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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我们得离开这座城市。”
德姮飞快地说道。艾萨克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他正在喂琳吃东西。琳扭来扭去,像是很不舒服,却又没法表达她想要什么。她对艾萨克挥舞双手,一开始还能看出词语,后来便只是单纯地胡乱比画。他轻轻掸去她衬衣上的水果渣。
他点点头,垂下目光。德姮再次开口,仿佛刚才他提出了反对意见,她必须说服他。
“我们每次换地方都提心吊胆的。”她语速很快,脸色凝重。这些天来,恐惧、内疚、欣喜与痛苦如潮水般在她胸中激荡,她已经精疲力尽。“每次一有机器人经过,我们就会想是不是机械议会发现了我们。每个男男女女,不管是人类还是异种族,都让我们惊惶畏缩。那会是国民卫队的密探吗?还是莫特利的走狗?”她颓然跪倒在地,“我不能再像这样下去了,扎克。”她说着,低头看向琳,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缓缓闭上双眼。“我们带她走吧,”她的声音如同耳语,“带她去别的地方,好好照顾她。我们在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他们都在找我们,我们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我不想待在这里等他们找上门来。”
艾萨克再次点点头。
“我……”他努力地想着,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我还……答应了别人一件事没有做完。”他轻声回答。
他摩挲着松弛的下巴。他的胡子又长出来了,硬硬的胡楂戳在疙疙瘩瘩的皮肤上,刺痒难当。风从窗子里“呼呼”地灌进来。这栋位于品克德的房子很高,荒弃已久,成了吸毒者的聚集之地。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抢占了最上面两层楼。房间的每面墙上都有一扇窗,俯瞰下方的街道和破落的小院子。野草从斑驳变色的水泥地面上钻出来,像皮下的赘生物。
待在屋子里时,艾萨克他们总会把门锁好,出去的时候则会小心翼翼地乔装打扮,而且时间大多选在晚上。有时他们也会冒险在白天外出,就像雅格里克今天那样,给出的理由总是有不能耽搁的急事,问到行程却又语焉不详。其实他们只是不想憋屈地待在屋子里。是他们让这座城市重获自由,他们凭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太阳底下?
“我知道你和雅格里克之间的合约。”德姮说。她看着摆了一地的临界引擎组件。前一晚艾萨克把它们清理干净,大致连接起来。
“是的,”艾萨克说,“这是我欠雅格里克的。我答应过他。”
德姮垂下目光,咽了口口水,然后再次扭头看向艾萨克,点点头。
“还要多久?”她问。艾萨克抬头向她看去,迎上她的目光,随即别过脸去,飞快地耸了耸肩。
“有些元件烧坏了,”他含糊地回答,让靠在他胸前的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待着,“回授的能量流超过了负荷,在经过回路时把有些地方熔化了。唔……我今晚得出去一趟,找些适配器……还得找台发电机。其他的我能自己修好。”他说:“不过我得搞到工具。问题是,我们需要的东西都得去偷,这样被发现的可能性会大大增加。”他慢慢地耸耸肩。这件事情他也没有办法,他们已经身无分文了。“我还需要电池什么的。不过最麻烦的还是数学上的问题。修好这些东西只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但就算我能让引擎运转起来,还得做出正确的运算……将指令用数学语言表达出来……这件事情难得要命。上次我是交给机械议会去做的。”他闭上双眼,把头靠在墙上。
“现在我得自己构想程序,”他轻声地说,“我得告诉引擎,让雅格飞。把雅格送上天空,让他处于临界状态。他随时会掉下来。发掘这种临界能量,加以引导,让他待在空中,让他一直飞,一直处于临界状态,就能不断发掘能量等等等等。这是一个完美的循环,”他说:“我觉得能成功。问题就是那些运算……”
“需要多久?”德姮又问了一次,语气十分平静。艾萨克皱起眉来。
“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也许还要更久。”
德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迪,这是我欠他的!”艾萨克突然激动起来,“我已经答应他很久了,而且是他……”
是他把餍蛾从琳身边拉开,艾萨克本想这么说,但脑海里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抢先一步质问道:这真的是件好事吗?艾萨克心神大震,讷讷地住了口。
这是数百年来最为重大的一个科学发现,他突然愤愤不平地想道,但我却不得不东躲西藏,疲于奔命。我必须……必须把它带走。
他轻轻抚摸着琳甲虫头颅的外壳,她开始朝他打手语,比画出几个词语:鱼、寒冷、糖。
“扎克,我知道,”德姮心平气和地说道,“我懂。这是他……他应得的。但我们等不了那么长时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我会尽力的,艾萨克向德姮保证,但我必须帮他,我会加快速度。
德姮没再说什么。她别无选择。她不可能抛下他或是琳。她并不怪艾萨克。她也希望他能履行承诺,让雅格里克心愿得偿。
这个潮气逼人的小房间里充斥着恶臭与悲伤,她再也没法忍受下去。她喃喃地说了句去河边打探情况,便离开了。这明显是借口,但艾萨克只是对她淡淡一笑。
“路上小心。”她出门时,他不忘叮嘱一句,虽然纯属多余。
他抱着琳向后靠去,倚在臭烘烘的墙上。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琳放松下来,睡着了。他轻轻地把她放下,走到窗边,眺望下方热闹的街景。
艾萨克不知道这条街叫什么名字。这是一条宽敞的大街,两边种着树苗,纤细柔韧,充满勃勃生机。远处的街头,一辆马车斜斜停着,将路口堵住,一个男人和一个蛙人在马车旁吵得不可开交,两匹拉车的驴子垂着脑袋,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仿佛生怕被殃及到。一群孩子突然出现在静止不动的车轮前,你追我赶地踢着一个破布裹成的球。他们蹦蹦跳跳,身上的衣服扑扇翻飞,像折断的翅膀。
孩子们突然吵起来。四个人类小男孩推了两个蛙人小孩中的一个。胖乎乎的蛙人小孩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不住后退,号啕大哭起来。一个人类小孩朝他扔了块石头。但孩子们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蛙人小孩在一旁生了会闷气,又蹦蹦跳跳地回到同伴中,把球抢了过来。
街道这头,就在艾萨克这栋房子再过去几间房屋的地方,一个年轻女人用粉笔在一面墙上画了个图案。它有棱有角,艾萨克从没见过,也许是某种女巫的符咒。两位人类老头坐在一处门廊里丢骰子玩,不时放声大笑。这里的房屋落满鸟粪,脏兮兮的,柏油路面上点缀着积水的坑洞。乌鸦和鸽子穿行于无数烟囱吐出的烟雾之中。
零星的对话片段随风而上,飘到艾萨克耳中。
“……他让你去做那件事就给你一枚铜币?……”
“……破坏那个发动机,不过他一向这么混蛋……”
“……嘘,小点声……”
“……就在下一个码头日,她拿到了一整颗水晶……”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为了留作纪念?纪念谁?”
