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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遭受连番打击的国民卫队士兵再次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越过平台边缘朝艾萨克等人的脚边窥探。
三发子弹自上而下朝他们激射而去。一个士兵闷哼一声,从斜坡上远远飞出,坠入屋顶旁边的黑暗深渊,撞碎四层楼下的一扇窗户。另外两颗子弹深深嵌入砖块与石板,激起一阵骤雨般的碎屑粉尘。
艾萨克仰首四望,在那堵高耸于平台旁的水泥巨墙上捕捉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那黑影攀在墙面一条狭长的凸起上,高出他们头顶足有二十英尺。
“是独臂螳螂手杰克!”艾萨克惊呼道,“他是怎么上去的?他在干什么?”
“快点!”德姮声色俱厉地喝道,“我们得走了。”
国民卫队士兵抖抖索索地缩在平台之下。每当有人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越过平台边缘朝艾萨克他们窥探,独臂螳螂手杰克便瞄准那人开枪。士兵们在他的火力牵制下全都不敢轻举妄动。有一两个士兵试图开枪还击,但那拉拉杂杂的几枪只是在灭自己士气,长敌人威风。
在远处高耸的屋顶和天窗之后,一道道模糊的身影嗖嗖地从飞艇中降下,落到湿滑的铺顶石板上。他们盔甲上的扣环拴在绳上,引擎带动滑轮运转,绳索伸展,带着他们摇摆不定地穿过空气,速度极快。
“他在替我们争取时间,天知道是为什么,”德姮心急火燎地说道,跌跌撞撞地跑向艾萨克,一把拽着他,“他的子弹很快就会耗尽。这些该死的家伙——”她随手朝平台边缘畏畏缩缩的国民卫队士兵一挥,“——只是在车站屋顶巡逻的警卫。那些从飞艇上下来的混蛋才是精锐部队。我们必须得走了。”
艾萨克踉踉跄跄地朝平台边缘走了几步,低头看去,四面都可以看见缩在掩护物之后的国民卫队士兵。就在他举步之时,子弹疾射而至,扑簌簌地打在他脚边。他恐惧地大叫起来,随即意识到那是独臂螳螂手杰克在试图帮他打开一条突围之路。
可惜这一努力只是徒劳。国民卫队的士兵弯腰弓背,小心地躲在掩护物后等待机会。
“操他妈的。”艾萨克狠狠骂道。他弯下腰,拔下安德烈头盔上的一个插头,断开与机械议会的连接。机械议会一直在拼命尝试绕过那个止回阀,获得对临界引擎的控制。当艾萨克拔掉电线时,回授电流一阵剧烈抽搐,带着不甘的指令顺着那条巨大的电缆颠簸涌回议会的机械大脑。
“把这些破玩意收好!”他焦灼地招呼雅格里克,指向散布在平台上溅满脓血与酸雨的引擎组件。鹰人单膝跪下,抄起布袋。“织者!”艾萨克急切地喊道,跌跌撞撞地奔向那雄伟的巨蛛。
他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回头看,生怕看见哪个热血上头的国民卫队士兵站起身来一顿胡乱扫射。透过哗哗雨声,他听见斜坡下方金属战靴踩踏铺顶石板的沉重声响越来越近。
“织者!”艾萨克在那神奇的巨蛛面前用力拍了下巴掌。织者的许多颗单眼幽幽抬起,迎上他的目光。它仍戴着那顶连到安德烈尸体上的头盔,酷似人手的光滑触肢在餍蛾散落的内脏间摸来摸去。艾萨克低头朝那堆巨大的尸体瞥了一眼,三只餍蛾的翅膀已经褪成发白的灰褐色,毫无生气,流转的颜色与变幻的图案也消失不见。
“织者,我们得走了。”他轻声说道,织者突然打断了他。
……我累了老了冷了脏兮兮的小东西……织者悄声呢喃……你技巧高超我赞赏我支持但这帽子吸走幻景自我孤单灵魂留我暗自悲伤看见与生俱来的图案即便在这些贪婪无厌的东西身上也许我下结论太快老练目光失误出错我不确定……它捞起一把濡湿反光的餍蛾内脏,捧到艾萨克眼前,开始轻柔地将它们拨开。
“相信我,织者,”艾萨克焦急地说,“我们做的没错,我们救下这座城市,就是为了让你……让你可以继续鉴赏,继续编织……现在我们成功了。但我们得马上离开。我们需要你的帮助。请……带我们离开这里……”
“艾萨克,”德姮突然惊慌地喊他,“我不知道正朝我们过来的这些家伙是什么人,但……但他们不是国民卫队。”
艾萨克飞快地朝平台下方瞄了一眼,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那步伐铿锵朝他们节节逼近的,竟是一群匪夷所思的金属士兵。灯光自他们身上滑落,寒辉勾勒出他们的轮廓。他们的金属身体打造得十分精致,细节之处令人震惊,四肢由强大的水力带动,行动间虎虎生风。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活塞的嘶嘶声清晰可闻。艾萨克还看见他们脑后不时有微芒闪过,像是什么东西在反光。
“这些该死的家伙是他妈的什么人?”艾萨克只觉得喉咙发紧。
织者再次打断了它。它的低吟声突然再次变得响亮,充满坚定和果决。
……你的好心说服了我小东西……它吟唱道……看那繁复纱帷丝幕我们修补这些死去怪物损毁之处我们可以重新牵丝纺纱将它补缀得完好如初……织者激动地蹦蹦跳跳,抬头仰望黑暗的天空。它触肢轻抬,以极流畅的动作摘下头盔,随手抛进黑夜之中。艾萨克竟没有听到头盔落地的声音……它逃了躲了藏起来了……它吟唱道……它寻找一处庇身之所可怜的惊恐的怪物我们必须消灭它如同消灭它的手足在它扯碎天空黯淡城市色彩之前来来让我们追过长长裂隙横在世界织网是它撕开逃逸寻找躲藏之地……
它迈开许多只脚,踏着错杂的步伐向前行来,巨大的身躯晃晃悠悠,险险地保持着平衡。它像一位慈爱的父亲般朝艾萨克张开酷似人手的触肢,手腕一抖,轻轻松松将他抄起。艾萨克在织者冰冷诡异的怀抱中瑟瑟发抖,面无人色地疯狂默念:别割我耳朵,别剖我肚子!
