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艾萨克点点头，仿佛这两个字便足以说明一切。他正准备问她另一个问题，她却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我之所以知道它们已经逃脱了，是因为那些梦。”她说，“我能感觉到它们跑出来了。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做到的，但这证明他们把它们卖掉的确是个坏主意，不是吗？”她的声音极不自然，既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又透着深深的绝望。“瓦米斯汉克这回可栽了大跟头了。”
听到这个名字，艾萨克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心里有个声音冷冷地说，他参与到这种事情里头完全说得过去。但他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开始疯狂地尖叫。他生命中的种种过往蓦地缠上来，像无情的蛛网一般瞬间让他喘不上气。
“瓦米斯汉克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他斟词酌句地说。他看见德姮遽然转头向他投来一瞥。她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她能感觉得到艾萨克认识这个人。
“他是我的老板，”巴拜尔有些惊讶地回答，仿佛奇怪艾萨克居然不知道，“他就是项目负责人。”
“可他是个生物奇术士，又不是动物学家，也不是什么学说创立人……为什么是他负责？”
“生物奇术是他的专业，但不是他唯一擅长的领域。他的主要身份还是管理者。城邦一切具有生物危害性的事情都归他管：改造、试验性武器、猎食性生物、疾病……”
瓦米斯汉克是新克洛布桑大学科学系的系主任。这个职位举足轻重、极具声望。不用想也知道，这份殊荣不会授予一个对政府怀有敌意的人。这是个不言自明的事实。但艾萨克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大大低估了瓦米斯汉克与政府之间关系的密切程度。瓦米斯汉克不是政府的应声虫，他本身就为政府发声。
“瓦米斯汉克卖掉了那些……餍蛾？”艾萨克问。巴拜尔点点头。一阵风从窗外刮过，百叶窗猛烈摇晃，撞得玻璃发出一阵乒乓巨响。X先生听到动静，调转目光巡视四周。其他人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巴拜尔身上。
“我之所以联系福莱克斯，就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做不对，”她说，“现在出事了……那些蛾子跑出来了。它们逃掉了。天知道它们是怎么做到的。”我知道，艾萨克心里有个冰冷的声音残忍地说，是我的缘故。“你们知道它们跑出来了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吗？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它们的猎物。国民卫队肯定是看了《不羁叛逆者》……认为福莱克斯与这件事情有关……而要是他们这么想，那么很快……很快他们就会认为我也……”巴拜尔又开始哭起来，德姮嫌恶地转开目光，想起了本。
X先生朝窗户走去，想把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百叶窗弄好。
“好了……”艾萨克努力整理着思绪，他想到一个极为要紧的问题。“巴拜尔博士……我们怎样捉住它们？”
巴拜尔开始摇头，抬起眼睛朝他看去，她的目光从如同焦急父母一般围在她身前的艾萨克和德姮之间穿过，越过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莱缪尔，落到无遮无拦地站在窗边的X先生身上。他把窗户打开了一些，伸出手去想要拉上百叶窗。
他的动作突然凝住，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窗外。
梅吉斯特·巴拜尔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进午夜翻卷沉浮的黑暗之中。