安德烈,这个名字突然出现在艾萨克脑中,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发了会呆,接着凝神倾听。
人声嘈杂,他听到各种异国口音。他认出波瑞克语和费利德语,认出发音复杂、抑扬顿挫的南塞梅克语。还有许多其他的语言。
他不想离开这座城市。
艾萨克叹了口气,转身回屋。琳躺在地板上,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着身体。
他凝视着她,看到她的胸部在破烂的衬衣下高高耸起,裙子卷到大腿根。他别开目光。
在救出琳后,曾有那么两次,他在半梦半醒中感受到怀中她的体温和重量,一下子有了反应。他急切地揉搓着她浑圆的臀部,双手滑进她的双腿之间。他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睡意如晨雾般从他脑中飞快散去,他睁开双眼看着她,将她移到自己身下,全然忘了德姮和雅格里克就睡在不远处。她迷迷糊糊地醒来,他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倾吐爱意,解释自己想做什么。但当她挥舞双手,朝他比画出胡言乱语时,他却悚然一惊,想起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不由得往后退去。
她贴着他的身子磨蹭,停下,然后再次磨蹭(就像一条反复无常的狗,他惊恐地想道),他看出她被激起了情欲,也看出她神志不清、迷茫困惑,看得那么清楚明白。他身体里饥渴难耐的那部分想要继续,但沉甸甸的悲伤让他几乎在顷刻之间失去了欲望。
琳似乎觉得失望和受伤,接着突然开心地抱住他,没一会儿又绝望地蜷成一团。艾萨克尝到周围空气中她散发的信息素味道,知道她是哭着睡着的。
艾萨克再次扭头望向明亮的窗外。他想起鲁德革特和他那些亲信,想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莫特利先生,想起冷酷无情的机械议会是如何觊觎临界引擎,自己又是如何骗过它。他想起这个星期以来折磨着他的那些怒火与争辩,那些命令与悬赏。
艾萨克走到临界引擎旁,飞快地审视一番,然后盘腿坐下,拿起一张纸,对折起来,放在大腿上,开始计算。
他并不担心机械议会仿造他的引擎。它设计不出来。它没法计算引擎的参量。当初他想出设计图完全是灵感乍现的结果,那个念头来得无声无息,他过了好几个小时才反应过来。机械议会那只会进行逻辑演算的机械大脑可没法产生灵感。临界引擎的基本模型和概念基础只存在于艾萨克的头脑之中,他甚至没有写下来。就算别人看到他的笔记,也完全看不懂。
艾萨克挪了挪身子,让一束阳光照在自己身上。
颜色灰暗的飞艇一如既往地在天空巡逻,只是今天它们似乎显得有些跼蹐不安。
这天的天气极好,海上吹来阵阵清风,天空碧蓝如洗。
雅格里克和德姮分别待在城市的两处,相隔甚远,却一样地在享受着阳光。他们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小心避开有人争吵打斗之处和拥挤的街道。
天空热闹非凡,鸟儿和翼人自由自在地穿梭往来。它们成群结队地飞向扶垛和尖塔,挨挨挤挤地落在国民卫队塔楼微微倾斜的顶上和支柱上,白色的鸟粪如雨点般落下。它们聚成乌压压的一片,绕着双桅原的高层公寓和烂泥镇的烂尾楼盘旋。
它们争先恐后地掠过破晓区,在帕迪多街车站上空繁复交织的气流中穿梭。嘈杂的寒鸦在层层叠叠的黏土屋顶上争吵,时而展翅飞起,轻快地掠过车站背面人迹罕至的屋顶,掠过覆着沥青的巨大铺顶石板,掠过一串天窗大开、渐次隆起的小屋顶,朝一处水泥平台降下,将鸟粪洒在刚擦洗过的平台上。在小团白色的映衬下,平台上大块大块的黑色污迹格外引人注目,显然曾有某种恶心的液体大量溅洒在此。
巨钉塔和议会大厦的顶上也挤满了鸟儿。
史前巨肋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显得越发的白,上面的裂痕显得越发的深。鸟儿落在直冲云霄的巨骨上,旋即再次展翅高飞,向骨镇别处寻找栖身之所。它们灵巧的身影掠过一排连成一片的黑色屋顶,屋顶之下的墙壁焦痕处处。最中间那栋房子里,莫特利先生正暴跳如雷地大吼大叫,他对面立了一座未完成的雕像,仿佛正带着满满恶意嘲笑他。
鸥鸟和鲣鸟追逐着朝大焦油河和焦油河上游驶去的垃圾运载船和渔船,不时俯冲而下,争抢垃圾堆中的小块食物。接着,它们划过天空,飞向厉地的垃圾堆和罗盘地的鱼市觅食。经过唾沫炉床时,它们在一根从河中爬出的电缆上稍稍歇脚,电缆缠满水藻,表皮已经开裂。它们在石棺地的垃圾堆中寻找食物,在格里斯弯地的垃圾场中叼起半死不活的猎物。藏在恶臭垃圾堆下方几英寸处的电缆嗡嗡作响,带得它们脚下的地面也微微震颤。
一个比鸟类更大的身影从圣嘉罢岗的贫民窟里腾空而起,直冲云霄。它飞到城市西边的极高处,高到下方的街道变成土黄色与灰色相间的斑纹,就像某种古怪的霉菌。它乘着阵阵轻风,轻而易举地超越空中的飞艇。它披着正午的阳光,保持着稳定的速度朝东而去,穿越城市的核心——在那里,五条铁路线向外伸展,如盛放的花朵。
雪克区的空中,翼人成群结队地盘旋绕圈,仿佛在表演一场粗俗下流的空中杂耍秀。这个翱翔的身影从它们头顶悄无声息地掠过,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它飞得很慢,懒懒拍打的巨大双翼却暗示着它能轻松地在眨眼间将速度提高十倍。它越过黑腐河,开始下降,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穿过德克斯特线上火车喷出的团团蒸汽,乘着这股热空气短暂地滑翔片刻,然后骤然加速,以惊人的气势向东俯冲,朝着大片屋顶降下,在一道道来自巨大烟囱和小屋烟道的蜿蜒热气中从容穿行。
它朝着回音沼巨大的煤气管道斜斜飞去,继而一个轻巧的回旋,滑到一层扰动不安的气流之下,以极险的角度朝摩格站陡然降下,疾如闪电般地自空中缆道下方掠过,消失在品克德的屋顶世界。
艾萨克并没有沉迷在数字之中。
他每隔几分钟便会抬头看看琳。她沉沉地睡着,不时挥挥胳膊,扭动身子,像一条无助的幼虫。艾萨克的眼睛黯淡无光,眼底是乌沉沉的绝望。
正午刚过,他工作了大约一个到一个半小时的时候,突然听见下面的院子里传来一声轻响。半分钟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艾萨克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警惕地侧耳倾听,等待那脚步声停下,消失在某个瘾君子的房间。但它没有停下。它从容不迫地拾级而上,径直朝最上面这两层楼而来,小心地踏过臭烘烘的楼梯口,停在他的门外。
艾萨克一动不动,心脏狂跳。他慌忙四顾,想找他的枪。
门上传来一下轻叩。艾萨克一声不响。
片刻之后,外面的人又开始敲门:不是很用力,却很有节奏,带着一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意味,反反复复地敲着门。艾萨克朝门口凑近些,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他看见琳在这敲门声里不安地扭动起来。