国民卫队士兵偷偷窥探平台上的情形,被眼前所见惊呆了:只见那高耸如山的巨蛛迈着大步在平台上倏忽来去,艾萨克晃晃悠悠地挂在它的臂间,像个可笑的大胖婴儿。
织者目标明确,动作迅疾,飞快跨越屋顶平台上被雨水浸透的柏油和黏土。它的身形根本无从追寻:它用肉眼看不见的高速在现实空间中进进出出。
脚步轻抬间,它已站在雅格里克面前。鹰人已经将地上的机器构件匆匆装进布袋,见织者到来,他将布袋一甩,扛在背上,然后伸开双臂,无比感激地投向那舞蹈疯神的怀抱,紧紧抱住织者头胸部与腹部之间光滑的腹柄……抓紧了小东西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织者吟唱道。
那支诡异的金属军队正渐渐逼近平坦屋顶上这块小小的高台,被强大能量所驱动的机械身躯嘶嘶作响。他们气势汹汹地从缩在掩护物后的国民卫队士兵旁边掠过,吓坏了的低阶军士们抬头看着他们的背影,惊得目瞪口呆:这些钢铁战士的脑后,均有一张人类的面孔,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架在眼睛前方的镜子。
德姮朝四下逼近的人影看了看,咽了口口水,飞快走到织者面前。织者站在那里,酷似人手的触肢大大张开,艾萨克和雅格里克趴在那双高悬半空、长有利爪的附肢上,双脚在织者宽阔的背上不住打滑,挣扎着想要站稳。
“别再伤害我了。”德姮轻声说道,抬手飞快地摸了摸脸侧已经结痂的伤口。她将火枪塞进腰间皮套,快走几步,冲进织者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怀抱。
第二艘飞艇抵达帕迪多街车站上空,开始抛出绳索,放下士兵。莫特利的改造人军队已经登上斜坡顶端,散开呈包围阵型,一鼓作气向前推进。国民卫队士兵们抬头看着他们,在掩护物后缩得更紧:他们完全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改造人士兵毫不犹豫地跨过小小平台边低矮的砖墙,却一下子变得踟蹰不前:他们看见织者那森然高耸的巨大身影在砖墙间倏忽来去,三个人影在它背上摇晃颠簸,就像洋娃娃一样。
莫特利的军队缓步朝平台边缘后退,雨水淌下他们毫无表情的钢铁面孔,散落在地上的引擎剩余部件被他们沉重的脚步踩踏得支离破碎。
就在他们静观其变之时,织者的身影突然闪到平台之下,从一处掩护物后攥起一名缩成一团的国民卫队士兵。士兵被织者揪着脑袋拎到半空,无法控制地发出惊恐哭号,双手抽风般向着那巨蛛狂挥猛舞,但织者轻而易举地挡开他的双臂,将他拢入怀中,就像抱住一个婴儿一般。
……走了走了该去追猎了我们这就离开……织者的呢喃在众人脑中回响。它轻巧地侧走几步,完全无视错杂的障碍物,跨出屋顶边缘,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片刻,屋顶上只能听见时急时缓、令人压抑的雨声。接着独臂螳螂手杰克在高处发起了最后一轮扫射,聚集在下方平台上的国民卫队和改造人军队慌忙四散,寻找掩护。等他们再次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时,周围已没有动静。独臂螳螂手杰克也不见了。
织者和它的同伴就这么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一只餍蛾匆匆穿行于气流之中,它害怕得发了狂。
它不时发出信号,用不同音区的音波呼唤着同类,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它凄惶不安,不知所措。
雪上加霜的是,可怕的饥饿感再次在它腹中升起。对食物的本能渴望镌刻在它的血液里,它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
在它的下方,黑腐河蜿蜒爬过城市肌理,河上的驳船与游船亮着灯,点点昏黄的光缀在一片漆黑之中。餍蛾放慢速度,开始在空中盘旋。
一道脏污的烟雾徐徐爬过新克洛布桑的面庞,仿佛铅笔头画出的痕迹:那是一辆夜班火车,正在德克斯特线上向东而行,穿过基德区和犬魔桥,朝黑腐河对岸的路德荒地和塞淀口站而去。
餍蛾向前疾冲,飞到路德米德上方,它俯冲下降,掠过大学的学院大楼,降落在盐砾地麦格派大教堂的屋顶上,停留片刻后,又在潮水般涌来的饥饿、孤单与恐惧驱使下再度飞起。它无法安歇,无法抵挡对食物的贪婪渴望。
飞在空中,餍蛾渐渐认出下方的光影轮廓。它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牵引力。
铁路线之后,史前巨肋高高耸立于骨镇那些年久失修的破败建筑之间,巨大的象牙色弧线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刺向夜空。看到它们,餍蛾的脑海顿时被翻卷的记忆淹没。它想起那些古老的骨头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让骨镇变成一个可怕的地方,让它只想远远避开。那里的气流不可捉摸,有毒的无形物质一波接一波地涌出,污染着以太空间。遥远的记忆画面浮现在它眼前:被挑动情欲、产生“乳汁”,而后“乳汁”被榨取一空。它记起传来的奇异感觉,隐约像有幼虫吸吮,实际上那里根本空无一物……它全都想起来了。
这只餍蛾已经吓坏了。它急需一处可以放松的地方,一个安全的避难处,一个熟悉的环境,可以让它静静地躺着,休养生息,可以让它照顾自己或是得到照顾。在极度的痛苦与迷茫之中,它想起自己曾被拘禁在一个光线扭曲的昏暗之处。就在骨镇。在那里,曾有人细心地照料它,喂它食物,给它清洁身体。那里曾是它的庇护所。
恐慌、饥饿以及对喘息之机的急切渴望,让它战胜了对史前巨肋的畏惧。
它开始向南飞去,伸出长舌舔舐空气,循着已经在记忆中变得模糊的路线前行,绕过高耸入云的巨大骨骸,寻找一处黑色的联排建筑:它们在一条小巷里,连成一片的屋顶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涂满沥青。几个星期之前,它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
餍蛾在危机四伏的城市上空不安地旋飞,踏上回家的路途。
艾萨克觉得自己像是睡了好几天。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的身体很不舒服地前后滑动。
他听到一声骇人的尖叫。
回忆立刻如潮水般涌入他脑中,他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身子一僵,紧紧抱住织者的手臂(当他想起发生的一切时,不禁心头一紧,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织者正走在世界织网上,足尖轻点,匆匆掠过将所有时刻彼此串连起来的无形细丝。
艾萨克想起他上次见到世界织网时那自灵魂深处升起的眩晕感,想起那不可思议的景象是如何冲击他,让他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深深的怀疑,乃至恶心反胃。他拼命闭紧双眼。
他可以听见雅格里克在急促而兴奋地说着什么,而德姮正在低声咒骂。但那声音并不是他用耳朵听见的,而是如同许多根似幻似真、游离不定的细丝悄然溜进他的头颅,在他脑中变成清晰可闻的话语。在他们两人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声音,一条粗糙而鲜艳的线,一种刺耳的惊恐尖叫。
他好奇那是谁的声音。
织者沿着世界织网上一条狰狞的裂口飞快前行,那正是餍蛾的杰作,如果不将其赶尽杀绝,将来这里还会再次遭到破坏,裂口会进一步扩大。织者踩着轻晃的细丝消失在一个昏暗的漏斗形洞里,那是一处空间枢纽,通过此洞便可以穿越复杂的位面,重新出现在城市中。
艾萨克感觉到空气拂过脸颊,双脚踩上木板。他一个激灵,睁开双眼。
他的头很疼。他抬起目光,脑袋却不由自由地一阵猛晃——那沉重的头盔依然牢牢地扣在他头上,头盔上的镜子也奇迹般地完好无损。
