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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苏拿

如果世界是一场游戏,规则是神写下的,而巫师们只是在不停作弊的话,那么巫术的规则又是谁写下的?
——赞拉辛尼乌斯,《为神秘的艺术辩护》
长牙纪4110年,早春,去往苏拿的航路
 
在梅内亚诺海上,风暴缠上了他们。
阿凯梅安从另一个梦境中醒来,抱紧了自己。睡梦中远古的战争似与船舱中的黑暗纠结在一起。颠簸的地板,轰鸣的水墙,他躺在舱室中蜷成一团,浑身颤抖,努力区分梦境与现实。一张张面孔在黑暗中萦绕,被震惊与恐惧扭曲。穿着青铜盔甲的人影在远处挣扎。烟雾笼罩地平线,一道如黑铁铸就的阴影在烟雾中腾起,那是一条巨龙,斯卡弗拉……
霹雳响起。
甲板上,诺里的水手一边对抗劈头盖脸的暴雨,一边哀号着向风暴与海洋的守护者、机运之神摩玛斯祈祷。
苏拿,因里教古老的中心。诺里商船在港外放下船锚。阿凯梅安靠在船舷饱经风霜的栏杆上,看着领航员的小船逆波朝他们划来。这座大城与周围景致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不过他还是能认出“哈格纳”的建筑群。那是一片由庙宇、粮仓及兵营组成的广阔城区,也是千庙教会的行政中心。在哈格纳的中央,矗立着传说中的堡垒——居利尤玛,那是安置长牙的圣殿。
他能感受到这座城市曾经的壮丽吸引着自己。但从远处看,它却显得如此沉默、寂然,仿佛只是一堆石头。对因里教徒来说,这里是落入人间的天国。苏拿,哈格纳,居利尤玛都绝不只是地理位置,这些名称都被赋予了历史意义。它们是命运的铰链。
但在阿凯梅安看来,它们不过是石蛋壳而己。受到哈格纳召唤的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人,那些无法逃避时间的沉重的人——至少他是这么想的——譬如他之前的学生埃因罗。
每次埃因罗谈到哈格纳,口气就好像是真神在为他组织语言一般。这样的交谈总让阿凯梅安感到两人间明显疏远了,每次他看到其他人过度热忱都会这样。埃因罗的话语总带着一种冲动,仿佛可以理所当然地将一座座城市甚至一个个国家消灭——只要这种疯狂行为能带来正义的喜悦。而这正是阿凯梅安对玛伊萨内怀着深深恐惧的原因:这样的冲动本身就是病,而传播这种病的人……他的思绪停了下来。
玛伊萨内携带着瘟疫,其首要症状是盲信。怎么会有人毫不犹豫地接受真神的存在,这是阿凯梅安无法理解的。说到底,神难道不就来自于束缚人类的未知吗?面对未知,难道不该时时刻刻充满怀疑吗?
照这么说,也许我是最虔诚的人。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里微微一笑。他向来不吝于过度表扬自己,毕竟思虑已经够多了。
“玛伊萨内。”他用比呼吸还轻的声音低声说。这名字如此空洞,既不能拴住华而不实的流言,也无法带给他足够的动机,让他去履行自己的罪恶义务。
商船主人似乎感觉有义务来陪这位唯一的客人说说话,于是加入了他冥思般的沉默,站得比礼仪规范所允许的距离更近——这是下等种姓常犯的错误。商船主人很壮实,看上去就像用和这艘船同样的木材塑造出来的,衣袖没盖住的前臂留下了盐与阳光的痕迹,未经梳理的须发透出大海的味道。
“这座城市,”船长终于开口,“对你这样的人来说不算个好地方。”
我这样的人……指来到圣城的巫师吗?无论从话语还是神态中,船长都没有谴责他。诺里人习惯了天命派,认可了他们的天赋与追求。但他们仍是因里教徒,是信众,对这种矛盾,他们解决方式是装聋作哑。他们会主动回避离经叛道的现实,可能是希望只要不用触碰,信仰上的冲突就会自行消失。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是谁。”阿凯梅安说,“这是身为罪人最可怕的一点。我们与正常人毫无区别。”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那人答道,但避开了他的眼神,“只有异民可以认出异民。”他的口气有点不大对头,就像是在打听不正当的性行为的细节一样。
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个蠢货是想要讨好我吗?
阿凯梅安眼前闪过一幅图景:他还是个男孩时,在父亲晾晒渔网的大岩石上攀爬,每当爬到喘不过气,就停下朝四周看去。一切就是在那时发生的,就像他张开了另一对眼睛,那对眼睛原本藏在每天早上都要睁开的那对下面。一切变得如此致密,让他感到极度痛苦,就像这个世界的筋肉被吸干了,紧紧裹在骨头的间隙中,如同渔网裹在石头上一样。阴影组成的网格投射到低洼的地方,水珠在他手掌肌腱间跳动——一切都如此清晰!感受到这种致密的同时,他对内部的感知也扩大了,他可以通过坍缩的视角看待存在,仿佛看穿了事物的核心。从石头表面,他可以看到自己,一个黑肤孩子笼罩在太阳投下的光束圆盘之间。
万物的本质结构——“昂塔”。他曾经——他至今仍不知用什么词描述最合适——“经历”过它。和其他大多数人不同,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是个异民,并以男孩特有的固执相信着。“阿提尔苏斯!”他记得自己这样喊,同时感觉到一阵幸福的眩晕。他知道,今后的生活将不再由他的种姓、他的父亲,或是他的过去而决定。
天命派每次路过他所在的渔村,都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印象。先是铜钹开道,然后是穿斗篷的人影,身边有奴隶为他们打着遮阳大伞,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高不可攀的神秘气场。如此冷峻!每个人脸上都毫无表情,身上是最华丽的装饰,眼神带着对下等种姓的渔夫和他儿子的合乎礼仪规范的轻蔑。他知道,只有神话中的人物才可摆出这样的表情,《长诗》中的那些光辉人物:屠龙勇士,国王杀手,先知与孽物。
在阿提尔苏斯受训几个月后,这种幼稚想法就消失了。阿提尔苏斯同样刻板、虚妄、自我欺骗——唯一的不同只是规模更大而已。
我与这个人真的不同吗?阿凯梅安带着困惑打量船长。并没有太大区别,他这样想着,却没搭话,而是转身继续凝视苏拿,看着它在渐渐暗下来的群山背景下变得模糊。
但他确实与这些人不同。区别在于他要操的心太多,报酬却太微薄:区别在于他的愤怒可以撕开城市的大门,将血肉碾成粉末,将骨头信手折断。虽然有这样的力量,他却和这些人有同样的虚荣,同样的恐惧,以及更为黑暗的幻想。他本以为那些神秘人会抚养他长大,赞美他的努力,他们却把他抛到海外任他自生自灭……不是每个学士都能拥有超然态度。他有能力用灼目的烈焰吞噬这艘船,然后从水面走过,连一片衣角都不会烧焦,但他永远无法……如此安然。
他险些把这话大声说出来。
船长听到船员在叫,转身离开了,显然这让他轻松了很多。领航员己登上大船甲板。
他们为什么总在逃避我?想到这里,他感觉被刺痛了一下,不由低下头,朝暗如陈酒的海底看去。该被排斥的到底是谁?