接着门外的人开腔了,那嗓音古怪、刺耳却又十分耳熟,音调极高。艾萨克完全听不懂那人在说什么,但他猛地伸出手去,握住门把手,虽然忐忑,却又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头。如果是鲁德革特的话,肯定会派出大队人马,他想道,这多半是某个瘾君子来讨东西。尽管他自己也不是很相信这个猜测,但想到门外不是国民卫队士兵或莫特利的手下,他还是稍稍放下心来。
他一把将门拉开。
一个身影站在他面前的楼梯口,身子微微前倾,头上光滑的羽毛色彩斑驳,如同枯叶脉纹,弯曲的鸟喙在昏暗的楼梯间闪着寒光,如同异域的古怪兵器。这是一个鹰人。
他一眼就认出这不是雅格里克。
这个鹰人肩后高高耸起一双巨大的翅膀,衬着瘦削而结实的身体,如同一圈华美的光晕。光滑的羽毛从赭石色过渡到泛红的棕色。
艾萨克早就忘了一个正常的鹰人该是什么模样,忘了他们双翅的尺寸和气势是多么惊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模糊而不成形的想法骤然闪过他的脑海,他几乎马上猜到了来者是何人。
疑惑、警觉、好奇和无数问题接踵而至。
“你他妈的是谁?”他轻声问道,“你他妈到这儿来干吗?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他尚未问完,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他猛地从门槛处退后一步,想要赶走那些念头。
“格雷姆……勒布……林……”鹰人磕磕巴巴地说出他的名字,发音十分古怪,就像在召唤某个地狱恶魔。艾萨克一惊,飞快地朝鹰人挥了挥手,示意他进屋来。他关上门,将用来顶门的椅子推回原位。
鹰人大步走到房间中央,站在一处被阳光照着的地方。艾萨克小心地打量着他。他身上只裹了一条布满灰尘的缠腰布,此外别无他物。他的肤色比雅格里克更深,头上的羽毛花色更斑斓。他的行动惊人地利落,动如闪电,静如止水。此时他正歪过脑袋,扫视房间里的景象。
鹰人盯着琳看了很长时间,直到艾萨克叹了口气,才抬起头来看向他。
“你是谁?”艾萨克问道,“你他妈的是怎么找到我的?”他到底做了什么?告诉我。艾萨克在心里默默地问道,但没有说出口。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在狭小的房间两头,一个身材瘦削、肌肉紧实的鹰人,和一个高大魁梧、满身肥肉的人类。鹰人的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艾萨克盯着那闪闪烁烁的微光,突然觉得一股倦意涌上心头。鹰人踏进房间的那一步,仿佛宣告了某个命定结局的到来。艾萨克讨厌这种感觉。
“我是喀乌察。”鹰人说道。他的塞梅克口音甚至比雅格里克的还要重,很难听懂。“喀乌察·苏克图克·维金奇奇。具体之个体-喀乌察-非常值得尊敬者。”
艾萨克等着他说下去。
过了片刻,看鹰人不再开口,他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走了很长的路……来到这里,格雷姆勒布……林,”喀乌察说,“我是个‘雅吉哈’……也就是猎人。我一直在追寻我的猎物,已经有好些日子了。在这座城里,我用……黄金和纸币……换取信息……我的猎物一路留下传言……和回忆。”
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从塞梅克而来。我从沙漠……一路追寻我的猎物。”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能找到我们。”艾萨克突然紧张地说道。他语速飞快,那横亘在整个房间中的沉重终结感让他痛恨不已,他拼命地无视它,推开它。“要是你能找到我们,那该死的国民卫队肯定也可以,要是他们可以的话……”他开始焦躁地踱步,然后在琳旁边跪下,温柔地抚摸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准备继续往下说。
“我为正义而来。”喀乌察抢先说道,艾萨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只觉得呼吸困难。
“尚克尔城,”喀乌察说道,“贫瘠之海。米尔朔克城。”我听说过这段旅程,艾萨克愤怒地想,你不用告诉我。喀乌察继续说道:“我……一路追寻,跋涉千里。只为匡扶正义。”
艾萨克慢慢地开口,声音里交杂着愤怒和悲伤。
“雅格里克是我的朋友。”他说。
喀乌察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在……审判……之后,我们发现他不见了,我被选中来……”
“你想干什么?”艾萨克说,“你要对他做什么?把他带回去吗?还是……切掉他身上更多的地方?”
“我不是来找雅格里克的,”喀乌察说,“我是来找你的。”
艾萨克盯着鹰人,眼神迷惑不解又饱含痛苦。
“正义能否得到伸张……完全取决于你……”
喀乌察一板一眼地说道,艾萨克一时无言以对。
他到底做了什么?
“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是在米尔朔克城,”喀乌察说,“你的名字在一份名录里。然后是这里,在这座城市,它一次又一次飘进我的耳朵,直到……它深深地刻在我脑海里。我追寻着我的猎物。雅格里克……他的名字和你的连在一起。人们交头接耳地谈论……你的研究。会飞的怪物和不可思议的机器。我知道雅格里克已经找到他想要的。他跋涉千里,就为了那个目的。你会让正义无法得到彰显,格雷姆勒布林。我来这里请求你……不要那么做。”
“一切都已结束。他接受审判,得到制裁,事情到此为止。我们没有想到……我们不知道他会……想办法……让制裁失效。”
“我来这里请求你不要帮他重新获得飞翔的能力。”
“雅格里克是我的朋友,”艾萨克斩钉截铁地说,“他来找我,雇了我,出手大方。当事情……出了岔子……变得复杂危险时,他勇敢地站出来帮助我——我们。我们卷进了一场诡谲离奇的风波,而他一直陪在我们身边。我欠他……一条命。”他朝琳看去,旋即别开目光。“我欠他的……有好多次……他都做好赴死的准备了,你知道吗?他很可能会死的,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跟我们一起,要是没有他……我根本活不到现在。”
艾萨克娓娓道来,言辞诚恳,感人至深。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了什么?”艾萨克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以极不尊重的态度,”喀乌察平静地回答,“犯下二级盗窃选择权罪。”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艾萨克大喊道,“他到底做了什么?那个该死的盗窃选择权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根本不明白。”
“那是我们认定的唯一一种罪行,格雷姆勒布林,”喀乌察用粗粝而单调的嗓音回答,“夺走其他人的选择权……忘记其他人是真实具体的存在,将他们抽象化,忘记自己是群体中的一个节点,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导致后果。我们绝不能剥夺其他人的选择权。在我们看来,所谓的群体,只是一个保证我们每个个体都能拥有……自我选择权的途径。”
