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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艾萨克一行开始爬上那处如梯级般渐渐升高的屋顶。行至半途,他们发现自己成了扰人清静的不速之客。
黑暗中蓦地响起醉醺醺的叫嚷声,声音十分沙哑。艾萨克和德姮吓了一跳,慌忙举起手中火枪,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以怪异非人的姿势翻身跃起,冲下斜坡,衣服上绽开的破布条在身后翻飞,转眼便消失不见。
艾萨克垂下枪口,四周以车站屋顶为家之人渐渐映入眼帘:隐蔽的空地上散布着小堆小堆的篝火,燃烧得噼啪作响;旁边围着佝偻的黑影,个个面带饥色;古老塔尖旁的角落里有人蜷成一团沉沉睡去。这是个不容于世的边缘社群,一支流民与乞丐组成的山地部落。一种完全不同的社会生态系统。
在这些屋顶居民的头顶高处,鼓胀的飞艇掠过天空,发出隆隆声响,如同凶恶的猎食动物,身披斑驳光影,森然横行于夜空的云层间。
让艾萨克大感宽慰的是,在这处小山般的屋顶隆起之上是一块平坦的空地,大约十五英尺见方。足够大了。他挥了挥手里的火枪,示意安德烈坐下。老人不敢不从,慢慢走到远处的一个角落,跌坐在地,抱住膝盖,缩成一团。
“雅格,”艾萨克开口道,“伙计,你去放哨。”雅格里克放下手里拖着的最后一卷电缆,站到这块小小空地的边缘,开始警惕地巡视脚下巨大的斜坡。艾萨克扛着装得满满当当的装备袋,踉踉跄跄地紧走几步,放下袋子,开始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他先拿出三顶装有镜子的头盔,一顶自己戴上,另外两顶递给德姮,德姮再将其中一顶拿给雅格里克。接着艾萨克又拿出四台大型打字机大小的分析引擎、两个硕大的化学-魔法电池、一个发条齿轮装置驱动的电池——出自虫首人的设计。然后是几条连接电缆、两顶通灵师用的大头盔——同之前机械议会硬套在艾萨克脑袋上诱捕第一只餍蛾的那顶一样。接下来是喷灯、黑火药和子弹、一叠程序卡片、一堆转换器和魔力变流器以及用途不明的黄铜与白镴组件构成的线路,还有几台小型发动机和发电机。
每样东西都又脏又破,满是凹痕,遍布裂缝。它们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堆垃圾,一文不值。
艾萨克在这堆东西旁边蹲下,开始做起准备工作来。
他拼命稳住被头盔压得摇摇晃晃的脑袋,将两台分析引擎连在一起,组成一个强大的计算网络。接着他开始一项更为艰巨的任务:将余下那些破铜烂铁般的零碎物件组成一个耦合回路。
电线一头接到发动机上,另一头接到四台分析引擎中较大的那台上。他仔细检查最后一台分析引擎内精细复杂的调节装置——他已经对这台引擎的线路进行了改造,里面的阀门不再是简单的二进制开关,它们经过特殊而精心的调节,以应对模糊不定的指令:临界数学运算的灰色区域。
他将小小的插头插进接收器,将临界引擎连到发电机以及那些能够将一种神秘能量转换成另一种形式的转换器上。随着他的动作,一个看起来乱七八糟的线路系统在这个小小的屋顶平台上铺展开来。
最后,他从袋子里拿出一个草草焊接起来的黑色锡盒,大约有一只鞋那么大。他将这个盒子接到线路系统上,然后从地上拿起那条电缆——这项声势浩大的秘密工程绵延超过两英里,连接着格利斯湾垃圾场中那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巨大机械智慧体。艾萨克熟练地解开伸出电缆末端的线芯,连到那个黑盒子上。他抬头看向德姮,德姮也看着他,手里的枪依然指着安德烈。
“这是个阻断器,”艾萨克开口道,“一个止回阀。只允许电流从单一方向流过。我打算用它拦住机械议会,不让它把手伸到这里来。”他拍了拍临界引擎的各个组件。德姮慢慢地点了点头。夜色越发浓重,几近漆黑。艾萨克抬头看向德姮,嘴唇紧紧抿起。
“我们不能让那该死的玩意接近临界引擎。我们必须离它远远的。”他一边解释,一边连接引擎的各个组件。“你还记得它是怎么跟我们说的吗——它从河里捞起一具弃尸做它的代言人,替它发声。它完全是在胡说八道!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当然了,已经没有意识,但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还有呼吸。机械议会是在那人还活着的时候移走了他的大脑。这点很关键。要不然那具身体早就腐烂了。”
“我也不知道……也许那是它的一个狂热教徒,也许那人是心甘情愿主动献身的。但也可能不是。不管怎样,都说明机械议会并不介意夺取人类或其他生物的性命,只要……那对它有用。它没有感情,没有道德,不会自我约束。”艾萨克一边说一边用力推动一块不听话的金属元件。“它会思考,但它考虑的只有……冰冷的数字。成本和收益。它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它什么都干得出来——欺骗我们,甚至杀掉我们。”
艾萨克停下来,抬头看向德姮。
“你知道吗?”他轻轻地说道,“这就是它想要临界引擎的原因。它不断地提起这事。于是我想了很多。最后准备了这个。”他拍了拍那个止回阀。“如果我将临界引擎直接连到机械议会上,它就可能从引擎中得到反馈数据,进而控制引擎。它不知道我准备了这个止回阀,所以才那么迫切地希望我进行连接。它不知道怎么打造自己的引擎:我敢打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才对我们那么感兴趣。”
“迪,雅格,你们知道这台引擎能干什么吗?当然了,这只是一台原型机……但如果它像预期的那样运转,如果你深入它的内部,搞清楚它是怎么设计的,把它打造得更完美,解决现有的问题……你们知道这东西能干什么吗?
“无所不能。”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手里依然忙个不停,连接导线。“临界能量无处不在,如果这台引擎能够侦测能量场,将能量释放出来,再加以引导……这世上就没有它做不到的事情。我之前一直卡在数学问题上。你必须把你希望引擎做的事情用数学语言表达出来。这些程序卡片就是用来干这个的。但机械议会的整个大脑运转方式正好是他妈数字化的。如果那个混蛋直接连到临界引擎上……那它追随者们嘴里说的可就不再是疯话了。
“你们知道那些信徒都管它叫机械上帝吧……?到时候它就真的配得上这个称号了。”
三人一时间都沉默不语。安德烈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艾萨克默默地继续忙碌,同时在脑中描绘出一座机械议会奴役之下的城市。他想象议会连接到这台小小的临界引擎上,继而开始打造越来越多的引擎,连到自己身上,用它的魔法、电和蒸汽为这些引擎提供动力。尺寸大得吓人的阀门在垃圾场深处开合,发出声声闷响,像织者的纺器一般,轻易便将构成现实的无形丝线扭曲、染色,所有人都得屈从于那浩瀚而冰冷的智慧,那纯粹由数字运算构成的意识——难以捉摸、随心所欲,就如一个婴儿。
他抚摸着那个止回阀,轻轻地摇了摇它,暗暗祈祷它不会辜负自己的期望。