问题本身就是答案。如果某人能控制存在本身,那他怎可能不感到被孤立,被隔离呢?假如他只需要语言就可将一切扫平,哪里又有坚实的土地让他站立?三海诸国的读书人将巫师与诗人等同,阿凯梅安一直认为这样的比较是荒谬的,他很难想象这两个职业有何可比性。除了散播恐惧和参与阴谋,巫师几乎不会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任何事。那些强大的魔法、耀目的光芒具有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但带来的只有毁灭,就像是人在模仿神的语言,却粗鲁地贬低与破坏了神的歌声。巫师的咏唱一出口,准有人送命。
巫师的咏唱。就算在巫师中,他也属于最被仇视的一种。其他巫术学派永远嫉妒天命派继承的巫术,他们拥有真知,远古北方的知识。在北方诸多伟大学派灭亡之前,这些学派曾获得恩主们的帮助,探索过人类思维无法想象的领域。这些恩主就是奇族魔法师,被称为“奎雅”,他们的真知法术后来又经过了人类一千年的演进。
在许多方面,他在这些傻瓜当中就像神明。他需要时刻记住这点——不是出于虚荣,而是他们绝不会忘记。他们心中永远存着恐惧,以及不可避免的仇恨——仇恨如此强烈,足以驱使他们对巫术学派发动圣战。哪个巫师忘记这点,就等于忘了如何活下去。
站在朦胧、恢弘的苏拿城前,阿凯梅安听到海员们在身后争吵。商船和着浪涛的节奏呻吟,他仿佛看到几千年之前,那些白色战船在奈勒奥斯特海熊熊燃烧。他仍然可以闻到陈腐的烟雾,在夜晚的海水中看到毁灭的闪光,感觉自己的另一具身体因寒冷而颤抖。
阿凯梅安心想:过去的时光,到底去哪里了?如果它真的已经远去,为什么又让他感到如此痛苦?
阿凯梅安离开码头,走在拥堵的街道上。虽然他习惯了在嘈杂的地方思考,但仍为自己出现在这里的荒谬感到震惊。千庙教会居然会允许巫师前来苏拿执行任务,这本身就是个小小的奇迹。对因里教徒来说,苏拿不只是他们的信仰与祭司组织的核心,还是真神的心脏。毫无夸张。
《长牙纪年》是最古老的典籍,也是过去所发出的最震耳欲聋的声音。如此古老,以至于连它本身的历史都不是非常明确,或用塞内安王朝的伟大史学家加尔特留斯的话说,不是很“清白”。长牙表面的字母,记录着人类最早的大迁徙,标志着人类对伊尔瓦大陆的统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长牙一直被一个民族保存着,也就是克泰人。在施吉克建立早期,甚至在凯兰尼亚崛起之前,它就被安置在苏拿——至少存留下的典籍是这么说的。到近代,苏拿和长牙在人类心中变成了不可分割的概念,前往苏拿朝圣和向长牙拜觐也合而为一——好像这城市成了文物,文物成了地标,在苏拿行走就如同行走在经卷中一般。
难怪他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
他觉得自己被身后一队骡子推着前行——身旁摩肩接踵,围满怒气冲冲的面孔,四处都是叫喊,走到一条小巷中时,人流才停下来。他从没见过哪座城市拥挤到如此疯狂的地步。身边一个人往前挤,外貌似是康里亚人:神色庄严,肩膀魁梧,胡须浓密,一定属于战士种姓。
“告诉我,”阿凯梅安用谢伊克语问,“这里发生什么了?”他已顾不得礼仪规范,毕竟两人的汗都流到了一起。那人用黑眼睛打量他,脸上浮现出好奇的表情。“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对方扬声返问,盖过周围的嘈杂。阿凯梅安问,他感觉脊背一阵发凉。
“玛伊萨内召唤信徒都到苏拿来,”对方说,阿凯梅安的无知似乎引起了怀疑,“他要宣布圣战的敌人了。”
阿凯梅安惊得目瞪口呆。他朝四周拥挤的面孔看了一眼,突然发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大战之前的倔强表情,每个人身上几乎都带着武器。他任务的前一半——查明玛伊萨内发动圣战的目标——就要完成了。
诺策拉和其他人一定早就知道。但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他们需要他来苏拿。他们知道他不愿召回埃因罗,所以编造了他必须这样做的理由。隐瞒也是一种谎言——也许不太严重,但足以迫使他按他们的希望行事。
一重又一重操纵,仲裁团只把他当棋子。这样的冒犯由来已久,但从来都这么管用。
那人仍在说话,他的眼睛被突然的热情点亮:“朋友,祈祷我们宣战的对象是巫术学派,而不是费恩教。巫术比绝症更可怕。”
阿凯梅安也想对这话表示赞同。
阿凯梅安伸出手,本打算用一根手指划过艾斯梅娜脊背中间那道凹陷,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被汗浸透的被褥。房间一片昏暗,两人做爱散出的热量让空气变得沉重。在阴影当中,他可以看到地板上的面包屑和垃圾。百叶窗上一块刺目的白色缺口是房间唯一的光源。街道上雷鸣般的噪音撼动着薄薄的墙壁。
“行了?”他说。声音居然在发颤。
“‘行了’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带着成熟与忍耐的伤痕。
她误会了。不过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感到一阵恶心,窒息的热浪卷住了他。他从床上站起来,感觉随时可能跪倒在地,只好双腿打弯,像醉酒一样扶着墙边柜子。寒意从手臂上的毛孔中传来,在头皮和背后掠过。
“阿凯?”她问。
“我没事。”他说,“只是太热。”他努力稳住身子,坐回圆形床垫上。她的身体就像一条滚烫的鳗鱼。不过是春天,居然这么热!就像这个世界也在为玛伊萨内即将发动的圣战而升温。
“你以前也得过热病。”她说,声音中充满焦虑。热病是不会传染的——每个人都知道。
“是的。”他手扶额头,粗声说。你是安全的。“六年前得过一次。当时我在辛古拉执行任务……那次我差点死掉。”
“六年前。”她重复,“我女儿是那年离去的。”声音苦涩。
自己的痛苦变成了她的,让阿凯梅安感到一丝轻松,但随即充满负罪感。她女儿会是什么样?一幅图像出现在他脑海:结实苗条的身段,黑发无精打采地垂着,像每个下等种姓的人一样削得短短的,脸颊的弧度正好让人可以用手掌捧住。但他想象的其实是艾斯梅娜的样子。她儿时的样子。
两人沉默了一阵。他己镇定下来,热气也不再给人辛辣感,他开始闻到体香。艾斯梅娜误解了他刚说出的话,他明白,也记得她语调中陌生的挫败感。他只想知道还有没有更多伤痕。
不知为什么,他一直知道自己会回到这里,不只是回到苏拿,更是回到这个疲惫女人的双臂与双腿之间。艾斯梅娜。对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而言,这是个奇怪的、古色古香的名字。
这个名字对一个妓女来说有种奇妙的契合感。
艾斯梅娜。这个名字怎会对他有这么大影响?