她的眼珠蓦地定住，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窗上传来扑腾声，有什么东西正试着接近灯光照亮的地方。
莱缪尔、艾萨克和德姮三人察觉她神色有异，担心地围上前去，连声问她怎么了，就在这时，巴拜尔突然站起来，发出短促破碎的惊呼，念叨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她举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向X先生一动不动的背影。
“哦圣嘉罢啊……”她咕咕哝哝地说，“哦圣嘉罢在上，它找到我了，它尝过我……”
接着她放声尖叫，猛地将身子转过一百八十度。
“镜子！”她一边转身一边嘶喊，“看着镜子里面！”
她声色俱厉，语气里充满不容置辩的意味。其他人不由得照她说的做了。她果决态度之中透出的孤注一掷让众人惊骇不已，拼命地压抑住转身查看的本能冲动。
四个人向破旧沙发后面的镜子凝神看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X先生一步一步地后退，动作机械僵硬，犹如僵尸。
他面前有团诡谲的黑影。一个可怕的怪物正使劲缩成一团，想让长满褶皮毛刺的巨大身体通过小小的窗户挤进来，一颗没有眼睛的圆钝头颅已经探了进来，正缓缓地从一边转到另一边，猛地看去就像诡异至极的分娩场面。这塞满整个窗框的阴森怪物以不可思议的隐匿角度缩成极繁复极扭曲的一小团，躯体在紧绷之下泛出不真实的微光。它拖着微微反光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往里挤，黑影般的躯干骤然探出狰狞的附肢，攥住窗框用力推拽。
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巨大翅膀急遽扑扇。
那怪物突然猛地一推，窗户支离破碎，众人听到一声哑涩的轻响，仿佛窗口的空气被“啵”地一下吸干榨尽。碎玻璃如同一阵飞沫喷进房间。
艾萨克死死地盯着镜子里，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他透过余光看到德姮、莱缪尔和巴拜尔也和他一样。这太疯狂了！他想道，我们得离开这里！他伸出手去拽住德姮的袖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朝房间门口挪去。
巴拜尔似乎已经吓瘫了。莱缪尔使劲拖着她走。
到了现在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要看着镜子里面，但谁也没有转身。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而去时，突然一下子全都定住了——那个怪物已经进入房间，正从地板上站起来。
像是有一朵巨大的花在他们身后忽然绽放，须臾之间，他们呆呆凝视的镜子便被那怪物的身影全部占满。
他们可以透过镜子看见X先生的背影。他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面前巨大翅膀上的诡谲图案。那些图案急剧地旋转着，带着催眠的力量，怪物皮肤下的色素细胞以诡异的尺寸和规模变幻汇聚。
X先生后退了几步，像是想把那翅膀看得更清楚些。盯着镜子的四人看不见他的脸。
他已经落入了餍蛾的掌握之中。
它比一头巨熊还要高大，躯干两侧伸出许多尖尖的突起，像是黑色的软骨，还有一些更为短小锐利的附肢。此时那些黑色的骨质突起快速地颤抖着，如鞭子般齐齐向X先生卷去，那些短小的附肢抽搐着，蜷成爪状。
那怪物站在两条猿猴手臂般的附肢上。它躯干上一共伸出三对这样的附肢，可以随心所欲地收起放下，让它以两足、四足或六足的姿势站立。
此刻它用最底下一对附肢撑地站立，那两条附肢中间伸出一条晃晃悠悠的尖尾，在地上轻轻地滑动着，帮助身体保持平衡。它的脸——
（很难看清它的脸。那巨大的不规则翅膀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吸引他们的目光。那翅膀以奇异的角度弯折，形状不停地改变，仿佛填满了整个房间。单看一侧的翅膀，就如看着水面的浮油舒卷变幻、流转不定，而同时看向两侧的翅膀，又会发现它们的变化左右对称，完全同步。这些翅膀轻轻地扑扇着，上面的图案瞬息万变，忽明忽灭，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众人看不出它脸上有类似眼睛的存在，只有两个深深凹陷的圆洞，里面伸出密密麻麻的触角，像粗短的手指般不停屈伸。圆洞下方是成排的硕大板牙。就在艾萨克看着的时候，那怪物把头歪向一边，张开匪夷所思的嘴巴，伸出一条巨大而盘卷、口水滴答的舌头，猝然展开。