艾萨克叹了口气,拿出议会为他打造的那厚厚一叠程序卡片。每张程序卡片上都有机械议会那台老旧打字机的独特字迹。艾萨克抬起头,问询地看向德姮。
“还没到十点吧?”他问。德姮点点头。“空气中还什么都感觉不到吧?那些蛾子肯定还没出来。我们要在它们出现之前把一切准备好。”
他低下头,拉下那两个化学电池上的控制杆。电池内的化学物质开始混合,滋滋冒泡的声响隐约可闻。电流蹿出,四周立刻响起一片嘈杂之声:阀门震颤开合,管道咳喘轰鸣——屋顶上的机器蓦地活了过来。
临界引擎开始发出嗡鸣声。
“这是在预热,”看到德姮和雅格里克不约而同向自己投来问询的目光,艾萨克紧张地说道,“还没开始处理数据。我会给它输入指令的。”
艾萨克开始小心翼翼地将程序卡片送进面前的各台分析引擎中。绝大部分卡片插入临界引擎,也有一些插入用小圈导线连接而成的辅助运算回路。每插入一张卡片之前,艾萨克都会仔细检查一番,与自己的笔记进行对照,再快速地验算一遍。
分析引擎咔嗒作响,精巧咬合的齿轮碾过一张张程序卡片,轮齿准确地扣进卡片上的小孔,将指令与数据下载到它们的模拟大脑中。艾萨克慢慢地插入卡片,总是等到感觉指间传来“咔”的一下轻响、表示数据成功加载之后,才抽出卡片,插入另一张卡片。
他不停地做着笔记,在破破烂烂的纸张边缘匆匆写下只有自己能够看懂的潦草字迹。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大滴大滴的雨水懒洋洋地坠下,迸裂四溅,如脓液般黏稠微温。雨云低垂,给茫茫夜色添上几分深沉。艾萨克加快速度,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指变得又粗又笨。
一种迟缓凝滞的感觉悄然浮现,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坠向心头、徐徐渗入骨髓。那是一种微妙而古怪的恐惧感,让人只想转身逃跑,找个地方藏起来。它仿佛一团墨一般黑的乌云,自心灵深处滚滚而出,翻卷扩散至整个身体。
“艾萨克,”德姮开口催促,急得都破音了,“你得赶快。它们来了。”
噩梦的狂潮随着雨水倾泻而下。
“它们出来了。”德姮惊恐地说道,“它们正在猎食。它们出来了。快点,你快点……”
艾萨克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继续手头的工作。他用力甩了下头,仿佛这样就能赶走那笼罩全身的浓重恐惧。该死的织者在哪儿?他脑子里匆匆划过这个念头。
“有人在下面盯着我们,”雅格里克突然说,“那些流浪汉都跑去躲雨了,但有个人没动。”
艾萨克抬头飞快地瞄了一眼,然后再次将注意力放回手头。
“拿上我的枪,”他沉声说道,“要是那人上来,就朝他开枪。希望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他一边说一边马不停蹄地扭接导线、联结组件、输入指令。他猛力敲击数字键盘,将裁剪粗糙的程序卡片一张接一张地插入槽口。“就快好了,”他嘟嘟囔囔地说,“就快好了。”
那股弥漫黑夜的沉重压迫感越来越清晰,噩梦狂潮汹涌翻卷,挟裹一切。
“艾萨克……”德姮的催促声变得越发急迫。精疲力尽又饱受惊吓的安德烈陷入某种半睡半醒的恍惚状态,开始在地上翻来覆去地哀叹呻吟,一双老眼目光迷离,眼皮不住地往下耷拉。
“搞定了!”艾萨克一声轻呼,向后退开。
空气中突然有片刻寂静。艾萨克心中的胜利喜悦迅速地消逝了。
“我们需要织者!”他说,“它应该已经……它说它会来的!没有它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自扭曲梦境漫溢而出的恐怖感觉越来越强烈。急促的尖叫声在城市各处此起彼伏,那是被噩梦折磨的人们在宣泄心中的恐惧或抗拒。雨势越来越大,屋顶平台的水泥地面变得湿滑无比。艾萨克拿起沾满油污的空布袋,想要盖住机器,避免被雨水淋湿。他焦急地把袋子在临界引擎的各个组件上挪过来挪过去,却只是徒劳无功。
雅格里克看着雨中反光的屋顶,脑中涌入越来越多可怕的梦境碎片,他开始害怕,不由自主地想要紧紧闭上双眼。他急忙转身,透过头盔上的镜子向外看,继续监视斜坡底下那个一动不动的模糊人影。
艾萨克和德姮将安德烈拖到临界引擎近旁(依然带着那苍白虚伪的温柔态度,好像真的关心他似的)。德姮在一旁用枪指着安德烈,艾萨克再次将老人的手脚捆住,又将一顶通灵师的头盔套在他头上,紧紧系好。整个过程中,艾萨克都没有看老人的脸。
头盔已经被改造过了,除了头盔顶上那个喇叭状的输出口外,又加装了三个输入孔。一个插孔通过导线与第二顶头盔相连,一个插孔伸出数股导线,分别连接到那些计算引擎和临界引擎的发生器上。
艾萨克飞快擦去第三个插孔处的肮脏雨水,插入一根粗导线。这根导线从黑匣子般的隔离器上延伸而出,隔离器已经接上那根自焦油河南岸机械议会所在地一路蜿蜒而来的巨大电缆。数据流将从议会的机械大脑传出,通过这个单向阀进入安德烈的头盔。
“好了,都搞定了,”艾萨克紧张地说,“现在就等那该死的织者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雨一直在下,噩梦带来的压迫感铺天盖地。接着,屋顶上的空间突然泛起涟漪,然后蓦地绽开,织者低吟浅唱般的独白悄然响起。
……如你我商定那般巨大漏斗开口之处丝纬拧结于此城市织网中心我们相见……超自然的吟唱声在众人脑中回荡,巨蛛从空间褶皱处轻巧地闪出,踩着舞蹈般的步子朝他们走来,熠熠闪亮的巨大身躯衬得他们分外矮小。
艾萨克猛地松了口气,发出一声饱含解脱之意的急促叹息。看着织者令人生畏的躯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织者!”他压下心底的敬畏之意,大声喊道,“快来帮帮我们!”他将另一顶通灵师的头盔朝那匪夷所思的神奇生物递去。
安德烈抬头看向面前凭空出现的巨蛛,顿时吓得魂飞天外,猛地向后一缩。他满脸通红,眼球凸出,嘴里塞着布也发出阵阵干呕声。他拼命在地上蠕动,朝屋顶边缘爬去,身子在极度的恐惧驱策下扭得不成人形。
德姮迅速走过去,一把将他拽住。老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高高耸立在自己面前的巨大蜘蛛——此时那怪物正慢慢低头看向自己。想到这个动作背后隐藏的可怕含义,老人全然不顾德姮手中火枪的威胁,拼命扭动老朽的身体,异常激烈地挣扎。只不过他的挣扎全是徒劳,德姮轻而易举地制服了老人,将他拖回原地,牢牢按住。
艾萨克没朝他们看过一眼。他将头盔高高举到织者面前,眼里是满满的哀求之意。
“我们需要你戴上这个头盔,”他说,“现在就戴上!我们可以把它们全部拿下。你说过你会帮我们……修复织网……拜托了。”
硕大的雨珠“啪嗒啪嗒”地落下。每一瞬,总有那么一两颗雨珠落在织者坚硬的甲壳上,继而伴随着一下剧烈的“滋滋”声蒸发无踪。织者不断地喃喃独语,就像它一直所做的那样,将人耳听不见的呓语送进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的脑海。
它伸出那对酷似人手的光滑触肢,接过头盔,放在分节的头上。
艾萨克心中大石重重落地,疲倦之意顿时涌了上来,不禁闭上双眼,又立刻睁开。
“戴好了!”他紧张地说道,“系紧!”