自他最后一次来苏拿已有四年。她变得憔悴多了,幽默的言辞也被日积月累的创伤逐渐磨去。他离开拥堵的港口后,便毫不犹豫地寻找她,心中的渴望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看到她坐在窗前的样子,他感觉有些陌生,那种心情混杂着失落与空虚,就好像从一个麻风病人或乞丐那伤痕累累的面孔中认出了童年死对头一样。
“你还在给人衔棒子,我看出来了。”她说,眼神没流露出丝毫惊讶。
她那如婴儿一般天真的幽默也不见了。
但渐渐地,她还是将他从忧虑中解脱出来,进入到她那由趣闻轶事与冷嘲热讽组成的世界。他不出意料地来到这个房间,与她做爱时的急切让他震惊,就好像他在动物般原始的行为中寻到了难以想象的慰藉,把自己从混乱不堪的任务中解脱出来。
阿凯梅安来苏拿有两个原因:一是弄清新上任的沙里亚发动圣战的目标是不是巫术学派,二是弄清非神会到底有没有插手这非同寻常的事态。第一个任务非常实际,可以让他为背叛埃因罗找到理由。第二个则……太模糊了,出于纯粹的猜测,根本无法免除他的负罪感。天命派与非神会的战争是如此缺乏根据,他怎能用这场战争作背叛的理由呢?
如何描述一场没有敌人的战争?
“我明天必须找到埃因罗。”他说,更像是对眼前的黑暗,而不是对艾斯梅娜。
“你还是坚持要……改变他?”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能这么说,阿凯?有时候我会想,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她仍是那个无可挑剔的妓女,不但照顾他的下体,还照顾着他的心。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接受这个。
“我这辈子都活在以为我是疯子的人当中,艾斯梅。”
她哈哈大笑。虽然身为下等种姓,没受过教育——至少是正式教育——但艾斯梅娜一直对讽刺有敏锐的鉴赏力。这是她身上可以与其他女人——其他妓女——区别开来的众多特点之一。
“我这辈子也都活在以为我是妓女的人当中,阿凯。”
阿凯梅安在黑暗中笑了:“但这不一样。你确实是妓女。”
“这么说,你不是疯子了?”她轻笑着,阿凯梅安却心里一酸。这副少女般的样子只是表演——至少他这样想——专门为找她的男人而伪装出来。这让他记起自己只是个恩客,他们毕竟不是情人。
“这才是问题所在,艾斯梅,我是不是疯子完全取决于我的敌人是否存在。”他犹豫了一下,好像这话将他推到了令人无法呼吸的悬崖边上,“艾斯梅娜……至少你相信我,对吧?”
“相信一个像你这样无可救药的骗子?求你不要侮辱我了好吗。”
一丝怒火闪过,但他马上后悔了:“不,说正经的……”
她顿了一下,重复道:“我相不相信非神会存在?”
她不信。阿凯梅安知道,一个人重复问题,就意味着不敢回答。
她用美丽的棕色眼睛在昏暗中打量他:“我们这么说吧,阿凯,我相信关于非神会的疑问是存在的。”
她眼里带着恳求,他感到又一阵不适。
“这样还不够吗?”
哪怕对他来说,非神会也已不再是恐怖的现实,而是毫无根据的焦躁疑问。他自己是不是也为缺乏答案而痛心不已,以至于忘了疑问本身的重要性呢?
“我明天必须找到埃因罗。”他说。
她把手指埋进他的胡须,勾住他的下巴。他像猫一样抬起头。“我们是可悲的一对。”她说,就像是无意间觉察的一样。“为何这么说?”
“巫师和妓女……一定是个悲剧。”
他握着她的手,吻了她的指尖。
“爱人注定是可悲的。”他说。
梦里,埃因罗走在烧焦的砖墙组成的峡谷中,身边是被火炬残影照亮的面孔和人形。不明由来的声音在骨髓中呼喊,在手指间回荡,在皮肤下低语,说出的词句像是阴影握成的拳头,敲打在眼角上方。那些词句敲打着他残破的身躯,驱动他的肢体行走。
他瞥见一家酒馆模糊的轮廓,接下来一圈暗淡的金色烟雾围住了他,他看到桌凳,还有头顶的房梁。那入口吞噬了他,地面不断升起,引领他向前走,来到酒馆最里面带着邪气的阴暗角落。角落也将他吞噬了——这是另一个入口。四周一切都朝面前那个蓄胡须的男人汇聚,此人的头懈怠地靠在开裂的灰泥墙上,脸向下倾成倦懒的角度,但仍绷得紧紧的,仿佛某种禁忌的力量在膨胀。光束从他翕动的唇间涌出,他眼中闪着如阳光般耀眼的碎片。
阿凯梅安……
几不可闻的低语被周围酒客的喧嚣淹没。朦胧的酒馆开始凝固,最后变成现实。不规则的角度变成了正常的几何形,混杂的光与影逐渐清晰。
“你在这儿做什么?”埃因罗慌乱地说,努力让自己清醒,“你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阿凯梅安朝酒馆四下扫了一圈,透过烟雾看到远处角落一张桌边坐着一圈沙里亚骑士。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注意到他。
阿凯梅安阴郁地看着他:“看到你我很高兴,孩子。”
埃因罗沉下脸:“不要叫我‘孩子’。”
阿凯梅安咧嘴笑了。“身为你爱戴的舅舅,”他眨眨眼,“我还能管外甥叫什么呢,嗯?孩子?”
埃因罗长出了一口气,靠回椅背:“看到你很高兴……阿凯舅舅。”这倒不是撒谎。虽然局势险恶,但看到阿凯梅安确实是件好事。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后悔离开老师这个决定。苏拿和千庙教会并非他想象中的圣殿,至少在他们选举玛伊萨内登上教座之前是这样。
“我一直在想念你,”埃因罗续道,“但是苏拿——”
“不是我这种人该待的地方——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来了?你肯定听到了传言。”
“我不是‘来了’这么简单,埃因罗……”阿凯梅安停了一下,表情突然变得焦虑,“我是被派来的。”
埃因罗头皮一阵发麻:“噢,不,阿凯梅安。请告诉我……”
“我们必须了解这个玛伊萨内。”阿凯梅安不情愿地说,“了解这场圣战。你当然能理解。”
阿凯梅安放下酒碗。这一瞬间,他看上去是那么憔悴。看着这个在很多方面都可以称得上是自己父亲的人,埃因罗突然产生了一丝同情,但这种同情马上被一阵毫无来由的晕眩感盖过:“但你对我保证过的,阿凯,你保证过。”
眼泪在学士眼中闪动。智慧的泪水,同时也带着悔恨。
“这世界似乎有个习惯,”阿凯梅安说,“总让我的保证失效。”
虽然阿凯梅安希望以老师的身份出现在埃因罗面前,展示出终于承认曾经的学生选择了正确道路的姿态,但一个难以出口的问题却始终在撞击他:我到底在做什么?