他躺在一间布满灰尘的小阁楼里,一束不知从何处透进来的月光照在他身上。透过木地板和墙壁,能听到模糊的动静。
在他身旁,德姮和雅格里克小心地用手肘撑地慢慢坐起,不住甩头。艾萨克看见德姮飞快地伸出手,试探性地摸向头侧——她剩下的那只耳朵还在。他也赶紧伸手确认了一下,他的耳朵也没事。
织者站在阁楼一角,它稍稍向前迈了几步,艾萨克看见它身后有一个国民卫队的士兵。那士兵像是吓呆了,背靠着墙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浑身抖个不停,光滑的面罩已经从头上掉了下来,歪在一边,步枪横放在大腿上。看清楚那把枪时,艾萨克蓦地睁大了双眼。
它变成玻璃的了,变成了一把完美无瑕又毫无用处的玻璃枪。
……这将是那个长翅膀的怪物逃归之处……织者吟唱道。它的声音听起来又变得低沉微弱,仿佛经由世界织网穿越位面的旅程耗尽了它的力量……看这个男人他是我的镜中像我的玩伴我的朋友……它低声呢喃……我将和他一起消磨时间在这吸血怪蛾的喘息之处它将在此收起翅膀藏匿身形准备再度猎食我会在这里和我的玻璃枪手玩井字棋……
它退回那个角落,长腿一弹,骤然伏低身子,一只利刃般的前爪如电光乍现,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挥了几下,在那个吓得迷迷糊糊的国民卫队士兵面前划出一个三乘三的棋盘格。
织者再次挥动利爪,在棋盘角落的一个方格里刻了个叉,然后向后一靠,等待着,小声地喃喃自语。
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间中央。
“我还以为它会带我们走得远远的呢,”艾萨克咕哝道,“谁知它竟然一路跟着那该死的蛾子……那蛾子就在这里,藏在某个地方……”
“我们必须把那怪物干掉,”德姮悄声说道,脸色凝重,“就剩它一只了,让我们了结这一切。”
“用什么干掉它?”艾萨克反驳道,“我们手头只剩下这些该死的头盔,没别的了。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对付那样的怪物……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他妈哪儿……”
“我们必须说服织者帮助我们。”德姮说。
但他们的努力全是白费。巨蛛对他们的恳求置若罔闻,只是没完没了地喃喃自语,专心地盯着棋盘,仿佛在等那个吓得呆若木鸡的国民卫队士兵走出他那一步。艾萨克等人苦苦哀求,恳请织者助他们一臂之力,但织者好像突然把他们当成了空气。最后他们只能怏怏地放弃。
“我们必须从这里出去。”德姮突然说道。艾萨克迎上她的目光,慢慢地点了点头。他大步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我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片刻之后,他说道,“外面全是街道,看起来一模一样。”他拼命伸长脖子,左右张望,想找到某处地标。最后他退回房间中央,一边摇头一边说:“你说得对,迪,也许我们能……找到什么办法……也许我们能离开这里。”
雅格里克悄无声息地移动,从这个小小的阁楼房间走进一条灯光昏暗的走廊。他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朝左右两边看去。
在他的左手边,墙壁一路倾斜,变成陡峭的屋顶;在他的右手边,可以看到两扇门,门再过去,狭窄的走廊向右一拐,消失在阴影之中。
雅格里克保持蹲伏的姿势,头也不回地抬起手,慢慢地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德姮和艾萨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手里的火枪虚张声势地指向面前的黑暗——火枪里是他们仅剩的火药,而且已经在雨水中受了潮。
雅格里克缓缓向前移动,德姮和艾萨克在原地等他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小心跟上,虽然脚步蹒跚,却警惕地做好战斗的准备。
雅格里克在第一扇门边停下,将长着羽毛的鸟头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然后非常慢地把门推开。德姮和艾萨克悄悄跟上,往黑乎乎的门里看去——这是一间储藏室。
“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用得上的东西。”艾萨克低声说道。但架子上只有布满灰尘的空瓶子和朽烂的老旧刷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雅格里克走向第二扇门,重复刚才的步骤:挥手示意艾萨克和德姮待在原地,自己将耳朵贴在薄薄的木头门板上仔细听里面的动静。这次他听了很久。接着他动手开门。这扇门上有好几道简易的门闩,还有一把巨大的挂锁,不过挂锁没有锁上,只是随意地搭在一根门闩上,仿佛已经被人遗忘有段时间了。雅格里克摸索着拉开那些门闩,然后慢慢推开门,把头伸进门缝,身子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就这样站了好久,久到令人不安。
最后他终于把头缩了回来,转过身。
“艾萨克,”他轻声说道,“你得来看看这个。”
艾萨克皱起眉头,迈步向前,心脏开始在胸口狂跳。
怎么了?他想道,里面有什么?(就在他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底最深处已经有个声音告诉了他答案。但他不愿去听。他害怕它是错的。)
他从雅格里克身边挤过,迟疑地踏进房间。
这是一个长方形的阁楼房间,很大,点着三盏油灯,窗户封得密不透风,煤气路灯的灯光透过脏兮兮的窗玻璃钻进来,在房间里投下细细的光束。地板上乱糟糟地散落着金属和垃圾,臭不可闻。
但艾萨克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在踏进房间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
就在阁楼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一个身影正背对房门跪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咀嚼着什么,后背以及甲虫头颅尾端的腺体紧贴着一尊扭曲怪异的雕像。那正是琳。
艾萨克大喊起来。
那声音如同野兽的哀嚎,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雅格里克忍不住朝他发出嘘声,让他安静,但艾萨克置若罔闻。
琳听到这喊声,悚然一惊,转过身来,一眼便看到了艾萨克,立刻浑身剧颤。
艾萨克跌跌撞撞地朝琳扑去,看着她的身影、看着她赤褐色的皮肤和瑟瑟发抖的甲虫头颅,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到了近前,他再次惊呼起来,这次是痛苦的大叫——他看到琳这段日子遭遇了什么。
她身上瘀痕处处、遍体鳞伤:烫伤、刀伤、鞭痕——每一道伤痕都在默默述说着她所经受的酷刑折磨。她身上只穿了条破烂不堪的衬裙,透过布料上参差的裂口,可以看到她的背上鞭痕交错,胸前遍布细小的伤疤,肚子上和大腿处有大片瘀青。
但让艾萨克心头巨震的还是她的头。看到她那簌簌发抖的甲虫头颅,艾萨克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她甲虫头颅上的膜翅被拔掉了:这他已经知道了,他在幸运盖泽德身上找到的那个信封里看到了被拔下的翅膀。但亲眼看到那参差不齐的翅膀残端簌簌抖动……她头上的甲壳被硬生生地扳开,有好几处向后弯折,露出甲壳下脆弱的虫身,上面也满是疤痕和伤口。她的一只复眼被捣碎了,再也看不见东西。右侧中间的那对虫足和左侧的后足被撕了下来,只剩空空的腿窝。