那长舌在空气中飞快地拂扫。它的舌尖呈覆满簇簇轻薄的水泡状突起，当它的长舌如大象鼻子般在空气中挪移抽打时，那些水泡也随之收缩颤搐。
“它在找我。”巴拜尔爆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哭号，身形猝动，朝着门口冲去。
餍蛾应声而动，舌头朝着巴拜尔的方向弹去。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看着镜子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几乎什么都没看清。某种锋芒逼人的如锯齿般的尖状物骤然从它身上探出，蓦地劈开X先生的头颅，轻巧得如同在水里划了一下。X先生猝然抽搐，就在鲜血开始从断骨处喷涌而出的瞬间，餍蛾伸出四条附肢，一把揽过他的身躯，猛地朝房间那头抛去。
X先生像彗星般掠过半空，身后拖着一条由淋漓鲜血和骨渣组成的慧尾，还未落地便已死去。
他的尸体“砰”地撞上巴拜尔的背，她一个趔趄，狠狠地扑在地上。X先生的尸体随即重重砸落，毫无生气地横在门口，双目圆瞪。
莱缪尔、艾萨克和德姮拔腿朝门口冲去。
他们同时尖声狂呼。
莱缪尔从躺在地上的巴拜尔上方一跃而过，她仰面朝天，不顾一切地踢蹬着X先生庞大的躯体。接着她翻过身子，声嘶力竭地呼救。艾萨克和德姮同时赶到她身边，开始用力拉扯她的胳膊。她的眼皮紧紧地合在一起。
他们用力推开X先生的尸体，莱缪尔粗暴地送出一脚，将它从门口踢到一边，就在这时，一条坚韧的触手悄悄滑进他们的视野，如灵巧的鞭子般“咻”地一下卷住巴拜尔的脚，她立刻开始尖叫。
德姮和艾萨克用力拉住她。片刻的僵持之后，餍蛾骤然发力，触手一抖，轻松地将巴拜尔从德姮和艾萨克的手中夺了过去。她被拽得飞起来似的滑过地板，木刺骨茬和玻璃碎片扎得她遍体鳞伤。
她厉声惨叫。
莱缪尔猛地一下把门撞开，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冲下楼去。艾萨克和德姮飞快地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扭头看进镜子里。
两人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巴拜尔被餍蛾用密麻的附肢揽在身前，拼命地挣扎惨叫。怪诞的附肢和肉褶在她身上爱抚般地摩挲，她扭动身子，手臂便被箍住，她用脚踢踹，双腿便被紧缚。
身形巨大的怪物近乎温柔地偏过头，像是饥渴而好奇地看着她。接着它发出一声极细微极猥亵的声音。
它最下方那对附肢窸窸窣窣地向上伸去，摸上巴拜尔的双眼。它轻轻地摩挲了一番，然后试图撬开她的眼皮。
巴拜尔连声恸哭惨叫，不断求救，但艾萨克和德姮已经被吓得浑身发麻，根本迈不开腿，只能呆站在原地盯着镜子里看。
德姮咬紧牙关，伸出剧烈颤抖的双手，从外套里掏出已经预先填装弹药的手枪。她一脸坚毅地盯着镜子，举起手枪，将枪口对准身后。她拼命地想要用这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瞄准目标，双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艾萨克看到她的动作，立刻反应过来，也飞快地伸手掏出火枪。他举枪瞄准，几乎没有停顿，赶在德姮之前扣下了扳机。
黑色火药“呲”地点燃，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球状的子弹从枪口激射而出，从餍蛾的头顶上方掠过，没伤到那怪物分毫，它甚至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巴拜尔听到枪声又是一声尖叫，然后开始连声哀求他们一枪打死她。
德姮将嘴唇抿成一线，努力稳住胳膊。
她开火了。餍蛾一个趔趄，翅膀一阵猛烈摇晃。它张开深洞般的嘴，将一声喑哑的嘶吼伴随一股令人欲呕的恶臭送到空气中。在它的低叫声中，艾萨克看见它薄纸一般的左翅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孔。