喀乌察耸耸肩,举起手来大大地挥了一圈,仿佛将他们周围的整座城市都囊括在内。“你们城邦的法规制度……反反复复地提到个体……却又将等级和阶层强加在个体头上……到最后那些‘下等人’所拥有的选择权……大概就是在三种不同的贫困境地中任选其一。
“我们住在沙漠中,物产非常贫瘠,有时我们必须忍饥挨饿。但我们拥有最大限度的选择权。除非有人忘记自己是群体中的一分子,忘记同伴也是真实具体的个体,就好像世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于是便去偷窃食物,剥夺其他人进食的选择权,或是谎报猎物的所在地,剥夺其他人狩猎的选择权,或是没来由地大发脾气、袭击他人,剥夺其他人不受伤害、不生活在恐惧之中的选择权。
“如果某位少年偷走倾慕对象的斗篷,好在夜晚枕着伊人的气味入眠……那他就是夺走了他人穿着那件斗篷的选择权,但他犯下此种罪行时心怀敬意,只是敬意过多了。
“也有其他一些选择权偷窃者在犯下罪行时没有怀着丝毫敬意,因而无法酌情轻判。
“比如说杀人……不是在战斗中或自卫时杀人,而是……谋杀……这就是无可饶恕的大不敬之罪。因为你剥夺的不只是对方在那一刻选择活下去的权利……还剥夺了对方将来所有的选择权。一个选择会导致另一个选择……如果被害者可以活下去,他们也许会选择在盐土沼泽捕鱼,或是选择玩骰子、硝制兽皮、写诗、烹饪菜肴……但所有这些选择权都在一次罪行中被夺走了。
“所以杀人是一级选择权盗窃罪。不过所有的选择权盗窃罪夺走的都不只是当下的选择权,也包括未来的选择权。
“雅格里克犯下了令人发指的……可怕的不敬罪。二级选择权盗窃罪。”
“他到底做了什么呀!”艾萨克咆哮道,琳应声醒来,不安地挥舞双手,身子紧张地抽搐。
喀乌察平心静气地回答:
“你可以称之为强奸。”
哈,我可以称之为强奸,是吗?艾萨克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门,在心底发出一声尖酸刻薄的嗤笑,但这股夹杂着轻蔑之意的怒火并不能烧尽那悄悄弥漫开来的惊骇与憎恶。
我可以称之为强奸。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雅格里克施暴的情形。
当然了,在他的脑海中,那野蛮残忍的行为只是一些模糊朦胧的画面(他打她了吗?是不是把她死死地压在地上?她当时在哪儿?她有没有破口大骂、奋力反抗?)他看得最清楚的,却是种种对未来的憧憬——那些被雅格里克夺走的选择权所指向的未来。在这转瞬之间,艾萨克瞥见了所有那些被强行划去的选项。
选择不发生性行为,选择不受伤害,选择不冒怀孕的风险……要是她因此怀孕了怎么办?选择留下孩子?选择不要这个孩子?
选择心怀敬意地看待雅格里克?
这些选项都不复存在了。
艾萨克张开嘴,刚要说话,喀乌察再次开口了。
“他夺走的,是我的选择权。”
在仿佛无穷无尽的几秒钟里,艾萨克努力地理解着喀乌察的话。接着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位鹰人,这才发现她胸前微微的隆起,那是一对看起来并没有实际用途的乳房,就如极乐鸟的饰羽一般。他拼命地想说些什么,脑子里却一团混乱,无数情绪如惊涛骇浪般在他胸口翻涌,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
他磕磕巴巴地挤出几句道歉和恳求的话,说得颠三倒四,根本不成句子。
“我以为你是……鹰人的督导师……或国民卫队士兵什么的。”他说。
“我们没有这些东西。”她简短地答道。
“雅格……你他妈的居然是个强奸犯!”艾萨克狠狠地说道,喀乌察咂了一下舌,发出禽鸟般的“咯咯”声。
“他偷走了我的选择权。”她用平淡单调的语气说道。
“他强奸了你。”艾萨克愤愤地反驳,喀乌察又咂了一下舌。
“他偷走了我的选择权。”她再次重复。艾萨克突然反应过来:她并不是在补充他的话,而是在纠正他。“你不能套用你们的法理,格雷姆勒布林。”她说道,似乎有些气恼。
艾萨克张嘴欲言,却又痛苦地摇摇头。他盯着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幅可怕的画面。
“你不能套用你们的法理,格雷姆勒布林,”喀乌察重复道,“不要这样做。我曾在书中读到过……你们城邦的法律条文和道德规范,我可以在你身上看到……那些东西。”她的声调毫无变化,艾萨克完全听不出她的停顿是否包含情绪、话语间是否有韵律节奏。
“我没有被亵渎或荼毒,格雷姆勒布林,我没有被摧残或玷污……没有失贞或残缺。你可以将他的行为称作强奸,但我不会这么说:这种说法对我毫无意义。他夺走了我的选择权,所以他才会受到……审判。对他做出的裁决十分严厉……仅次于极刑……在我们那里,发生过许多选择权盗窃案,大多比他犯下的罪行要轻,只有少数能与之相提并论……也曾有其他人被判处同样的刑罚……其中一些人所犯的罪行却和雅格里克完全不同。有些在你们看来甚至根本不算犯罪。
“罪行虽有不同,罪名……却都是盗窃选择权。你们的督导师和法律……将所有个体性别化、神圣化,将真实具体的个人定义为抽象的概念……无视个人在本质上是群体的一分子这一事实……只关注细微末节……却抓不住重点。
“不要用看待受害者的眼光看待我……等雅格里克回来后……我请求你尊重我们的判决——让正义得以彰显——不要将你们的看法凌驾于我们之上。
“他夺走了我的选择权,犯下了二级重罪。他已接受审判。全体部落成员投票做出裁决。这件事情到此为止。”
是吗?艾萨克想道,这就够了吗?事情到这就算完了吗?
他内心做着激烈的斗争,喀乌察默默地看着他。
琳突然像痴儿般拍响巴掌唤他。他赶紧跪下,柔声安抚她。她不安地用双手比画,他也用手语回应,就好像她比画的动作是有意义的话语,两人真的在交谈一样。
琳渐渐平静下来,紧紧抱住艾萨克,抬起那只没有瞎的复眼,小心翼翼地看向喀乌察。
“你愿意尊重我们做出的裁决吗?”喀乌察再次问道,语气毫无起伏。艾萨克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假装忙着照顾琳。
喀乌察静静地等了好长时间,看到艾萨克始终没有回答,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艾萨克转身面对着她,摇了摇头,不是拒绝,而是因为不知如何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说,“拜托……”
他扭头看向琳,琳又睡着了。他颓然坐倒在地,靠着琳,使劲搓额头。
房间里一时陷入沉寂,喀乌察悄无声息地来回踱步,片刻之后,她停下来,再次叫出艾萨克的名字。
艾萨克悚然一惊,仿佛已经忘了她还在。
“我要走了。我再次请求你,请不要让我们的审判变成徒劳,请让我们的正义得以伸张。”她移开顶住房门的椅子,大步走了出去。艾萨克听见她下楼的声音,利爪一下下刮擦着老旧的木头,声声入耳。
艾萨克坐在原地,轻轻地抚摸着琳甲虫头颅上闪着彩虹光泽的甲壳,现在那上面满是暴力行径留下的裂痕与斑纹,如同大理石花纹一般。他在想雅格里克。
不要把你们的法理套用在这件事上,喀乌察曾如此说道,但他怎么做得到?
他仿佛看见喀乌察双翅簌簌抖动的样子,她是那么气愤,她被雅格里克的双臂牢牢钳制。或者他用刀威胁她?别的武器?一条该死的长鞭?