艾萨克向前扑去,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搂住。她是那么瘦……那么小,像一个快要散架的破布娃娃。他触到她的那一刻,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当他将她拥入怀中时,她的整个身子都变得僵硬了,仿佛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下一秒就会有人冲过来将他带走,一切只是莫特利用来折磨她的新招。
艾萨克抱着琳,失声痛哭。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感觉到她皮肤下纤细的骨头一根一根清清楚楚。
“我应该来找你的,”他心痛如割,又欣喜若狂,喃喃地说道,“我应该来找你的,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她将他推开一点点,腾出挥动双手的空间。
想你,爱你,她飞快地打着手语,帮我救我带我走,受不了了他不让我死除非我完成这个……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艾萨克第一次仔细看清那座森然耸立在她身后的古怪雕像——他们进来的时候,琳正往那雕像上涂抹虫首吐沫。它看起来十分惊人,不可思议的斑斓色彩、触目惊心的诡谲形态,仿佛由噩梦片段组合而成,触手、眼球和腿脚突起在各种匪夷所思的位置。它几近完成,只有头部尚且是光滑的雏形,肩膀的位置也空空荡荡。
艾萨克盯着这惊人的雕像,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回过头来看向琳。
莱缪尔说的没错。在正常情况下,莫特利没有任何理由留琳一条性命,换做是其他人质,他早就痛下杀手了。但这件出自琳之手的非凡作品恰好迎合了他的自恋自大、他那令人费解的膨胀野心以及哲学迷思。莱缪尔并不知道这一点。
莫特利不能容忍这座雕像没有完成。
德姮和雅格里克走进房间。一看到琳,德姮也像艾萨克一样失声惊叫起来。她飞奔过去,伸手环住拥抱在一起的琳和艾萨克,又是哭又是笑。
雅格里克也朝他们走去,稍稍显得有些不自在。
艾萨克不停地对琳轻声细语,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自己有多抱歉,说自己以为她死了,说自己应该来找她的。
他逼我不停工作,打我……折磨我、羞辱我,琳飞快地打着手语,因为激动而头晕目眩,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都被抽走了。
雅格里克正要开口,突然猛地回头。
外面的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正匆匆地朝这边过来。
艾萨克扶着琳一起站起来,小心地将她拥在臂间。德姮从他们身边退开,抽出火枪,转身面对房门。雅格里克闪到门边,紧紧贴在墙上,隐藏在雕像投下的巨大阴影中,长鞭盘在手上,蓄势待发。
随着一声巨响,门被猛地推开,狠狠地撞在墙上,又弹了回去。
莫特利出现在他们眼前。
在昏暗的光线下,艾萨克只能看到他的轮廓。一道扭曲的影子映在黝黑的走廊墙壁上,无数肢体扑腾挥舞,无数器官收缩颤搐。艾萨克惊讶地张大了嘴。他看着眼前这东西用羊蹄、鸟爪和狗腿慢慢地踩过地板,看着那东西身上紧攥的触手和肉瘤般的组织、混杂拼缀在一起的不同骨骼和毛皮,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琳的作品并非出自想象,而是源于真实的原型。
一看到莫特利,琳立刻被汹涌而至的痛苦回忆和恐惧击中,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艾萨克心底的怒火开始熊熊燃烧。
莫特利稍稍退了两步,扭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守卫!”他用某张看不清的嘴巴大喊道,“马上到我这里来!”喊完,他再次走进房间。
“格雷姆勒布林,”他飞快地说道,语调紧绷,“你终于来了。你没收到我给你的信吗?还是没太放在心上?”莫特利走进房间,站在微弱的光线中。
德姮立刻连开两枪。子弹穿透莫特利身上的鳞片甲壳、斑斓毛皮。他划拉着许多条腿踉跄后退,痛苦地咆哮,但那痛呼声很快变成恶毒的大笑。
“我身体里有那么多的内脏,你根本伤不了我,你这没用的贱妇。”他扬扬得意地喊道。德姮愤怒地吐了口口水,朝墙边退去。
艾萨克瞪着莫特利,看见他身上的许多张嘴都做出咬牙切齿的样子。纷沓的脚步声响起,震得地板微微颤动,许多人正沿着外面的走廊朝这边跑来。
莫特利身后出现了好些男人,他们手里挥舞着武器,不确定地站在门口等待进一步的命令。一眼看去,艾萨克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些男人没有脸,原本应该长着五官的地方只有一层光滑紧绷的皮肤。这是什么见鬼的改造术?艾萨克吃惊地想道,接着,他看见那些人的头盔上有支架向后方延伸而去,支架末端镶着镜子。
艾萨克惊讶地睁大双眼,突然明白了过来:他所看到的光滑皮肤其实是这些改造人剃光头发的后脑勺——他们经过特别的改造,脑袋被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可以完美应对餍蛾。现在这些改造人肌肉发达的躯体正对着艾萨克,面孔朝向后方,等着老板下令。
莫特利蓦地抬起许多手中的一只(那是一个分节的、长着吸盘的丑陋玩意),向琳指去。
“快回去接着干活,你这该死的臭婊子,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他厉声喝道,蹒跚着朝琳和艾萨克走去。
艾萨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将琳往身后一推。琳喷出一股代表痛苦的化学信息素,双手拧在一起,哀求艾萨克不要冲动。但艾萨克已在极度的负罪感和怒火冲击之下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朝莫特利扑去。
莫特利也咆哮一声,摆好姿势,准备迎接艾萨克的挑战。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阁楼的玻璃窗轰然炸裂,锋利的玻璃碎片飞溅到整个房间,在躲避不及的受害者身上划出血淋淋的口子,激起一片纷纷扬扬的咒骂声。
艾萨克僵在房间中央,站在他对面的莫特利也惊呆了,那些改造人守卫慌乱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喊叫声此起彼伏。艾萨克抬起目光,看向架在眼睛前方的镜子。
最后一只餍蛾就站在他身后的窗台上,恐怖的轮廓凸显于只剩参差木茬的窗框之中,仍有玻璃碎片从它身周滚落,仿佛黏滞的水珠。
艾萨克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那个巨大的怪物往前迈了一步,半蹲在破损的窗口和墙壁前方不远处,众多狰狞的附肢紧紧抓住地板。它结构繁复的身体有一头成年大猩猩那么大,看起来强壮得可怕,凶相毕露。
下一秒,它已展开那对不可思议的翅膀。诡谲的图案遽然绽放,如同黑暗的烟火。
莫特利正好面对这头巨大的怪物:他立刻被催眠了,许多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对翅膀。那些改造人守卫在他身后不安地大喊大叫,将手中的武器指向餍蛾。
餍蛾破窗而入时,雅格里克和德姮正贴墙站着。艾萨克透过眼前的镜子看到他们此时正好处在餍蛾身后,看不到翅膀上有图案的那面,所以他们虽然惊呆了,却没有被催眠。
但接着他看到了琳,就瘫坐在自己和餍蛾之间:她在那阵疾雨般的碎玻璃冲击之下跌倒在地,此刻仍未站起。
“琳!”艾萨克拼命大喊,“别回头!别往你背后看!来我这里!”
