自语,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这种表情是他绝不敢让人看到的。他抬头看着头顶被泥砖墙壁和破旧帆布雨篷围起来的狭窄天空,只看到几颗稀疏的星星。
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背叛是如此可悲。他将自己知道的唯一一个秘密告诉了主子的敌人,现在他一无所有了。而无论什么样的背叛行为都无法平息他心中的仇恨。
多么苦涩的仇恨。归根结底,杰什鲁尼是一个骄傲的人。他这样的人居然生来是奴隶,而把他当狗一样随意驱使的是一群心底软弱、缺乏阳刚气的男人……一群巫师!他知道,如果换一种生活,他会成为征服者,用双手摧毁一个又一个敌人。但在这个受诅咒的现实中,他能做的只有偷偷摸摸地去跟另一个女里女气的男人碰头,告诉他一些流言蜚语。
这就算报仇了吗?
在小巷中蹒跚一阵后,他发现有人跟踪自己。主人发现了他卑微的背叛吗?这想法闪过心头,但他觉得不太可能。爬虫区里到处是豺狼,亡命之徒可能会走街串巷寻找那些醉得不成样的人,轻易掠夺财物。杰什鲁尼自己就杀过一个这样的家伙,那是好几年之前的事。一个可怜的傻瓜,宁可冒险杀人,也不愿像杰什鲁尼不知名的父亲那样卖身去作奴隶。他继续往前走,压抑酒意,尽量保持知觉,微醺的脑海中不断闪过一幕幕血腥景象。今晚,他心想,是个杀人的好日子。
直到走过凯里苏萨尔人称为“爬虫之口”的神庙正门,杰什鲁尼才警觉起来。走进爬虫区的人经常被跟踪,但从爬虫区跟着别人出来的却很少有。越过样式混杂的屋顶,杰什鲁尼己能看到高耸的赤塔直指茫茫星野。谁敢跟他走这么远?除非是……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圆胖的秃头,大热天却穿着一件华美的丝绸外袍。外袍的颜色在深夜看不分明,只显出黑色与蓝色。
“那妓女身边的傻瓜中的一个。”杰什鲁尼说着,努力想甩掉醉酒后的混乱。
“没错。”那人答道,又咧嘴笑了,下巴跟着颤抖,“她非常……有魅力。但说实话,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告诉那个天命派学士的事。”
杰什鲁尼猛地一惊,眯起醉眼。也就是说他们知道了。
危险总能让他清醒。他条件反射地伸手进口袋,捏住丘莱尔,奋力朝那个赤塔学士投去……
或者说,可能是赤塔学士的人。陌生人扬手在空中接下饰物,好像是对方恭敬地递来请他查看一般。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如同一个多疑的钱币兑换商在检查一枚铅币,然后抬起头来露出微笑。“多珍贵的礼物。”他说,“谢谢你。不过它恐怕还不足以交换我要的东西。”
他不是巫师!杰什鲁尼见过触碰到丘莱尔的巫师,血肉和骨头都会在炽烈的光线中裂开,化成盐分。那这个人是谁?
“你是谁?”杰什鲁尼问。
“这不是你能理解的,奴隶。”
贾维赫队长笑了。也许他只是个傻瓜。一阵危险的醉意攫住了他,他直接朝那人走去,布满老茧的手按到对方衬了垫子的肩上。他闻到一股茉莉的香味。对方抬起牛眼一般的双目看着他。
“噢,天哪,”陌生人低声说,“你是个勇敢的傻瓜,对吧?”
他为何不害怕?想到刚才这人是怎么接住丘莱尔的,杰什鲁尼突然感到有点恐慌。不过他没有退路了。
“你是谁?”杰什鲁尼烦躁地说,“你监视我多久了?”
“监视你?”胖子似在咯咯笑,“还有如此自负的奴隶。”
他在监视阿凯梅安?这是为什么?身为军官,杰什鲁尼习惯了用胁迫态度在面对面冲突中占得上风。但这招对此人没用。虽然看上去软弱,但胖子表现得极其轻松。杰什鲁尼感觉到,若非之前喝了太多不掺水的烈酒,他现在就该害怕了。
他攥紧按在胖子肩上的手。
“我问了你问题,死胖子。”他从咬紧的牙关间嘶声说,“不想让我塞你一肚子土的话,就立刻回答。”他另一只手拿匕首耍了个花,“你是谁?”