去他妈的,他突然在心底恶狠狠地咒骂,盯着地板上临界引擎的组件。我为什么要尊重他们的律法……解放那些被夺去自由的人——《不羁叛逆者》总这么说。
但塞梅克鹰人所过的生活与新克洛布桑的市民并不一样。他们没有督导师,艾萨克想道,没有法庭,没有刑罚场,没有挤满改造人的矿井和废料场,没有国民卫队,没有政客。在他们那里,审判结果并非由接受贿赂的上位者决定。
至少他是这样听说的,他想起来了。全体部落成员投票做出裁决,喀乌察曾如此说道。
那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事情会因此不同吗?
在新克洛布桑,刑罚是为了执行某些人的意志,为某些人的利益而服务。塞梅克不是这样吗?这会让犯下罪行的人更加令人发指吗?
一个鹰人强奸犯比一个人类强奸犯更加罪无可赦吗?
我有什么资格评判?艾萨克突然怒气冲冲地想道,他站起来,大步流星地朝引擎走去,拿起做到一半的运算,准备继续。就在这时,方才那句话突然闪过他的脑海——我有什么资格评判?他心神巨震,只觉得脚下一空,仿佛坚实的地板猛然间被抽走了一般。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纸。
他忍不住瞥向琳的大腿。那里的瘀痕几乎已经消退,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她那大块大块的青紫色,教人触目惊心。
她的下腹部和大腿内侧为什么会遍布瘀伤,原因不难想象。
琳动了一下,醒过来,一把抱住艾萨克,又立刻恐惧地躲开。想到她也许遭遇了怎样的兽行,艾萨克不禁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接着,他想到了喀乌察。
不对,他想道,她告诉过你不要这么想。这与强奸无关,她是这么说的……
但这实在是太难了,艾萨克做不到。他一想到雅格里克就会想到喀乌察,一想到喀乌察就会想到琳。
一切全他妈乱套了,他想道。
如果他相信喀乌察的话,就不能对雅格里克所受的刑罚指手画脚。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尊重鹰人口中的“正义”:他完全没有立场,他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很自然地,他应该以他了解的事实为立足点,这样才合情合理。现在的事实就是,他对喀乌察的话将信将疑,而雅格里克是他朋友。他要因为自己对某条异国律法一无所知所以决定姑且相信它,从而使自己的朋友失去重新飞翔的希望吗?
他想起雅格里克是如何攀越大温房高高的圆顶,如何站在他身边对抗来势汹汹的国民卫队士兵。
他想起雅格里克的长鞭是如何狠狠击在餍蛾身上,勒住它的脖子,让琳得以逃脱。
但当他想起喀乌察,想起她的遭遇时,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强奸”。然后他就会想到琳,想到琳可能遭遇的事情,越想越气,怒不可遏。
他试着将自己抽离出来。
他试着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整件事情。他拼命告诉自己,拒绝帮助雅格里克这个行为本身并不代表他觉得雅格里克有罪,也不代表他假装了解事实,这个行为只是表示“这事我决定不了,这不关我的事”。但他就是没法说服自己。
他重重地坐倒在地,精疲力尽地长舒一口气,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知道,如果他决定不再帮助雅格里克,那么不管他嘴上怎么说,都会觉得自己已经在心里判定雅格里克有罪,而在不知道事情真相的前提下这么做,他根本过不了自己良心那关。
但他刚想到这里,另一个念头蓦地跳进他的脑海:反过来呢?
如果拒绝帮助雅格里克代表他在心里判定雅格里克有罪,虽然他没有立场做出这个判断。那么反过来,帮助雅格里克、使其重返天空,不就代表着在他看来雅格里克对喀乌察的所作所为是可以接受的吗?
想到这里,艾萨克心里只剩下冰冷的厌憎与愤怒,他告诉自己,他不会这样做。
他看着手里的笔记,看着自己匆匆写下的方程与公式,看着已经完成一半的运算,然后开始慢慢地将这几张纸折起来,收好。
德姮回来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天空缀满血红的云霞。德姮按照事先约定好的那样飞快而有节奏地叩了几下门,然后匆匆从替她开门的艾萨克身边挤过,走进房间。
“今天挺不错的,”她非常认真地说道,“我悄悄跑到各个地方打探了一下,有了些主意……”她转过身来面对艾萨克,话音戛然而止。
艾萨克黝黑的脸上显出一种古怪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希望、兴奋与莫大痛苦的复杂神情。他像是被重新注入了能量,不停地动来动去,仿佛身上爬满了蚂蚁。他穿着他那件褴褛的长斗篷,门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装满了笨重的大块物件。她突然反应过来地板上的临界引擎不见了,显然是被拆开装进袋子里了。
没有了满地的金属元件和电线,整个房间一下子显得空旷无比。
德姮微微地抽了口气,看到艾萨克已经用一块臭烘烘的破毯子将琳裹了起来。琳不时紧张兮兮地揪住毯子,然后又放开手,朝艾萨克比画出毫无意义的话语。她看到了德姮,高兴地在毯子里跳了跳。
“我们走吧。”艾萨克开口说道,他的语调紧绷,声音却十分空洞。
“你在说什么呢?”德姮恼怒地问道,“你在说什么?雅格里克呢?你这是怎么回事?”