他语气中的慌乱把琳吓住了。她看见他头也不回,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向身后伸出手,同时开始一步一步向她退来。
她也开始朝艾萨克爬去,爬得非常非常慢。
她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像不祥的野兽低吼声。
餍蛾站在地板上,凶神恶煞、焦躁不安。它能尝到这里有许多意识,在它的周围动来动去,威胁着它,又害怕着它。
它心神不宁,依然处在手足惨死的极度震惊与痛苦之中,一根长满尖刺的触须像野兽的尾巴那样在地板上拍来拍去。
它感觉到前方有一个智慧生物已经被它俘获,可它明明把翅膀张得那么大,却只俘获了一个?它迷惑不解,开始朝着面前为数众多的敌人拼命扇动翅膀,试图催眠他们,让他们的梦境浮到意识表面。
可那些敌人依然保持着清醒。
餍蛾开始慌了。
莫特利身后的守卫急得乱成一团。他们试着从老板旁边挤进房间,但莫特利一动不动的庞大身躯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他像是冻结了一样,许多条腿牢牢地扎根在地板上。他凝视着餍蛾的翅膀,眼睛眨也不眨,整个人已经处于恍惚状态。
他身后的改造人守卫一共有五个,个个全副武装,身上的武器全是为对付餍蛾特别设计的,以防出现餍蛾逃脱的意外情况。除了常规的轻武器之外,其中三人还携带着火焰喷射器,一人带着酸雾喷枪,还有一个人拿着特制的钩枪,可以发射强大的魔法电流。他们可以看到目标就在前方,可就是没法通过门口,进入房间。
改造人守卫设法将枪口伸进莫特利身周的空隙,但视线却被莫特利庞大的身躯挡住了,没法瞄准餍蛾。他们对着彼此大呼小叫,试着想出个应对之策,却毫无结果。他们朝架在眼睛前方的镜子里看去。透过莫特利许多只手脚间的缝隙、越过那疙瘩不平的身体轮廓线,他们可以看到那只巨大的吃人怪蛾,那恐怖而怪诞的身影让他们暗暗心惊。
艾萨克将胳膊使劲向后伸去,摸索着琳。
“琳,来我这儿,”他声色俱厉地说道,“千万不要回头看。”
在琳看来,这就像一个吓人的小孩子游戏。
雅格里克和德姮在餍蛾身后悄无声息地移动,朝着彼此靠近。餍蛾发出怪叫声,抬起头来,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动静,但它没有回头,它的大部分注意力依然被前方为数众多的敌人所吸引。
琳在地板上朝背对着自己的艾萨克爬去,爬一会歇一会儿。就在快要够到艾萨克向后伸出的胳膊时,琳突然犹豫了。她看到莫特利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视线越过艾萨克和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吸引住了。
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在她身后的是什么。
她对餍蛾一无所知。
艾萨克看出了她的迟疑,开始厉声吼叫,让她不要停下。
琳是个艺术家。她以自己独特的风格与品位创造具有质感的作品。有形的作品。看得见、摸得着的雕塑作品。
她痴迷于色彩与光影,痴迷于形与线、积极空间与消极空间[1]之间的相互作用。
她已经被锁在这个阁楼里很长时间了。
换做是别人,也许会想办法毁掉那座为莫特利量身打造的巨大雕像,毕竟原本的委托已经变成了苦刑。但琳没有那么做,她甚至没有因为饱受折磨而敷衍了事。她竭尽全力,将被压抑和禁锢的全部创作热情倾注到那尊庞大而惊人的作品之中。而莫特利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做。
那是她唯一的宣泄出口,她唯一的自我表达方式。所有的光线、色彩和形状都被人从她的世界里夺走了,她感受到的只有恐惧和痛苦,她渐渐陷入了执念,想要创造一件东西,可以证明她的存在,或者说,让她忘了自己的存在。
现在,这个狭小昏暗的阁楼世界里突然闯进了一个奇异的东西,一个连莫特利都为之着迷的东西。
她对餍蛾一无所知。“不要回头”这句话并不陌生,它常常出现在神话故事和寓言里,但那通常只代表着某种道德警示,某种严厉的训诫。艾萨克的意思肯定是让她“快点”或者“别犹豫”,诸如此类的。他这么说不过是因为着急,因为他太激动了。
琳是个艺术家。这些日子里,她遭受了非人的折磨,长时间的囚禁、肉体的痛苦与精神世界的匮乏已经让她神志恍惚。此时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一个念头十分清晰:某个惊人的事物、某种让人无比着迷的奇观出现在了她的身后。那么多个星期以来,她被关在这灰突突的墙壁之间,目光所及尽是一成不变、单调乏味、了无生气的景象,她备受煎熬,发自内心地渴望任何令人眼前一亮的东西。于是她停了下来,飞快地朝身后瞥了一眼。
艾萨克和德姮不敢置信地尖叫起来,雅格里克也发出一声惊呼,仿佛寒鸦啼鸣。
用那只仅存的完好眼睛,琳先是看到餍蛾那庞大惊人的外形,她刚显出敬畏的表情,就被餍蛾翅膀上诡谲变幻的色彩吸引了目光,她的下颚剧烈抖动,发出几下咔哒声响,旋即再无动静。她被催眠了。
她蹲坐在地上,头向左后方扭去,呆呆地凝视着那只巨大的怪物和它翅膀上翻卷变幻的色彩。莫特利和她一样凝视着餍蛾的翅膀,两人的意识开始汩汩溢出。
艾萨克急得乱吼乱叫,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拼命伸长手臂去够琳。
餍蛾的一条触须倏忽滑了出去,将琳拉到它面前。它口水滴答的狰狞大嘴猛地张开,如同通往地狱的邪恶入口。带有腐败柑橘味的口水淌了琳一脸。
艾萨克死死盯着眼前的镜子,拼命向后伸手,想抓住琳的手,就在这时,餍蛾的长舌从恶臭的大嘴中弹出,飞快地舔了一下琳的甲虫头颅。艾萨克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大喊,却无法阻止那邪恶的掠食者。
那条淌着口水的滑溜长舌轻巧地掠过琳张开的口器,钻进她的甲虫头颅。
听到艾萨克惊骇至极的大叫,两个被莫特利庞大身躯堵在门口的改造人守卫伸长手臂,用火枪胡乱开了几枪。一人的子弹完全落空,另一人的子弹击中餍蛾的胸部。一小股脓血喷溅而出,餍蛾发出一声恼怒的嘶鸣,仅此而已——火枪并不能对餍蛾造成真正的伤害。
两名改造人放下火枪,对同伴喊了几声,这一小群人开始同时用力,小心翼翼地推搡莫特利的庞大身躯。
艾萨克挥动手臂,向琳的手抓去。
餍蛾柔软的喉部开始不住起伏,咽下大口心灵汁液。
雅格里克飞快探出左手,抄起放在雕像脚边的一盏油灯,高高举起,同时扬起右手的长鞭。
“艾萨克,抓住她。”他大喊道。
就在餍蛾大口啜饮之时,艾萨克终于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触到了琳的手腕。他猛地用力攥住琳,想将她瘦弱的身躯从餍蛾的嘴边拉开。他高声咒骂,泣不成声。
雅格里克将燃烧的油灯用力砸向餍蛾的脑后。玻璃应声而碎,一小股滚烫的热油洒在餍蛾光滑的皮肤上,蓝色火苗呼地腾起,迅速在它圆圆的头顶上蔓延开来。
餍蛾长声惨叫,在这突如其来的剧痛之中猛地扭头,繁复的附肢纷纷扬起,胡乱拍打,想要扑灭这些火苗。说时迟那时快,雅格里克已挥出手中长鞭。粗硕的皮鞭以风雷之势砸在餍蛾黑色的皮肤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鞭梢顺势而上,缠住餍蛾的脖子。
雅格里克用力一扯,将鞭子扯得笔直。他绷紧瘦长结实的身体,以全部力量与餍蛾对抗。
油灯燃起的火苗仍在燎烧着餍蛾的皮肤,火苗虽小,却十分顽强。长鞭紧紧勒住餍蛾脖子,鞭身深深陷入柔软的皮肉。餍蛾呼吸困难,无法吞咽。
餍蛾拼命扭动长长的脖子,从喉咙中挤出小声哀嚎。它的舌头迅速肿起,猛地缩了回来。已经喝进嘴里的心灵汁液梗在喉间,咽不下又吐不出。它惊恐至极,疯狂地扒抓着长鞭,身子拧来拧去,脚爪扑腾,颤抖不休。