巴拜尔放声尖叫，等了片刻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立刻又开始尖叫起来。
餍蛾向德姮转过身来，挥起两条鞭子般的附肢，蓦地越过七英尺的距离，狠狠掴在德姮背上。随着一下裂帛般的清厉响声，德姮径直穿过敞开的门口飞了出去，这一下重击几乎将她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来。她摔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痛呼。
“别回头！”艾萨克狂吼，“走！快走！我马上来！”
他试着不去听巴拜尔凄厉的哀求。他没有时间再次给火枪填药装弹了。
他谨慎而缓慢地朝门口摸去，拼命祈祷那怪物继续像刚才那样漠视他的存在。突然，他从镜子里看到什么东西展开了。
他拒绝去想接下来看到的一切。眼下他必须把那当作一串毫无意义的影像，让它们在眼前一闪而过，剩下的回头再说。要是他能活着离开这栋房子，能平安地回到家，回到朋友们身边，能够留住这条命计划将来，那时也许他会细细回想自己看到了什么。
但此时此刻，他小心翼翼地让脑子里保持一片空白，透过镜子眼睁睁地看着餍蛾将注意力转回紧搂在它附肢之间的女人身上。他看着它用猿猴般细长的手指和拇指强行撬开她的眼皮，听着她惨叫直到恐惧地吐出来，接着她的目光落在餍蛾翅膀上，落在那翻卷变幻的图案上，所有的动静戛然而止。他看着那双翅膀温柔地向外伸展绷紧，仿佛一幅迷惑人心的油画，看着巴拜尔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些变幻的颜色，显出恍惚的表情；看着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唾沫滴滴答答地淌到衬衣上，慢慢洇开，与此同时餍蛾也因为即将到来的享宴而猥亵地流下口水。他看着它那邪恶到难以言表的舌头再次从深洞般的嘴里探出，展开，沿着巴拜尔沾满唾液的衬衣往上游走，舔上她的脸颊，她却毫无反应，只是痴痴地、出神地盯着那对翅膀。他看着那羽毛般的舌尖轻柔地摩挲巴拜尔的脸颊、鼻子、耳朵，而后突然一搡，撬开她的牙齿，钻进她的嘴里（即便艾萨克努力放空自己，看到这里仍然一阵干呕）。他看着那舌头以一种近乎下流的速度往里送去，随着舌头一点点消失在巴拜尔体内，她的眼睛渐渐膨胀鼓出。
接着，艾萨克看到有什么东西倏然游到她的头皮下，开始在她皮肉之下伸缩扭动，蜿蜒前行，就像藏身泥里的鳗鱼。他看见那东西游到她的眼窝再到脑子，黏液、眼泪与血水从她的七窍中源源涌出。艾萨克夺门而逃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餍蛾大口吮吸啜饮，肚子渐渐鼓起，而巴拜尔眼里的光芒逐渐黯淡，终于彻底熄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我之所以知道它们已经逃脱了，是因为那些梦。”她说，“我能感觉到它们跑出来了。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做到的，但这证明他们把它们卖掉的确是个坏主意，不是吗？”她的声音极不自然，既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又透着深深的绝望。“瓦米斯汉克这回可栽了大跟头了。”
听到这个名字，艾萨克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心里有个声音冷冷地说，他参与到这种事情里头完全说得过去。但他心里另一个声音却开始疯狂地尖叫。他生命中的种种过往蓦地缠上来，像无情的蛛网一般瞬间让他喘不上气。
“瓦米斯汉克跟这事有什么关系？”他斟词酌句地说。他看见德姮遽然转头向他投来一瞥。她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她能感觉得到艾萨克认识这个人。
“他是我的老板，”巴拜尔有些惊讶地回答，仿佛奇怪艾萨克居然不知道，“他就是项目负责人。”
“可他是个生物奇术士，又不是动物学家，也不是什么学说创立人……为什么是他负责？”
“生物奇术是他的专业，但不是他唯一擅长的领域。他的主要身份还是管理者。城邦一切具有生物危害性的事情都归他管：改造、试验性武器、猎食性生物、疾病……”