“迪,求你了……”艾萨克蓦地压低嗓音,一把抓住她的手。他急切的哀求让德姮一时不知无措,“雅格还没回来。我打算把这个留下给他。”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扔到地板中央。看着他神经兮兮的举动,德姮张开嘴正要说话,艾萨克却抢在她前头开口了,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摇晃脑袋。
“我不……我不能……我不帮雅格干活了,迪……我要终止我们的合约……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我保证,但我们现在先走吧。你说得对,我们早就该走了。”他蓦地抬手朝窗外指去,窗外,是喧腾热闹的城市夜晚。“该死的政府在通缉我们,整个大陆势力最大的黑帮在找我们……还有……还有机械议会……”他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
“我们走吧。我们……三个。我们离开这座城市,走得远远的。”
“艾萨克,到底发生什么了?”德姮反手抓住艾萨克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质问,“现在就告诉我。”
他飞快地将目光转向别处,随即又转回来。
“刚才有人来找我……”德姮睁大双眼,倒抽了口冷气,但艾萨克缓缓地摇了摇头,“迪……那人是从该死的塞梅克沙漠来的。”他迎上她的目光,吞了口口水,“我知道雅格里克干过什么了,迪。”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德姮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被……砍掉双翅了。
“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下了,迪。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一切,我发誓——但这里没什么值得我们留下了。等我们……等我们离开这里后,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这几天里,艾萨克一直有些恍恍惚惚,成日像是处于梦游状态,一方面是因为临界数学运算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一方面是因为琳让他心力交瘁、无比沮丧。现在,他仿佛如梦初醒,突然意识到他们处境的危急,意识到他们随时有危险,他终于明白德姮这些天来保持着多大的耐心,明白他们必须马上离开。
“该死的,”德姮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认识才几个月,但他……他是你的朋友啊,不是吗?我们不能就这样……我们怎么能就这样丢下他……?”她看着艾萨克,眉头紧紧皱起。“他在塞梅克到底……到底干了什么?有那么糟糕吗?以至于……以至于能够抹杀其他的一切?他真的那么罪大恶极吗?”听到她的话,艾萨克痛苦地闭上双眼。
“不……是的。说起来不是那么简单,我们离开之后,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的。
“我不会帮他。这是我的底线。我做不到,我他妈的做不到啊迪,我他妈的做不到。我再也没法面对他,我不想再看见他。所以这里再没有什么值得我们留下,我们走吧。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德姮还想说服他,但她并不了解情况,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简单地争辩了几句之后便作罢了,一边嘟囔着质疑的话语一边把她的衣服和小笔记本打成一个小包裹。艾萨克突如其来的振作也感染了她。
她没有打开艾萨克的信,而是直接在信纸背面匆匆写下一小段话。祝好运,她写道,我们会再见面的。抱歉这样突然地不告而别。你知道该怎么离开这座城市。保重。她停下笔,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结尾,最后只是简单地写下“德姮”两个字,然后把信放回地板上。
她用披肩裹住身子,任由新染的油亮黑发披散下来,垂到肩头。发丝蹭过她那只失去的耳朵留下的疤痕,痒酥酥的。她朝窗外望去,望向暮色渐染的天空,然后转过身来,温柔地伸出胳膊搂住琳,扶着不时猛烈抽搐一下的虫首人迈开脚步。
他们三人慢慢地下了楼。
“我知道在烟雾弯有些人,”德姮说,“驳船的船夫。他们可以带我们往南去,什么也不会问。”
“妈的,不行!”艾萨克立刻否决。他的头脸都藏在兜帽之下。他瞪大双眼,越过兜帽边缘朝德姮看来。
他们站在这条街的尽头,停着马车的那个地方。几个小时前,艾萨克曾站在楼上凝望此处,看着孩子们踢球,把马车当做球门。傍晚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响亮的争执声与歇斯底里的笑声从邻街传来。随处可见在街角闲聊的人们:杂货店老板、家庭主妇、铁匠、街头混混。盏盏灯火在暮色中渐次亮起,它们来自上百种不同的燃料和能量源,不同颜色的火焰在磨砂玻璃罩子里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响。
“妈的,不行,”艾萨克重复道,“不要去内陆……我们往外走……我们去泉树码头。”
这怪异的三人组合开始慢慢地朝西南方走去——一个大块头的乞丐,头脸藏在兜帽下;一个头发像鸦翅般乌黑发亮的女人;还有一个从头到脚裹在破毯子里的瘸子,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不时猛烈地抽搐一下,靠着同伴半是搀扶半是拉扯地前进。他们从盐砾地和摩格山之间穿过,遮遮掩掩地沿着繁华的街道边缘而行。
一有蒸汽机器人从旁边经过,他们便立刻不安地把脸扭到一边。艾萨克和德姮一路上小心地低着头,如果要交谈,也会把音量压得极低,只说寥寥数语。从空中缆道下方经过时,他们会紧张地抬头瞥向半空中飒飒往来的梭舱,仿佛那里面的国民卫队士兵隔了这么远都能察觉他们的存在。街角随处可见享受闲暇时光的人们,男男女女懒洋洋地斜倚着墙说说笑笑,他们匆匆走过,避免与任何人有目光接触。
这是一段痛苦的路程。他们一路行来,仿佛一直憋着一口气。体内的肾上腺素翻涌不休,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发抖打颤。
他们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四下窥视,尽可能地将周围的一切收入眼底。眨眼之间,艾萨克看到一个又一个片段的景象,仿佛一张张快照:墙上破烂卷翘的歌剧海报;扭曲的带刺铁丝网和嵌着碎玻璃的水泥墙头;拱桥高高横过盐砾地和骨镇上方,托起自德克斯特线延伸至泉树码头的支线铁路。
艾萨克蓦地抬起头来,凝视右方直刺苍穹的史前巨肋,拼命想要记住它们的弧度,它们的模样。
每走一步,他们便离这座城远上几许。他们能够感觉它那巨大的引力正在渐渐弱下去。他们觉得头晕目眩,仿佛眼泪随时都会夺眶而出。
在他们看不见的高处,一个黑影贴着云朵慢慢地跟在他们后面。当他们的目的地渐渐变得明晰起来时,这个黑影在空中一个转身,翩然而起,极灵巧、极迅疾地在更高处盘旋,看着艾萨克、琳和德姮沿着那个方向不断行去。片刻之后,这个黑影遽然掠出,如闪电般划破长空,朝城市之外飞去。
群星悄然出现在夜空,艾萨克开始低声地向这座城市道别:“钟与小公鸡”酒吧、阿斯匹克集市、双桅原,还有他的朋友们。
他们在温暖的夜风中一路向南,不时有疾驰而过的火车将巨大的黑影投在他们身上。他们进入广阔的工业区,夜色深沉,这里依然热闹非凡。野草自空地蔓延开来,悄悄爬上人行道,绊倒某个行色匆匆的倒霉路人,惹起声声咒骂。艾萨克和德姮小心地带着琳穿过回音沼和泉树码头的外围地区,与南行的火车并排而行,朝大江的方向前进。