餍蛾扭动挣扎,仿佛跳起一支丑陋可怕的舞蹈,艾萨克死死抓住琳不足一握的手腕,用力拉向自己。餍蛾终于颤抖着放开将琳紧紧攥住的前肢,徒劳地撕扯将它勒得透不过气的皮鞭。琳一从餍蛾的钳制中脱出,艾萨拉立刻用力一拉,抱着她跌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地从那暴怒的怪物旁边逃开。
慌乱的挣扎中,餍蛾不知不觉地收起了翅膀,不再面朝门口,莫特利立刻从催眠状态中解脱出来,意识渐渐恢复清醒。他庞大而怪诞的身躯一个踉跄,向前扑倒。改造人守卫马上从他身边挤过,小心翼翼地避开他摊开的许多条腿,冲进房间。
餍蛾张牙舞爪,疯狂地上蹿下跳,带得雅格里克手中的长鞭拧来拧去,不时猛地蹿出去一截。雅格里克咬紧牙关,死也不撒手,掌心被拖出道道血痕。他蹒跚着向后退去,朝德姮靠近,远离餍蛾胡乱挥舞的利爪。
莫特利站起身来,飞快地从餍蛾面前退开,退到外面的走廊上。
“杀了那该死的东西!”他厉声下令。
发狂的餍蛾摇摇晃晃地转到了房间中央。五个改造人守卫在门口站成一小圈,排成包围阵型,举起手中武器,透过镜子瞄准目标。
三股炽燃的火柱从三把火焰喷射器中呼地喷出,燎过那巨大怪物的皮肤,它的翅膀和甲壳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皱缩开裂。它想尖叫,但那勒住它喉咙的鞭子让它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痛苦地扭动身子。紧接着,一大团酸雾朝它兜头罩下,在很短的时间内便让它表皮中的蛋白质和化合物发生变性,使得它坚硬的外骨骼开始溶解。
酸雾与火焰迅速吞噬了勒住餍蛾脖子的长鞭,烧断的鞭子从团团打转的餍蛾身上甩了出去,它终于能够再次呼吸、放声尖叫。
它还没来得及喘息,新一轮的火焰与酸雾袭击已经再次来临,它痛苦惨叫,急怒之下朝袭击者的方向踉跄着扑去。
一道夹带电弧的黑暗能量从第五个改造人的枪口迸射而出,无声无息地击中餍蛾的身体,四散开去。这股能量没有丝毫温度,却使接触到的皮肤顿时麻木,随即火烧火燎般的疼。餍蛾再次发出惨叫,但没有就此止步,如同一团有生命的火球般似的敌人扑去,身上的甲壳已被腐蚀得坑坑洼洼,躯体不住颤搐,抖得酸液四处飞溅。
看到发狂的餍蛾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五个改造人守卫开始后退,跟着莫特利撤到外面的走廊上。包裹在熊熊火焰中的餍蛾猛地撞在墙上,木制的护墙板立刻烧了起来,餍蛾挣扎着转过身子,摇摇晃晃地冲出门去。
门外狭小的走廊上,喷射火焰、酸雾和魔法电流的声音响成一片。
在那漫长的几秒钟内,德姮、雅格里克和艾萨克只是目瞪口呆地盯着门口。餍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但它的惨叫声依然不绝于耳,走廊里火光熊熊、热浪滚滚。
接着艾萨克眨了眨眼,低头看向琳。她瘫软地躺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
他朝着她低声呼唤,小心翼翼地摇晃她。
“琳,”他的声音仿佛耳语,“琳……我这就带你离开。”
雅格里克大步走到窗前,朝外看去。他们身处的阁楼距离地面有五层楼高。窗边有一根凸出墙面的砖砌圆筒,应该是烟囱,烟囱旁有根排水管蜿蜒着向上伸去。雅格里克跃上窗台,抓住窗户上沿的滴水板,探出身去,用力拽了拽那根排水管。很结实。
“艾萨克,带她到这儿来。”德姮焦急地催促道。艾萨克将琳扶起,感觉她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不禁紧紧咬住嘴唇。他扶着琳飞快地朝窗边走去,目光不曾有一刻离开她。他脸上突然绽开一个不敢置信的笑容,狂喜的泪水滚滚而下。
外面的走廊上,餍蛾的惨叫声变得微弱下去。
“迪,快看!”艾萨克低声惊呼,琳在他怀中举起双手抖抖索索地挥舞了几下。“她在打手语。她会没事的。”
德姮扭头看来,读着琳打出的手语。艾萨克也仔细看着,随即摇了摇头。
“她还没清醒过来,还在说胡话,不过,迪,那是手语……我们及时把她救下来了……”
德姮露出欣喜的笑容,用力亲了亲艾萨克的脸颊,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琳伤痕累累的甲虫头颅。
“我们带她离开这儿吧。”她平静地说道。艾萨克朝窗外看去,几英尺之外,雅格里克正攀在两堵墙壁之间的房屋夹角,脚下踩着一小块凸出墙面的砖。
“把她交给我,然后你们跟上。”雅格里克说着,抬头看去。这一整排房屋都归莫特利所有,陡峭的屋顶一个连着一个,一直向东边伸出好远,直到与邻街的房屋屋顶相接。那条街笔直往南延伸,街旁的房屋随着街道走势越来越矮。这便是骨镇的屋顶世界,在他们头顶展开,将他们团团包围。一片片石板瓦屋顶横亘在高处,远离危险的街道,如同黑暗汪洋中的一串小岛,绵延好几英里,经过史前巨肋,经过摩格山,向着广阔的城市延伸而去。
此时,最后一只餍蛾在阁楼门外的走廊上经受着一波接一波的火焰攻势与酸雾侵袭,经受着一股又一股不明能量的重击,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它体内流逝。尽管如此,它本可以活下来的。
餍蛾是一种耐力惊人的生物,能够以可怕的速度自我治愈。
如果此刻它身处开阔的天空,就可以猛然向上蹿起,张开严重损坏的翅膀,消失在地平线上。它可以强迫自己不断往上飞,忽略身上传来的剧痛,忽略周身的焦黑表皮与龟裂甲壳,任它们如破布条般随风翻飞。它可以冲进饱含水汽的云朵中打滚,扑灭身上的火焰,洗净那些腐蚀它皮肉的酸液。
如果它的手足还在,如果它心怀希望,相信它可以回到家人身边,来日再翱翔天际、一同狩猎,也许它就不会如此慌乱。如果它不曾亲眼目睹同胞的惨死,不曾见证那不可思议的心灵洪流迸发于天地之间,将它的手足引诱而去,再在它们开怀畅饮时将它们炸得粉身碎骨,这只蛾子就不会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失去理智,也不会在被长鞭勒住脖子时疯狂挣扎、盲目冲撞,以至于在绝境中越陷越深。
但此时它孤身一个,被困在砖墙之间,困在一条狭窄昏暗的走廊中,在这里它甚至无法展开双翅。它不知道该逃往何处。致命的攻击从四面八方猛烈袭来,痛苦仿佛永无止境。焚身烈火一阵接着一阵,它根本没有时间自我疗伤。
它沿着莫特利老巢的走廊跌跌撞撞地前进,如同一团白炽的火球,最后一次伸出残损不堪的利爪和尖刺,想要抓住敌人。就在冲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时,它轰然倒地。
已经退到楼梯半中间的莫特利和改造人卫兵小心翼翼地朝上看去,暗暗祈祷那静静躺在地上的怪物不要再突然爬起,冲过楼梯口,带着满身火焰向他们扑来。
他们的祈祷仿佛得到了回应:最后一只餍蛾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此死去。
确定餍蛾真的已经死了之后,莫特利命令手下的人全部行动起来,迅速扑灭餍蛾引发的大火。男男女女分成小队,带着浸湿的毛巾和毯子上下疾走,奔忙于走廊与楼梯之间。
二十分钟后,火终于灭了。阁楼的木头房梁与地板冒着缕缕青烟,焦黑开裂。走廊上满是黢黑的脚印,随处可见烧焦的木头和起泡的油漆。餍蛾冒烟的尸体依然躺在楼梯口,已经面目全非,它身上的血肉与组织被高温炙烤得扭曲变形,看起来比活着时更加诡异吓人。
“格雷姆勒布林和他那些该死的狐朋狗友跑了,”莫特利暴跳如雷,“找到他们。查出他们的去向。去找。去搜。今晚就把他们给我带来。现在就去。”
艾萨克一行人是如何逃走的并不难知道:他们爬出窗子,上了屋顶。但到了屋顶之后,他们可以往任何方向走。莫特利的手下不安地站在窗前,偷偷交换眼神。
“动起来啊,你们这些改造人垃圾,”莫特利狂怒地嚷嚷道,“现在就去找到他们,找到他们的下落!把他们带来给我!”