胖子完全不害怕,只是笑容中突然带了几分凶狠:“没有什么比不清楚自己地位的奴隶更讨厌的了。”
杰什鲁尼目瞪口呆地低头看向自己毫无知觉的手,匕首掉到了地上,而他只不过听到陌生人衣袖抽了一下。
“跪下,奴隶。”胖子命令。
“你说什么?”
下一掌扇在他脸上,泪水涌出眼眶。
“我说跪下。”
又一巴掌,他牙齿松动了。杰什鲁尼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笨拙地抬起手来。这怎么可能?
“我们的任务真是艰巨。”陌生人紧跟着前踏几步,话音带着悔恨,“连他们的奴隶都这么嚣张。”
恐慌之下,杰什鲁尼的手向剑柄伸去。
胖子停下来,闪烁的眼睛盯着剑柄上的雕饰。
“拔剑吧。”他说。他的声音是那么冷酷,绝非人类所有。
杰什鲁尼瞪大双眼,动弹不得。胖子的身形突然在他面前变得极其魁梧。
“我说,拔剑!”
杰什鲁尼犹豫着。
接下来的一巴掌扇得他跪倒在地。
“你是什么人?”杰什鲁尼尖叫着,满嘴血肉模糊。
胖子的阴影笼罩了杰什鲁尼,但他仍可以看到那张圆脸松弛下去,又突然绷紧,就像乞丐的手握紧铜币一样。巫术!但这怎么可能?他明明接住了一枚丘莱尔——
“我们的古老你不会相信。”那个孽物低声说,“我们的美丽你也无法想象。”
 
一个人,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能掌控所有天命派学士的眼睛。他就是谢斯瓦萨,非神的大敌,世上最后一个真知学派——阿凯梅安所属学派——的创始人。白天,他是个模糊的形象,仿佛童年记忆;而在夜里,他会占据这些学士,他悲剧的一生在每个学士的梦境中不断上演。
烟雾缭绕的梦境,被封印住的梦境。
阿凯梅安眼看着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二世,库尼乌里的最后一位至高王,被一个吠叫的斯兰克酋长挥舞战锤砸倒了。阿凯梅安高声惊叫,不过残存的一点意识告诉他,这位安那苏里博王朝最伟大的国王早已死去,死去两千多年了。同时他也知道,在国王身边哀恸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伟人——谢斯瓦萨。
咒语有如沸腾的水汽,从他口中涌出。斯兰克酋长在酷热火焰中挣扎,只留下一堆碎布和灰烬。更多斯兰克冲上山顶,然后纷纷送命,倒在他的歌声召唤出的非自然闪电下。空中远处有一头巨龙,在落日映照下仿佛青铜雕像,悬在人类与斯兰克厮杀的战场上空。他想道:最后一个安那苏里博国王倒下了,库尼乌里不复存在了。
魁梧的特雷瑟骑士们喊着国王的名字,跨过刚被法师烧死的斯兰克的尸体,像疯子一样聚拢过来。阿凯梅安和一个他不知道名字的骑士一起,扛着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从号哭的侍臣与王族身边走过,忍着鲜血、内脏与焦煳血肉混杂的气息,来到一片窄小的空地。他扶起国王破碎的躯体,靠在自己膝盖上。
塞摩玛斯的蓝眼睛曾经如此冰冷,现在却在恳求他。“走吧。”灰胡子国王喘息着说。
“不,”阿凯梅安答道,“如果你死去,塞摩玛斯,那一切都完了。”
 
至高王的破唇折出一丝微笑:“你看到太阳了吗?你看到它在发光吗,谢斯瓦萨?”
“太阳总会落下。”阿凯梅安答道。
“是的!是的,非神的黑暗不能掩盖一切。诸神仍然可以看到我们,亲爱的朋友。他们离我们很远,但我可以听到他们在天空中飞驰,我可以听到他们在朝我喊叫。”
“你不能死,塞摩玛斯!你绝不能死!”