巨蛛再次伸出那双酷似人手的触肢,手指优雅穿梭,如同技巧卓越的裁缝师,将头盔戴好系紧。
……你是不是要轻弹手指变戏法……它喃喃念叨……思想的鳕鱼钻过摇晃金属游入意识沼泽混合我的愤怒我的镜像无数爆裂水泡自心灵波涛中升起编织计划步步推进我心灵手巧的工艺大师……织者继续低声吟唱着梦呓般晦涩难解的话语,艾萨克等到最后一个栓扣在它那可怕的下颚底下“啪”地扣紧,立刻按下控制安德烈头盔上回路阀的开关,开启阀门,然后扳动一连串的操纵杆,让分析引擎和临界引擎开始全速运转。做完这一切后,他向后退开几步。
异乎寻常的能量流喷薄而出,在众人面前的机械系统中奔涌蹿行。
时间仿佛突然静止下来,连从天而降的雨滴都定格在半空。
五颜六色的火花在各个组件的连接处噼啪炸开。
一道巨大的能量弧突然从安德烈身上闪过,老人的身体立刻僵直绷紧,身周环绕一圈淡蓝色的光环。光环转瞬即逝,露出老人写满震惊与痛苦的面庞。
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看着老人,个个都惊呆了。
当电池送出的无数带电粒子争先恐后地穿过缠绕盘亘的导线,当能量流与程序指令在错综复杂的反馈回路中相互作用,一幕幕快到言语无法描述的戏剧性场面便在微观世界中悄然展开。
通灵师的头盔开始发挥作用,它接收安德烈的心灵脉动,加以增强放大。一股股由奇异粒子组成的能量波以光速穿过隐藏在头盔中的线路,冲向头盔顶端那个如同倒置漏斗般的输出口——它们本该从那里被无声无息地发送到以太空间。
现在它们却被引到了其他地方。
它们穿过一个个小小的阀门和开关,在有节奏的咔哒声中被读取、处理,转化成数字。
转瞬之间,又有两股能量波先后涌进回路,第一股来自织者的心灵,经由它所戴的头盔送出。紧接着,来自议会机械大脑的意识流从格利斯湾的垃圾场传出,经由粗粗的电缆忽上忽下地穿过大街小巷,挟着猛烈的势头冲过那个黑匣子般的止回阀,通过安德烈的头盔进入回路。
艾萨克亲眼见过餍蛾滴着口水伸长舌头疯狂舔舐织者身体的情形。他亲眼见过那些蛾子变得像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却始终不肯停下。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织者全身各处都在散发着意识波,仿佛整个身体就是一个大脑。但这些心灵的产物却与其他智慧生物的有所不同。餍蛾饥渴舔舐、大口吞咽,从中却得不到任何养分。
织者的思想就像一片神秘莫测的滚滚流水,既没有开端,也没有尽头。织者的意识并没有层次之分,没有一个形而上的“自我”来遏抑原始的本能冲动和欲望,也没有哺乳动物高度发达的大脑皮层来作为意识活动的基础。织者不会做梦,没有藏着秘密的心灵角落,不会清除纷繁芜杂的无用思绪以便让头脑变得井然有序。对织者而言,梦既是意识。织者清醒着做梦,脑中纷呈的思绪便是它的梦,那是影像、欲望、知觉和情感的大杂烩,无穷无尽、无法理解。
对餍蛾而言,那就像起泡酒上的泡泡,虽然令人欣喜陶醉,却没有定型、没有基础、没有实质,如同幻影般转瞬即逝,并非它们用以维生的梦境。
织者奇特的意识如汹涌的洪水般翻滚咆哮,通过导线涌入复杂的回路。
紧随其后的,是来自议会机械大脑的粒子湍流。
虽然诞生于病毒感染导致的一片混乱,机械议会的思想却冰冷有序到了极致。各种想法被简化成一句话的问题,答案只有“是”或“否”。它是一个纯粹的唯我主义者,冷漠无情地处理数据信息,永远不会受到莫名其妙的欲望或激情影响。它只在乎自己如何继续存在、如何不断变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关心。它就像一个高踞云端冷眼俯瞰人世的神祇,视众生为草芥。
对餍蛾而言,这种没有潜意识的思想就像隐形了一般,如同一块无色无味的肉,一堆冰冷的灰烬,不含半点精神养分。
机械议会的意识流涌入回路——有那么紧张危险的片刻,指令沿着电缆的黄铜线芯自垃圾场一路传来,机械议会试图让数据回传,进而掌控临界引擎。但那个止回阀没有让艾萨克失望,粒子流源源不断地涌入回路,却不得其门而出。
这些粒子汇入回路中翻腾奔涌的粒子大军,穿过分析引擎。
一组参数达到预定值。阀门嗒嗒作响,传递复杂的指令。
在七分之一秒内,一系列的程序开始飞快运行。
机器扫描第一个输入项x,即安德烈意识活动的特征,开始建立数学模型。
与此同时,两条次级指令也沿着管道与导线飞快传递。一条指令说:为输入项y建模,于是分析引擎开始用数学工具将织者那奇特的意识流刻画成相应的数学结构;另一条指令说:为输入项z建模,分析引擎便开始对机械议会那强大的脑波进行同样的操作。接着,分析引擎对获取的结果进行解析,重点关注范式与形状。
两行程序语言再次合并,生成第三条指令:将输入项x的波形分别与输入项y及z进行对比。
这些指令异常复杂,全靠机械议会提供的先进计算引擎和精确无比的程序卡片才得以实现。
尽管这些意识活动的数学分析图相对简略,并不完美,不可避免地存在瑕疵,分析引擎还是将其作为模板对三者进行了比较。
同任何心智健全的人类、蛙人、虫首人、仙人掌族及其他智慧种族一样,安德烈的意识活动是意识与潜意识不断激烈交互的辩证统一体,梦境和欲望被压抑并疏导,潜意识被矛盾又反复的“自我”不断重塑,反之亦然,周而复始。各个层次的意识活动相互作用,形成一个永远在进行自我更新的不稳定整体。
安德烈的意识活动不像机械议会那样冰冷无情,只有逻辑推理,也不像织者那样如诗如歌,梦即意识。
分析引擎记录结果:x不像y,也不像z。
但有了清晰稳定的心理结构与漫溢无序的潜意识、纯然理性的冰冷谋算与心血来潮的炽热幻想、如何让自我利益最大化的考虑与对他人的同理共情心,分析引擎计算得出这样的结果:x等于y加上z。
魔法-通灵发动机收到指令,将y和z结合在一起,生成一股波形与x完全一样的能量波,将其导向安德烈头盔上的输出口。
从机械议会与织者两处传来的意识波涌入安德烈的头盔,汇成一股湍流。织者的混沌梦境与议会的逻辑计算混在一起,模拟着人类精神活动中的潜意识与意识。这股新生成的能量波在强度上比安德烈微弱的心灵脉动高上许多个数量级。它挟着猛烈的势头冲向安德烈头盔顶上那个直指天空的喇叭状出口,没有半分衰减的迹象。
此时距离回路接通有三分之一秒多一点的时间。当y+z混合而成的巨大能量流朝安德烈头盔顶上的输出口冲去时,又一组预设条件得到满足。临界引擎震颤了一下,激活了。
它用临界数学的不稳定范畴作为数学语言,与面向对象的范畴化方法一样令人信服。它的演绎方法是完备的、可加的、多变的。
就在机械议会和织者的意识波代替安德烈的心灵脉动冲出头盔上的输出口时,前述程序的数据被输入到临界引擎中。它迅速地评估了分析引擎计算出来的结果,开始检视这股新生成的意识流。这个由繁复管线所构成的人工智慧很快证实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异常现象,而这个现象是其他分析引擎未曾发现也永远发现不了的——即便它们使用了极其严密的算法。
这一数据流的构成并非各个元素的简单相加。
y和z是两个有着清晰差异的一元化整体,更重要的是,整个模型的参考点x,即安德烈的意识活动,本身也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整体性是x、y、z三者形式及特征的基础。
在x之中,一层层的意识活动相互依存,就像一台自我维持的意识发动机上紧密相扣的齿轮。用数学的方式简单描述便是:x是理智加上梦境所得的整体,而且这个整体不能割裂成简单的元素。
y和z并不是x的两半,它们性质不同。
临界引擎将严密的临界逻辑运用到原本的运算过程中,在精确的指令下,以数字代码完美模拟出x、y、z三者的构成,这些数字模拟的产物与其模拟的对象既有着惊人的一致,又有着根本的不同。
在回路接通后的第五分之三秒,临界引擎同时得出两个结论:x=y+z,以及x≠y+z。
这一运算极不稳定。它自相矛盾、无法成立,在逻辑的作用下趋向自我解构。
从最基本的分析原理到建模再到换算,整个过程都充满了危象。
一个巨大的临界能量源立刻暴露出来。危机的实现使它得以释放:超相位活塞挤压抽动,将受控的不稳定能量一股股地送进增强器与转换器。辅助回路震颤摇晃。临界发动机开始如发电机般呼呼旋转,在轻微的爆裂声中送出类电子的复合能量粒子。
最后一条指令以二进制的形式穿过临界引擎的内部。传导能量,它如此下令,增大输出功率。
就在电流穿过导线启动机器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那不可思议的矛盾意识,那织者与议会思想汇聚而成的洪流,急剧膨胀,从安德烈的那顶用于传输的头盔中喷薄而出。
安德烈本人的意识流被改换方向,送入用作参考的反馈循环中,被模拟程序及临界引擎不断检索,与y+z的意识流进行比对。因为找不到出路,它开始渗露,怪异的魔法等离子弧噼噼啪啪地闪个不停。涓涓意识淌下安德烈扭曲的面孔,混合着织者/议会的意识洪流中溢出的思想团块,几乎肉眼可见。
这股巨大而不稳定的人造意识洪流从安德烈的头盔上倾泻而出,源自心灵的波与粒子汇聚成一根不断膨胀的无形巨柱,自车站屋顶直冲云霄。虽然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用肉眼看不见它,却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它的存在:皮肤上的刺痛;第六感和第七感[1]感觉到的嗡嗡钝响,仿佛超自然的耳鸣。