一队队战战兢兢的改造人(有人类,有仙人掌族,也有蛙人)离开莫特利的老巢,向着城里进发,追捕逃犯。他们商量一番,制订出搜索路线和计划,然后分头赶往森特区,赶往回音沼和路德米德,赶往泉树码头和摩格山,一直走到贱地,穿过黑腐河,前往獾泽,前往西基德区、格利斯丘原、黑泥地和硝石镇。
但他们的计划毫无意义。这一路上,他们也许已经跟艾萨克一行擦肩而过了好几百次。
新克洛布桑是座庞大而繁复的城,城里可以藏身的地方远比需要藏身的人多。想找到艾萨克他们,莫特利的手下没有任何成功的机会。
在这样一个夜晚,雨水与昏暗的街灯模糊了城市中所有东西的边缘与界线——树木、房屋、声音、古老的遗迹、黑暗、地下墓穴、建筑工地、上等旅店、荒地、灯火、酒馆、下水道——一切的一切都影影绰绰、重重叠叠,仿佛一张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画。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神秘莫测的迷宫。
莫特利的手下只能战战兢兢地空手而归。
莫特利在那座未完成的雕像前一次又一次地大发雷霆。它是如此完美,却又残缺不全,仿佛在无情地嘲笑着他。他的手下将整排建筑搜索了一遍,以免遗漏什么线索。
他们在阁楼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国民卫队士兵,他独自一人靠墙而坐,不省人事,大腿上横放着一把极其古怪而美丽的玻璃火枪,脚边的木地板上刻了一个井字棋棋盘。
三步之内,叉赢了。
我们奔逃躲藏,如同被追捕的害兽,但我们的脚步却轻松而喜悦。
我们知道我们赢了。
艾萨克一直将琳搂在怀中,遇到崎岖难行的地方时,便满脸歉意地将她扛上肩头。我们匆匆而行,仿佛在与时间赛跑,仿佛逃出地狱的幽魂。我们精疲力尽又激动万分。我们向东而行,一路穿越坎坷地形。我们翻过低矮的栅栏,溜过一个个后院,行过狭窄的草地,行过简陋的花园——那花园里种着发育不良的苹果树和蔫巴巴的黑莓,满地烂泥,散布着可疑的堆肥和破损的玩具。
有时德姮脸上会掠过一道阴影,然后开始喃喃自语。她肯定是想到了安德烈。但在这个夜晚,要让负罪感在心中盘桓并不容易,即便我们理应如此。尽管有时我们语气会变得低落,神情会变得忧郁,但沐浴着这温暖的大雨,眺望着如烂漫野花般铺满大地的城市灯火,我们总忍不住看向彼此,会心一笑,发出不敢置信的轻呼。
所有的餍蛾都死了。
为了这个结果,我们付出了非常惨痛的代价。惨绝人寰的代价。但今晚,我们一路行至黑水站北边不远处,歇脚在品克德的一处屋顶窝棚中,远离国民卫队的空中缆道,远离铁轨与肮脏的泥地,此时我们心中只有胜利的喜悦。
次日早晨,报纸上满版都是严正警告。《辩论报》与《先驱报》都暗示说政府即将实行铁腕措施。
德姮睡了几个小时,醒来后独自坐在一隅,积压心中的悲痛与内疚终于爆发。琳时而昏睡时而清醒,间或动上几下。艾萨克将琳搂在怀中,一刻也不放开。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偶尔小睡片刻,吃点我们偷来的食物,还会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谈起独臂螳螂手杰克。
他将破损不堪的临界引擎部件倒出来,翻翻拣拣,一一查看,嘴里嘟嘟囔囔,不时抿紧双唇。他告诉我他可以让引擎重新运作,没有问题。
听到他的话,我心中的渴望卷土重来。我最终的自由。我如此向往。自由地飞翔。
他越过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读着偷来的报纸。
我们读到,鉴于当下的紧急形势,国民卫队将被赋予额外权力。政府可能恢复以前的做法,派出制服军士在街头巡逻。公民权可能受到限制。议会正在讨论是否实行戒严。
这天刮起了大风。餍蛾的粪便,那污秽不堪的排泄物、污染梦境的毒药,缓缓自以太空间沉入地底。我躺在这残破失修的木头窝棚里,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这一幕:那邪恶的物质自我身边缓缓飘落,在阳光中失去活性。它纷纷扬扬地坠下,如同肮脏的雪花,穿过城市的层层位面,穿过层层物质,从我们世界的缝隙中掉出去,永远消失不见。
当夜幕罩下时,再没有噩梦随之降临。
仿佛有一声轻柔的啜泣,一声解脱又倦怠的叹息拂过整个城市。一种安宁平静的气息自夜的国度悄然而至,如清爽的风一般从城市西边、从胆疆和烟雾弯,吹向大河套码头,吹向雪克区和獾泽,吹向路德米德、摩格山和遗翠园。
在这安详的梦的气息中,城市得到了彻底净化。无论是躺在溪滨贫民窟散发尿味的潮湿稻草堆中,还是躺在岂南蓬松的羽毛床上,无论是紧紧相拥还是孤单一人,新克洛布桑的市民们都享受了整夜安眠。
当然,城市的活动并没有片刻停歇,码头的夜班工人仍在忙碌,轮值晚班的工人也照常踩着夜色走进作坊和工厂。连续不断的金属撞击声、响亮刺耳的机器轰鸣声撕裂黑夜,让人如同置身激烈厮杀的战场。巡夜人依然来回在工厂前院巡逻,妓女依然徘徊于街角巷尾拉客。夜色掩映下,罪案仍在发生,暴力事件仍在上演。
但无论是睡着的人还是醒着的人,都不再被幻象鬼影所折磨。他们的恐惧只存在他们自己心中。
新克洛布桑就像一位懒洋洋的巨人,从容地徜徉梦乡。
这是一个如此惬意的夜晚,我已许久没有过这种感受。
当我醒来时,朝阳已经跃出地平线,我头脑清晰,浑身舒畅。
我们自由了。
这天,报纸上的文章全在围绕“仲夏噩梦”的结束打转。(每份报纸对它的称呼各不相同:“噩梦瘟疫”、“梦的诅咒”,还有其他自己发明的名称)
我们一边读报一边笑,德姮、艾萨克和我。空气中洋溢着欢欣的气氛。城市焕然一新。一切都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我们等着琳醒过来,等着她恢复如初。
但她没有。
第一天,她睡了一天。她的身体开始自我修复。她紧紧抓住艾萨克,不肯醒来。她自由了,可以安心沉睡,不再恐惧。
现在她醒了,怏怏地坐起来,甲虫头颅上的细足微微颤抖,下颚不住翕动:她饿了。我们在偷来的补给中找到水果,给她当早餐。
她一边吃,目光一边不安地逡巡,从我看向德姮,再看向艾萨克。艾萨克抱着她的大腿,对她轻声细语,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她像婴儿一样把头扭来扭去,行动间不住颤抖,不时会剧烈抽搐一下。
她举起双手,向艾萨克打着手语。
他热切地看着她,脸上却渐渐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绝望神情,五官揪成一团:她的手势笨拙而丑陋,就像在空气中胡乱摸索。
德姮读着她比画出的手语,眼睛渐渐瞪大。
艾萨克翻译着她的话,拼命摇头,声音越来越低。
早餐……食物……温暖,他颤抖着吐出一个个词,虫子……旅行……开心。
她不能自己吃东西。她的下颚不时痉挛,或是突然收紧,将攥住的水果切成两半,或是突然松弛,将水果跌落在地。她沮丧得浑身颤抖,不住摇头,喷出一团水雾,艾萨克说那是虫首人的眼泪。
他安慰她,将苹果举到她嘴边,让她就着他的手啃咬,帮她擦去撒落满身的果汁和果肉。害怕,她打着手语说,艾萨克迟疑地翻译着,心好累流泻不能控制,艺术莫特利!她突然浑身剧颤,惊恐地环顾四周。艾萨克安慰她,让她安静下来。德姮看着他们,眼里充满痛苦。孤单,琳绝望地打着手语,喷出一股化学信息素,我们几个谁都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怪物温暖改造人……她朝四周看去。苹果,她打着手语说。苹果。