国王摇摇头,用温柔得出奇的眼神示意他安静:“他们在召唤我。他们说我的死并非世界的末日。他们告诉我,该承担责任的人是你。是你,谢斯瓦萨。”
“不。”阿凯梅安低声道。
“太阳!你看不到太阳吗?感觉不到它照在你脸上吗?如此普通的东西中居然包含着这么多启示。我知道了!我知道我是个多么顽固、多么愚蠢的傻瓜……而你,你是我亏欠得最多的人。你能原谅一个老人吗?原谅一个愚蠢的老人?”
“你没什么需要原谅的,塞摩玛斯。你失去得太多,经历了太多痛苦。”
“我儿子……你觉得他会在那边等我吗,谢斯瓦萨?你觉得他会承认我这个父亲吗?”
“会的……他会永远记得您是他的父亲,他的国王。”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塞摩玛斯道,声音中带着有气无力的骄傲,“我儿子曾经偷偷潜入戈尔格特拉斯最深的深渊?”
“说过很多遍了,”阿凯梅安含着泪水微笑,“说过很多遍了,我的老朋友。”
“我多么想念他啊,谢斯瓦萨!我多么渴望与他重逢。”
老国王流了一阵眼泪,然后瞪大眼睛:“我看到他了,看得很清楚。太阳是他的军马,他在我们中间穿行。我看到他了!他在我的人民心中飞驰,用奇观和怒火激励着他们!”
“嘘……您得省点力气,陛下,军医马上就到。”
“他说……他说了一些让我欣慰的话。他说我的种子会回来,谢斯瓦萨——总有一天,一个安那苏里博会回来……”老人浑身猛地一颤,努力吸着气,唾液从牙缝中涌出,“到世界末日的时候。”
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二世,特雷瑟的白领主,库尼乌里的至高王,他明亮的眼睛变得空洞了。黄昏的阳光在褪色,诺斯莱人的骄傲被青铜盔甲包裹着,坠入暮色之中。
“我们的国王!”阿凯梅安向围在身边的人们喊道,“我们的国王驾崩了!”
但四下只有黑暗。没人站在他身边,也没有国王靠在他大腿上。只有汗湿的毯子,以及战场的喧哗消失之后的鸣响。这是他的房间。他独自躺在自己可怜的小房间里。
阿凯梅安抱紧胳膊。又一段封印中的梦境。
他用手捂脸,痛哭起来。起初是哀恸那位死去已久的君王,但更长的时间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而哭。
远处,他仿佛听到了嗥叫,但不知发出叫声的是狗还是人。
 
杰什鲁尼被拖着走过腐臭的小巷,他看到坑坑洼洼的墙壁与黑色的天空在眼前交替闪过。四肢不受控制地撞着地面,他只能努力用手指抠进油腻的砖头缝。虽然鼻腔里满是血沫,他还是闻到了河水的气息。
我的脸……
“欢要啥?”他想喊,但没了嘴唇无法喊出声。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
他听到靴子踏过水边泥地的声音。一阵冷笑从头顶上方某处传来。
“如果敌人的眼睛冒犯到了你,奴隶,你会把它挖出来的,不是吗?”
“请……迟非。求求你……迟非。”
“慈悲?”那东西笑了,“慈悲是无聊的奢侈品,傻瓜。天命派的眼线很多,所以我们要除掉的东西也很多。”
我的脸呢?