瓦米斯汉克是新克洛布桑大学科学系的系主任。这个职位举足轻重、极具声望。不用想也知道，这份殊荣不会授予一个对政府怀有敌意的人。这是个不言自明的事实。但艾萨克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大大低估了瓦米斯汉克与政府之间关系的密切程度。瓦米斯汉克不是政府的应声虫，他本身就为政府发声。
“瓦米斯汉克卖掉了那些……餍蛾？”艾萨克问。巴拜尔点点头。一阵风从窗外刮过，百叶窗猛烈摇晃，撞得玻璃发出一阵乒乓巨响。X先生听到动静，调转目光巡视四周。其他人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巴拜尔身上。
“我之所以联系福莱克斯，就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做不对，”她说，“现在出事了……那些蛾子跑出来了。它们逃掉了。天知道它们是怎么做到的。”我知道，艾萨克心里有个冰冷的声音残忍地说，是我的缘故。“你们知道它们跑出来了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吗？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它们的猎物。国民卫队肯定是看了《不羁叛逆者》……认为福莱克斯与这件事情有关……而要是他们这么想，那么很快……很快他们就会认为我也……”巴拜尔又开始哭起来，德姮嫌恶地转开目光，想起了本。
X先生朝窗户走去，想把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百叶窗弄好。
“好了……”艾萨克努力整理着思绪，他想到一个极为要紧的问题。“巴拜尔博士……我们怎样捉住它们？”
巴拜尔开始摇头，抬起眼睛朝他看去，她的目光从如同焦急父母一般围在她身前的艾萨克和德姮之间穿过，越过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的莱缪尔，落到无遮无拦地站在窗边的X先生身上。他把窗户打开了一些，伸出手去想要拉上百叶窗。
他的动作突然凝住，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着窗外。
梅吉斯特·巴拜尔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进午夜翻卷沉浮的黑暗之中。
她的眼珠蓦地定住，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窗上传来扑腾声，有什么东西正试着接近灯光照亮的地方。
莱缪尔、艾萨克和德姮三人察觉她神色有异，担心地围上前去，连声问她怎么了，就在这时，巴拜尔突然站起来，发出短促破碎的惊呼，念叨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她举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向X先生一动不动的背影。
“哦圣嘉罢啊……”她咕咕哝哝地说，“哦圣嘉罢在上，它找到我了，它尝过我……”
接着她放声尖叫，猛地将身子转过一百八十度。
“镜子！”她一边转身一边嘶喊，“看着镜子里面！”
她声色俱厉，语气里充满不容置辩的意味。其他人不由得照她说的做了。她果决态度之中透出的孤注一掷让众人惊骇不已，拼命地压抑住转身查看的本能冲动。
四个人向破旧沙发后面的镜子凝神看去。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X先生一步一步地后退，动作机械僵硬，犹如僵尸。
他面前有团诡谲的黑影。一个可怕的怪物正使劲缩成一团，想让长满褶皮毛刺的巨大身体通过小小的窗户挤进来，一颗没有眼睛的圆钝头颅已经探了进来，正缓缓地从一边转到另一边，猛地看去就像诡异至极的分娩场面。这塞满整个窗框的阴森怪物以不可思议的隐匿角度缩成极繁复极扭曲的一小团，躯体在紧绷之下泛出不真实的微光。它拖着微微反光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往里挤，黑影般的躯干骤然探出狰狞的附肢，攥住窗框用力推拽。
透过窗玻璃，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巨大翅膀急遽扑扇。
那怪物突然猛地一推，窗户支离破碎，众人听到一声哑涩的轻响，仿佛窗口的空气被“啵”地一下吸干榨尽。碎玻璃如同一阵飞沫喷进房间。