安德烈在这巨大能量的冲击之下浑身抽搐,嘴唇剧颤。德姮看在眼里,心里又是嫌恶又是内疚,忍不住别过脸去。
织者踩着匕首般的脚尖蹁跹起舞,一边悄声呢喃一边用酷似人手的触肢有节奏地轻叩头盔。
“诱饵……”雅格里克大喊道,从这股能量洪流前退开几步。
“这才刚开始呢。”艾萨克提高嗓门,压过哗哗的雨声回应道。
临界引擎嗡鸣着越转越快,释放出越来越多的巨大能量。经过转换的能量通过裹着厚厚绝缘胶皮的导线涌向安德烈,惊恐而痛苦的老人身子弯折,不住抽搐,满地打滚。
引擎从这动荡不安的情势中抽取能量,加以引导、转换,再依据指令将转换后的能量倾注到织者与议会意识汇聚而成的洪流之中,将其增强,提高其强度、射程及功率,不断重复这一过程。
一个反馈循环开始了。那股人造意识流变得越来越强劲,而随着这一变化,它本质上的自相矛盾愈发凸显,就好像在岩块剥落的地基上搭建巨塔一般,塔建得越高越大,便越不稳固,显出更急迫的危象来。引擎转换能量的功率呈指数增长,注入人造意识流的能量越来越多,再度加深岌岌可危的局势……
艾萨克皮肤上传来的刺痛感越来越强烈。他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响,那是一种越来越尖利的“嗖嗖”声,仿佛身旁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旋转,越转越快,快到失去控制。
他忍不住向后缩去。
……哎呀多么优美这喷薄而出的意识洪流越来越汹涌但此意识非彼意识……织者仍在轻声呓语……一加一变成一不可行但一同时是二我们便能成功多么精彩多么奇妙……
安德烈像遭受酷刑折磨的人一样在夜雨中翻滚。经由他头部冲向天空的能量越来越强烈,以惊人的几何级数增长,虽然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艾萨克、德姮和雅格里克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尽可能远离老人蠕动扭曲的身躯,他们的皮肤上泛起一阵阵鸡皮疙瘩,毛发根根直立。
临界循环仍在继续,倾泻到空中的人造意识不断增强,最后几乎肉眼可见:一根闪闪发光的巨柱直冲云霄,有两百英尺高,它由剧烈波动的以太物质汇聚而成,像一座周身缠绕着冰冷火焰的幽冥高塔,屹立于城市上方,连来自群星与飞艇的光线都在它面前瑟缩偏移。
艾萨克觉得自己的齿龈阵阵发麻,仿佛他的牙齿正拼命想要逃离牙床。
织者仍在兴高采烈地舞蹈。
这根巨大的能量柱急遽膨胀,如高耸的灯塔炙烤着苍穹。它是一份人造的意识,心灵的仿制物,它以惊人的速度越变越粗,越变越亮,拔地倚天,不可思议,仿佛一位不存在的神祇在施行神迹。
在新克洛布桑各处,九百多名最优秀的通灵师和奇术士突然停下手头的事情,抬头朝乌鸦塔的方向望去,眉头紧皱,满脸困惑,心中莫名惊惧。一些灵力最强的人甚至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剧烈头疼,不禁抱头呻吟。
这九百多人中,有两百零七人开始嘟嘟囔囔地念叨起旁人听不懂的命理诗诀和繁复咒文,有一百五十五人鼻血长流,其中两人流血不止,乃至丧命。
这九百多人中有十一人为政府工作,他们跌跌撞撞地从位于巨钉塔顶层的秘术工坊里跑出来,朝“烟枪”伊莱扎·法谢尔的办公室奔去,手帕与棉纸压着鼻子和耳朵,徒劳地想要止住汩汩涌出的鲜血。
“帕迪多街车站!”他们对着内政部长及恰好在此的市长大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好一阵,嘴里吐出的话却像白痴的呓语,能够让人听懂的只有这一句。他们挫败地攥住面前两个上位者的手臂摇晃,嘴唇颤搐,着急地想要说出更多,鲜血啪嗒啪嗒地溅到两人剪裁完美、整洁无瑕的衣服上。
但他们只能说出这句话:“帕迪多街车站!”
在城市远处的天空,有诡异难言的黑影悄然显现,它们或是高悬于岂南宽阔空旷的街道之上,或是飞扑而下,缓缓掠过焦油角神殿高塔的穹顶,或是沿着河流的方向横穿啸冈,或是绕着大圈盘旋于石棺地凋敝的贫民窟上空。
餍蛾没精打采地拍打着翅膀,伸出长舌,口涎滴答,寻找猎物。
它们饥肠辘辘,急切地想要填饱肚子,以便恢复体力,重新繁育后代。它们必须尽快找到猎物。
但突然之间,四只彼此相隔数英里、位于城市不同角落的餍蛾不约而同地做出同一个动作——在空中猛地抬起头来。
它们用力拍打花纹繁复的翅膀,放慢飞行速度,直到几乎悬停空中。四根口水滴答的长舌倏然吐出,急切地舔舐着空气。
在它们的远处,城市轮廓线被斑斓刺眼的灯光映亮,在城市正中心那巨大建筑物的边缘,一根光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就在它们舔舐空气、品尝它的滋味时,它还在不断变粗变大,一阵阵心灵浆液的气味随风飘来,刺激得它们疯狂振翅——那东西散发出的气味竟如此丰沛鲜美,沸腾翻卷着几乎充满了整个以太空间。
城市中其他的心灵气味顿时变得不值一提。那不可思议的味道在空气中的浓度以惊人的速度翻倍,餍蛾沉浸其中,欢喜得发狂。
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发出惊喜而贪婪的怪叫,腹中的饥饿感蓦地高涨,占据整个身心。
四个饥渴难耐、喜出望外的强大怪物疯狂地拍动翅膀,从远远的东边、西边、南边和北边朝着城市中心汇聚,朝着那不可思议的美味扑去。
一个小控制板上的灯光忽闪了几下。艾萨克伏低身子悄悄往前凑了凑,仿佛想要借着那根从安德烈头盔中倾泻而出的能量光柱掩饰自己的身形。老人瘫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艾萨克的目光小心避开安德烈瘫软的身体,瞥向控制板,想搞清那些二极管在传达什么信息。
“我觉得是机械议会在搞鬼,”他稍稍提高嗓门,盖过单调的雨声,“它正试图绕过阻断器下达指令,不过我觉得它没戏。这玩意太简单了,”他说着,拍了拍那个止回阀,“想要控制这东西,它根本无从下手。”他仿佛在脑海中看到那些承载机械议会指令的粒子在导线中拼命挣扎却不得其法的情形。
他抬起头来。
织者仿佛置身无人之境,自顾自地用那双触肢上的小小手指在湿漉漉的水泥上敲打复杂的节奏,神秘难解的低吟浅唱一刻也没有停下。
德姮凝视着安德烈,目光又是疲惫又是嫌恶。她的头不停地来回轻晃,仿佛被无形的波浪冲刷。她双唇翕动,像是在无声地说着什么。艾萨克不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奄奄一息的老人,看向那张在怪异的反馈能量冲击下扭曲的苍老面孔,突然意识到德姮在默念什么:别死。你还不能死,你要坚持住。
雅格里克站在空地边缘放哨。他突然伸出手来,指向远处的天空。
“它们改变航向了。”他厉声说道。艾萨克抬起头,顺着雅格里克手指的方向看去。
远处,有三艘飞艇正漫无目的地朝城郊方向驶去,已经走了一半,却突然在空中掉头。在夜色掩映下,人类的眼睛很难发现那三个几乎与夜空融为一体的黑影,只能借由微微闪烁的航行灯勉强分辨它们的所在。即便如此,艾萨克还是能看出它们一改之前散漫无序的航线,加大马力拖着笨重的身躯朝帕迪多街车站围过来。
“它们是冲我们来的。”艾萨克说。他没有感到害怕,只觉得浑身紧绷,心里有种莫名的悲哀。“他们来了。天杀的!在他们到这里之前,我们大概还有十到十五分钟时间。我们只能希望那些蛾子比他们更快。”
“等等。等等。”雅格里克突然用力摇头。他仰着脖子,手臂激烈挥动,示意他们全部安静下来。艾萨克与德姮定在原地。织者继续着疯狂的独白,但声音小了许多。艾萨克默默祈祷它不会是觉得无聊了,如果它决定走人的话,这精心的布置、这人造的意识、这源自危急局面的能量将全部瓦解。
那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仍在喷薄而出、迅速增强,众人身周的空气嗖嗖作响,如病变的皮肤般剥裂开。
雅格里克透过哗哗的雨声专心地聆听着什么。
“有人在朝我们靠近,”他急迫地说道,“从屋顶那边过来了。”话音未落,他右手一抖,熟练地从腰带上抽出长鞭,左手一翻,长刀像是自己跳进他的掌中,在雨水折射的钠灯光线中森然闪亮。转瞬之间,他已经再次变成一个战士、一个猎人。
艾萨克站起来,抽出火枪,匆匆地检查了一遍,枪的各个配件都清理过了,火药锅也填满了。他把枪拿在手中,小心护住,免得被雨水打湿,另一只手摸了摸腰带上的子弹袋和火药筒,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只略微加快了一些。
他看到德姮也在做着战斗准备。她仔细检查两把火枪,目光冷峻。
在他们所处的高台下方四十英尺处,一小队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影出现在屋顶之上。他们踏着有力的步伐在屋顶凸起的砖墙塔尖间奔行,手中的长矛与步枪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们大约有十二人,面孔完全隐藏在铮亮的头盔底下,金属甲片编缀而成的盔甲铿锵作响,精致的徽章标示着军衔。他们很快四散分开,自不同方向朝这处斜斜高起的屋顶冲来。
“圣嘉罢啊!”艾萨克咽了口口水,“我们完蛋了。”
五分钟,他绝望地想道,我们只需要五分钟的时间。那些该死的蛾子无法抵挡这诱饵的吸引,它们已经朝这里来了,你们就不能再慢一点吗?