他端详着年轻人,心里充满爱慕。年轻人的脸看上去像一只雄鹰,胡须修成纳述尔流行的样式。埃因罗的声音仍是那么熟悉,每当观点发生冲突,他总会显得越来越困惑。他的眼睛也还那么大,那么活跃,瞳孔如同棕色玻璃,眼角始终挂着毫不掩饰的自我怀疑。阿凯梅安知道,在有异民天赋的人当中,埃因罗身上的诅咒要比其他人更沉重。从气质上讲,他是千庙教会祭司的完美人选:他具有无私的坦率、殷切的激情,而这些是天命派会从他身上夺去的。
“玛伊萨内是你绝对无法理解的。”埃因罗说。年轻人的身体似乎畏缩着,不想触碰酒馆中的空气,“很多人崇拜他,他却表示气愤。他需要服从,不是崇拜。所以他才给自己取这个名字——”
“取名字?”阿凯梅安之前并没意识到这个名字会有什么意义。他为此感到不安。根据传统,沙里亚需要取一个新名字。这么简单的事他怎能忘记?
“是的。”埃因罗答道,“这个名字是‘mai' tathana’的变形。”
阿凯梅安对这些词不熟,但还没问,埃因罗己做出解释。年轻人口气中带着挑衅,就好像这个从前的学生终于可以向天命派发泄发泄了。
“这词的意思你肯定是不知道。‘mai' tathana’是索蒂-伊尔诺里安语——长牙的语言——中的词汇,意思是‘教导’。”
他要教导我们什么?
“你就没感到过困扰吗?”阿凯梅安问。
“什么困扰?”
“玛伊萨内如此轻松地保住了教座,这本身就值得怀疑。他居然只用几周时间,就把帝国的间谍全从沙里亚驾前清洗了出去。”
“这会困扰我?”埃因罗难以置信地喊道,“我的心为此狂喜。你根本不知道我刚回到苏拿,意识到千庙教会变得如此堕落、如此腐化,而沙里亚本人只是帝国的又一个走狗时,我有多绝望。然后玛伊萨内出现了。就像一场风暴!难得一见的夏日风暴,将大地扫荡干净。我会为他轻易净化了苏拿感到困扰?阿凯,我欣喜若狂。”
“那这场圣战呢?想到它你也感到喜悦吗?想到另一场学派战争?”
埃因罗犹豫了一下,好像之前的势头被突然熄灭,让他难以适应。
“没人知道圣战的目标。”他低声说。虽然埃因罗对天命派没好感,但阿凯梅安知道,天命派的毁灭还是会让他感到恐惧。他的一部分仍与我们同在。
“那么如果玛伊萨内真的向巫术学派宣战,你会怎么看待这个人?”
“他不会的,阿凯,我敢肯定。”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对吧?”自己口气中的冷酷让阿凯梅安心里也不禁畏缩,“如果玛伊萨内对学派宣战,你会怎样?”
埃因罗以手掩面——阿凯梅安一直觉得,对男人来说这双手太过纤弱。“我不知道,阿凯,我拿这个问题自问了上千遍,仍然不知道。”
“你又为何困扰?你现在是沙里亚的祭司,埃因罗,根据后先知和长牙的谕示,你是真神的传道者。长牙难道不是要将巫师都烧死吗?”
“是的,但是……”
“但天命派不同?是个例外?”
“是的,它确实不同。”
“为什么?因为你爱过的一个老傻瓜是其中一员?”
“声音放低些。”埃因罗发出嘘声,恐惧地朝沙里亚骑士们坐的桌子瞟去,“你非常清楚为什么,阿凯。当然了,是因为我把你当作父亲、当作朋友来敬爱,也因为我……尊重天命派的使命。”
“那如果玛伊萨内向学派宣战,你会怎样?”
“我会悲伤。”
“悲伤?我不这么想,埃因罗,你会认为他错了。虽然玛伊萨内威严又神圣,你还是会想,‘他没有看过我看过的东西!’。”
埃因罗机械地点点头。
“千庙教会,”阿凯梅安续道,口气温和了许多,“一直是各大势力中最强大的,但由于内部腐败而变得迟钝,发挥不出作用。玛伊萨内是几世纪来第一个能恢复它无上荣光的沙里亚。而现在,在每个势力的秘密会议中,不安的人们都在互相询问:玛伊萨内会怎样运用这股力量?他会将圣战指向何方?会是费恩教和他们的西斯林祭司吗?还是长牙谴责的那些人,巫术学派?苏拿从没像现在这样被各国间谍填满,他们像秃鹫追逐尸体一样环绕着圣殿区。伊库雷家族和赤塔会根据玛伊萨内的动向安排自己的行动,基安人和西斯林也在谨慎地观察他,害怕他的‘教导’会降临在自己头上。无论大小人物,埃因罗,他们的动机无非如此。只有天命派站在这个污秽的圈子之外。”
这是老把戏了,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招募间谍时,需要用言语为他制造一个安全空间,让他感到自己要做的事并不是背叛,而是更长远、要求更高的忠诚。建构,用宏伟的建构去诠释他们的行为,将背叛的成分从中剔除。一个招募眼线的间谍,首先必须是故事大王。
“我明白。”埃因罗说,仍然盯着自己的右手,“我真的明白。”
“而如果有什么地方,”阿凯梅安说,“能容纳一个隐藏的势力,那就是这里。你之前告诉我的每一个理由,你向玛伊萨内效忠的理由,恰恰是天命派必须在千庙教会安排眼线的原因。如果说在哪里能找到非神会,埃因罗,一定是这地方。”
从某种意义上,阿凯梅安只不过说出了某些无从置辩的事实而己,但他为埃因罗编制的道路是如此清晰——虽然年轻人可能还没意识到——在哈格纳所有的沙里亚祭司当中,只有埃因罗一人可以看到大局,只有他不是在为偏执或自私的目的行动。千庙教会是个神圣的地方,但也是个不幸的地方。必须有人来保护它,不被无知伤害。
“说到非神会,”埃因罗道,用痛苦的眼神盯着阿凯梅安,“如果他们真的全死了呢?如果你要我做的事毫无意义,阿凯,那我的罪过就大了。”好像害怕马上会受惩罚一样,他紧张地扭头朝身后看去。
“真正的问题是,埃因罗,如果他们——”
阿凯梅安停下来,看着年轻祭司恐惧的表情:“怎么了?”