他感到自己失去了重量,然后被冰冷的河水淹没了。
 
阿凯梅安在晨曦初露时醒来,脑袋仍然嗡嗡作响。他记得昨晚喝的酒,也记得一场场可怕的噩梦。更多末世之劫的梦。
他一边咳嗽,一边从床上坐起身,走到房间里唯一一扇窗子跟前。他把涂漆挡板拉开,手仍在颤抖。凉爽的空气。渐明的晨光。在低矮的建筑群中,凯里苏萨尔的宫殿与庙宇展露出身形。浓密的晨雾笼罩在萨育特河上,像河水流入沟渠一样,沿下城区的大街小巷扩散开去。至于赤塔周围,则没有任何建筑,从这里看去虽像手指尖一样小,但仍可以感到它可怕的威严,有如儿座死去的古塔矗立在白色沙漠的丘壑中。
阿凯梅安喉咙嘶哑。他眨眨眼睛,抹去眼角的泪水。没有火焰。没有齐声哀号。一切都那么平静。哪怕窗外的尖塔也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宁静。
这个世界,他心想,不能终结。
他从窗口离开,回到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前面,坐到凳子上,或者说被当成凳子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从沉船里打捞上来的。他蘸湿羽毛笔,在一大堆羊皮纸卷中打开一小卷卷轴记录:
泰温莱河滩之战。相同。
索利什图书馆被焚烧。不同。在镜中看到的是我自己的脸,不是谢斯瓦萨的。
有趣的差异。这可能意味着什么?他沉思了片刻,意识到这问题毫无意义。接着,他记起了午夜时分让他醒来的那个梦。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又添上一条:
安那苏里博·塞摩玛斯的死亡与预言。相同。
真的相同的吗?细节当然是一致的,但他在梦中感到一阵烦躁的紧迫感,足以让他惊醒。于是他把“相同”二字刮掉,写下:
不同。更加有力。
等着墨迹风干时,他重读了一遍前面的条目,直到卷轴顶端。一连串图像伴着强烈的情感瀑布砸向他将无声的墨迹化作一个个碎片般的世界。一条大河落下悬崖,无数尸体随瀑布一起飞落。一位情人牙关紧咬,齿间渗出血迹。火焰像狂乱的舞者一样缠绕着石头高塔。
他把拇指和食指压在眼睛上。为何对记录这么着迷呢?其他人,比他伟大得多的人,为了排列组合谢斯瓦萨的梦境、译解其中的含义而发了疯。他非常清楚自己找不到答案。那么,这就是一场无聊透顶的游戏吗?就像爸爸每次喝醉了酒从船上回来时,妈妈都要玩的游戏: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明知没有答案:而每次爸爸扬起手,妈妈明知挨打不可避免,还是要发出尖叫?
重温谢斯瓦萨的生命本身就是折磨了,干吗还要寻根究底呢?
一阵冰冷的气息穿过胸骨,包围了他的心脏。熟悉的颤抖又一次攫住他的双手,卷轴合上了,墨迹未干的字迹被卷了进去。停下……他握紧双拳,颤抖却蔓延到手臂与肩膀。停下!斯兰克的战号透过窗户传进来,巨龙翅膀的震颤仿佛就在身边。他在凳子上摇晃,整个身体都发抖。
“停下!”
他费尽力气才恢复呼吸,然后听到远处铜匠锤子的敲打声,还有乌鸦在遮雨棚上的喧哗。
这就是你想要的,谢斯瓦萨?这就是你希望的方式?
像其他许多拿来自问的问题一样,他心里其实早有答案。
谢斯瓦萨在与非神的战争中活了下来,成为末世之劫的幸存者,但他知道战争没有结束。塞尔文迪人返回了草原,斯兰克在被毁灭的世界上争夺战利品,而戈尔格特拉斯仍旧岿然不动。在它黑色的城墙后面,非神的仆从非神会仍在注视着世界,他们的耐心比人类的历史还长久,没有哪首史诗的章节,或是哪部经文的劝诫,能与他们的耐心媲美。纸上的墨迹虽不会腐朽,文字的意义却会被忘却。谢斯瓦萨早就知道,随着人类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他的记忆会被扼杀,甚至连末世之劫都可能被遗忘。所以他没有简单地让信徒继承自己的记忆,而是亲自进入信徒们的记忆中。他将自己悲苦的一生投入到徒子徒孙们的梦境,他留下的遗产是永无休止的战争号令。
我的痛苦早就注定了。阿凯梅安心想。
他强迫自己转到新的一天工作中,于是给头发上好油,用刷子将蓝外套上白色纹饰沾的泥点洗掉。他站在窗前,一边看着阳光烧尽萨育特河黑黑河岸上的雾霾,一边用奶酪和陈面包平息自己的胃。然后他准备好传声术,把杰什鲁尼昨天晚上告诉他的一切告诉了身处阿提尔苏斯天命派总部的接头人。
他们并没表现出太多兴趣,阿凯梅安也不觉惊讶。赤塔与西斯林的秘密战争,说到底,与他们并无干系。但召唤他回家的命令却让他感到惊讶。问及原因时,接头人只说与千庙教会有关——另一股势力,另一场与他们无关的战争。
他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想:又一个毫无意义的任务。
他怎能不发牢骚?