大焦油河在霓虹灯与煤气灯的照耀下波光潋滟,美不胜收,盈盈的水光与倒影将河中的脏污全然遮蔽。码头边挤满船只:高桅横帆船将沉重的船帆收起,蒸汽船将闪烁彩虹光泽的污水排入江中,拉商船的海蚊无聊地嚼着硕大的辔头,集工厂与货船为一体的大船摇摇晃晃,船上的起重机和蒸汽锤此起彼伏。对这些船只来说,新克洛布桑只是它们漫长旅程中的一站。
在塞梅克沙漠,我们将月亮的两颗小卫星称为飞蚊,在这里,它们被称作月亮的女儿。
此刻,房间里洒满来自月亮和她女儿的辉光,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我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手里紧紧捏着艾萨克的信。
片刻之后,我会将它再看一遍。
我在楼梯上便听出这栋破败房屋中的异样。回声消逝的时间太长。我尚未摸到门把手,便知道阁楼里已人去楼空。
我离开了几个小时,自欺欺人地想在这座城市中找到片刻自由。
我在索贝克十字区的美丽花园中漫步,穿过一群群嗡嗡嘤嘤的飞虫,行过堆着假山石的小湖,惊起湖中胖乎乎的禽鸟。我找到那座古老修道院的遗址,小小的建筑虽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却依然傲然矗立在公园中央。那些浪漫却莽撞的人将爱人的名字刻在古老的石头上。修道院中心的塔楼早在新克洛布桑建立前一千年便荒废,里面供奉的神像早已不知所踪。
有些人会趁着夜色的掩映来到此地,膜拜那些姓名早已湮灭在时光之中的远古神祇。这是多么无力而绝望的信仰。
今天我还去了啸风,去了巫妖滩。我去了白拉汉姆,站在一座废弃工厂斑驳剥落的外墙前,将那面灰色墙壁上的涂鸦全看了一遍。
我怀着愚蠢的勇气铤而走险,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
这片刻的自由让我醺然欲醉,我急切地渴望更多。
所以我一直等到夜幕低垂才踏上归程,等待我的却是空荡无人的阁楼,是艾萨克无情的背叛。
这是怎样的背信弃义,怎样的铁石心肠。
我再次展开信纸(无视德姮感伤的只言片语——那不过是撒在毒药上的糖粉)。信的字里行间透出浓烈的情绪,每个字都像是在张牙舞爪。我能看出艾萨克在写这封信时经受了无比激烈的内心斗争。信里充斥着煞有介事的理由。宣泄的怒火,严厉的反对。发自内心的痛苦。客观的陈述。还提到什么古古怪怪的战友情谊,其间夹杂了几句羞愧难当的道歉。
……今天有人来找我……我读着信上的字,……在这样的情况下……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选择逃离你的身边。我觉得你有罪,我要离开你,留下你独自面对你的耻辱,我已经看清了你这个人,我将远远离开,不会再帮你。
……我不会问你“你怎么能这么做?”我读着这句话,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了,那是一种自内而外的虚弱,我没有觉得快要晕倒,也没有觉得恶心反胃,我只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
我不禁尖叫出声。
我仰天长啸,完全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我叫啊叫啊,那声音越来越大,突然让我想起鹰人的战吼声,我想起族人是如何发出嘹亮的战吼声冲向猎物或敌人,想起葬礼上的低号与驱魔仪式上的尖啸。但这嘶吼声与那些声音全然不同。这是我的痛苦,最深沉、最原始的痛,极端而纯粹,未经修饰,不容于世。它只属于我自己,我的悲,我的苦,我的罪,我一人背负。
她对我说不,她告诉我扎辛已经在那个夏天向她求爱,那年他正式成年,她答应了他,想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他,与他双宿双飞。
她说我这样做不对,我应该马上离开,尊重她的意愿,有尊严地离开。
那是一次丑恶而残酷的交合。我只比她强壮一点,花了很长时间才制服她。她一刻也没有停止反抗,又抓又咬,在我身上留下深深的伤口,但我没有松手。
我被她的反抗所激怒,欲望与妒忌在心中翻腾。我狠狠地打了她,趁她晕倒在地时强占了她。
她怒火滔天,令人不敢逼视,我骇然惊觉,事情已无法挽回。
从那一天起,羞耻便如裹布般将我紧紧缠绕,接着,悔恨也朝我兜头罩下。它们与我如影随形,沉甸甸地压在我背上,仿佛一双新长出的黑暗羽翼,取代了我原本的翅膀。
整个部落一致投票决定对我施以那个刑罚。我没有抗辩(有那么一瞬间,这个念头曾闪过我的脑海,但一阵自我厌恶随即涌上心头,让我恶心欲呕)。
这个判决没有任何可质疑之处。
我知道那是公平公正的裁定。我甚至应该在走向族人推举出来的行刑人时表现出一些尊严,最后的尊严。我走得很慢,他们在我身上绑了重物,以免我展翅逃逸。那巨大的重量压得我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但我不曾停下脚步,也没有出声质疑。
可当我看到那根将把我拴在滚烫大地上的木桩时,我终于忍不住踉跄畏缩。
那木桩立在幽灵河干涸的河床上。那最后的二十英尺,我被他们拖过去的。我拼命挣扎、不断反抗。我声嘶力竭地乞求我不配得到的宽恕。我们离部落的扎营之处只有半英里远,我相信我的族人能听到我的每一声尖叫。
他们把我推倒,展开我的双翅。我趴在地上,如同一个大大的十字,沙漠的太阳在我头顶上方炽烈闪光。我拼命拉扯将我紧紧捆住的绳索,直到双手双脚完全失去知觉。
我的左右各有五人,他们压住我的翅膀,我那矫健有力的翅膀。我拼命扇动双翼,想掀翻他们,狠狠地击中他们的头颅,但他们将我的双翼死死压在地上。我挣扎着抬头望去,看见行刑人是我的表亲,红色羽毛的桑吉尔。
那天的尘雾、黄沙、酷热和掠过干涸河床的风,我都记得。
我记得金属碰触我皮肤时的冰冷感觉,记得刀刃深入我血肉时的怪异感觉,记得那锯齿来来回回的可怕动作。有好几次,我的碎肉与骨渣将锯齿间的缝隙填满,桑吉尔不得不抽出刀子清理干净再继续。我记得滚烫的空气是如何涌入裸露的组织,灼烧着被连根切断的神经,让我痛得喘不过气。我记得那无情的锯刃是如何慢慢慢慢地锯开骨头,直到它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断成两截。我记得我痛到呕吐,以致短暂地停止了尖叫,直到我吐干净嘴里的秽物,再次吸气,再次尖叫。多得吓人的血从我背上淌下。然后,我背上一轻,他们取下了我的一只翅膀。突如其来的失衡感让我头晕目眩,支离破碎的翅骨残端哆嗦着缩回肉里,细碎的骨渣扑簇簇洒落,参差不齐的皮肉翻卷在伤口周围,碎肉混着浓稠的鲜血徐徐滑下。接着有干净的布和药膏重重压在我的伤口上,痛得撕心裂肺。桑吉尔慢慢地从我脸前走过,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件让我胆裂魂飞的事:所有这一切,我马上就要再经历一次。
我从未怀疑过自己是罪有应得。即便在我悄悄逃走以寻找重返天空的方法时也是如此。这只让我愈发令人不齿。我先是犯下盗窃他人选择权的重罪,被砍去双翅,为众人唾弃,而后又企图颠覆一个公平公正的审判结果。
但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宁愿去死,也不愿从此被束缚在地面上。
我把艾萨克的信收进褴褛的衣衫中,没有再看信最后那些可怜兮兮又决绝无情的道别话语。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瞧不起他。我不知道如果换做是我,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我走出房间,一步步走下楼梯。
几条街外,耸立着一栋十五层高的大楼。它的前门从不上锁,顶楼通往平坦屋顶的地方有扇栅栏门,本意是想阻止人爬上屋顶,但要翻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我以前曾经去过那上面。