“他们看到我了。”他僵硬地咽口唾沫,“我身后那些沙里亚骑士……在你左边。”
阿凯梅安来酒馆没多久,就发现这些骑士进来了。不过确定他们不是异民之后,他就没再注意他们。何苦多此一举?怀着这样的任务,被人注意到通常是好事,躲躲藏藏反而惹人怀疑,宁可光明正大。
他冒险朝那三个骑士坐的地方看了一眼。一个矮胖骑士仍套着锁甲,头发凌乱,另两个穿金边装饰的白袍。那是千庙教会神职人员的服饰,和埃因罗身上的一样,只不过他们的衣服设计混杂着军队制服和祭司法袍两种风格,是沙里亚骑士专有的样式。穿锁甲的人用一根鸡骨头在空中比画,热切地朝桌子对面的同僚描述着什么——也许是女人,或是战斗。在他们两人中间的那人脸上带着上等种姓特有的傲慢与慵懒,目光和阿凯梅安相交,朝这边点了点头。
然后,那骑士没和同伴说话就站起身,大步朝他们这张桌子走来。
“有一个过来了。”阿凯梅安道,又给自己倒满一碗酒,“害怕也好,冷静也好,都随你。不过我们继续说话。明白吗?”
埃因罗屏息点点头。
那个沙里亚骑士粗鲁地从旅馆桌子和客人中间挤过,把一个喝得踉踉跄跄的车夫推到一边。他身材高挑瘦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短发乌黑发亮,精致的白色上衣仿佛连一片阴影都不会留下。但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来到两人身边,带来一阵茉莉与没药的香气。
埃因罗抬起头。
“我想我认识你,”沙里亚骑士说,“埃因罗,是吧?”
“是、是的,萨瑟鲁斯大人。”
萨瑟鲁斯大人?阿凯梅安对这名字不熟,但埃因罗的震惊只能意味着对方非常有权势——权势之大,让他平时根本不必费心搭理神庙中普通的神职人员。一个骑士长……阿凯梅安越过他朝后看,发现另两个骑士也在盯着这边。穿锁甲的往一边歪着身子,低声说着什么,让另一个哈哈大笑。这是戏弄,为了让朋友们寻开心。
“那么,这又是谁?”萨瑟鲁斯边问边转向阿凯梅安,“他给你添麻烦了吗?”
阿凯梅安喝干碗里的酒,闷闷不乐地故意不正眼看骑士队长,正如一个醉老头,不喜欢被别人打断一样。“这孩子是我外甥,”他刺耳地说,“他的麻烦像粪堆要埋到脖子了。”然后,像刚刚想起来一样,他又补了一句:“大人。”
“嗯,是吗?但是为什么呢,能告诉我吗?”
阿凯梅安翻着口袋,就像在寻找一枚放错位置的钱币。他摇摇头,摆出一副讨人嫌的样子,仍然不愿正眼去看发问人:“干傻事呗,还能为什么?穿了一身白金袍子,但他还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白痴。”
“你有什么资格责骂一个沙里亚祭司呢,嗯?”
“什么?我责骂埃因罗?”阿凯梅安喊道,装出一副醉鬼的讽刺腔调,“我只知道,这孩子有出息了,我来这只是替我老妹捎个口信。”
“啊,我明白了。那她又是谁呢?”
阿凯梅安耸耸肩,咧嘴笑着,突然觉得自己表情过于夸张,满口白牙也不似穷鬼:“我老妹?我老妹是头发情的母猪。”
萨瑟鲁斯眨眨眼睛。
“噢。如果这样的话你又是什么?”
“猪哥哥!”阿凯梅安喊着,终于看到那人的正脸,“难怪这孩子会被粪埋起来,嗯?”
萨瑟鲁斯微笑着,但那双大大的褐眼睛仍带着好奇。他转身对埃因罗说:“年轻的传道者,沙里亚需要我们勤奋一点,比之前任何时刻都需要。他很快要宣布我们圣战的对象。你觉得跟这样没教养的人——哪怕和你血脉相连——酗酒寻欢,在如此伟大的夜晚是明智的吗?”
“你又是什么东西?”阿凯梅安低声嘟哝,又倒上一碗酒,“听你舅舅的,孩子,给这帮自大的杂种吹吹牛皮,他们就——”
萨瑟鲁斯反手一掌扇在他脑侧,把他连人带椅子扇得歪向一旁,倒在鹅卵石地板上。
酒馆里迸发出一阵叫喊。
萨瑟鲁斯踢开凳子,带着猎户检查猎物足迹那种例行公事的表情蹲在他身边。阿凯梅安用抽搐的胳膊挡住脸,在心底深处演员天赋的驱使下哭喊着:“杀人啦!”
一只铁手夹住了他脖子,朝前拽拉,将他的耳朵凑到萨瑟鲁斯唇边。
“我是真想杀了你,猪猡。”萨瑟鲁斯低声道。
然后他离开了。
地板把阿凯梅安撞得生疼。偷偷瞥见对方走开之后,他想站起身。见鬼的腿!它们到底怎么了?他懒懒地把头靠在地上不愿动弹。泪珠状的白色灯笼挂在黄铜挂钩上,照亮了房顶和房梁,以及上面的蜘蛛网和飞旋的苍蝇。埃因罗来到他身后,嘟哝着扶他起来,低声说着听不清的话,把他扶到座位上。
埃因罗关切地伸出手,阿凯梅安靠在椅子上,挥着胳膊把他推开。“我没事。”他声音嘶哑,“只需要休息一下。让我喘口气。”
阿凯梅安从鼻孔里吸气,一只手按在脸旁,用手指整理胡子。埃因罗回到位子上,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又把手伸向酒瓶。
“比——比我设想的夸张了一点。”阿凯梅安用假装出的幽默口吻说。他颤抖的双手头一次把酒洒了出来。埃因罗又伸出手,温柔地接过酒瓶。
“阿凯……”
该死的手!怎么还抖个没完?
阿凯梅安看着年轻人倒满一碗酒。冷静。这孩子怎么如此冷静?
“是有点夸张了,不、不过效果……效果达到了。这才重要。”
他用拇指和食指擦掉眼中泪水。哪里来的?被蜇的,一定是被汗水蜇的。
“我耍了他,孩子。”他本想笑,但鼻子里只发出哼哼声,“你看到我怎么做的了吗?”