天空之上,飞艇仍在悄悄朝这边靠近,速度虽然不快,却赫然透出不可阻挡之势。
那一小队国民卫队士兵已经抵达通往这处屋顶高台的斜坡边缘。他们伏低身子,开始向上爬来,以烟囱和天窗作为掩护。艾萨克从高台边缘退开,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织者用食指划过满地雨水,在石板上留下道道焦枯的痕迹。它一边画出各种花朵的图案,一边喃喃自语。安德烈的身体在能量的冲击下阵阵抽搐,眼珠在眼眶里疯狂转动,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操!”艾萨克又是绝望又是愤怒,不禁高声大喊。
“闭嘴,准备战斗。”德姮厉声喝道。她趴在地上,越过高台边缘小心翼翼地看出去。那队训练有素的国民卫队士兵已经近得可怕。她举枪瞄准,扣下左手火枪的扳机。
那一声轰响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发闷。离他们最近的一名士兵已经在斜坡上爬了一半,德姮枪口射出的子弹击中他胸口的盔甲,“啪”地反弹到黑暗中。士兵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在犹如巨大阶梯的铺顶石板边缘晃了晃,稳住身形。正当那士兵松了口气,抬脚准备继续前进时,德姮扣下右手火枪的扳机。
士兵头盔上的面罩应声而碎,沾满鲜血的玻璃渣轰然四溅,一团碎肉自后脑勺激射而出。在那片刻之间,艾萨克看见了他的脸:凝固的惊愕表情,反光玻璃的碎片深深嵌入皮肉,一团血花自右眼下方的弹孔中绽放。士兵的身子腾空而起,仿佛一个跳水高手般向后弹出,优雅地坠下二十英尺的高度,然后重重摔在斜坡底部,发出一声巨响。
德姮发出胜利的咆哮,“死吧,你们这些畜生!”她嘶吼道。话音未落,她猛地缩回头来,一阵急促的子弹疾射而至,“啪啪”地打在她周围的砖块和石板上。
艾萨克在德姮旁边趴下,扭头看向她。虽然在大雨中看不清楚,但他觉得她正在愤怒地抽泣。她从高台边缘退开,重新填装火枪。感受到艾萨克的凝视,她抬起头来。
“别愣着了!做点什么!”她朝他喝道。
雅格里克依然站在平台边缘,每隔一小会便微微探身,飞快扫视下方情形,等着来袭的敌人进入他长鞭所及的范围。艾萨克翻身向前,越过这斜坡顶端小小平台的边缘向下窥视。国民卫队士兵仍在不断靠近,现在他们的行动更为谨慎,掩掩藏藏地爬上每一块巨型梯级般的铺顶石板,时刻躲在掩护物的后方,尽管如此,移动速度依然快得可怕。
艾萨克瞄准、开火。子弹随着一声巨响打在石板上,碎石屑溅了带头的军官一身。
“妈的!”他低声咒骂道,缩回身去重新装弹。
绝望像冰冷的巨石沉沉砸在他的胸口。他知道他们输定了。对方人那么多,来得又那么快。等那些士兵到了斜坡顶端,他们连个掩护身形的地方都没有。如果织者出手帮忙,他们精心布置的诱饵就会消失,餍蛾就会再次逃脱。他们也许能干掉一个、两个甚至三个士兵,但最后依然无法全身而退。
安德烈仍在起伏抽搐,身子扭曲弓起,将捆住手脚的绳子绷得紧紧的。喷薄而出的能量持续不断地燎烧着空气,艾萨克只觉得两眼之间的神经在尖声啸鸣。天空之上,悄悄驶来的飞艇更近了。艾萨克眉头紧皱,回头越过平台边缘向下望去。下方崎岖不平的屋顶上,醉汉和流浪者纷纷惊起,像受惊的动物般匆匆跑开。
雅格里克发出一声枭鸣,手中长刀直指前方。
国民卫队士兵身后,现已经变得空荡无人的屋顶上,一个裹在斗篷中的人影突然从阴影中悄然掠出,就像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
翻卷的斗篷下,一抹深绿色一闪而过。
那人伸出手来,火光乍现,巨响轰鸣,三下,四下,五下。艾萨克看见斜坡半中间一个国民卫队士兵弓着身子飞了出去,以难看的姿势一路滚下巨大梯级般的铺顶石板。与此同时,又有两个士兵踉跄着倒下。一个四肢摊开,当场毙命,鲜血在身下聚成一摊,随即被雨水冲散。另一个跌落在不远处,用手抓住肋骨处血流如注的伤口,惨叫声从面罩后传出。
艾萨克目瞪口呆。
“那他妈的是谁?”他大喊道,“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下方,那个从天而降对他们伸出援手的神秘人影闪回黑暗之中,似乎正忙着装填火枪。
斜坡上的国民卫队士兵僵在原地。有人在用暗语高声下令。显然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是吃惊又是害怕。
德姮一脸吃惊地凝视着神秘人影藏身的黑暗之处,目光中突然闪出希望的火花。
“太感谢你了!”她朝着斜坡下方的黑暗高喊。她再次扣下左手火枪的扳机,但子弹呼啸着打在砖块上,没有击中任何敌人。
在他们下方三十英尺处,那个受伤的士兵仍在尖声惨叫。他双手疯狂地扒抓,徒劳地想要取下面罩。
国民卫队士兵兵分两路。一人潜身于一堵突出屋顶的砖墙之后,举起手中的长枪,瞄准神秘人影藏身的黑暗之处。几个士兵开始原路返回,显然打算对那神秘人进行包抄。剩下的士兵开始继续往上爬,速度比之前快了一倍。
就在两批士兵沿着湿滑的铺顶石板朝上下两个方向进发时,那个神秘黑影再度现身,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接连开火。他手中的枪可以连续发射子弹!艾萨克吃惊地想道,然后惊讶地看见两个已经离自己不远的士兵中弹跃起,向后飞出,一边扭动一边惨叫,砰砰地滚下斜坡。
艾萨克意识到下方那个神秘人并没有朝那些朝他包抄而去的国民卫队士兵开枪,而是一心保护这处斜坡顶端的小小平台,用卓越的枪法击倒那些靠近平台的士兵,任由自己暴露在来袭的敌人面前。
斜坡上的国民卫队士兵全被这强大的火力和高超的枪法震慑住了,待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但当艾萨克朝下方看去时,却发现前去围捕神秘人的第二组士兵已经退到斜坡下方的屋顶上,正排成包抄阵型,以难看的姿势遮遮掩掩地朝神秘人的藏身之处疾行而去。
斜坡上的国民卫队士兵又开始动了,最近的士兵距离平台边缘只有大约十英尺。神秘人再次开火,子弹将一名士兵掀翻在地,却没能穿透他身上的盔甲。德姮也扣下扳机,下方藏在砖墙后严阵以待的狙击手厉声咒骂了一句,来复枪脱手而出,乒乒乓乓地滑开。
艾萨克匆匆装填火枪,心里急得要命。他抬头瞥了一眼平台上的机械装置,看见安德烈蜷在一堵墙边,浑身震颤,眼泪口水鼻涕糊了满脸。自老人头盔中喷薄而出的意识波仍在不断增强,高耸入云的能量柱迸发出炽烈的光芒,艾萨克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以古怪的节奏一跳一跳地疼。他仰望天空。快来啊,他在心中嘶喊道,快来!快来!接着他再次低头填装火枪,一边焦急地看向神秘人所在之处。
他一眼便看到四名高大魁梧、全副武装的国民卫队士兵朝神秘人半隐半现的身影缓步逼近,担心之下差点惊呼出声。
接着,他看见那个人影以鬼魅般的速度从藏身处掠出,从一处掩护物后闪到另一处掩护物后,轻轻松松地避开士兵们的齐射。落空的子弹“啪啪”地打在砖石之上,激起一阵可怜兮兮的回响,四名士兵手中的来复枪空了。正当他们单膝跪地,准备重新装填弹药时,那个裹在斗篷中的人影从掩护物后一闪而出,站在他们面前几步开外。
就在艾萨克看着的时候,神秘人身后不远的地方突然有盏灯亮了起来,冰冷的光线打在那人身上。艾萨克看到他的脸扭向一边,正对着那些国民卫队士兵,他身上的斗篷十分破旧,打满补丁。艾萨克看到他左手拿着一把小小的手枪,枪身又短又粗。四名国民卫队士兵像是吓呆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有遮住整张脸孔的玻璃面罩随着身体的轻颤折射出细碎的闪光。神秘人抽出右手,手里像是拿着什么,艾萨克看不清楚。正当他眯起眼睛想看个仔细时,神秘人微微地动了动,举起右手,衣袖滑落,露出一个锯齿状的东西。
那是一只边缘带有锋利尖齿的巨大刀臂,缓缓地一张一合,像吓人的大剪子。扭曲的甲壳向上延伸,与神秘人的右肘别扭地结合在一起,刀臂前端向内弯曲,仿佛狰狞的兽夹,在夜雨中闪着寒光。
这个神秘男人接受过改造,右手被换成了一只巨大的螳螂臂。
艾萨克与德姮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冷气,喊出那人的名字:“独臂螳螂手杰克!”