艾萨克将苹果举到她嘴边,耐心地喂她。她发出幼童般的咯咯笑声。
夜晚来临时,她又睡了。睡着得很快,睡得很沉。艾萨克和德姮在一旁低声商量着什么,艾萨克突然大发脾气,高声大喊,落下泪来。
她会好的,他大喊道,琳在睡梦中动了动。她现在这个样子只是因为太他妈累了,她被人打成那样,所以才会迷迷糊糊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但她好不了了,他知道。
我们将她从餍蛾嘴边夺回来时,餍蛾已经进食到了一半。她一半的意识、一半的梦境,已经被那只食人怪物吞了下去,先被胃液消化,再被莫特利手下喷射的烈火强酸所灼烧腐蚀,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琳开心地醒来,热烈地挥舞双手,打出莫名其妙的手语,抖抖索索地想要站起,却一下摔倒在地,喷出一大团化学信息素,艾萨克也分辨不出那代表大哭还是大笑。她甲虫头颅的下颚不住震颤,发出咯咯轻响。她像婴儿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大小便。
琳带着剩下的一半神智,像学步幼童般在我们栖身的屋顶蹒跚行走。伤痕累累,纤弱无助。她打出的手语稀奇古怪,是孩童稚语与成人梦境的怪诞组合,激烈而幼稚,令人费解。
艾萨克彻底绝望了。
我们在屋顶世界东躲西藏,时刻因为下方传来的动静紧张不安。在辗转途中,琳曾闹过一次脾气,因为我们无法理解她不断打出的奇怪手语。她闹得很凶,在石板瓦上拼命跺脚,用虚弱的双手拍打艾萨克,用手语骂出极难听的脏话,还伸出脚来想踢我们。
我们凑上前去按住她,将她紧紧抱住,匆匆离开。
我们总在夜里行动,害怕被国民卫队和莫特利的人发现。我们提防着机器人,因为它们可能会向机械议会报告我们的去向。每个突如其来的动静、每束狐疑的目光,都让我们警惕不已。我们无法信任周围的每一个人,我们必须躲在荒凉偏僻的地方,藏身暗影之中,离群索居,只相信自己。需要补充补给时,我们便去偷,或是在深夜跑到离藏身处好几英里远的小杂货铺买。每一瞥斜睨,每一次注视,每一声大喊,每一阵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或靴子声,每一下机器人身上活塞的撞击声或嘶鸣声,都让我们心惊肉跳。
我们是新克洛布桑的头号通缉犯。这是一种荣耀,被冠以污名的荣耀。
琳想要彩色浆果。
她笨拙地模仿咀嚼的动作,有节奏地收缩腺体(这个举动充满性暗示,让我觉得很不自在)。艾萨克看了半天,终于明白她的意思。
德姮答应跑一趟。她也爱琳。
艾萨克和德姮花了好几个小时做准备,用水、黄油、煤烟、食材和零星的染料替德姮乔装打扮。终于,她站在我们面前,一身四处收集而来的破衣烂衫,一头黑发如煤晶般闪亮,前额处横着一条皱巴巴的伤疤。她弯下腰弓起背,做出坏脾气的模样。
她离开了好几个小时,我和艾萨克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几乎没怎么说话。
琳不停挥舞双手,继续着痴人呓语般的独白。艾萨克尽量用手语回应她,动作放得很慢,说的话充满安抚意味,就像对待幼童一般。但她不是幼童,她身体里依然有一半成人的灵魂,他的态度激怒了她。她想赌气跑开,手脚却不听话,摔倒在地上。她被自己身体的异样吓坏了。艾萨克扶她坐起,喂她吃东西,帮她按摩紧绷的双肩,小心避开瘀青之处。
德姮终于回来了,我们如释重负,小声地欢迎她。她买了几根白色糨糊棒和一大把彩色浆果,各种颜色的都有,看起来十分鲜亮。
我觉得该死的机械议会发现我们了,她说,我觉得我被某个机器人跟踪了,为了摆脱它,我在今肯区绕了好大一圈。
我们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被跟踪了。
琳很兴奋,甲虫头颅上的触须和细足不住抖动。她试着咀嚼一根白色糨糊棒,却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糨糊棒跌落在地上。艾萨克耐心地将糨糊棒捡起,温柔地递到她嘴边,小心地往她嘴里送去。他的动作很慢,很不显眼,看起来就好像她自己吃进去的一样。
虫首人在塑造雕像时,甲虫头颅需要花上好些时间消化有机糨糊,将那些浆液送到腺体内。我们等待的时候,艾萨克拿起不同颜色的浆果展示给琳看,直到她用不住抽搐的双手确定自己想要哪一把,再温柔而仔细地喂给她吃。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琳仔细地咀嚼着,吞咽着。我们默默地看着她。
好几分钟过去了,她甲虫头颅上的腺体开始鼓胀。我们急忙凑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她会做出什么东西来。
她张开甲虫头颅尾端的唇瓣,挤出一团湿乎乎的虫首吐沫。她兴奋地挥舞起手臂。它缓缓冒出来,从她头上跌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却看不出任何形状,就像一团白色的粪便。
紧接着,一股稀薄的彩色液体淅淅沥沥地淌下,洒在那团不成样子的白色吐沫上,将它染得一片狼藉。
德姮别过脸去。艾萨克失声痛哭。我从未见过人类哭成这般模样。
在我们栖身的简陋棚屋外,这座庞大的城市自在地盘踞于广阔的大地上,再次变得趾高气扬、肆无忌惮。它已经把我们忘了。它不知感激为何物。这个星期以来,天气凉爽了许多,酷夏的炎热暂时消退。一阵阵风从海边吹来,从大焦油河的入海口和铁海湾吹来。每天都有大量船只抵达这座城市。它们在内河港口向东一路排开,等着装卸货物。有来自寇尼德和泰什的商船,有来自火水海峡的探险船。有的船来自米尔朔克,船既是工厂;还有来自法·瓦迪索的私掠船,在公海上无法无天、臭名昭著。云朵如蜂群般匆匆掠过天空,不时遮挡太阳的面庞。城市喧嚣。它已经忘了那些噩梦,只隐约记得有些晚上睡得不是那么安稳:仅此而已。
我可以看到天空。有几缕天光从我们四周的粗陋墙板间透进来。此刻的我是如此渴望远离这一切。我可以想象在风中翱翔的感觉,想象冲破层层空气直上云霄的感觉。我想从空中俯瞰这栋建筑和这条街。我希望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我困在这里,我希望自己只需轻轻一跃,便可挣脱重力的束缚。
琳打着手语。黏糊糊恐惧,艾萨克轻声地翻译着,涕泪横流,凝视着她的双手。尿尿和妈妈,食物翅膀开心。害怕。害怕。
 
[1] 日本当代著名建筑师芦原义信(1918-2003)在其著作《外部空间的设计》一书中提出“积极空间(positive spaces)”和“消极空间(negative spaces)”的概念。前者指从周围边框向内收敛的空间,或者说有计划性的、满足人的意图的空间,后者指以中央物体为核心向外扩散的空间,或者说自然发生的、无计划性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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