“我看到了。”
“很好。”他说着,将一碗酒仰头喝下,喘息着,“看着我,跟我学点。”
埃因罗默默地为他又倒了一碗酒。阿凯梅安的脸颊与下颌之间刚才只觉得灼热麻木,现在终于疼了起来。
一阵难以言喻的怒火占据了他。“我本可以释放出怒火。”他啐了一口,用很低的声音说。如果对方回来呢?他匆匆朝萨瑟鲁斯与另外两个沙里亚骑士扫了一眼。他们在一起大笑,为某个笑话,或为某个人。
“我的咒语!”阿凯梅安低吼,“我可以把他们的心脏烤熟在胸膛里!”
另一碗酒灌下喉,就像燃烧的油流进他脆弱的内脏。“我做过这样的事。”那真的是我吗?
“阿凯,”埃因罗说,“我害怕。”
阿凯梅安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哪怕在谢斯瓦萨的梦中也没见过。
哈格纳宽阔的中央广场人山人海。远远看去,居利尤玛倾斜的外墙沐浴在阳光之下,高高俯瞰着下面的人群。附近建筑中,似乎只有它不受到人潮影响。周围那些在塞内安帝国鼎盛时期修建的建筑,早已被士兵、女人、奴隶和商人组成的不断攒动的人潮占领。舞动的手臂和模糊不清的面孔充斥了行政区每一座阳台、每一道长柱廊。广场中心矗立着三头阿戈里安公牛的雕像,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像鸽子一样,坐在雕像的后臀和长角上。即使是通往远方庞大的苏拿城的宽广游行大道,也被挤得水泄不通。每一个来晚的人都希望挤到更近些的地方——靠近玛伊萨内,靠近他带来的启示。
没过多久,阿凯梅安就开始后悔到离居利尤玛这么近的地方来了。汗水刺得他眼睛发痛,手臂与身体从四面八方挤来。玛伊萨内终于要宣布圣战目标了,就像水流进盆一样,信徒如洪流般涌来。
阿凯梅安不由自主地被人群挟裹着来去。原地不动是不可能的。有时身后的压力如波浪汹涌,有时又会被前面的人墙朝后推。他甚至觉得身边的人都没动,动的是脚下大地,一大群藏在地底的祭司正在拉扯,急不可待要让上面的人窒息而死。
他开始诅咒一切:酷热的阳光,千庙教会,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玛伊萨内。而最凶狠的诅咒要留给诺策拉,还有他自己该死的好奇心——似乎是这两者的结合才把他推到现在的境地。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玛伊萨内向巫术学派宣战……
这么多人当中,会有人认出他是巫师、是间谍吗?他已经遇到好几个人,身上闪现出饰品令人目眩的光环:统治阶级公开将丘莱尔挂脖子上已是一种习俗了。人群中混杂着这些散发出死亡低语的小球,就像长出了痘疮。
我会是……这次新的学派战争中第一个牺牲品吗?
这个讽刺的想法让他不禁苦笑。一幅幅图景在他的灵魂之眼前掠过:狂热的教徒们指着他高喊:“渎神者!渎神者!”,他破碎的尸体被狂暴的人群扔过头顶。
我怎么如此愚蠢?
恐惧、燥热以及汗臭带来的恶心冲击着他。他的脸颊和下巴又一次抽搐起来。他看到有些人被人群抬起来,在太阳底下由一双双高举的手组成的波浪传递着。那些人额角青筋毕露,眼睛半闭,流露出无意识的迷惑。看着他们,阿凯梅安不由得站住脚步,既好奇又惶恐,不明所以。
他朝巍峨的居利尤玛看去,这座长牙之厅昂首挺立,在人群之上默然不语。成群的祭司和其他神职人员在高处忙碌,有时会从垛墙上探出身。他看到一个人影从高处倒下一篮黄白花瓣,花瓣飘下花岗岩斜坡,跌落在一排排负责阻挡人群的沙里亚骑士们中间。居利尤玛既是庙宇,又是要塞,宏伟的建筑足以对抗大军围攻——事实上过去它的确被围攻过许多次。唯一对信仰让步的设施是正门前那片带大穹顶的庭院,庭院大门两侧各树着一根凯兰尼亚风格的石柱,尺寸可以让任何一个站在下面的人相形见绌。阿凯梅安希望玛伊萨内不至于如此。
过去几天,尤其在骑士队长面前失态那次之后,新沙里亚在他的思绪中钻出了一个深深的空洞。阿凯梅安不得不亲自来到这个人跟前,填补这块空洞。
他值得你对他奉献吗,埃因罗?玛伊萨内值得你付出生命吗?
召唤的号角在身后响起,深不见底的音色让他记起了古代的斯兰克战号。数百只号角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在阿凯梅安周围,男人们发出狂喜的喊声,逐渐汇成统一的咆哮,甚至盖过了号角大海般的低鸣。号角声渐渐落下,咆哮却愈发高昂,最后连居利尤玛的城墙似乎都要破裂倒塌。
一队剃光头的儿童穿着血红长袍,从拱顶大门中奔出,光脚冲下那不朽的台阶和平台。咆哮渐渐平息,只剩个别人还在高喊,其他人的声音变成一片低鸣。零零星星有几句圣歌的曲调,但很快也颤抖着消失了。人群化为一片焦躁的土地,没有了声息,静静等待着脚步踏在他们身上。
我们都属于您,玛伊萨内。这是怎样的感觉……
虽然埃因罗没这么讲,但阿凯梅安从他的态度知道,他崇拜着这位新沙里亚。认识到这点有些伤害他的虚荣。阿凯梅安一直很享受学生的爱慕,尤其是埃因罗的。而现在,年老的导师被取代了,他怎能跟对眼前这种事件发号施令的人相比呢?
然而他做到了。不管怎样,他在千庙教会的中央安插进了天命派的耳目。是他的诡辩说服了埃因罗,还是他被萨瑟鲁斯抓在手中的谦卑姿态打动了对方?埃因罗是在怜悯他吗?
他又一次从失败中得到了好处吗?