走过去没有多远。我感觉自己像在梦游。从我身边经过的行人无不对我侧目而视。我没有把兜帽戴上,我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
我爬上巨大的高楼,一路畅通无阻。在某两层楼,当我走过昏暗的楼梯间时,几扇房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有眼睛透过门缝窥视我,那眼睛的主人在门后的黑暗中藏得太好,我完全没有看清。但没有人走出来质问我、阻拦我。几分钟后,我便站在了屋顶上。
这栋位于城市东边的大楼有一百五十多英尺高。新克洛布桑有许多比它更高的建筑,但在盐砾地,它已经足以傲视周围的街区。它高高耸立于街道与低矮的砖石房屋之上,如一头浮出水面的庞然巨兽。
我大步走过碎石瓦砾,走过篝火残迹,走过擅闯者留下的垃圾。星空之下,屋顶上只有我一人。
屋顶边缘立着五英尺高的围墙。我倚在砖墙上,向着四处远眺。
我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
我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那边,透过两座煤气塔之间的缝隙,可以瞥见一抹黯淡模糊的光,那是大温房的圆顶。拔地而起的史前巨肋就在一英里之外,巨大的白骨让周遭的铁路与房屋显得份外矮小。黝黑的团团点点散布在城市各处,那是枝叶茂密的树木。还有那灯火,五彩缤纷、璀璨夺目的城市灯火,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
我轻轻一跃,便跳上围墙。我站直身子。
俯瞰着整个新克洛布桑。
它是一座如此广阔的城,如同一头在泥沼中快活打滚的庞然巨兽。它包罗万象,自我脚下蔓延开去,仿佛无边无际。
我可以看见蜿蜒流过城市的双子河。只要六分钟,就能从我所在之处飞到黑腐河。我展开双臂。
夜风扑面而来,欢欣地与我嬉戏。它强劲猛烈,喧嚣欢腾,带着勃勃生机。
我闭上双眼。
我能清晰地想象那种感觉——飞翔的感觉。双腿轻轻一蹬,双翼展开,如船桨划开河面般轻松地划开空气,掀起大团气流,带着整个身体腾空而起。接着猛力扇动翅膀,冲进热气流中,鼓起羽毛,蓄势待发,再舒展双翼,漂移转向,放松减速,随风滑翔,划出一道完美的螺旋形上升曲线,高高凌驾于这座庞然巨兽般的城市之上。自空中俯瞰,它会变成另一番模样。我可以尽情欣赏任意一座隐秘花园中的瑰丽景象。我可以飞越任意一堵高墙,轻松一如抖落身上尘埃。我可以选择任意一座建筑作为栖身之处。我再也无需心怀敬畏地对待这座城市,我可以随心所欲,任意往来,甚至可以在空中对着它拉屎撒尿。
当我翱翔在高空之上,飞扬跋扈的政府和国民卫队不过是蝇营狗苟的蝼蚁,肮脏败落的贫民窟不过是一闪而过的弹丸之地,所有藏在屋顶之下的痛苦与堕落都与我无关。
我感觉风在我的指缝间穿行,猛烈地扑打我的身躯,仿佛在引诱着我。我能感觉背上的翅骨残端在颤搐,在伸展。
我再也不要这样了。我再也不要被困在这个残缺的身躯之中,永远被束缚在地面之上。再也不要了。
我重返天空的希望已然破灭,是时候结束这苟延残喘的生命了。
我能清晰地想象出我的最后一次飞翔:轻轻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盘旋而上的气流如失散已久的爱人般张开双臂向我迎来。
就让我随风而去吧。
我站在围墙上,慢慢向前倾去,向着脚下繁华的城市,向着广阔的天空。
时间仿佛突然停止。我凝固在了这一刻。天地间万籁俱寂。城市与天空也凝固在了这一刻。
慢慢地,我抬起手,手指抚过脸颊上的羽毛。我开始缓慢而无情地揉搓它们,让它们逆着生长方向根根竖起。我睁开双眼,用力揪住坚韧的羽轴和油滑的羽片,闭紧鸟喙,以免痛呼出声,然后开始拔除羽毛。
漫长的几个小时后,我原路返回,穿过漆黑的楼梯间,走出大楼,走进最深沉的夜色中。
杳无人迹的街道上,一辆只能容纳一人乘坐的出租马车飞快地驶过,而后四周重新归于沉寂。街道对面,一盏煤气路灯忽明忽暗,淡棕色的灯光断断续续地洒在石子路面上。
一个黑影站在街边,仿佛已经等了我很久。他向前几步,走进那圈小小的光中,静静站住,脸藏在兜帽之下。他慢慢地朝我挥了挥手,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所有的敌人,不知道他属于其中哪一方。接着我看清了他向我伸出的那只手。那是一只巨大的螳螂刀臂。
我发现我并没有感到惊讶。
独臂螳螂手杰克再次伸出那只经由改造术接到右肘之上的螳螂刀臂,缓慢而郑重其事地挥了挥。他在唤我过去。
他在邀请我的加入。进入他的世界。
我也迈步向前,走进那一圈小小的光中。
当灯光照亮我时,他并没有显出丝毫的讶异之色。
我知道我看起来有多么可怕。
我的脸又红又肿,血珠从无数拔去羽毛的羽囊内渗出。没拔干净的羽毛东一撮西一块,像难看的胡楂趴在脸颊上。光秃秃的粉红色脑袋上一双眼睛高高凸起,像两个巨大的水疱,让人反胃。血珠汇成的细流从头顶涓涓而下。
我已经用脏兮兮的破布条将双脚再次裹起,隐藏它们古怪的形状。长在皮肤与鳞片过渡处的小圈羽毛也拔干净了。我小心地迈着步子,我把股部的羽毛也拔掉了,那处的皮肤也又红又肿,渗着血珠。
我还试图折断我的鸟喙,可惜没有成功。
我带着这副全新的躯体走出了那座大楼。
独臂螳螂手杰克静静地等着,但他没等很久。片刻之后,他再次懒懒地挥了挥那只螳螂刀臂,重复他的邀请。
这是个慷慨的提议,但我不能接受。
他邀我走进另一个世界,进入这城市的另一面,与他一起分享游走于法律与道德边缘的生活。他邀我加入一场不知所谓的革命,做出种种不受约束的报复行径。他邀我分享他对一切既定规则的蔑视。
逃亡者。“自由改造人”的领袖。不。这些名号与他并不相符。他谋求的是让新克洛布桑变成一座新的城市,他战斗不休,只为让这座城市涅槃重生。
他看到了我,另一个残缺的四不像,另一个心如死灰的灵魂,于是以为可以说服我加入他那匪夷所思的圣战。他看到了我,另一个矛盾的存在,一只无法飞行的鸟,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容身之处的人,于是给了我一条出路,邀我进入他那游离于一切规则之外的生活,进入那个灰色地带。进入这座城市混乱无序的一面,这个让他肆意横行还享有盛名的世界。
他很慷慨,但我不能接受。那不是我想要的城市。那不是我的战争。
我不想进入他那善恶莫辨的世界,加入他那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古怪抗争。我只想过一种简单的生活。
他误会我了。
我已不再是那个被永远束缚在地面的鹰人。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一个全新的人。我不是半人半鸟的怪物,我已经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上的位置。
我拔掉那些会引人误会的羽毛,让我的皮肤变得光滑。在这副酷似禽鸟的皮囊之下,我与其他的市民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我向独臂螳螂手杰克挥手致谢,而后道别,转身走出那一小圈光,走上昏暗的街道,向东而行,朝着大学所在地和路德米德站行去。我所经过的一砖一瓦、集市商铺,乃至脚下被昏黄路灯照亮的街道,都属于我的世界。夜已深,我要尽快回到我的床铺,我要尽快找到一张属于我的床铺,在这座属于我的城市安然入眠,坦荡生活。
我从独臂螳螂手杰克面前转身离开,走进新克洛布桑广阔的黑夜,这个充斥着无数建筑和历史的巍巍国度,这个交织着富庶与贫穷的复杂存在,这个由蒸汽驱动的世俗神祇。“我转身离开,走进这座城市,我的家,不再作为一只鸟或揭路茶,也不是可怜的四不像。
我作为一个人,走进这座城市,走向我的归宿。”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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