独臂螳螂手杰克——逃犯、“自由改造人”的领导者、新克洛布桑臭名昭著的“那个男人”——轻轻迈步,朝四个国民卫队士兵走去。
士兵们慌忙举起手中的枪,用枪上闪亮的刺刀朝着前方胡乱戳刺。
杰克像跳芭蕾舞一样轻盈而优美地朝旁边一闪,接在右肘上的螳螂刀臂猛地一合,然后从容退开。一个士兵应声倒地,鲜血从脖子上深长的伤口和蒙在面罩下的口鼻中汩汩涌出。
独臂螳螂手杰克身形一闪,再次消失在艾萨克的视线中。他行动迅疾而隐秘,艾萨克想用目光跟上他的身影并不容易。
平台边缘下方五英尺处的一扇天窗窗棂边,一个国民卫队士兵探出头来。艾萨克收回目光,专心应敌。但他开枪的速度太快,没有打中,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像蛇一般从他头顶上方掠过,狠狠地抽在那个士兵的头盔上。士兵踉跄后退,跌倒在地,又吃了一鞭,但仍挣扎着站起。雅格里克飞快收回沉重的长鞭,高高扬起,准备再度出手。
“快来啊,快来啊!”艾萨克冲着天空大喊。
巨大的影子朝着小小的平台罩下,飞艇正阴森森地朝他们上空逼近。它徐徐下降,意图不言自明。独臂螳螂手杰克在包抄而来的敌人周围起伏腾挪,身形如舞蹈般轻盈优雅,不时出手发动致命一击,然后消失在黑暗之中。德姮不断开火,每次扣下扳机都会发出一声饱含反抗之意的呼叱。雅格里克沉着地站着,手中的长鞭与长刀严阵以待。国民卫队士兵向着平台靠近,但速度很慢,有些畏惧不前的意味,显然是在等待援军到达。
织者的独白声渐渐变得响亮起来,原本只是在颅骨深处悄然回荡的轻声细语,现在那声音正慢慢爬过血肉与骨头,充满整个大脑。
……那是不是是不是那些邪恶的织网撕裂者那些可恶的色彩吸血鬼吸干丝轴是它们它们来了它们被这洪流召唤而来这丰盛的大餐无人看管予取予求……它呢喃道……浓醇的佳酿不安地等待品尝……
艾萨克暗暗惊叫一声,抬头看去。那喷薄而出的意识波形成的夺目光柱毫无衰颓之势,超自然的脉动带得他的脊椎阵阵发紧。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下扑棱声,有什么东西正反复拍打着空气,扰得气流紊乱不堪。那声音越来越近,在物质界与以太界之间疯狂摆荡。
一个披着闪亮甲壳的黑影俯冲着穿过上升的热气流,在空中飞快划出混乱无序的图案,疯狂扇动的双翅完美对称,上面诡异的色彩与斑纹流转不定,盘绕卷曲的附肢与长满棘刺的骨锯紧张而期待地簌簌发抖。
第一只饥肠辘辘的餍蛾出现了。
节状的庞大身躯盘旋而下,一路紧贴炽烈如火的意识光柱,仿佛一辆诡异的云霄飞车。长长的舌头急切地舔来舔去:餍蛾已完全沉浸在这醉人的心灵佳酿中。
艾萨克欣喜若狂地凝视天空,看到又一个黑影飞快地向这边袭来,接着又是一个黑影。直冲云霄的意识光柱以神秘的节奏脉动着,将阵阵超自然的涟漪传送到城市的各个位面。一只新来的蛾子在空中一个急转,俯冲到一艘飞艇下方,在那缓缓下降的庞大船身的遮蔽之下急不可耐地朝着光柱扑去。
好巧不巧,屋顶上的国民卫队士兵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再次发动袭击。德姮手中的火枪轰然响起,刺鼻的硫黄味四散开来,艾萨克这才回过神来。他朝四周看了看,看到雅格里克像猛兽般蹲伏在地,手中长鞭飒地挥出,像野性难驯的曼巴蛇般卷向一个从平台边缘探出头来的士兵。鞭梢缠住士兵脖颈,雅格里克用力一拽,那人的前额便“啪”地砸在湿漉漉的石板上。
雅格里克收紧长鞭,士兵喉间咯咯作响,终于颓然倒地,雅格里克这才手腕一抖,松开长鞭。
艾萨克慌忙拿起笨重的火枪。他探身出去,看到斜坡下方那些追击独臂螳螂手杰克的士兵有两个已经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鲜血从身上深长的伤口里缓缓涌出。第三个士兵正踉跄后退,用手紧紧压住大腿上皮开肉绽的伤口。第四个士兵和独臂螳螂手杰克本人却不见了踪影。
通往平台的斜坡上,隐隐传来士兵们的叫嚷声,他们又是迷惑又是害怕,在领队军官的厉声催促下,拖着脚步不情不愿地朝平台靠近。
“别让他们过来,”艾萨克大喊道,“那些蛾子来了!”