杰什鲁尼在他脑海中闪过。
无论如何,他完成了任务,并且没使用咒语,至少这可以冲淡罪恶感——或多或少吧。如果埃因罗拒绝,他一定会用巫术,阿凯梅安对此不存任何幻想。如果他的任务失败,仲裁团一定会杀了埃因罗。对诺策拉这样的人来说,埃因罗只是个变节者,而所有变节者都该死——就这么简单。真知的价值远超一个人的生命,哪怕只是埃因罗知道的一点基本原理。
但假如他使用强迫术,或迟或早,路西麦尔——僧侣与祭司的学院,控制着千庙教会宏大的间谍网络——会发现埃因罗身上的巫术印记。不是所有异民都会成为巫师,也有很多人将自己的“天赋”用来与巫术学派为敌。阿凯梅安毫不怀疑,一旦发现埃因罗带着巫术的印记,路西麦尔学院一定会杀死他。他以前的眼线就被他们抓到过。
强迫术能做的,顶多是为埃因罗争取一些时间——而这将让阿凯梅安心碎。
也许这是为什么埃因罗答应做间谍。也许他己意识到命运与阿凯梅安一起为他设下的陷阱。也许他害怕的不是如果拒绝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而是可能发生在他这位曾经的导师身上的事:阿凯梅安可能会使用咒语将埃因罗变成巫术控制的傀儡,与此同时自己也会发疯。
祭司们披着金边白袍,佩着金子制成的长牙复制品,在凯兰尼亚石柱间排成四列走出。他们佩戴的长牙在阳光下闪烁。人群传出雷霆般的嘶吼,并逐渐连成一片。阿凯梅安身边的人群如潮湿的大手将他握紧,后面的人朝前涌动,把他的背压弯了,只能跌跌撞撞跟上步伐。他回过头努力吸了一口气。空气有了味道,天空的四角都在旋转。他眨眨眼睛,将汗水从眼中挤出,张嘴想要吸一口稍凉点的空气,就像头顶是一层水面,下面是数以千计呼吸着的鱼,水面上才是天空。四周声音越来越洪亮,他回过头,居利尤玛占满了视野,越过如林的手臂,玛伊萨内的身形逐渐显现。
这位新沙里亚体格强健,有诺斯莱人的身高,穿一件洁白长袍,蓄浓密的黑胡须。他一现身,身边的祭司们顿显渺小。阿凯梅安突然想要看看他的眼睛,但隔得太远,对方的双眼完全藏在额头的阴影下。
埃因罗告诉他,玛伊萨内来自极南方的辛古拉或尼尔纳米什,千庙教会对那边的控制并不稳固。作为因里教徒,他只身步行穿越基安异教徒占领的土地,来到苏拿后不久就掌控了这里的一切。在千庙教会那些古板的执政者中,他神秘的出身反倒成了优势:只要在千庙教会任过职,难免会被腐败沾染,仅靠坚定的信仰,或伟大的灵魂,是没法洗去这味道的。
千庙教会呼唤玛伊萨内,玛伊萨内就出现了。
是非神会发现了这样的需要吗?是他们创造了你来满足需要吗?
想到非神会,阿凯梅安就浑身发僵。无数个噩梦用仇恨与恐惧将这个名字穿得千疮百孔,它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变成了他存在的基石。
四周的叫喊盖过了他的思考,有那么一阵,空气都在喊声中颤抖。他感到视野边缘开始发暗,一阵寒意罩在胸口和脸上。人群的噪音逐渐低下去,他听到一些不连贯的话,不过可以肯定是玛伊萨内的声音。接着又是雷鸣。人们绷紧身子,想用手指触摸沙里亚遥远的身影。周围人产生的湿气让他一阵眩晕,喉咙深处发紧,他闻到呕吐物的恶臭。
热病……
就在这时,一双双手抓住了他,周围的陌生人把他举到人群上方。一双双手掌、一根根手指,那么多人在触碰他,他们的动作却又是那么轻盈。前一瞬间某双手还在,转眼就离开了他。他感觉阳光炙烤着他的黑胡须,泪水中的盐分留在脸颊上。他在四下乱摸的手掌缝隙中看到湿透的衣服、毛发与皮肤——像是面孔组成的地板,顶着他掠过的阴影。他眯眼看天,太阳在泪水中犹如拼图瓷砖。同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跟秋日下午一样明晰而温暖。
“费恩教徒的存在,”沙里亚高喊,“是对真神的侮辱。但全体信众们,因里教徒们,容忍这些渎神者存在,足以让真神的怒火降临在我们身上!”
阿凯梅安的身体被平放在一双双手上,在阳光下暴晒,他感觉这个人的声音让自己的神志逐渐疯狂。这样的声音!它会在人心中激发出热情和思想,而不只是眼泪,它只靠语调就可以煽动激情与愤怒。
“那些人,基安人,是一个可憎的民族,他们是伪先知的追随者。伪先知,我的孩子们!长牙告诉我们,没有什么比伪先知更值得憎恶。没人像他那样卑鄙,那样邪恶,居然敢嘲笑真神的声音。但我们还是与费恩教徒签订了条约,我们从他们不洁的双手中购买丝绸和绿松石,我们用金币交易他们污秽的马厩中养大的马匹和奴隶。信徒们,我们不能再同这娼妓一样的国家交媾了!我们不应再压制自己的怒火,换取产自异教土地上的珍玩!不,我的孩子们,我们应当向他们展示怒火!我们应当让他们尝尝真神的复仇之怒!”
阿凯梅安在滚雷般的人群上挣扎,被一张张手掌抛来抛去。这些手掌很快会握成拳头,它们将会挥下,而不再是举起。
“不!我们不会再与异教徒交易。从今以后,我们应当去夺取他们的一切!任何一个因里教徒,都不该再染指这样的污秽行为!我诅咒该受诅咒的他们!我们!要!战斗!”
那声音越来越近,好像无数双举起阿凯梅安的手正将他朝发出这些不断鸣响的词句的源头传递过去,而这些词将揭开包裹着无比可怕的未来的幕布。
圣战。
“希摩!”玛伊萨内高喊,就像这个名字是所有悲伤的根源,“后先知的城市被异教徒的手紧握着,被那些不洁的、亵渎神明的手!希摩神圣的土地成了可憎的孽物的温床。西斯林!西斯林把神圣的尤特鲁高地变成了他们举行无法言说的邪恶仪祭的洞穴,一个充满污秽、丑陋法阵的狗窝!安摩图,后先知的圣地;希摩,因里·瑟金斯的圣城;还有尤特鲁,升天的神圣地点,变成了一次又一次暴行的现场,上演着一出又一出令人作呕的罪恶!我们要再次喊出这些神圣的名字!我们要净化这片神圣的土地!我们要从事血腥的战争!我们要用利剑的锋刃痛击异教徒,用锐利的长枪刺穿他们!我们要让他们在圣火中挣扎!我们要战斗,直到希摩恢复自由!”
人群爆发了,而在这场噩梦般的旅途中,阿凯梅安的思绪却在昏迷的边缘变得无比清晰。他思考着,为何目标是费恩教?难道巫术学派不是千庙教会身上的绝症吗?为何一个人在身体急需治疗时,却要向另一个人大开杀戒?为何要掀起一场不可能取胜的圣战?
之前看来遥不可及的石墙现在己遮住了太阳。居利尤玛,长牙的要塞。人们把阿凯梅安放在阴影笼罩的台阶下。水泼在他脸上,渗入唇间。他抬起头,目睹一面由怒吼的发红面孔,以及举起的手臂铸就的高墙。
他们想要希摩……希摩,他们从没打算攻击巫术学派。
每个瞬间都被人群的狂喜拖得无比漫长,出于某种原因,阿凯梅安在台阶上的人当中感觉到异样的亲切。他朝其他人看去,那些和他一样被从人群中举上来的人,每个都在颤抖着,浑身被汗水浸透,精疲力竭,但视线都被台阶上的东西所吸引。他抬头向上看,看到一双穿破的靴子,离他前额仅一掌距离。他沿着那双脚再向上看,看到一个人跪在另一个人膝前,跪倒的人眼中满是泪水。他扭头抹泪,注意到了阿凯梅安。阿凯梅安震惊地发现他的脸先是舒展开来,露出久别重逢的表情,然后又在无比的愤怒中抽搐——一个巫师……居然出现在这里!