在三海诸国,各大势力都在为切实可见的利益与触手可及的敌人战斗,但天命派对抗的敌人却不见踪影,他们的目的也没人相信。因此,天命派学士不但和所有巫师一样被普通人排斥,更被当成一群傻瓜。当然了,三海诸国的每一个统治者,不管是克泰人还是诺斯莱人,都知道非神会、知道第二次末世之劫的威胁——天命派的使节喋喋不休讲了许多个世纪,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却没有人相信。
非神会与天命派的冲突持续了许多个世纪,但前者忽然凭空消失了。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只剩下无尽的猜测。他们被未知力量摧毁了吗?被内部冲突毁灭了?或只是找到某种方法,躲过了天命派的眼睛?天命派最后一次遭遇非神会至今已过去了三百年。在这三百年中,天命派一直在进行一场没有敌人的战争。
天命派学士踏遍三海诸国,追逐的却是他们找不到、别人也不相信的敌人。虽然大家都羡慕他们拥有真知——远古北方的魔法——但仍把他们当成笑柄,当成出没在各大派系宫廷里的江湖骗子。然而每天晚上,谢斯瓦萨都会降临在他们的梦境中,每天早上他们也都会在恐惧中醒来,想着:非神会就在我们当中。
阿凯梅安不禁想,他有没有过哪段时间不用面对内心的恐惧?那恐惧就像他内脏上出现的空洞,就像他忘了某件会导致灾难发生的事,就像有人在无声低语:你必须做些什么……但天命派中没人知道该做什么,而在有人弄明白这一点之前,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像一出空虚荒诞的哑剧。
所以他们会派人来凯里苏萨尔,引诱杰什鲁尼这样的高级奴隶,或者去千庙教会——谁知道去做什么。
千庙教会。千庙教会有天命派想要的东西吗?不管那是什么,一定比杰什鲁尼更重要,比一个用了一代人功夫才在赤塔找到的可靠线人重要。阿凯梅安越想越觉得这事非比寻常。
也许这次任务会有所不同。
想到杰什鲁尼,他突然有些紧张。此人固然说不上高尚,但却是冒着极大风险将这个秘密出卖给天命派。除此之外,杰什鲁尼有几分才智,同时心中充斥着仇恨——这是一个完美的线人,如果失去就太不妙了。
阿凯梅安从行李中取出羊皮纸和墨水,弯下腰草草写了一张便条:
我必须离开。我不会忘记你的恩惠,你一定会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不要同任何人说,你会安全的。阿凯。
跟满脸痘疮的老板结清房钱后,阿凯梅安朝街上走去。他在附近一条小巷里找到了奇奇,一个受他雇佣办差事的男孩。那孩子躲在一堆动物下水后面,蜷在一只麻袋上酣睡,成群苍蝇在他身边嗡嗡作响。若非脸上长着一片石榴形胎记,他真算得上俊俏:橄榄色皮肤虽然污渍累累,但仍像海豚一样光滑,五官也不比总督家的姑娘逊色。想到除了偶尔的差使之外,这孩子是怎么在街上维生的,阿凯梅安不禁心中发颤。一星期前,阿凯梅安曾被一个醉鬼引诱,那人脸上精致的妆容早被弄污了,他挠着裤裆问阿凯梅安,想不想看看他可爱的“小石榴”。
阿凯梅安用商人的拖鞋尖踢醒睡梦中的男孩。男孩一跃而起。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话吗,奇奇?”
男孩盯着他,脸上带着刚睡醒时故意假装出的警惕神色:“是的,大人,我是给您跑腿的。”
“跑腿的是干什么的?”
“传送消息,大人,秘密的消息。”
“很好。”阿凯梅安说着,把一张折好的羊皮纸交给男孩,“我要你把这个交给一个叫杰什鲁尼的人。记住:杰什鲁尼。你一定能找到他。他是一名贾维赫队长,经常在圣癞疤出没。你知道圣癞疤在哪里吧?”
“知道,大人。”
阿凯梅安从钱袋中取出一个恩索拉里银币,看到男孩敬畏的表情,不禁露出了微笑。奇奇从他手中抓过银币,就像从陷阱中取出饵食一样,与那只小手的接触让巫师不禁一阵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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