艾萨克死死地盯着镜子里，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他透过余光看到德姮、莱缪尔和巴拜尔也和他一样。这太疯狂了！他想道，我们得离开这里！他伸出手去拽住德姮的袖子，开始小心翼翼地朝房间门口挪去。
巴拜尔似乎已经吓瘫了。莱缪尔使劲拖着她走。
到了现在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要看着镜子里面，但谁也没有转身。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而去时，突然一下子全都定住了——那个怪物已经进入房间，正从地板上站起来。
像是有一朵巨大的花在他们身后忽然绽放，须臾之间，他们呆呆凝视的镜子便被那怪物的身影全部占满。
他们可以透过镜子看见X先生的背影。他站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面前巨大翅膀上的诡谲图案。那些图案急剧地旋转着，带着催眠的力量，怪物皮肤下的色素细胞以诡异的尺寸和规模变幻汇聚。
X先生后退了几步，像是想把那翅膀看得更清楚些。盯着镜子的四人看不见他的脸。
他已经落入了餍蛾的掌握之中。
它比一头巨熊还要高大，躯干两侧伸出许多尖尖的突起，像是黑色的软骨，还有一些更为短小锐利的附肢。此时那些黑色的骨质突起快速地颤抖着，如鞭子般齐齐向X先生卷去，那些短小的附肢抽搐着，蜷成爪状。
那怪物站在两条猿猴手臂般的附肢上。它躯干上一共伸出三对这样的附肢，可以随心所欲地收起放下，让它以两足、四足或六足的姿势站立。
此刻它用最底下一对附肢撑地站立，那两条附肢中间伸出一条晃晃悠悠的尖尾，在地上轻轻地滑动着，帮助身体保持平衡。它的脸——
（很难看清它的脸。那巨大的不规则翅膀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吸引他们的目光。那翅膀以奇异的角度弯折，形状不停地改变，仿佛填满了整个房间。单看一侧的翅膀，就如看着水面的浮油舒卷变幻、流转不定，而同时看向两侧的翅膀，又会发现它们的变化左右对称，完全同步。这些翅膀轻轻地扑扇着，上面的图案瞬息万变，忽明忽灭，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众人看不出它脸上有类似眼睛的存在，只有两个深深凹陷的圆洞，里面伸出密密麻麻的触角，像粗短的手指般不停屈伸。圆洞下方是成排的硕大板牙。就在艾萨克看着的时候，那怪物把头歪向一边，张开匪夷所思的嘴巴，伸出一条巨大而盘卷、口水滴答的舌头，猝然展开。
那长舌在空气中飞快地拂扫。它的舌尖呈覆满簇簇轻薄的水泡状突起，当它的长舌如大象鼻子般在空气中挪移抽打时，那些水泡也随之收缩颤搐。
“它在找我。”巴拜尔爆发出一声魂飞魄散的哭号，身形猝动，朝着门口冲去。
餍蛾应声而动，舌头朝着巴拜尔的方向弹去。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看着镜子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几乎什么都没看清。某种锋芒逼人的如锯齿般的尖状物骤然从它身上探出，蓦地劈开X先生的头颅，轻巧得如同在水里划了一下。X先生猝然抽搐，就在鲜血开始从断骨处喷涌而出的瞬间，餍蛾伸出四条附肢，一把揽过他的身躯，猛地朝房间那头抛去。
X先生像彗星般掠过半空，身后拖着一条由淋漓鲜血和骨渣组成的慧尾，还未落地便已死去。
他的尸体“砰”地撞上巴拜尔的背，她一个趔趄，狠狠地扑在地上。X先生的尸体随即重重砸落，毫无生气地横在门口，双目圆瞪。
莱缪尔、艾萨克和德姮拔腿朝门口冲去。
他们同时尖声狂呼。
莱缪尔从躺在地上的巴拜尔上方一跃而过，她仰面朝天，不顾一切地踢蹬着X先生庞大的躯体。接着她翻过身子，声嘶力竭地呼救。艾萨克和德姮同时赶到她身边，开始用力拉扯她的胳膊。她的眼皮紧紧地合在一起。
他们用力推开X先生的尸体，莱缪尔粗暴地送出一脚，将它从门口踢到一边，就在这时，一条坚韧的触手悄悄滑进他们的视野，如灵巧的鞭子般“咻”地一下卷住巴拜尔的脚，她立刻开始尖叫。
德姮和艾萨克用力拉住她。片刻的僵持之后，餍蛾骤然发力，触手一抖，轻松地将巴拜尔从德姮和艾萨克的手中夺了过去。她被拽得飞起来似的滑过地板，木刺骨茬和玻璃碎片扎得她遍体鳞伤。
她厉声惨叫。
莱缪尔猛地一下把门撞开，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冲下楼去。艾萨克和德姮飞快地站起身来，不约而同地扭头看进镜子里。