三只餍蛾俯冲而下,在空中划出错综交织的长长轨迹。它们你追我赶,绕着那从安德烈头盔中喷薄而出的巨大能量光柱盘旋下降。下方小小的平台上,织者正在轻歌曼舞,但餍蛾完全没有注意到它。它们眼里只有那如巨大喷泉般直冲云霄的丰沛意识以及那意识的源头——安德烈抽搐的身体。它们已经被那甜美醇厚的心灵佳酿刺激得发了狂。
它们一只接一只地划破天空,扑向笼罩在煤气灯昏黄光晕中的巨大建筑,水塔与砖塔悄然矗立在它们周围,仿佛伸出的手掌。
餍蛾在急遽俯冲时,一度感到一阵隐隐的不安:这环绕它们的丰美气味有些不对劲——但它是如此浓烈,如此强劲,简直难以置信,它们沉浸其中,陶醉不已,连翻飞的身形都变得摇摇晃晃。它们欣喜若狂,因为难以遏制的渴望而簌簌发抖,不管不顾地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朝着平台扑下。
艾萨克听见德姮大声骂了一句脏话,雅格里克猛地跃过湿滑的地面,娴熟地挥出手中长鞭,将那个正朝她发动袭击的敌人卷住,狠狠摔了出去。艾萨克飞快转身,朝那个下坠的人影扣动扳机,子弹撕开那个士兵肩头的肌肉,那人痛苦地呻吟出声。
此时,飞艇几乎已经悬在他们正上方。德姮自平台边缘向后退去,跌坐在地,不住眨眼。刚刚有一颗子弹打中她身边的砖墙,砖屑四溅,迷了她的眼。
屋顶上大概还剩五个国民卫队士兵,他们仍在朝着平台逼近,速度很慢,小心地隐藏着身形。
最后一道黑影掠过城市东南边的天空,朝着屋顶平台冲来。它在烤炉区的空中缆道下方划出一道长长的S形曲线,然后冲天而起,乘着夏夜的上升气流朝车站飞快逼近。
“它们都来了。”艾萨克轻声说道。
他低头重新装填火枪,却笨手笨脚地把火药洒了一身。他抬头望去,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第一只餍蛾到了,就在他上方一百英尺的地方。他看着自己与那怪物之间的距离变成六十英尺,然后突然缩短为二十英尺、十英尺。他怔怔地看着那只餍蛾,心中惊惧不已。时间仿佛被抻长为一条细线,周围的一切都慢下来,他眼里只有那餍蛾不断逼近的身影。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它那似猿非猿的爪子和锯齿状的尾巴,看到它那狰狞的大嘴和咬得咯咯作响的牙齿,看到它那眼窝里丛生的粗短触须像蛆虫般起伏摆动,看到它身上上百团皱皱巴巴的肌肉做着上百种怪异的运动:或是抽动、或是伸展、或是突起、或是紧缩……还有它那对翅膀,那对匪夷所思、诡异难言、无时无刻不在变幻图案的翅膀,一波波神秘而可怕的颜色飞快洇开又迅速消褪,就像来去匆匆的暴风雨。
艾萨克没有透过架在眼睛前方的镜子去看,而是直视那只餍蛾。它却顾不上他,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
在那漫长又短暂的瞬间,艾萨克呆呆地站在那里,心头涌上无数可怕的回忆。
餍蛾径直从他身旁掠过,带起一股猛烈的气流,吹得他的头发和外套上下翻飞。
餍蛾伸出众多附肢,爪子紧紧攥在一起,长长的舌头在空气中舔来舔去,口涎长流,急不可耐地发出吱吱怪叫。它降落到安德烈身上,像噩梦中走出的怪物,紧紧地抓住他,带着不顾一切的狂热准备大快朵颐。
它的长舌在安德烈的七窍中飞快地滑进滑出,散发腐烂柑橘味的口水在老人脸上糊了厚厚一层,就在这时,第二只餍蛾乘着一股低压气流猛冲过来,撞到它身上,拼命与它争抢进食位置。
老人不断抽搐,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怪异事情茫然不解。织者/议会的意识洪流轰炸着他的头部,从他的颅骨内迸发而出。
屋顶平台上的引擎飞速运转,发出短促而尖利的声响。引擎内的活塞拼命控制着汹涌澎湃的临界能量洪流,整个机器的温度已经高得吓人,雨点落在上面立刻蒸发不见。
正当第三只餍蛾准备降落时,平台上争夺进食位置的混战变得激烈起来。先到的两只蛾子都急不可耐地想要独占那醇美佳酿的源泉,独占那自安德烈头部不断涌出的人造意识。第一只餍蛾急怒之下骤然发力,将第二只餍蛾撞开好几英尺,第二只蛾子无奈地留在原地,伸出长舌饥渴地舔舐安德烈的后脑勺。
第一只餍蛾将舌头伸进安德烈口水横流的嘴里,很快又抽出来,发出令人反胃的“啪嗒”声,寻找另一个最佳的进食位置。它找到了安德烈头盔上那个小喇叭口,发现那股不断增长的意识洪流正是从那里喷涌而出。它将舌头滑进这个开口,舌尖一荡,扫过以太空间的各个角落,然后欣喜地摆动弯曲的长舌,卷向那充盈各个位面的能量洪流。
它心满意足地长声怪叫。
它的脑袋簌簌抖动,将一股股醇厚的人造意识吞入喉中,无形的浆液从它嘴边涓涓滴滴地淌下。滚烫而甘美的心灵佳酿源源不断地涌进它的腹腔,比它平日食用的意识强劲无数倍、浓稠无数倍,而且丝毫不显干涸之势。这股无法抑制的能量洪流迅疾地冲进餍蛾腹中,不过几秒钟便将它的胃塞得满满当当。
餍蛾根本停不下嘴。它死死抱住那个小小的喇叭口,贪婪地吞咽。它能感觉到有危险,但它根本顾不上——它什么也顾不上,眼里只有那诱人的美食。它神魂颠倒、无法自拔。刻在血液中的本能驱策着它,就像驱策夜虫不顾一切地冲撞玻璃、扑向致命的火焰一般。
这只餍蛾就像赴火的飞虫一般,忘我地沉浸在这汹涌灼热的能量洪流中。
它的腹部迅速鼓胀起来,甲壳嘎吱作响。终于,它的肚子里再也盛不下如此多的心灵浆液。这只巨大而邪恶的怪物猛地抽搐一下,肚子和头颅轰然炸开,发出几声沉闷濡湿的巨响。
两股脓液激射而出,破碎的皮肤和肉块四散纷飞,餍蛾往后弹去,就此丧命,内脏和脑浆混合着那尚未消化也无法被消化的心灵浆液从巨大的伤口徐徐流出。
它皮开肉绽的尸体扑通落下,横在懵懵懂懂的安德烈身上,兀自阵阵抽搐,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脓血与碎肉。
艾萨克猛地发出一声胜利的咆哮。他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忘了查看被餍蛾尸体压住的安德烈情况如何。
听到他的大喊声,德姮和雅格里克飞快转过头来,一下子便看见了那只死去的餍蛾。
“太棒了!”德姮欣喜若狂地喊道,雅格里克没有说话,只是像成功猎杀猛兽的猎人那样长声呼号。他们下方的国民卫队士兵定在原地,不知所措——他们看不见平台上的情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方敌人突如其来的欢呼声让他们士气大减。
第二只餍蛾从同胞手足的尸体上爬过,开始对着安德烈又舔又吸。临界引擎仍在嗡嗡作响地全速运转,充作诱饵的老人在雨中痛苦扭动,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餍蛾舔舐着喷涌而出的心灵浆液,急不可耐地寻找那甘美佳酿的源头。
第三只餍蛾降落在平台上,猛烈拍打的翅膀掀起一阵狂风,将硕大的雨滴吹得四散纷飞。它在原地停顿了片刻,显然是尝到了空气中死去手足的味道,但它终究无法抵挡织者/议会意识波的诱惑,踩着手足散落满地的湿滑内脏,朝那不可思议的心灵美食爬去。
可它还是慢了一步。第二只餍蛾已经找到安德烈头盔上的输出口,将整张大嘴塞进那个小小的喇叭口,长舌用力往里探去,像吸血鬼的脐带。
它欣喜若狂地大口吮吸,狼吞虎咽,被烧灼全身的饥饿欲望所驱使,深深地沉醉在眼前的美食之中。
它无法自拔地吮吸吞咽,灼热的意识洪流开始烧穿它的胃壁,即便如此,它依然无法停下。它一边哀嚎干呕,一边不断吞饮,大股大股的心灵浆液沿着食道回涌,与它刚吞下的意识流混在一起,哽在它的喉头,越聚越多,撑得它咽喉处的柔软皮肤渐渐鼓起裂开。
它的生命开始伴着脓血从咽喉处的裂口汩汩渗出,但它依然抱紧头盔大口吞咽,加速自己的死亡。它所吞下的能量远非它的身体所能承受:正如人类饮下餍蛾未经稀释的“乳汁”后会即刻丧命一样,这股能量能够迅速撑爆餍蛾的意识,就像撑爆一个巨大的血疱,从而彻底杀死餍蛾。
第二只餍蛾向后倒下,长长的舌头像失去弹性的皮筋般缓缓回缩。
艾萨克再次发出胜利的咆哮。第三只餍蛾将手足那仍在抽搐的尸体踢到一边,抢上前去,开始进食。