普罗雅斯。
涅尔塞·普罗雅斯,康里亚的王子……他爱过的另一个学生。阿凯梅安教过他许多与巫术无关的课程,两人相处了整整四年。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人伸手将仍然盯着他看的王子引向一旁。阿凯梅安猛然发觉,自己正对上玛伊萨内那张安详、年轻得令人讶异的面孔。
四周人群高喊着,但他们之间却静得不可思议。
沙里亚的脸沉下来,他的蓝眼睛中闪动着……闪动着……
他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在和密友交谈:“你这种人在这里不受欢迎,朋友。逃吧。”
阿凯梅安逃了。乌鸦会向狮子挑战吗?他在周围拥堵的因里教徒中挤出一条路,一个念头让他的脑子彻底停转:
他能看到异民。
只有异民可以看到异民。
玛伊萨内紧紧握住普罗雅斯的胳膊,用刚好足够透过人群轰鸣般褒美之声的音量向他低声说:“我还有许多事要和您讨论,王子殿下。”
普罗雅斯的思绪中还回荡着刚才看到昔日导师时的狂怒与震惊,他擦去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麻木地点点头。
玛伊萨内示意他跟着高提安——仪表堂堂的沙里亚骑士团大宗师——离开光彩夺目的沙里亚随行队伍,向居利尤玛深处墓穴般的长廊走去。高提安友好地谈论着刚才的仪式,无疑是想和他交流,但普罗雅斯脑子中想的只有:阿凯梅安!无礼的可怜虫!你怎能做出这种事?
自上次见到阿凯梅安过去了多少年?四年,还是五年?他花了那么多时间试图将此人的影响从心中清除,花了那么多时间来到刚才那一刻,跪拜在圣父脚下,感受其荣光如金色潮水洗涤自己,亲吻圣父的膝盖,感受到对真神纯粹而完满的服从……
但在那一刻他却又看到了杜萨斯·阿凯梅安,就在圣父脚下!玛伊萨内,伟大的沙里亚,将要解放希摩、将要打碎异教徒与皇帝强加在后先知信徒身上的枷锁:而一个顽固不化的渎神者,却蜷缩在这个千年以来最光辉的灵魂投下的阴影中。
阿凯梅安,我爱过你,亲爱的老师,但这次!你这次完全越界了!
“你有心事,王子殿下。”高提安一边说,一边领他走过另一道回廊。附近的木头散发出各种香味,墙上灯笼的光洒下光晕,远处似有唱诗班在练习圣歌。
“我很抱歉,高提安大人。”他答道,“这是我经历过的最不同寻常的一天。”
“确实如此,王子殿下。”银发的大宗师答道,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睿智的笑容,“而且它还会变得更不同寻常。”
普罗雅斯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意思,柱廊已到尽头,前面是一个宽阔的房间,房间四周立着粗壮石柱……不,他以为是个房间,却发现自己站在庭院当中。阳光从极高的天穹中洒落下来,倾斜的光柱穿透院中的阴暗,直指向庭院西边的石柱。普罗雅斯眨了眨眼,越过下陷的、铺着马赛克砖的地面看去——
这可能吗?
他跪下来。
长牙。
它像一只象牙制的硕大而弯曲的号角,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悬挂它的长链不断向上升,消失在明亮的天空和阴暗的石柱之间。
长牙。至圣之圣。
长牙上的圣油在阳光下闪耀,它表面铭刻着经文,就像吉尔拉女神的女祭司手臂上的文身。
这是诸神最初的诗句。最早的经文。就在这里,就在他眼前!
就在这里。
普罗雅斯连呼吸都忘记了。片刻之后,他感觉高提安的手落在肩上,安慰着他。他抬起闪着泪光的双眼,望向大宗师。
“谢谢你。”他说。仿佛有什么无比宏伟的存在围裹在四周,他的声音也变得肃静了,“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
高提安点点头,然后离开,让他自己祈祷。
悲欢离合的往事自他眼前闪过:帕雷米蒂战役中对泰丹人的胜利;兄长死前一周他对其说出的仇恨话语……所有往事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网从海底拉出,一起扔在甲板上,甚至包括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在阿凯梅安教导下度过的年月——一次次磨炼中吃的苦头,老师和蔼的笑话引发的开怀大笑——这些都是为这一刻做的准备。这一刻。在长牙面前。
我臣服于您的每句话,真神。我会把我的灵魂投入到您为我安排的酷烈任务中。我将把战场变成您的庙宇。
高高的屋檐下传来鸟儿欢愉的叫声。檀香木的味道在晴空般洁净的空气中飘散。阳光一束束倾泻而下。还有长牙,在遒劲的凯兰尼亚石柱的阴影中显得如此平稳。岿然不动。寂然无声。
“第一次看到长牙的一刻,”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令人心碎,不是吗?”
普罗雅斯转过身。虽然他一直不喜欢奉承,却无法自持地用崇敬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玛伊萨内。千庙教会无从腐化的新沙里亚。此人将在三海诸国掀起圣战,最终带来和平。
一位新老师。
“它从时间之初就伴随着我们。”玛伊萨内虔诚地看着长牙,“它是我们的引导者,我们的劝诫者,我们的审判者。哪怕在我们注视着它时,它也在见证我们的存在。”
“是的。”普罗雅斯说,“我能感觉到。”
“珍惜这种感觉吧,普罗雅斯,紧紧地将它握在胸前,永远不要忘却。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身边会出现许多忘记这种感觉的人。”
“陛下?”
玛伊萨内走到他身边。他已换下华丽的镶金长袍,穿上简朴的白色罩衣。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在普罗雅斯看来都透出必然性,仿佛记叙他动作的经文早已写下了一般。
“我说的是圣战,普罗雅斯,后先知手中的伟大战锤。会有很多人试图滥用它。”
“我已听到谣言,皇帝打算——”
“会有其他人。”玛伊萨内的声音既严厉又悲伤,“巫术学派的人……”
普罗雅斯感觉像在受罚。只有他的父亲——国王本人——胆敢打断他,而且只有在他做出非常愚蠢的事时才会这样。“巫术学派吗,陛下?”
沙里亚转过满是胡须的刚硬脸庞,用冰蓝的眼睛看着普罗雅斯。“告诉我,涅尔塞·普罗雅斯,”玛伊萨内用命令的口气说,“那个人,那个胆敢玷污我视线的巫师,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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