两人立刻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
巴拜尔被餍蛾用密麻的附肢揽在身前，拼命地挣扎惨叫。怪诞的附肢和肉褶在她身上爱抚般地摩挲，她扭动身子，手臂便被箍住，她用脚踢踹，双腿便被紧缚。
身形巨大的怪物近乎温柔地偏过头，像是饥渴而好奇地看着她。接着它发出一声极细微极猥亵的声音。
它最下方那对附肢窸窸窣窣地向上伸去，摸上巴拜尔的双眼。它轻轻地摩挲了一番，然后试图撬开她的眼皮。
巴拜尔连声恸哭惨叫，不断求救，但艾萨克和德姮已经被吓得浑身发麻，根本迈不开腿，只能呆站在原地盯着镜子里看。
德姮咬紧牙关，伸出剧烈颤抖的双手，从外套里掏出已经预先填装弹药的手枪。她一脸坚毅地盯着镜子，举起手枪，将枪口对准身后。她拼命地想要用这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瞄准目标，双手却抖得不成样子。
艾萨克看到她的动作，立刻反应过来，也飞快地伸手掏出火枪。他举枪瞄准，几乎没有停顿，赶在德姮之前扣下了扳机。
黑色火药“呲”地点燃，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球状的子弹从枪口激射而出，从餍蛾的头顶上方掠过，没伤到那怪物分毫，它甚至没有抬头看上一眼。巴拜尔听到枪声又是一声尖叫，然后开始连声哀求他们一枪打死她。
德姮将嘴唇抿成一线，努力稳住胳膊。
她开火了。餍蛾一个趔趄，翅膀一阵猛烈摇晃。它张开深洞般的嘴，将一声喑哑的嘶吼伴随一股令人欲呕的恶臭送到空气中。在它的低叫声中，艾萨克看见它薄纸一般的左翅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圆孔。
巴拜尔放声尖叫，等了片刻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立刻又开始尖叫起来。
餍蛾向德姮转过身来，挥起两条鞭子般的附肢，蓦地越过七英尺的距离，狠狠掴在德姮背上。随着一下裂帛般的清厉响声，德姮径直穿过敞开的门口飞了出去，这一下重击几乎将她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来。她摔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痛呼。
“别回头！”艾萨克狂吼，“走！快走！我马上来！”
他试着不去听巴拜尔凄厉的哀求。他没有时间再次给火枪填药装弹了。
他谨慎而缓慢地朝门口摸去，拼命祈祷那怪物继续像刚才那样漠视他的存在。突然，他从镜子里看到什么东西展开了。
他拒绝去想接下来看到的一切。眼下他必须把那当作一串毫无意义的影像，让它们在眼前一闪而过，剩下的回头再说。要是他能活着离开这栋房子，能平安地回到家，回到朋友们身边，能够留住这条命计划将来，那时也许他会细细回想自己看到了什么。
但此时此刻，他小心翼翼地让脑子里保持一片空白，透过镜子眼睁睁地看着餍蛾将注意力转回紧搂在它附肢之间的女人身上。他看着它用猿猴般细长的手指和拇指强行撬开她的眼皮，听着她惨叫直到恐惧地吐出来，接着她的目光落在餍蛾翅膀上，落在那翻卷变幻的图案上，所有的动静戛然而止。他看着那双翅膀温柔地向外伸展绷紧，仿佛一幅迷惑人心的油画，看着巴拜尔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些变幻的颜色，显出恍惚的表情；看着她的身体放松下来，唾沫滴滴答答地淌到衬衣上，慢慢洇开，与此同时餍蛾也因为即将到来的享宴而猥亵地流下口水。他看着它那邪恶到难以言表的舌头再次从深洞般的嘴里探出，展开，沿着巴拜尔沾满唾液的衬衣往上游走，舔上她的脸颊，她却毫无反应，只是痴痴地、出神地盯着那对翅膀。他看着那羽毛般的舌尖轻柔地摩挲巴拜尔的脸颊、鼻子、耳朵，而后突然一搡，撬开她的牙齿，钻进她的嘴里（即便艾萨克努力放空自己，看到这里仍然一阵干呕）。他看着那舌头以一种近乎下流的速度往里送去，随着舌头一点点消失在巴拜尔体内，她的眼睛渐渐膨胀鼓出。
接着，艾萨克看到有什么东西倏然游到她的头皮下，开始在她皮肉之下伸缩扭动，蜿蜒前行，就像藏身泥里的鳗鱼。他看见那东西游到她的眼窝再到脑子，黏液、眼泪与血水从她的七窍中源源涌出。艾萨克夺门而逃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餍蛾大口吮吸啜饮，肚子渐渐鼓起，而巴拜尔眼里的光芒逐渐黯淡，终于彻底熄灭。