国民卫队士兵已经踏上平台前最后一块犹如巨型梯级的铺顶石板。雅格里克身形闪动,迎上前去,手中长鞭呼呼有声,抽击挥劈,每一下都是杀招,仿佛在跳着某种致命的舞蹈。士兵们在他凌厉的攻势下踉跄后退,连滚带爬地躲到烟囱后面,借着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
一个国民卫队士兵在德姮面前探出头来,德姮举起火枪,对着敌人的脸开火,枪却哑火了。她咒骂一声,伸直手臂,把枪尽量拿远,枪口仍努力对准那个士兵。那人扑上前来,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火药终于点燃,子弹从德姮枪口激射而出,却擦着敌人的头皮飞过。士兵下意识地矮身一躲,脚底一滑,摔翻在湿漉漉的平台上。
士兵挣扎着想要站起,艾萨克举起手中火枪,抢先一步开火,将一颗子弹送进那人的后脑勺。士兵猝然倒地,脑袋重重磕在地上。艾萨克摸向火药筒,却又迅速缩手。没时间重新装弹了——最后几个士兵站在不远处呈包抄之势对他虎视眈眈,就等着他开完枪,好围上前来。
“迪,快退!”他厉声喊道,从平台边缘退开。
雅格里克挥出一鞭,狠狠抽在一名士兵腿上,将那人掀翻在地。但更多的敌人已经围过来了,他不得不向后退去。三人撤到平台中间,绝望地环顾四周,寻找御敌的武器。
仓皇间,艾萨克被一只死蛾的残肢绊倒。在他身后,第三只餍蛾正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连连发出贪婪的怪叫。那怪叫声越来越急,最后变成刺耳的呼号,如同野兽的长嗥,听不出是欢喜还是痛苦。
艾萨克不禁转头看去,却听见一下微湿的爆裂声,碎肉溅了他一头一脸。粉碎的内脏扑簌簌地四下散落,这块小小的空地俨然变成一个血腥的屠场。
第三只餍蛾死了。
艾萨克凝视着那具熊一般大的深色躯体以僵硬的姿势慢慢翻倒,身上挂满碎肉内脏,色彩斑驳。它扑倒在地,繁复的附肢和诡异的赘生物呈放射状向外摊开,炸开一个大洞的喉咙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脓血。织者俯身向前,伸出酷似人手的触肢,像孩子那样用手指试探地戳了戳它四分五裂的外骨骼。
安德烈还在动,紧紧捆在一起的双腿仍在反复踢蹬,尽管那踢蹬已经变得断断续续。餍蛾吞下的并非他的意识,而是在他头盔中沸腾翻滚、不断涌出的人造意识。他的意识还在,只不过被锁在临界引擎惊人的反馈循环中。此时他又是迷惑又是害怕,因为不间断的抽搐而几近虚脱,动作渐渐慢下来。他的嘴巴张得老大,流出散发腐败味道的黏稠口水。
在他的正上方,最后一只餍蛾已盘旋着飞进那根自他头盔中喷涌而出的能量光柱。它凝固双翅,调整角度,开始下降,如同某种自天外而来的邪恶杀器,朝着一片混乱、犹如屠杀现场的小小平台飞快落下。它朝着那散发奇异食物香味的源头猛冲,身上的附肢和爪钩狰狞地张开,急不可耐地要将那美餐揽入怀中。
平台边缘的一条檐沟中,那支国民卫队队伍的中尉微微探出头来,用颤抖的嗓音对手下士兵大喊了句什么——“他们在……织者!”——然后疯狂地朝艾萨克开火。艾萨克猛地往旁边跳开,发现自己毫发无伤,不禁低声欢呼了一下。他从脚边的一堆工具里抓起一把扳手,朝那人铮亮的头盔扔去。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空气不安地震荡起来。他的胃猛地一缩,心开始狂跳。他疯狂地朝四周看去。
德姮正从平台边缘踉跄退开,她目瞪口呆,脸上浮现惊恐的表情。她环顾四周,眼里的惊惧之色越来越浓重。雅格里克左手紧紧扶住额头,长刀从指间无力垂下,轻轻地晃来晃去,拿着长鞭的右手动也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
织者抬起头来,喃喃念着什么。
安德烈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洞——国民卫队中尉的子弹没有打中艾萨克,却打中了他。大股大股的鲜血从那个小洞里涌出,淌到安德烈的腹部,浸透老人身上褴褛的衣衫。老人脸色苍白,双眼紧紧闭起。
艾萨克大喊一声,朝老人冲去,握住他的手。
安德烈的意识变得断断续续,用以结合织者与议会意识的模板和参照物迅速消失,平台上的引擎开始发出带有不祥意味的咔嗒声。
安德烈是个顽强的老人,尽管身体在恶疾的长年折磨下早已被掏空,头脑又在今晚被一波又一波密集强劲的人造意识冲击得浑浑噩噩,即便如此,即便那颗子弹卡在他的心脏下方,肺叶大量失血,他还是撑了将近十秒钟的时间才死去。
艾萨克抱住口鼻流血的老人,那顶笨重的头盔依然可笑地扣在老人头上。艾萨克牙关紧咬,看着老人静静地死去。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或许是因为濒死的神经一阵抽搐,安德烈猛地绷紧身子,抓住艾萨克,紧紧抱住他——艾萨克不顾一切地说服自己,这是老人在向他表示原谅。
我必须这么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头晕目眩地想道。
艾萨克身后,织者仍在餍蛾泼溅一地的脓血上画着图案。雅格里克和德姮对着艾萨克大声呼喊、高声示警——国民卫队士兵已经越过了平台边缘。
三艘悬停上空的庞大飞艇中有一艘正缓缓下降,最后停在平台上方六七十英尺的地方,庞大的身躯像一头鼓胀的鲨鱼。一团粗绳自它腹中猛地蹿出,呼哨着穿过黑夜,朝着巨大的车站屋顶垂落。
安德烈的生命之光如同一盏坏掉的灯,黯然熄灭。
奔涌穿行于分析引擎间的数据立刻乱作一团。
没有安德烈的精神活动作为参照,织者和机械议会思想结合而成的意识流顿时变得紊乱无序,两者之间的比例摇摆不定、倾斜失衡。两者的结合不再是足以乱真的人造意识,而只是一大片凌乱振荡的粒子与波。
危象消弭。那浑然一体、不断增长的意识流现在只是不同元素的简单组合,而且已经开始显出分崩离析之势。矛盾与张力不复存在,巨大的临界能量场也随之急遽缩小,直至无迹可寻。
临界引擎内发烫的齿轮与发动机又断断续续地转了几圈,然后猝然停下。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那根巨大的能量光柱迅速塌陷,转眼便消失不见。
艾萨克、德姮、雅格里克以及三十英尺范围内的国民卫队士兵全都发出痛苦的呼喊,感觉就像从明亮的阳光下一脚踏进全然的黑暗之中,眼睛后方传来一阵钝痛。
艾萨克放开安德烈,任由老人的尸体缓缓滑落湿漉漉的地面。
在车站上方不远处潮湿闷热的空气中,最后一只餍蛾不知所措地盘旋。它以繁复而诡异的角度拍打翅膀,掀起紊乱的气流,在半空徘徊不前。
那丰盛的美餐、那不可思议的心灵洪流消失了,那驱策着餍蛾的狂热本能、那挥之不去的强烈饥饿感也随之褪去。
它伸出舌头舔了舔空气,眼窝中的触须震颤几下。下面有好些猎物,但它还没来得及发动袭击,便察觉到织者那滚水般翻卷冒泡的意识,立刻回忆起两者之间残酷的厮杀。它又是害怕又是恼怒,吱吱怪叫着伸长脖子,露出狰狞的牙齿。
接着,它认出随着热气飘上来的同类气味。一个、两个、三个,全都死了。它震惊地转来转去,它全部的同胞手足,每一个都肚破肠流、粉身碎骨,死得透透的了。
它伤心欲狂,发出超高频的哀嚎,在空中飞快地盘旋,轻声呼唤,用回音搜索同类的所在,触角在一层层神秘的感知位面探寻,凝神捕捉相同的心灵脉动,寻找回应的踪迹。
但它什么也没找到。只剩它一个了。
它摇摇晃晃地飞离帕迪多街车站,飞离那块同胞手足横尸其上的屋顶平台,飞离那处曾经充盈着惊人美食味道的天空。它惊惶地调转方向,逃离乌鸦塔、逃离织者锋锐如刀的利爪、逃离悄悄跟踪它的庞大飞艇,它冲出巨钉塔投下的阴影,朝两河交汇处飞去。
最后一只餍蛾匆匆逃走,满怀痛苦地寻找一处喘息之所。
 
[1] 第七感,是一种未经科学证实的理论,指人类除了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心觉外,还有一种对时间的感觉,即心理上的时间感,简称“时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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